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城,郊外。
秦晉山陪同馮裕鄉前來視察新建的操練場,一眼望去大片新開辟出的荒地,其間已拔地而起幾座連排的屋舍,白墻灰瓦的美式建筑,簡潔實用。
“這一片樓舍用作宿舍,下一期工程,對面將會按照規劃,建造理論培訓教學樓……實現理論課和實踐操作合并共行。”待軍校建成,正好規避了之前探討時所設想的種種弊端。
馮裕鄉同秦晉山領著一行人站在操練場一旁的山丘上,老人頷首聽完秦晉山的匯報,繼而欣慰道:“領兵之人,唯一的籌碼便是手中的軍隊,縱觀歷史,千百年間,成王敗寇,哪一個不是手握重兵?可歷史的結果卻總是不盡人意,到底是應了那句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此言恒古通用。等到軍校建成,便可了卻我同大帥的心頭大患……”
“看來父親這次是下定決心了。”秦晉山寬慰一笑,早年他就提過建立軍校,當時父親卻偏安一隅、固地自封,覺得招兵買馬后定期訓練走走過場就夠了……可買來的人心質量參差不齊,老一輩的人講究的忠義,如今早在這世道頹喪殆盡。
“晉山啊,你可比你父親通透多了。若不是那劉青德和朱元安的背叛,想來這軍校恐怕還得晚些年才有著落啊……”如今這世道,一天一個樣兒,誰又說得清楚來年的狀況?唯有將不受控制的教化為已用,如此才能安心……馮裕鄉嘆著氣,心里清楚,自己時日不多了,還能撐個幾年?誰都不知道。可不管將來有他無他,格局萬變,這天下都該是秦家的,他堅信著秦家有這個魄力可以撐起這垂死的一片天,為此信仰他甘愿傾盡畢生心力。
“馮老,該查驗的地方我都看過了,除了您提出的紕漏外,我另補了一個,建議開辟一條地下‘暗河’,通向凌江,除了可避火患,亦可用作戰時生道。”葉文佩一身戎裝驀然出現在,她自山丘一側款步而來,面上嚴謹,氣場冷冽,讓馮裕鄉身側一眾人不自覺讓出了道路。
馮裕鄉沉默得凝著遠處,聽完葉文佩的提議后思索了片刻,心里雖是萬分默許,可明面上還是過問了一句秦晉山。
秦晉山頗為欣賞地打量了一眼葉文佩,繼而點頭笑道:“不虧是馮老手把手帶出來的人,我之前雖也有過這想法,不過倒是發愁如何將死道打成活道,葉小姐這一提議,確為一個好辦法。”
秦晉山這話便是替大帥也一同應允了。只是說完,他卻又有些疑惑,葉文佩在天津的時日屈指可數,她是如何知曉凌江江流涇道的?
葉文佩似乎洞察到秦晉山別樣的目光,于是謙遜笑道:“雖然承蒙馮老厚愛,可這主意單憑我一己之力,我也還是想不出的。”說完稍頓,別有深意地望向秦晉山,“此事,倒還要多謝九少的提點。”
秦晉山斂了神色,抿唇別過頭,是了……凌江邊上的地界兒,小九那小子比誰都清楚。
馮裕鄉聽完隨口一笑:“對了,怎么這段時間沒見那臭小子來陸軍署報道啦?”話雖問的隨意,但卻是別有用心。
秦晉山挑眉回道:“那小子說怕在陸軍署沖撞了您,索性就不來報道了。不過他也沒閑著,被我打發去同那幾位扶桑特使周旋去了。”他說完,目光卻是漫不經心地打量起葉文佩面上的神色……他總覺得這女人和小九的關系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再加上從不過問閑事的馮裕鄉居然破了例。
“應付這群扶桑人,那臭小子自小圓滑,應該是不成問題。”馮裕鄉頷首笑道,說完像是圓場一般,領著一行人開始往回走。
秦晉山揣摩著馮老的用意,不知不覺掉了隊伍的末尾,待抬頭一看時,葉文佩卻好似在專程等著他一般,站在幾步遠處一動不動。
“三少,還請借一步說話。”葉文佩微妙的表情有些讓人琢磨不透。
“葉小姐,有什么就直說吧,這里沒有外人。”秦晉山斂了神色,負手而立,高大挺拔的身軀帶著強大的氣場,不容商量。
“不知九少與其周旋的扶桑特使,領頭的可是個叫宏北勇野的中年人?”
“你認識此人?”秦晉山凝眉問道,突然想起接見那日,葉文佩同小九都不在場……事后馮老與他都沒有聲張此事,直到那群扶桑人不厭其煩的再次相擾,他才派小九去打發那群人。只是,這個葉文佩是如何知曉此人的?難道是馮老……可馮老對扶桑人深惡痛絕,向來都避而不談,如此便不可能。
“三少,那宏北勇野早年也求學于俄國,之后以扶桑特務身份,代號山甲,混進了俄國軍事國防駐地,竊取過武器制造機密,遭到俄國全境通緝。后來此人逃回扶桑,憑此機密,立下大功,坐居高位,又因精通多國語言,即便身份敗露,仍被天皇力保赦免為特使。期間扶桑軍政佐官里有反意之人,均被其用特殊手段除掉……三少,由此可想,此人并不好對付。”
秦晉山聽完,面上凝重起來,旋即明白了她的用意,“葉小姐說了這么多,我倒確實可以告知你小九的去向,不過……”他一頓,轉瞬松了眉頭,言淺意深又道:“還是得提醒葉小姐一句,我這九弟可是個癡情種,他對弟妹絕不會有二心……如果葉小姐芳心暗許,我恐怕得勸小姐早作其他打算為好。”
葉文佩心下一怔,沒有直面回應,只冷笑一聲:“三少認為,我配不起你們秦家?”
秦晉山雙眸微瞇,只打量著葉文佩若有所思,只怕這葉小姐來頭不小……這種事,他做兄長的只能點到為止,若不是為了那沒有靠山的可憐弟妹,按理來說,他連提點都不必的。
“三少,你們秦家究竟看上了那白家小姐哪一點?”她的語氣不善,仿佛受了什么恥辱似的不甘道。
秦晉山不欲糾纏,只挪開目光,邊走邊道:“宏北勇野今日在城西的壽喜宮設宴,多余的話,我就不必同葉小姐說了。”
葉文佩聽著秦晉山冷淡的話語,猛然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于是不再追問,轉身急促往反方向走去。
天津,城西。
天邊燒起了紫紅色的云霞,傍晚將至,落座在壽喜宮的閣樓陽臺上,側頭望去,便能看見落日余暉撒進壽喜宮的東洋式院子,院子里移栽著數株名貴的翹枝金松,逆著光勾勒出金棕墨影,姿態萬像。
悠悠的茗香自蘆葦簾間散出,宏北勇野跪坐在茶塌前閉目養神,茶已煮了三道,不知在此候了幾時。
“該準備的,準備好了?”他用蹩腳的中文詢問道。
一身藝妓打扮的東洋女人,拾好茶具,跪地垂頭躬身道:“按照宏北大人的吩咐,已叫美芮子小姐準備妥善。”
回話的女人,中文稍顯流利,是負責北地壽喜宮運營的賬房管事。經營著壽喜宮的吃住玩樂,壽喜宮雖為私人產業,卻與扶桑軍政內部往來密切。
“藤原小姐,你放心,我既然答應過你,就一定會幫你在俄國把弟弟找到,等我們拿下北地,相信你們一家人也很快就能團聚了。”宏北勇野的聲音十分蒼勁渾厚,誘惑一般鼓動著人心。
“宏北大人日理萬機,還能記掛風間小小的請托,風間萬分感激,必將盡善盡忠,效命天皇陛下。”伏地而跪的女人,雖姓藤原名風間,卻不是地地道道的扶桑人。藤原風間的父親是俄國人,母親是在俄國工廠做工的扶桑女人,因此長相西化,眉眼深邃,發色淺淡。
當天邊最后一抹云霞的色彩沉沒,閣樓上的吊燈也亮了起來,籠罩在室內裊裊燃起的香爐之上,只見青煙縷縷。
“宏北先生,真是不好意思,約好了下午五點,可巧今日一位好友家的寵物狗下小崽,硬邀我去評評哪只品相最好!哎,于是才誤了點,讓您久等了。”秦嘯川朗聲笑道,入席之后,也不顧禮數,權當那宏北勇野身側的幾位黑臉隨從為空氣。
“九少爺難得如此好興致,我們等等也無妨。”宏北勇野顯然道行頗高,不怒反笑。
秦嘯川漫不經心側頭向角落候著的許朔使了個眼色,許朔擰眉擔憂地回望了一眼,卻還是服從命令,退避到閣樓外。
閣樓里拉響了銅鈴,盤著扶桑發髻的女招士們穿著統一的和服垂頭低眉,手上端著菜,陸陸續續上了樓。
許朔立在樓道口的平臺處,側身讓了路,待女招士走完之后,樓道間寂靜無比,他警覺地轉過身,暗處果然攢動著人影。
但還不等他上前查看,暗處那人竟邁著步子向他走近。
“先生,有人讓我把這個交給你。”藤原風間的臉避在陰影之下,聲音微微不穩,急促說完,便轉身消失在其身后的回廊拐角處。
葉文佩換了身洋裝,在回廊的另一頭開了單間,藤原風間進去的時候,手里正端著堆滿冰塊冒著寒氣的托盤。
“客人,您點的金槍魚刺身。”
“風間,多謝你了。”葉文佩將早已備好的文件在接過托盤時,用塞小費的方式塞進了藤原風間的和服大袖里。
“葉小姐哪里的話,當年在俄國,若不是您,風間哪里還會活到今日。”藤原的眼里氤氳起眼淚,宏北勇野已經敷衍她太久,無望的等待,直到葉文佩數日前找到她才結束。
“葉小姐,宏北勇野今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