自從騎射事件之后,范崇青一直想去找顧風簡說說話。他不是個扭捏得記恨一次輸贏的人,就是好奇顧五郎與傳聞不同,想與他再切磋一下。</br> 當然,他覺得顧五郎這人有意思,能交個朋友也不錯。</br> 他的朋友大多性情豪放、行事不羈,沖動起來容易犯錯,總被他父親數落。如果能交上顧五郎,請回家玩玩,他父親想必很欣慰。</br> 顧風蔚自己都不敢招惹他五弟,怎么會同意范崇青去?他輪番著找借口,將人堵在外面。</br> 加上宋初昭最近確實經常出門,范崇青次次來得不巧,沒碰上,倒也不全是謊話。</br> 范崇青見不到人,當顧四郎在敷衍他,心里介意得直癢癢。</br> 人吶,就是這樣。范崇青之前還不覺得怎么,現在特好奇顧風簡平日都和哪些人做朋友。</br> 后來聽說了賀、顧兩家婚約的事,又開始好奇顧五郎這位未婚的妻子是個什么樣的人物,于是找人打聽起來。</br> 雖然宋初昭回來才沒多久,可關于她的傳聞實在不少。</br> 范崇青也曉得,街頭傳聞是不可信的。可能九假一真,甚至連真的那個“一”也是似是而非。可是當他聽了許多不同版本的傳言之后,發現內容竟然大同小異。重點突出一個壞,差別在于如何壞。</br> 他實在很難將傳聞中那樣性格的女人,與顧風簡聯系起來。也不相信顧夫人會在知道這些事后無動于衷,依舊叫顧五郎娶宋三娘,畢竟顧夫人是出了名護短,且不好糊弄。</br> 所以,傳聞定然是假的。</br> 絕了!</br> 范崇青心說。</br> 何人在背后整宋三娘?是為了敗宋家的面子,還是為了敗顧家的面子?不管是哪一個,都很耐人尋味啊。</br> 所以,一個經過數千年時間考驗的真理再次得到了印證——八卦是能讓人上癮的。</br> 范崇青多了個心眼,仍舊叫仆人在外打聽與宋初昭有關的事。</br> 可惜最近說道這事兒的人少了,他等了幾天,沒聽見一條新鮮的。正以為也不過如此的時候,他的仆從跑來告訴他,打聽出了個了不得的家伙。</br> 范崇青還真以為是個多了不得的人。</br> 此時這人就坐在他對面,三十歲上下,穿著褐色的粗布衣裳。懷里抱著個包袱,佝僂著背,不敢大大方方地露出臉來,看著很是鬼祟。</br> 范崇青面前擺著一杯米酒,還有幾碟小菜。</br> 那米酒沒多大的酒味,只是喝個意思。他小抿一口,懷疑地看著面前人道:“你說你……知道許多內情?小爺可不是個普通人,若騙了我,你曉得會有什么后果嗎?”</br> “小人真知道!”那人說一句,小心謹慎地看一眼周圍,用手捂著臉說,“我父親在宋府呆了二十多年,是個老人,深受家主信任。我也是聽他說的。別的不講,這事兒絕對錯不了。”</br> 范崇青說:“這宋三才回來多久,你父親多老也沒用啊。”</br> 那人小聲說:“是啊。這宋三才回來多久,講起來沒有意思,您也聽著也糊涂。您不是想知道宋家的事嗎?”</br> 范崇青:“哪個宋啊?我對宋將軍那幾個弟弟的事情不感興趣。”</br> 男人笑了一下:“就是宋將軍的宋。其實也不算什么秘密,多年前許多人都知道,只是現在沒什么人敢說了。而我知道的要更多、更真一些。”</br> 范崇青來了點興趣:“你講。”</br> 男人很忌諱叫別人聽見他們的談話,偏偏范崇青選了個臨街的酒館。他靠近了過去,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小人可以告訴您,但公子得先保證,不能將我給說出去。”</br> 范崇青:“你要求還許多?”</br> “沒有辦法,您聽了就明白我為何這般小心。”那人討好地笑了起來,“這事我本不想說的,我父親也不叫我出來亂說。可無奈最近手頭缺錢,公子又是個大方的人,才同您一人講。事后若是傳出去,與我無關的。”</br> 不知道同樣的話他還對多少人說過。范崇青假裝不知,樂呵呵道:“你說吧。看我能不能滿意。”</br> ·</br> 宋初昭走到臨近宋府的那條街時,陰沉了許久的天空終于還是下起雨來。</br> 秋雨不算猛烈,但耐不住這一陣風大,將飄落下來的雨水直往行人的臉上撲。</br> 宋初昭好心情不減,卻怕到時候滿街飛濺的泥濘弄臟自己的衣服,暫時躲到一側商鋪的屋檐下休息。</br> 這附近行人不少,不少人同她一樣未對這場秋雨防備,被無奈攔在了半路。不忙活的人,就站在各鋪門口閑聊。</br> 宋初昭沿著干燥的一條路往前行走,走到一扇半合的窗戶前時,隱隱似被人叫了名字。</br> 里頭喧嘩吵鬧。有唱曲兒的歌女正在賣藝,所以掌聲也是一陣一陣的。宋初昭還沒反應過來,一雙手從窗戶里伸出來,拽住了她的袖子。</br> 宋初昭回頭,見到了個熟人:“范公子?”</br> “五郎?”范崇青相比起來很是驚喜道,“你也在這里?”</br> 宋初昭指了指天:“路過,不想下雨了。”</br> 范崇青熱情邀她進來:“那你來里面避雨吧,反正我這里有座。”</br> 他說完勾唇一笑,神秘道:“正好,有一事,也想讓你也聽聽!”</br> 宋初昭猶豫了下。</br> 雖然與范崇青不熟,但在里頭坐著,總比在外面吹風強。于是欣然同意,繞去門口,同他會合。</br> 范崇青對她一笑,用手指點了點桌子,朝對面的人說:“你接著說就是。”</br> 男人繼續道:“說是復雜,倒也簡單。這位公子,你可知宋老夫人為何不喜歡宋三姑娘?”</br> 宋初昭驚訝。沒想到在說她家的事。提起精神,不動聲色地聽下去。</br> 范崇青茫然道:“宋老夫人不喜歡宋三姑娘嗎?”</br> 男人說:“誒,那可是極不喜歡!公子連這個內情都不知道啊?”</br> 范崇青沉吟片刻,無所謂說:“也是正常吧,畢竟宋三從小就在邊關長大,與老夫人不親。而宋二是老夫人親手帶大的,親疏自然不能相比。”</br> “此言差矣。”男人擺了擺手,“哪是那么簡單的事?自然是因為別有內情。”</br> 范崇青:“誰的內情?”</br> 男人笑了下:“你知道,宋夫人以前是賀將軍的獨女。而宋將軍,曾經不過是賀將軍的下屬。二人尊卑有別,也沒有兩情相悅,原本是怎么都牽不上的關系。”</br> 范崇青瞇起眼睛。</br> “你就篤定他們沒有兩情相悅?說得好像你親眼見到了似的。”</br> 男人湊到他的耳邊,用更低的聲音說:“公子有所不知。宋夫人……當時還是賀姑娘。賀姑娘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二人關系密切,同進同出,聘禮都已送進家門,只待擇日成婚。此人您應該知道,如今已是京城有名的權臣,那便金吾衛的傅長鈞傅將軍。”</br> 范崇青:“……啊?”</br> 傅長鈞他當然認識,不僅認識還很敬仰。</br> 傅將軍謝庭蘭玉,武藝高強。一把長^槍橫掃四方,是京城中知名的高手。他就覺得那些滿腹詩書的文人都比不上傅長鈞的風度,若非是受他影響,范崇青也不會如此喜愛學武。</br> 范崇青小時候最喜歡去找他。可惜自傅長鈞調任金吾衛之后,二人就很少再見面了。</br> 范崇青沉下臉說:“你胡說什么!他二人不是義兄義妹嗎?”</br> “那是后來才收的義子,曾經可不是。”男人說,“傅家也是名門望族,起起伏伏許多次,險些被抄了滿門,是被平反后才有今日的風光。當時傅將軍命懸一線,賀家險受牽連,趕緊與他斷了關系,才保得一時之安。”</br> 范崇青皺眉:“你究竟想說什么?”</br> 男人說:“宋夫人便是在那時急匆匆嫁給宋將軍的。如此著急,有些欲蓋彌彰啊。這宋夫人才嫁過去,二人馬上被調去了邊關。一去便是十多年,再也沒回來。是避嫌還是怨懟,無人說得清了。那宋三姑娘究竟是何時生的也無人作證。外人如何想不曉得,反正宋老夫人不大信。”</br> 他悄悄說:“宋三娘年幼時回來過一次,宋老夫人就說,與他兒子一點都不像。宋夫人不干凈,這么多年,也總有知道內情的官員家眷借此嘲笑宋家,你說宋老夫人能喜歡宋三娘嗎?”</br> 范崇青聽得震撼,舔了舔唇,正想說你這人胡扯的吧,也扯得太厲害了!面前的人已經被飛踹出去。</br> 范崇青怔了怔,見左手側的宋初昭早已跳到他前面去了。</br> “顧五郎?”</br> 宋初昭紅著眼睛,直接抓住了那個說話的男人,兩手用力揪住他的衣領往上提,質問道:“你說誰不干凈?我看是你的嘴最不干凈!誰讓你說的?你從哪里聽來的?誰叫你在這里敗壞宋夫人的名譽!說!”</br> “我沒有!”那人兩股戰戰,搖頭道,“我什么也沒說!”</br> 宋初昭騰出一只手,桎梏住他的下巴,幾乎要將他的骨頭捏碎:“說不說!誰叫你來的!你當我不知道嗎?多少年的舊事也翻出來說,還說得信誓旦旦。無人指使你當我能信?”</br> 那人被她用膝蓋壓著胸口,臉色緋紅,快喘不過氣,堅持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br> 宋初昭:“你現在不說以后也沒機會說了!濫傳謠言,辱滅朝廷命官。你知道上個這樣做的人,被陛下親自判死了嗎?你說我該如何對你?”</br> 那人當即嚇著亂嚎:“救命啊!救命啊!”</br> 范崇青從未見過這樣失態的顧風簡。在傳聞中,以及他的想象中,顧風簡從來都是溫潤如玉、不與人動怒的文人。別說動手打人了,罵個粗話恐怕都要紅脖子。</br> 他看著五公子將人提起,又用力摜到一旁的桌上。餐盤被撞碎了一地,周圍的食客早已倉惶躲到遠處。</br> 范崇青聽見滴答的雨聲中傳來一陣整齊有力的腳步聲,趕緊將頭伸到窗戶外一看,發現果然是金吾衛來了。</br> 這群人穿著整齊的軍服,頂著風雨走在大路正中。看氣勢顯然不是普通的街使,該是完成了操練剛拉回來的將士。如果叫他們撞上當街斗毆這事,那可真是不妙了。</br> 范崇青忙沖上去攔住宋初昭,警告道:“金吾衛來了,快別打了!”</br> 宋初昭被他一拉,手上松了力氣,男人得了喘息之機,用力將她推開,從側面溜了過去。</br> 他逃得很狼狽,可速度夠快,一眨眼就沖進了圍觀的人群里,彎著腰不見了。</br> 宋初昭急道:“站住!不說清楚你別想走!”</br> 范崇青見她還是要追,只能從后面抱住她,兩手鎖住她的腰身不讓她走。</br> “金吾衛來了!當街斗毆是要被鞭笞示眾的!為了一個嘴碎的小人你瘋了吧!”</br> 宋初昭叫他一抱,整個人陷在男性的強大氣息中,整個腦袋嗡嗡作響,更不清醒了。</br> “你放手!”</br> 范崇青不肯:“不!你冷靜了沒有!”</br> 宋初昭沒冷靜,還怒了。</br> 她抬起右腳用力一踩,在范崇青吃痛放手的時候,手肘追上一擊,然后旋身踢了出去。</br> 范崇青發出一聲委屈的慘叫。</br> “你打我干什么!還打我臉!”他捂著臉從地上爬起來,“你打剛才那個人都沒這么狠!”</br> 宋初昭氣瘋了:“誰讓你動手動腳!你活該!”</br> 范崇青叫道:“你什么意思啊!”</br> “何人敢在此鬧事?”</br> 陌生的聲音突兀響起,酒館變得異常安靜。</br> 范崇青抬眼一看,果然見店鋪出口被這群金吾衛給攔住了。他們腰間佩戴著長刀,列成兩隊,正瞪視著他們。</br> 為首打量他們的將士認出了二人身份,帶著笑意道:“將軍,原來是范尚書家的二公子,與顧國公家的五公子。在酒館中打斗。”</br> 人群自動分出了一條寬敞的道路,從中走出來一位樣貌英俊的男人。他穿著一身黑色的勁裝,肩膀寬闊,腰身窄細,讓人看不出年齡。眉眼中沒有兇像,卻莫名帶著威嚴。</br> “哦……”他上挑的鳳眼在二人身上一掃,隨后定在范崇青的臉上,語氣揶揄道,“好雅興。”</br> 范崇青不顧被踢得青腫的傷,忙說:“傅叔誤會……我只是摔了個大跤。”</br> “摔跤。”傅長鈞點了點頭,又去看宋初昭,“五公子推的?好大的力氣,推得滿地狼藉。”</br> 宋初昭不料這就見到傳聞中的傅長鈞,沒收拾好心情,大腦一陣混亂。聽出了對方在給自己找茬的語氣,發揚多年死不認錯的優良品德,跟牛崽子似地挺直胸膛:“哼!”</br> 范崇青:“……”顧五郎!你怕是要害死我!</br> “顧五公子。”</br> 傅長鈞對她很稀奇,沒想到金吾衛也有招呼顧風簡的一天,且對方表現得比多年慣犯范崇青還要囂張。</br> 宋初昭直直看著他,比照著他的臉跟自己的臉。她心口慌得猛跳,怎么看,怎么不覺得像。</br> 她才不相信,大聲說了一句:“騙人!”</br> 傅長鈞愣了下,問道:“我?我哪里騙了你?”</br> 范崇青嚇得膽兒都要破了,想捂住宋初昭的嘴,又不敢再碰她。只能在她耳邊小聲求饒道:“祖宗,那些渾話你聽聽就算了,可千萬別說出來!我求你了!”</br> 宋初昭瞅他:“你跟那人是一道的!”</br> 范崇青冤得慌,跺腳道:“我不是!”</br> 宋初昭:“那你打聽別人家的事做什么!宋家與你有什么關系!”</br> “我也悔啊!我不過是有點好奇而已!”范崇青捂著自己的臉,痛心疾首,差點哭出來,“這不報應就來了嘛!”</br> 見他二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關系不善,又不像十分交惡的模樣,將士沒有辦法,低聲請示道:“將軍,二位公子該如何處置?”</br> 傅長鈞無奈吁出口氣,搖頭說:“二位公子身份尊貴,命人去通知顧府與范府,叫他們前來領人。膠著在此處,會打擾店家做生意。去后院開幾個房間,再找個大夫,看看他們有傷沒有。你安撫一下店中客人。”</br> 那人應道:“是。”</br> 宋初昭還在與范崇青瞪眼,后領一緊,已被人抓住。對方推了一下,然后拽著他們跟雞崽一樣地往里面提。</br> “來來,這邊走,二位公子。”</br> 范崇青回頭,雙目含淚:“傅叔……就算你不信,這真是我最冤的一次。此事與我無關啊!”</br> 宋初昭咋舌:“沒出息!”</br> 范崇青說:“你硬著!”</br> 宋初昭此時身不由己,硬不大起來:“比你要好!”</br> 范崇青控訴:“你娘又不打你,可我爹會抽我啊!”</br> 傅長鈞直接將他們一人一個房間丟進去,以防他們二人繼續吵架,然后從屬下手里接了根鞭子,甩著進了范崇青的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