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懷鏡對此雖有同感,但話從曾俚嘴里出來,他聽著就不舒服,說:“曾俚,你別什么事就拿官場出氣。官場里的人也是人,不是神仙?!?br/>
“是啊,”曾俚笑了起來,“你承認官場里的人也是人就行了。問題是官場里的人通常不把自己當做普通的人?!?br/>
朱懷鏡站了起來,說:“好吧好吧,我們倆爭論這些有屁用!走走,我們走吧?!?br/>
朱懷鏡再見到汪一洲時,兩人又很客氣了。聽說曾俚是位記者,汪一洲忙握了他的手,請他今后多多關照他們學院。曾俚不是見面就熱乎的人,淡淡地說了聲不客氣。汪一洲把鑰匙交給朱懷鏡,問:“我們想派位老師幫助你們,征求你們的意見?!敝鞈宴R說:“謝謝了,用不著。李明溪同我倆是朋友,見了我們,他精神或許會輕松些?!?br/>
兩人開門進了李明溪的房間,見里面是剛搬過家后的常見景象,遍地垃圾。也不知汪一洲他們把李明溪的家具搬到哪里去了。朱懷鏡突然想到,汪一洲擅自打開李明溪的門,或許另有所圖,只怕是打他那些畫的主意。朱懷鏡找了兩張凳子,擦干凈了,兩人坐下,不知說些什么才好。
“曾俚,”朱懷鏡說,“烏縣翻車那件事,上面最后還是知道了,正在追查。”
曾俚也不怎么吃驚,只道:“真是老天有眼。只是我不相信真的會有什么處理,不過就是故弄玄虛地哄一下老百姓算了?!?br/>
朱懷鏡便把應副縣長被拉出來頂罪的事說了。曾俚聽著很是憤憤然,倒不為別的,而是為應副縣長的軟弱感到莫大的悲哀,那咬牙切齒的樣子真恨不得揪住應副縣長擂他幾拳,“這人真窩囊!硬是舍不了這個官當?硬是怕得罪了誰?有種的,就把真正有罪的人抖出來!為什么要代人受過?太不值得了?!?br/>
朱懷鏡說:“這也怪不得應副縣長軟弱,大多數人處在他那樣的位置,都只能如此。再說了,不少官場上的人,除了能夠照著報紙上學說幾句官話,沒別的本事,你不讓他當干部,他還真沒辦法活。既然只能當干部,就不妨使盡手段當大干部了。所以說,不能籠統地說官場上的人只想當官?!闭f罷又苦笑起來,“我兩個朋友真有意思。在李明溪眼里,整個世界都是荒誕不經,十分可笑的,所以他到頭來瘋了。你曾俚呢?眼睛老盯著官場,總是憤世嫉俗。不知你會不會瘋?”
曾俚卻是妙語驚人,“人有時候能夠瘋,是福氣。汪一州這樣的人把持美院,我完全想象得出,李明溪一定受了不少委屈。這只怕是他變瘋的外部環境。他如今瘋了,就連在他原來看來荒誕不經的世界都不存在了。他陷入一片空茫,這或許是解脫??墒?,有福氣瘋的畢竟只是個別的,大多數人處于欲瘋不能的境地。懷鏡,我知道這時候你已把我當瘋子看了,你的眼神早告訴我你的想法了。你朱懷鏡不敢說自己活得自由自在,你總在受人控制;我曾俚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自由自在地生活,做無愧于良心的事,說無愧于良心的話,可是這個追求正是我這些年苦難的緣由;李明溪照說應是最超脫的了,他卻最先瘋了。懷鏡你別搖頭,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話,可你得相信事實。莫說陷入各種名利場的人,就連憑自己力氣撈飯吃的那些最底層的人,也不得清凈,他們也在種種勢力的威風下面過日子。”
朱懷鏡懂得曾俚的意思,也深有感觸,但他的思維習慣讓他說出連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話:“你說的所謂控制,其實就是管理。為了維護社會秩序,管理是必要的?!?br/>
曾俚冷冷一笑,說:“如果僅僅是管理,那就萬福了?!痹捣置鬟€有潛臺詞沒有說出來,朱懷鏡已感覺出了他的意思,也就不再追問。
遍地的垃圾在灰暗的燈光下有些面目猙獰,朱懷鏡的腦海里生出許多恐怖的幻想。他忽然想起了卜未之先生,便說:“卜未之老先生已經作古了?!?br/>
曾俚很是驚愕,“啊呀!他老人家……卜老先生我接觸不多,卻很敬重這位老人。一位仁厚灑脫的長者啊!我總覺得他老人家簡直是位逸民。”
在這樣一個滿是垃圾的房間里說起新故的朋友,朱懷鏡有一種特別落寞的感覺,禁不住長嘆一聲?!斑€是明溪最能了解卜老先生,他寫的挽聯是‘慣看丹青知黑白,永入蒼茫無炎涼’。”朱懷鏡說罷便望著黑洞洞的窗口,似乎在琢磨某種無邊無際的蒼茫。
曾俚凝眉半晌,點頭說:“‘知黑白’,‘無炎涼’。好!只可惜世道總是黑白不分,炎涼無常。懷鏡,我有時不明白,你是在權力場上走的,怎么同卜老、明溪這些人也交往得這么深?”
其實莫說曾俚,朱懷鏡自己有時也感到奇怪。他的交往圈子越來越大,可冷靜一想,能讓他心靈感到熨帖的朋友少得可憐,不過就是明溪、卜老、曾俚,當然還有玉琴。如今卜老走了,明溪失蹤了。一陣蒼涼掠過心頭,朱懷鏡渾身發冷,卻故作輕松,有意笑道:“那么在你看來,我朱懷鏡就是俗不可耐的人?同文人墨客們交往僅僅是附庸風雅?”
曾俚卻是很認真,說:“那倒不是。依我看,你朱懷鏡骨子里還是個文人,免不了有理想的一面,善良的一面。但在中國,文人入仕,因為總受一種文化情結的驅使,容易天真和幼稚,到頭來不會善終的?!?br/>
朱懷鏡見話題越發玄乎和沉重了,便笑著做了個籃球裁判暫停的動作。曾俚就不做聲了,站了起來,雙手抱胸,走到窗口。他低頭望著窗外,腰微微弓著,背影很有些孤獨。朱懷鏡心想這位朋友只怕注定要潦倒終生了。曾俚那個痛苦的心靈里塞滿了國家前途呀,社會責任呀,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日子怎么過。朱懷鏡從心眼里敬重曾俚,但并不以為然。
“明溪能到哪里去呢?”時間不早了,朱懷鏡顯得很焦慮。
曾俚回過頭來,說:“我想,明溪是不會回到這里來的。他是為了逃避而出走,再不會自投羅網了。懷鏡,我有時真的羨慕那些瘋子。我們政協大院對門,常年坐著一位瘋子。那瘋子總是坐在同一棵梧桐樹下,目不轉睛地望著政協大院,神態祥和。我猜想,在那位瘋子的意念里,這政協大院也許就是他的王國,他就是一位至高無上的國王。他也許成天都想象著他在自己王國里享盡奢華。人幸福不幸福就在于自己的感受。我想憑那位瘋子的感受,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br/>
朱懷鏡搖搖頭嘆道:“我想瘋子也因人而異啊。明溪即使瘋了,也成不了一位自我感覺幸福的瘋子。他只會成天想象自己被某種不明不白的邪惡追逐著,他便沒日沒夜地逃,直到耗盡生命。”
曾俚聽朱懷鏡這么一說,頗感無奈,“唉,你說的有道理。我剛才想,人能夠瘋是福氣。看來,瘋也不能逃避苦難。”
朱懷鏡笑道:“你是否意識到自己的性格很矛盾?你盡管憤世嫉俗,嫉惡如仇,人生態度卻是積極的??赡憧傁胫颖墁F實。生活是不容逃避的啊。”
曾俚苦笑道:“的確如此。可有時除了逃避又能如何?前不久,我收到一個縣的廣播站站長寄來的一篇稿子,反映他們那里邊遠山區群眾的困難生活。作者還寄了些照片來??粗切┯|目驚心的文字,那些慘不忍睹的照片,我心里很難受。我編了這篇稿子,并寫了編者按,呼吁要認認真真抓好扶貧工作??墒?,稿子到了社長那里,就被壓下來了。我問社長這稿子為什么不能發,社長說這個縣是市里才批準達標的小康縣,發這篇文章,影響不好。我忍無可忍,同社長吵了一架??墒浅沉思?,除了讓社長記我一筆小賬,又能怎樣?面對這種現實,我除了逃避,還能做些什么呢?”
朱懷鏡不想多說,只道:“你這就太不通世事了?!?br/>
“世事!”曾俚有些憤然,“大家都這么圓滑,吃虧的是老百姓。事后聽說,那個縣的縣委書記專程趕來荊都感謝我們社長。自然是請吃送禮,皆大歡喜了??墒?,那位寫稿子的廣播站站長卻被撤了職,下放到山區鄉鎮去了。那位縣委書記還在常委會上說,一個文人,會寫幾個字,還想拿筆桿子造反不成?”
朱懷鏡知道自己說服不了曾俚的。曾俚在他眼里整個就是不識時務。朱懷鏡不時看手表,心里為李明溪擔憂。已是初冬了,夜越深天越冷。不知李明溪穿的是什么衣服。這會兒,也許李明溪正佝僂著、抖索著,在荊都的某個黑暗骯臟的巷子里狼狽而行吧?曾俚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垃圾的霉味被揚了起來,在屋子里彌漫著。朱懷鏡望著曾俚深沉的樣子,本想嘲笑他幾句的,卻又不由得有些感動?!霸?,”朱懷鏡也站了起來,走到窗口去吹風,“曼德拉是我非常敬佩的一位政治家。別人問他為什么選擇了和平對話而不是武力實現種族和解,他說起自己小時候的一個小故事。一天,老師在一塊大白布上涂了一個小黑點,然后問同學們看見了什么。同學們異口同聲地說:一個小黑點!老師卻說:不!這是一塊大白布!黑色只是白布上面微不足道的一小點。曼德拉說,這個故事對他一輩子都產生了重要影響,讓他明白,生活中美好事物始終像陽光一樣無處不在。于是他不管自己經受多大苦難,始終樂觀、豁達、寬宏、忍讓。”
曾俚背著手停了下來,望著朱懷鏡說:“我們現在連說真話的環境都不具備,其他就免談了。”
朱懷鏡聳聳肩,笑笑,不說話了。看來李明溪是不可能回來了?!拔覀兓厝ニ懔耍档纫矝]有用?!敝鞈宴R說。
朱懷鏡先送走曾俚,再往回趕。本想去玉琴那里算了,但見時間太晚了,怕吵了玉琴,就想回家去算了。等他爬上自家宿舍樓梯,又有些后悔回來。
朱懷鏡進廚房洗臉時,似乎還可以聞到自己身上的垃圾味。開了臥室的燈,見香妹頭倚在枕頭上,感覺她整個五官都松松垮垮地歪著。朱懷鏡突然感到這張臉是如此寡淡無味。他越發后悔不該回家來了。香妹醒了,夢囈般說了句回來了,一轉身又朝里睡去了。朱懷鏡也不答應,出了臥室,坐在沙發里抽煙。煙才抽到半支,他猛然想起李明溪的畫了,便起身打開柜子,翻出那幅《五個荊都人》,掛在墻上。他一個一個人物琢磨過去,最后是李明溪的背影讓他欲罷不能。李明溪長發披肩,衣衫不整,腰微微弓著。哪怕這世上所有人都認識李明溪,也還有一個人沒有見過李明溪的背影。這個人就是李明溪自己??善抢蠲飨炎约簭膩頉]有見過的背影畫得如此出神入化。朱懷鏡久久凝視著李明溪,似乎產生了幻覺,那背影慢慢空靈起來,云朵般輕輕飄起,又在荒郊野嶺踽踽而行,勾著的腦袋間或回轉過來,一雙恐懼的眼睛黑洞洞地怕人。
此后的日子,朱懷鏡總擔心著李明溪,時常向汪一洲過問他是否回來了。但始終沒有李明溪的消息。
然而李明溪的失蹤也并沒有妨礙朱懷鏡平日里的好心情。畢竟他快提拔了,春風得意的感覺讓他總覺得有什么好事情要同人家說。有時碰上熟人,他會情不自禁地叫住別人??僧斔思覠崆榈匚帐謺r,卻發現沒什么可說的,便毫無意義地彼此寒暄。經過了這么幾回,他就交代自己沉著些,免得讓人家看著是得意忘形了,或是在有意籠絡人心。
幸好他及時調整了自己的心態與表現,不然洋相就出得更大了。原來,他怎么也沒有料到,在處長會上投票時,他的得票沒有過半數,提拔落空了。
投票情況沒有當場公布。散了會,好幾位處長都拍朱懷鏡的肩膀,輕聲開玩笑,要他請客。朱懷鏡便微笑著重重握了他們的手,暗示了友好,什么也沒說。投票結果是第二天柳秘書長告訴他的?!澳阋_對待,懷鏡同志。你的工作不錯,領導心里有數。千萬別因為這事影響情緒影響工作啊?!绷貢L說了許多勉勵話,朱懷鏡虛心聽著,真誠地點頭??伤麅刃牡母惺苷娴臎]法形容。
朱懷鏡從柳秘書長辦公室出來,碰上好幾位處長。他沒事似的同人家打招呼,心里感覺被這些人愚弄了,只想罵娘。他盡管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人投了他的票,哪些人沒投他的票,可在這種特殊的心境下,碰見誰都覺得假惺惺的。他回到辦公室,泡了杯濃茶,喝得嘩嘩響,滿頭冒汗。一會兒,韓長興敲門進來了,坐下來,望望門外,低聲氣憤地說:“他媽的,有人就是嫉妒!”
不知韓長興消息怎么如此靈通?朱懷鏡怕別人聽見了不太好,忙搖搖手,叫韓長興別說了。韓長興不管那么多,只是把聲音壓得更低了:“皮市長賞識你,有人就說你是皮市長的二秘書,這就是嫉妒嘛!”
這倒是朱懷鏡沒有想到的。如此說來,肯定有人見他同皮市長過從密切,看著不舒服,索性不投他的票了。這機關大院,誰都想削尖了腦袋往市長們那里鉆,可又誰都看不慣天天圍著市長們轉的人。知道有人嫉妒他同皮市長的交情就行了,不必點破。朱懷鏡也不追問這話是哪里來的,也不問具體細節,更不為自己辯解,只說:“韓處長,感謝你的關心。外面說什么,讓他們說去,我只當沒聽見。”見韓長興那表情,分明還想詳說細述,好討個人情。可是見朱懷鏡并不感興趣似的,就不便說下去了。韓長興直夸朱懷鏡大將風度,宰相肚里能撐船。非常時刻,朱懷鏡不想同韓長興多說這事,就說了幾句客氣話,把他打發走了。
剛送走韓長興,裴大年來了。朱懷鏡熱情地伸出雙手同他握了,再倒了茶,說:“貝老板,恭喜你的公司進入市里重點扶植的十大民營企業名單?!?br/>
裴大年把門輕輕掩了一下,坐下說:“感謝你的關照啊朱處長。今天我是專程來感謝你的?!?br/>
朱懷鏡忙搖手道:“老兄你說到哪里去了?我倆誰跟誰?”
裴大年說:“對對,我兩兄弟誰跟誰?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現在還能賺幾個錢,你就別嫌棄?!迸岽竽暾f著就從包里拿出一個大信封包,往朱懷鏡桌上一丟,輕聲說:“別說多話,收起來收起來。”
朱懷鏡很為難的樣子,微微一笑,半推半就,一手扯開抽屜,一手輕輕一扒,就將信封包扒了進去。裴大年這就笑得更加義氣了,說:“好兄弟,這就是好兄弟?!本拖袷裁词乱矝]發生過,兩人喝茶抽煙扯談一陣,裴大年就告辭了。
下了班,朱懷鏡直等到辦公樓的人都走盡了,才關了門,拿出信封包,見里面裝著五沓百元鈔票。不用數,這是五萬塊。他打開保險柜,將錢往里面一丟,正好壓著龍文的那個筆記本。這個筆記本記錄著張天奇天大的秘密。
朱懷鏡鎖上保險柜,忍不住咬牙切齒一陣,內心升騰起一種快意,感覺就像報復了誰似的。
晚上,朱懷鏡去了玉琴那里。他今晚有些反常,幾乎通宵沒睡,要了玉琴三次。玉琴依著他,每次都表現得歡快。事實上她直到最后一次才找到感覺,一邊**著叫道懷鏡你今天是不是瘋了,一邊體味著男人的雄壯,直把自己送到了云霧里。
此后好些天,朱懷鏡越想越憤然,總想找機會同皮市長說說自己提拔的事??善な虚L白天太忙,朱懷鏡找不著由頭去他辦公室匯報。晚上去么?單是去說自己的事情顯得有些唐突。皮市長雖然對他不錯,但人家畢竟是市長。他不可能專門上市長家里去說自己提拔的事,而沒有正經事情卻又上門去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一個市長不可能沒什么事單是坐下來同你扯談。大凡上門去的,要么是有公事專門匯報,要么是送點什么去孝敬市長大人。不論哪種情況,通常只能完事就走,不多作停留。事實上你也不可能多作停留,你坐下沒多久,下一撥上門的人已按響門鈴了。皮市長算是比較平易近人的領導,晚上拜訪的人更多。朱懷鏡左思右想,覺得還是設法送點什么去??勺罱欣锇l生了好幾起廳局級領導的貪污受賄案,特別是市財政局的窩案被傳得沸沸揚揚,皮市長在好些場合都強調了廉政建設問題。在這種氣氛下去皮市長家里送禮,似乎不太妥當。朱懷鏡主意想盡了,最后心想還是給皮市長家送些優質大米去吧。他讓瞿林的哥哥種了些沒污染的優質大米,原來就是打算送給皮市長這些領導享用的??墒?,后來瞿林真的送了幾百斤大米來,朱懷鏡又覺得送不出手了。大米誰稀罕?不是個值錢的東西!有些事情就是這樣,起初想起來頭頭是道,過后一想就覺得好笑了。就像人們夜里睡在床上會把很多事情想得天花亂墜,一覺醒來面對真實的陽光,就什么都不對勁了。那幾百斤大米就這么在朱懷鏡家陽臺的角落里堆了兩個多月,沒有送出去一包。今天朱懷鏡反過來一想,送些不值錢的大米去,顯得隨便,算是個上門的好由頭。只要他坐下來,皮市長說不定就會過問他提拔的事。
這天晚上,朱懷鏡知道皮市長沒有出去,扛著一袋米去了。小馬開了門,叫道朱處長好。王姨聽得小馬叫朱處長,從里面出來了,笑道:“小朱好久沒來玩了。什么好東西?這么一大包扛著,也不嫌累!”
朱懷鏡把大米放下來,說:“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家表兄自己搞了個生態農業園,種的莊稼一概不用農藥、化肥,是真正的綠色食品。這大米是優質香米,我先煮著嘗了,味道還真不錯,就送袋來讓王姨嘗嘗,看怎么樣。”
王姨早滿面笑意了,說:“小朱就是心眼兒細,比我兩個兒子懂事多了?!?br/>
王姨請朱懷鏡坐,小馬早倒上茶來。這時,皮市長書房的門開了,裴大年從里面出來,說著打攪市長了。皮市長走在他身后,說道小裴好走。朱懷鏡知道裴大年最忌諱別人把他的姓標準地讀作賠,好在皮市長只是叫他小賠,沒叫他老賠。生意人在官場上行走,小賠是要賠的,只要不老賠就行了,這也是句實話。朱懷鏡馬上意識到自己來得不是時候。王姨也站起來招招手說小裴好走。裴大年邊走邊點頭微笑致意,快走過客廳了,才發現坐在沙發上的朱懷鏡,忙站住了:“喲,是朱處長?”朱懷鏡便像才看見他似的,說:“喲,是貝老板?!眱扇宋帐?,客氣幾句。
裴大年出了門,皮市長回頭笑道:“懷鏡來了?”朱懷鏡笑著說:“來看看市長。”王姨才要說什么,皮市長又問朱懷鏡:“我總聽別人叫裴大年什么背老板。裴怎么讀作背呢?你剛才好像也叫他背老板?!敝鞈宴R叫貝老板叫習慣了,早不覺得有什么稀奇了。如今叫皮市長一問,覺得很好玩,便把裴大年忌諱別人把他的姓按標準字正腔圓讀出來的掌故說了。皮市長和王姨聽罷,哈哈大笑。皮市長說:“這個裴大年,真有意思。讀貝就好?人家聽成背時的背怎么辦呢?真是越是發財的人越怕散財。你懷鏡也心細,始終堅持讀貝?!?br/>
“可不是哩!懷鏡這孩子,事事心細,比我們兩個兒子明白事理多了?!蓖跻瘫惆阎鞈宴R表兄搞生態農業園,朱懷鏡送了袋優質香米來的事一五一十說了。皮市長聽了,非常高興:“好啊,普通農民懂得搞生態農業,生產綠色食品,這個好啊。懷鏡,你多鼓勵他們。他們要是有什么困難,**可以幫助?!敝鞈宴R知道他表兄的所謂生態農業,無非就是按他說的不用農藥,不施化肥,也不中耕除草,能產多少就產多少。也就是瞿林笑話他的懶人陽春??伤谄な虚L和王姨面前說成個生態農業園,聽著就像那么回事了。朱懷鏡見皮市長這么有興趣,倒顯得緊張了。因為如果皮市長真的重視起來,認真過問,他就下不了臺了。朱懷鏡忙說:“感謝皮市長關心。我表兄目前只是在探索階段,經驗不足,不敢盲目擴大規模。到時候需要擴大規模,如果他們縣里支持不過來,我會麻煩市長您?!敝鞈宴R這話的潛臺詞就是說他會找縣里領導幫忙,感謝皮市長好意了。他實在怕皮市長真的關心這事。他知道自己表兄真要搞什么生態農業園肯定是要泡湯的。皮市長自然也理解了朱懷鏡的意思,便說了句應該應該,就把話題由朱懷鏡表兄生態農業園這個微觀問題,轉向全市農業現代化這個宏觀問題了:“我們市里的經濟主要是工業,農業比例并不大,因此就有條件向農業多投入些。發展現代農業,我們市里如果不走在全國前列,說不過去啊!”朱懷鏡點頭不止,直道皮市長高瞻遠矚。
說了些別的閑話,皮市長果然就扯到朱懷鏡這次提拔的事了,說:“我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柳子風同志沒有把工作做好。”
朱懷鏡說:“感謝皮市長關心。不過我知道柳秘書長還是為我做了不少工作的。只是……說得不那個,這機關里有股不太好的風氣。”朱懷鏡說到這里,有意停頓了。一來告狀訴苦的事他的確不太好一下子說出口,二來想看看皮市長有沒有興趣聽他講下去。皮市長卻很關心是股什么風,“你說說看?!敝鞈宴R這才說道:“有那么一些人,對領導身邊的人有成見,總在一邊說三道四。說實話,我自己檢討,平時在市長您面前請示匯報很不夠,總是您有事叫我我才到您面前露臉。這本是不應該的。可即使是這樣,也有人在背后說我閑話,給取了個外號,二秘書?!?br/>
皮市長一聽火了,臉都漲紅了,說:“什么話?干部就不可以同我皮德求接觸了?那我不要成孤家寡人了?真是荒唐!”
王姨也在一邊說:“有些人真是吃了飯沒事干,凈說些是非。機關大院里的干部,按說覺悟都很高的,怎么鬼話也這么多呢?”
“懷鏡你放心,不要有思想包袱?!逼な虚L臉色很快恢復了常態,語氣平和,“你的事,我管定了!”
朱懷鏡忙說:“感謝皮市長!不管怎樣,我一定努力工作,決不給市長您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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