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
    夜色下的租界安寧祥和，傭人帶著孩子們在后院散步消食。小初這個年紀驚嚇來得快去得也快，可念念早已記事。“小蘭姐姐，前廳來了什么客人，連我也不能見嗎？”她握著手里的玩具，坐在后院的秋千上，心事重重地問道。
    小如蹲在小初身側抬頭望去，只見主樓外站著不少衛戍，小姐竟連她也開始避著。
    小蘭仍把念念當小孩子哄，哪知小姑娘根本不吃這套，傷心道：“來的人我早認出來了，他在北平見過我，也見過我媽媽！”念念推開小蘭，憋著眼淚又說：“小嬸嬸瞞著我......是不是爸爸媽媽再也找不回來了......她怕我問？”
    “小小姐可別胡思亂想，這樣不吉利的話萬萬再說不得。”
    空襲那日的恐懼又如潮水一般涌來，“連小叔叔也不回來了，你們還要騙我！”念念哭著跑開。
    小蘭一瞬愣在原地竟忘了將她拉住，正要追去，小如抱著小初攔住她。
    “那就麻煩你了......”
    少夫人下了禁令不讓人進前廳，小蘭怕被責罰索性順著小如的意思接手小初。
    李景云的突然到訪讓蕓生有些措手不及，幸好梁喬和陳征已經走了，不然眼前這只狐貍她可保不準能瞞過去。
    “這才跟著他回來多久，人就憔悴成這樣？”李景云陷落進沙發椅中轉著目光掃過這一室富麗堂皇，“早知今日少帥又要將我找來，你當初還不如跟我留在北平。那小破院子雖逼仄了點兒，可住著也比這里有人味兒些。”
    李景云何許人也，從進門到此，三兩眼便摸清了狀況。
    “景云，我知道他找你來做什么的。”蕓生扶額看向他，“可我哪兒也不會去。”
    “這次租界躲過一劫，但要是真打起來，到時各國領事館一撤，這兒一眨眼的功夫就會被炸為平地......”他言之鑿鑿，神情緊張得真不像在唬人。“那我再換句話問問你，出事也有個把月了，他可曾想起過你和孩子？他可曾回來看過一眼？”他盯著她偏向一旁的臉龐，無奈又道：“他這個少帥若真顧得上你，我無話可說。”
    他說完終于掏出風衣下焐熱許久的文件袋。
    “六小姐托我帶給你的東西。”
    蕓生抖出那袋子里的法郎支票后又扯出一頁冷白色的紙，上面的油墨黑字印著法文，她一個字也看不懂。
    “這是什么？”她雖看不懂那紙上的內容，可她看懂了李景云臉色。“六姐哪里來的這么多錢？”
    “法國......”她凝著那些花體字母，終于警醒過來：算算日子，五姐她們一行人也早該到法國了。
    “是五小姐寄回來的。”
    “不，五姐也不可能拿得出這么多錢。”她神思一痛，“是他母親......”
    李景云望著不能置信的蕓生，明確道：“你手里拿的便是大帥夫人的遺產公證書，國外的手續繁瑣，五小姐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將事情辦妥，想必大帥夫人早做好了安排。”
    “原來......原來她去法國是為了這個。”
    她說服不了自己原諒她，可她......可她畢竟是他的母親啊......
    她如水的目光里盛滿自責，他們母子連最后一面也沒有見到。
    李景云望著蕓生，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你又何須背負那么多，這畢竟是他們秦家的家事......”他偷偷探去目光，揣測著她的心思。“不過，你要是拿定主意了，我都聽你的。”
    “這件事情，他不能知道。”五姐將東西寄去北平，六姐又托人將東西送到她手上，她豈會不懂。“至少，現在還不能。”
    “景云，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李景云聞言卻苦笑：“這里可是他的地盤，我能幫你的也只有替你將此事守口如瓶。”
    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蕓生卻有些心虛道：“我......我現在不便再去找他。”她的手本能地撫過尚且平坦的小腹。
    再？看來她已經去找過他了呀。李景云冷下面孔，心里忿忿不平：只怕沒見著吧？呵，兜兜轉轉，人家還是要忙著迎接正牌夫人回府，哪有閑功夫搭理你......
    “說吧，要我幫什么忙？”李景云也不知怎的，偏見不得這女人受委屈。
    蕓生思量，北地內外他都要應付，已然顧不到南邊境。
    “我想借你幫派的勢力，去查一查楚家四少和吳世權的動向。”
    若她當初的猜想沒錯，吳世權十有八九會去聯絡曹正坤。她轉念回想起自己從金陵逃回北地之前，曹正坤借賀啟山牽線設法與她相見，看樣子應該是投靠了楚家四少。如此，吳世權手里的貨要想賣到金陵，必定會過四少的手。
    李景云大驚：“難道你真和楚家四少——”
    “我現在沒法兒跟你解釋，這個忙你不幫我便沒人可以幫我了。”她打斷他。
    李景云別過臉去：“你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自然不能不幫。”他心里莫名堵得慌，索性問到底：“但你非得告訴我，為什么？”
    她早晚也瞞不過他，坦然回道：“我懷疑，吳世權手里有大批軍火要倒賣給楚家。”
    當初高勝鳴告訴她，吳世權將計就計利用走私案反咬葉文佩一口時，她便起了疑心；一直沒聲張，只不過在等一個時機，才好再見一面金陵的人。她能幫他的，也只有那樣一件事了。
    李景云掏出煙匣子，點火的動作一頓，赫然望向她。
    “楚家如今呼聲最高的確是這位行事低調的四少......”
    李景云半瞇起眼，目光一瞬冷凝：“只是——你究竟和這人什么關系？”
    新枝抽綠芽，夏至未至時，翠綠一夜間又躥高一寸。金陵，四月末的晨風習習，吹皺了小石橋下一池碧水。
    “他真要去邊境？”梁茉雅追上車道，攔下前來替人取行李的賀啟山。“非去不可？你就不能勸勸他？”他一面派人留在家里暗中保護她，一面卻將自己的行蹤對她嚴防死守，他以為他不說，她就沒法子知道了嗎？
    賀啟山不欲糾纏，只敷衍笑道：“四少奶奶真是高看我了，我只是四少的屬下，無權左右四少的決定。”
    梁茉雅心頭一涼，她本來也勸自己識趣些，可買通的侍從官傳回的消息卻讓她再也無法不聞不問。
    “可你當初，當初幫我送走那個女人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梁茉雅話里泛起酸楚。
    賀啟山打斷她：“四少奶奶若當真在意四少，便斷不該在此處同我爭論這些話。”他挑眉說完，又像模像樣地環顧了眼四周。
    梁茉雅以退為進又道：“那我不爭論這個了，我只想請求賀軍長，如果可以......能不能帶上我。”
    “這金陵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四少奶奶恐怕不知。”賀啟山放好行李合上車門，“若不想四少出事，我勸四少奶奶還是安分守己些為好。”
    他明里暗里地提醒她，似乎已有些不耐。梁茉雅瞧著這前后判若兩人的賀啟山，心里的希冀終是落空了。他從未將她當過自己人，他的人又豈會將她當作自己人？梁茉雅臉色漸漸泛白，只好眼睜睜看著賀啟山的車駛出大門。
    賀啟山將車開上大街，這才緩了緩緊繃的神色。
    他本不該在梁茉雅面前如此不留情面，只是前幾日曹正坤帶來的消息，赫然打亂了所有的計劃。他此時縱有再好的耐性，也無法全然去應付一個女人。他這樣想，一腳踩下油門，便將梁茉雅的事暫時拋諸腦后。
    “賀軍長。”
    潘克勤頷首行了軍禮，曹正坤也現身此處，一雙深沉的眼轉了轉，隨即望向賀啟山。
    楚昊軒起身正了正衣領，頭也不抬問：“東西都收拾好了？”
    賀啟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咱們就抓緊時間出發去邊境，絕不能讓大少爺和三少爺探到風聲。”他們原想借潘次長經商的親友配合演出交易軍火的戲碼，若不是這北地的吳家少爺橫插一腳，早將曾家的老狐貍誘出來了。不過事已成定局，既然那吳家少爺手里也有真貨，他們也只好假戲真做了。
    楚昊軒頷首應允，曹正坤卻見潘克勤臉上仍有猶豫，旋即問：“潘次長這是怎么了？”
    潘克勤雖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但家中妻兒老小卻是其軟肋。他原想不過是做一場戲，日后督軍若是知道了，也不過是場戲。可而今，竟真要走私軍火......既已追隨四少，大丈夫自當無怨無悔，可家中妻兒又當如何？一旁冷臉的賀啟山無法理解這樣的牽絆，楚昊軒卻是懂的，于是出聲寬慰：“潘次長不必擔心，我們離開這段日子，已安排人照看您的家眷。”他心里莫名一怔，驀然想起梁茉雅，他雖然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愛她，可卻無法置她不顧。或許，就算沒有愛，也是要負責任的。
    “四少，吳世權那邊我已經想辦法拖延了，他不了解楚家的情況自然不會輕舉妄動，暫時還不會找上別人。只要我們先行趕到邊境做好部署，大少和三少不會察覺。到時候就算他們有所察覺，我們的正事也已經辦完了。等吳世權回到北地，沒了關鍵人證，咱們就說這批軍火是搜繳的戰利品，督軍好軍功，即便起疑，也不會僅憑旁人的一面之詞再說什么。”曹正坤這番篤定的言論，當即消退了潘克勤的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