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北平城里頭的一家攝影工作室熱鬧得打緊。
“方承澤!你小子磨蹭什么,不知道今日店里來了貴客嗎?!”北平這一家攝影社的老板向來性子急,在棚里隔得老遠就扯著嗓子喊了起來。
方承澤這陣子沒日沒夜的工作,兢兢業業,可還是得不到新老板的賞識,只在棚里負責道具,不能掌鏡負責拍攝。他自嘲的笑了笑,深深呼吸了幾下給自己打氣,接著匆忙收起了手里捏著的那張相片起身往布景臺走去
“徐老板,還需要什么嗎?我這就去拿!”他問道。
只見那老板還顧不得搭理他,只笑瞇瞇的對著背景板前的小姐客氣道:
“李小姐,您還想要什么花,還想怎么拍,咱們都依您!您告訴小的,小的這就馬上差人去買來!”
“那就趕緊的吧,把我最喜歡的英國黃玫瑰買十打來!本小姐要用花瓣鋪成一塊花毯,躺在上頭慢慢拍!”李珍珍趾高氣揚的說道。
“行行行……方承澤你小子記住了沒?馬上就準備去十字街給李小姐把花買回來。”
“茜茜姐,給那愣頭青一沓錢,叫他趕緊去買,還傻站在哪兒等什么呢!”她轉身走下布景臺,又接著對端坐在攝影棚沙發上的顧茜吩咐道。
顧茜放下手里端起的茶盞笑而不語,只等方承澤被那個徐老板推搡至她身前的時候,她才拿過一旁的皮夾問道:“小弟,三千塊夠不夠?”
方承澤咽了咽口水,緊張道:“夠,夠買了。”他還從沒有拿過這樣多的錢出去跑腿。
顧茜將一沓錢遞給了方承澤,他接過下意識就將錢卷起來準備放進上衣口袋,可不料錢卷起來以后就十分的厚了,他第一次放進去沒有放好,于是又忙扯出來。
這一扯,錢倒是沒少,只是帶出了貼著內襯放置的那張相片。那張相片的底片已經在他從天津趕來北平工作時弄丟了,于是就只有這一張了,要是掉了,就再沒有了。
“小弟的相片?”顧茜趕在方承澤放錢的空隙拾起地上的相片問道。
“是,是我的!”方承澤放好錢急道。
“這相片上的女孩子,我怎么看得眼熟呢?”那女孩子化成灰她都認得,可還是要套套眼前這個窮小子的話。
“她,她是我的朋友,小姐該不是認錯了吧!”他急急奪過相片掩飾道。
顧茜卻不以為意笑道:“哦,和我的一位故人也長得很像呢,可能真是我看錯了。你趕緊去買花吧。”
沒過一會兒,又換了一身英式立領洋裝的李珍珍煩躁的坐在顧茜身旁的沙發上,扯著領口惱道:“熱死個人了!這什么破爛攝影棚,連個電風扇都沒有!”
只見她話音剛落,一臉諂媚的徐老板便伸手招來了滿頭大汗的打雜丫頭,只見那丫頭手里拿著把做道具的團扇,人剛往沙發一側一靠便悶聲打起扇來。
顧茜淡淡的掃了那丫頭一眼,笑道:“都是快要訂婚的人了,我看你這性子,左右還是收著些好。雖說那個趙家太太不敢對你挑什么刺兒,可那個趙廷宇到底還是留過洋的人,他不見得會吃你那套。你可別忘了,他從前可是喜歡白蕓生那樣性子的,你再這樣任性下去,就不怕往后他煩了你、厭了你?”
李珍珍的細長的眉毛一挑,冷笑道:“廷宇他才不敢,他對他母親的話向來都是言聽計從,我只要討好趙夫人一個就成了。至于他和那個白蕓生嘛,往后自然也是不可能的!哼,我不過叫人去學校嚇唬嚇唬她,她居然怕得休了學!呵呵,量她往后也沒有膽子再找廷宇!”
顧茜抿著笑,倒也并沒有告訴李珍珍白蕓生真正休學的原因。只見她的眸光朝著樓道口探了一眼,接著臉色便陰沉了下來,心下卻是又有了新的計劃和打算了。那個窮小子和白蕓生……哼,真有意思。
北平城的大街上,隨著下午烈日的烘烤,漸漸升騰出了扭曲的熱氣。路邊上也滿是掛著汗巾頭戴草帽的黃包車車夫。
江藝維吃過午飯就回家去了。白蕓生心里記掛著要給秦嘯川買寢衣,午飯后便也出了門,只是走到半路就被跟上來的秦嘯川拉上了一輛黃包車。
“你跟著出來做什么,很熱的!”她急道。
他卻不急,只奪過她手的絲絹手帕垂眸給她擦拭起汗來,直到滿意后才打趣道:“我有這么見不得人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只是怕他累,他昨夜都沒有睡覺。
“不是便好,再說你又沒給男人買過衣裳,我不去,你怎么知道該買多大的?”
“我……”她的話就這樣被他堵了回去,就學校的事他都已經那樣生氣了,她自然不敢再告訴他還有一個陌生男人拿槍指著她求救的事。自然也不敢說,她替男人買過衣裳,還是旁的人!
黃包車到的地方是十字街。
秦嘯川牽著她下了車,卻是先往一家西洋雜貨店去了。
“老板,有沒有遮陽傘?”
“有的,有的!先生要哪一種價位的?”老板看著眼前這位穿著長衫也十分器宇軒昂的男人,殷切的問道。老板欣喜的想道:這人一看就是顯貴人家的少爺,只怕會選最貴的。
秦嘯川卻沉聲吩咐道:“你都拿出來給我看看。”
待老板去屋后的貨倉取東西去了,白蕓生才不解的問道:
“九哥,你買遮陽傘做什么?”
“自然是給你用的。我知道你膚白曬不黑,可是眼下日頭烈,你出門都沒有把遮陽傘萬一中暑了怎么辦?”他心疼的解釋道。
白蕓生的耳朵里一瞬安靜下來,她仿佛都能聽見血液在身體流淌的聲音,那聲音一直穿到心臟的位置,緊接著撲通撲通地跳動,似是打著鼓般急促。
“先生,您瞧!我這取得都是頂級的貨,您過過眼。”老板說完,接著便把懷里抱著的一捆貨一股腦的攤在了玻璃柜臺上。
秦嘯川松開白蕓生的手,拿起柜臺上的遮陽傘仔細挑選著,倒不是難以抉擇,只是想看看究竟哪一把輕便些,能讓她用著不費勁罷了。
“就這把,多少錢?”
“七百六。”老板欣喜道,雖說這人選得不是頂貴的那把,可他手里那把法國貨也算店里第二貴的了。
白蕓生正從容的掏著錢,身旁的那人卻已經遞了一張支票過去。
“對面洋行一千塊的支票,不用找了。”
“你……你不是說你沒錢嗎?”白蕓生小聲驚詫道,還有他為什么會對北平這樣清楚熟悉?連街對面有個洋行都知道。
秦嘯川擁著她出了店門,撐開了那把灰藍色的遮陽傘,笑道:
“我確實沒現金啊,我來北平只帶了一沓空白的洋行支票。”
“你在北平的洋行也開了戶?”她更驚訝了。
秦嘯川的神情悠然,繼而耐心的解釋道:“我母親從前是北平商賈大家的大小姐,所以我小時候在北平也住過一段時間。那個時候外祖父就替我在北平、天津,甚至上海和香港都開了戶,這么多年里,每一年過年,母親的家里都會給我名下的賬戶里存一筆不小的錢。雖然外祖父去世之后,母親家族的產業就盡數搬至了國外,但是我那些戶頭里面的錢都還是我的。我成年以后只要想用,只需要填個支票簽個名字,再用母親給我印章戳個章便能兌換了。”不止他這樣,幾乎秦家的每個孩子多多少少都有一個戶頭,只是他小時候在家中受寵,于是便比哥哥姐姐們多上了許多。
白蕓生聽明白了,其實她也有在洋行開戶,不過卻是在南邊。那是爺爺和母親生前給她準備的一筆錢,小時候府里的老傭人就玩笑過她:要等到小囡囡長大后嫁人啦,才可以用爺爺和夫人準備的那筆錢喲!小囡囡記住了嗎?
只怪她那時年紀太小,根本就不懂為什么要長大嫁人后才能用,她當時只想到的是:她要用那筆錢買船票去找爸爸,爸爸回來了,媽媽就不會哭了。
而當時,她才六歲。
……
“你在笑什么?也說給我聽聽。”秦嘯川打著傘攬著她肩的手輕輕握了一下,好奇問道。
她的唇角微微上揚,幸好他沒有看見她眼底的淚意,于是笑道:
“既然你這樣有錢,我們還是別買什么東西了吧,我直接送你去酒店,待會兒我一個人回去就好了。”
秦嘯川的目光一沉,低頭附在她耳邊壞道:“好啊,蕓妹妹帶我去酒店……這等好事我怎么能拒絕呢?可這怕就只怕,你待會兒一個人回不去的。”
“你,你就知道欺負人。”她紅著臉低聲惱道。
兩人信步逛著商店,不遠處飄來一陣花香,于是她松了他的手欣喜的走到了一家花店門前。
白蕓生蹲在門口的幾盆茉莉前,開心的看著花,而身后的人卻看著她。
而與此同時,方承澤也站在花店里,他剛剛付好錢,老板正在給他打包十捆黃玫瑰。他是一路騎著自行車來的,眼下滿頭大汗,汗水順著來不及修剪的頭發貼著他清俊的臉廓淌下。
他接過老板的花轉身欲走,抬眼便看見了玻璃櫥窗外蹲著的那抹嬌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