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醫藥費?”朱懷鏡問。
香妹說:“一萬五。”
“呀,這么多?醫院也真會賺!”朱懷鏡以為香妹是有意嚷給四毛聽的,又擠了擠眼睛,輕聲問,“那女的真的嚷?”
香妹沒好氣,說:“不是真的還是假的?我想反正以后再也不會跟她打交道了,得忍就忍,也就算了。不然,我對她就不客氣。”
朱懷鏡知道香妹的脾氣,她不高興你就讓她自個兒消消氣,過會兒就好了。他便出了廚房,到客廳來。四毛低著頭,好像自己給表姐和姐夫添了麻煩,很難為情。朱懷鏡就說:“四毛,這回你吃了苦,但這是誰也沒料到的,好比飛來橫禍。要說呢,你也并不怎么吃虧,花了人家這么多醫藥費,還賠了這么多錢。我和你表姐沒有本事,只是多有幾個朋友。這回不是朋友幫忙,沒錢賠你不說,只怕還會冤里冤枉關你幾天,讓你自己花錢治傷。你也二十四五歲的人了,道理不說你也清楚,反正你拿著這五千塊錢就不要在外面說什么了。”
四毛說:“我知道。讓你和姐姐受累了。”
朱懷鏡本想點到為止算了,可又怕四毛還不明白,就索性敞開說了:“你千萬別去外面吹牛,說我這次本沒有什么傷,霸蠻在醫院睡了兩個月,睡掉了龍興賓館一萬五千塊錢的醫藥費,還白賺了五千塊錢,比做什么事都劃得來。你的確劃得來,這比我們市長的工資還高幾倍哩。可你只要這么一吹牛,就會出事,你就成了詐騙犯,我和你姐姐也成了你的同黨,人家認真一追究,麻煩就大了。”
四毛忙說:“我知道我知道。這事我今后好丑不說就是了。家里沒人知道這事,荊都又再沒人認得我。”
飯菜好了,四毛忙去廚房幫著端菜取碗。開始吃飯了,香妹的臉色就好些了。朱懷鏡討香妹好,對四毛說:“我一天忙到晚,沒有時間。你的事全搭幫你表姐,是她到處求朋友幫忙。”
香妹佯作生氣,說:“這事你就全賴在我身上?今后萬一出事了,就全是我的責任!”
朱懷鏡就笑。四毛的臉卻紅了,說:“姐姐你放心,我不會亂說的。只要我不亂說,龍興酒店就不會知道這中間的名堂。”
朱懷鏡說:“你姐姐其實是擔心你出事。萬一事情露出來了,我和你姐姐只是面子上不好過,沒有什么責任的,責任只在你本人身上。”
四毛那樣子就有些恐懼起來,口上只說:“我反正不說這事就是了。”
吃完晚飯,香妹問朱懷鏡:“你還要過去?”
朱懷鏡嘆了聲,無可奈何的樣子,說:“沒有辦法,還得過去。”
香妹說:“你要去,就沒時間同你商量。四毛同我說,他還是想在這里找個事做,你看是不是想得了辦法?”
朱懷鏡心里怪香妹當著四毛的面同他說這事,他回旋的余地都沒有。卻礙著四毛的面子,只好說:“想想辦法吧。四毛先別急,愿意呢就在家休息幾天,等我找找人。反正你也不虧,你這五千塊錢,原來在家里一年都掙不來。”
四毛就說:“是掙不來。我跟王老八做,十五塊錢一天,還不是天天有事做。一年掙個三四千塊錢就紅天了。”
朱懷鏡再閑話了幾句,看了看手表,急急忙忙的樣子,說:“我得走了。”
朱懷鏡徑直去了玉琴那里。他開門進去,不見玉琴,只聽得浴室流水嘩嘩。他推開浴室門,見玉琴閉著眼睛,躺在浴池里,一動不動。他走過去刮了下玉琴的鼻子,玉琴仍不睜開眼睛。他便又去吻她,可她的嘴唇動也沒動一下。朱懷鏡不知她為什么又不舒服他了,一個人退了出來。
朱懷鏡坐在客廳里,不知如何是好。心想她是不是為四毛賠償費的事而看扁了他呢?他最怕玉琴把他看做一個俗人。可宋達清告訴他,玉琴并沒有在這事上多說什么,只由老雷做主。
朱懷鏡一個人呆坐了好久,玉琴才出了浴室。他忙起身扶著玉琴坐在自己身邊。玉琴不躲他,也不熱乎,只是懶懶地靠著他。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還是怎么了?”朱懷鏡把玉琴攬進懷里,一手摸著她的額頭。
玉琴卻閉了眼睛,什么也不說。朱懷鏡就急起來,說:“玉琴你這樣我最怕了,我不知是你真的不舒服,還是我哪里做錯了。你好歹說句話呀?”
朱懷鏡玉琴玉琴地叫了好一會兒,玉琴才微微睜開眼睛,輕聲說:“你沒有做錯什么,我也沒有哪里出毛病。我只是心里不暢快。”
朱懷鏡說:“你怎么不暢快了?為什么?總有原因呀?”
玉琴說:“你別問了,沒有原因。”
“怎么可能沒有原因呢?是我讓你不開心嗎?你說,你要我做什么,你說呀?”朱懷鏡搖著玉琴的肩頭說。
玉琴晃了晃頭,緩緩說:“你別問了,真的別問了。你只讓我在你懷里清清靜靜躺一會兒吧。”
朱懷鏡就摟緊了玉琴,動情地撫摸著她。玉琴卻掙脫了他的手,只是枕著他的大腿,閉著眼睛,平躺在沙發上。朱懷鏡不敢再撫摸她,只眼睜睜地望著她。玉琴的胸脯均勻地起伏著,但她的心頭一定鯁著什么,并不平靜。朱懷鏡猜測著玉琴的心情,卻一籌莫展。
過了好久,玉琴一動不動了,像是睡著了。朱懷鏡怕玉琴著涼,想抱她進臥室去,或是為她蓋上毛毯,卻又怕弄醒了她。他也不敢動一下,手腳都有些僵疼了。這時,玉琴長長地嘆了一聲,說:“我早就猜到了……”
朱懷鏡覺得沒頭沒腦,問:“你猜到了什么?”
玉琴仍不睜開眼睛,說:“她那么漂亮,那么年輕。”
“誰呀?”朱懷鏡還是不懂。
玉琴睜了眼,望著他冷冷地說:“你的夫人。”
朱懷鏡頓時感到玉琴的目光火辣辣的,灼得他的臉發熱了。他很窘迫,不知說什么才好。玉琴望了他一會兒,起身說:“累了,想上床休息了。”
玉琴一個人去了臥室,也不喊他進去。他忽然覺得自己留在這里很可笑。他想進去說聲今晚去賓館睡。他進去了,見玉琴已上床了,用被子蒙著頭,一頭秀發水一樣流在枕頭上。他摸摸玉琴的頭發,胸口柔軟起來。他想今晚萬萬不能走了。這一走,說不定就再也回不到這里來。他掀開被子,脫衣上了床,但不想馬上躺下,斜靠在床頭。
玉琴趴在床上,將臉伏在他的小腹處。朱懷鏡想說點什么,卻又找不到一句話,只是不停地撫弄著她的脊背。
玉琴伏了一會兒,說話了:“我只是不愿去想這事,其實早就猜到了。我想你的夫人一定很不錯的,你的婚姻也一定很美滿的。我一直在內心逃避這個問題。可她今天來了,我們見了面。她是那么小巧、水靈,那么落落大方。我在她面前,覺得自己只是一堆肉,一堆無機組合的肉,俗不可耐,沒有一點兒生氣。她的目光那么生動,當她望著我微笑時,我覺得很心虛,覺得她的微笑越來越像一種嘲弄。”
朱懷鏡想不出什么話來開導,只說:“她是她,你是你。你沒有任何必要同她作什么比較。我現在要來說你如何如何漂亮,可能很滑稽,很荒唐。你只要相信,我是真的很愛你就行了。”
玉琴說:“是嗎?愛啊,是的愛啊。這個愛字讓人說了何止千萬次,億萬次,都發餿了,有股酸腐味了。我為你終日牽腸掛肚,但就是說不出這個字。不過你說出來,我還是愿意聽。在我面前說過這話的不止你一個,可只有聽你說起,我不覺得肉麻。”
朱懷鏡聽了玉琴這話,很是感慨,說:“玉琴,這說明你也是愛我的,所以你聽我這瘋話才不覺得肉麻。你不用對我說什么,我明白你的心思。”
“都是命啊!”玉琴說,“我媽媽是這個命,我又走了她的路。這么多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在告訴自己,千萬不要再重復媽媽的命運,但還是這樣了。”
玉琴從來沒有向朱懷鏡說起過自己的身世,他也不便問她。他只是從未聽說過她有親人,似乎她一來到這世上就是孤零零一人。上次袁小奇為她看相,說起她父母雙亡,無親無故。事后他想問她,卻怕引她傷心,就忍住了。今天玉琴又提起這話題,他很想讓她說下去,但她只嘆了一聲,又不說了。這嘆息聲讓朱懷鏡對女人更加愛憐起來,躺下去摟著她溫存。
玉琴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龍興大酒店是近十幾年才發展到這么大的規模的,原來只是個小旅社,我媽媽是這里的會計。我媽媽是個很平常很善良的女人,她比我長得漂亮。我媽媽是個孤兒。那時的荊都也并不怎么大,通城都知道這個小旅社有個漂亮女人,晚上這旅社外面就經常有人打吆喝,吹口哨,叫我媽媽的名字。這就弄得我媽媽名聲很不好,人家以為我媽媽喜歡在外招惹人。不然人家怎么只叫你的名字,不叫別人的名字呢?這旅社又不止你一個女人!后來我媽媽懷了我。黃花閨女懷孕了,這又成了荊都城里最大的新聞。招惹她的人就更多了。媽媽生下了我,一個人把我養大,我從來沒有過父親。我媽媽也從來不說我的父親是誰。我稍稍懂事了,就覺得這滿世界的人都是我和媽媽的仇人。別人罵我爹多娘少,晚上我家的窗戶老是被人砸爛。”
說到這里,玉琴傷心起來,淚水止不住滾滾而出。朱懷鏡為她擦著淚,安慰她。玉琴哭了一會兒,又說了起來:“我媽媽死的時候才四十歲。她是積郁成疾,慢慢氣死的。我是望著我媽媽死的,我伏在媽媽身上,感覺她的手慢慢涼起來。那年我才十六歲,高中還沒有畢業。媽媽好像知道自己很快就會離開我,總把我當做大人,交代一些我不明白的事情。她說不能輕信任何男人,不要輕易把自己交給男人。媽媽死了,我勉強念到高中畢業,不再上學了,就在這個小旅社招了工,算是頂媽媽的班。我開始明白媽媽講的話了。我覺得世上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成天有男人惹我。我的性子不像媽媽那么柔弱,誰惹得我煩了,我什么都做得出。有個男人叫我拿啤酒瓶子砸破了頭。別人就說我還不是同娘一樣,只是假正經。這些年我就是這么同男人斗過來的。現在想來,毫無意義,只是讓自己的性子都有些變態了。慢慢地,凡是知道我的,再沒有人在我身上打主意了。我知道這大酒店有人背后叫我老尼姑。是啊,老尼姑,我的確老了。女人一接近三十歲,就一年不如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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