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大帥府。
隨著二樓慌亂的腳步聲,大廳內候著的幾位雍容華貴的夫人心也跟著提了起來。陳醫生邁步走出臥室時還來不及摘下沾了血水的醫用橡膠手套,手肘一抬頂了頂鼻梁上歪斜的眼鏡,俯身探向大廳候著的護士,忙道:“止血鉗不夠,小號還差兩個。”
“好,我知道了陳醫生?!彪S行替補的護士急忙找出了備用醫藥箱上了樓。
“哎,陳醫生,怎么生了這么久,還不聽不見孩子的動靜呢?”秦夫人的臉色不太好,攥緊了手里的杯子,起身忙問道。只是還不待樓上的人聽見,房門口被護士簇擁著的陳醫生又火急火燎閃進了室內。一旁的三姨太目光落在窗外前院的車道上,心不在焉地寬慰了兩句:“姐姐,我瞧著小葉的身子底子不差的。孩子該是不會有什么大礙的?!闭f完又警醒地望了望一旁那位葉夫人。當下三姨太的心思全然不在二樓的“產房”里,她坐了又好一會兒,佯裝起身倒水,卻在茶水柜前的窗外瞥見了一臉凝重的秦信芳。
三姨太忙偷偷尋了出去,正好把人截到大門口,旋即臉色一急忙道:“信芳,小九呢?”
她來看葉文佩就是為了小九,正要說這事,卻見三姨太拉著她避到一側,又道:“我之前還不信小九同你和三倌兒說得話,不過今晚我倒是看出來了......”
“姨娘看出什么來了?”秦信芳神色一緊,手不自覺地絞在一起。
“我瞧著那葉小姐身體可是頂好的,但偏偏底子這樣好的人生個孩子要了命。我看那二樓那動靜,像是難產。之前小九不是把人送到郊外的一處別墅安胎去了嗎?回來我聽柳媽私下里偷偷閑談,原來那葉小姐時常喝的東西里私自加了紅花一味藥。又加上今晚的事,我尋思著......葉小姐八成是不想要這個孩子。”三姨太說完,忍不住心起寒噤。
“看來小九想得果然沒錯?!比~文佩懷得根本就不是秦家的孩子,那女人怕往后事情敗露,所以想方設法也要除掉這個孩子?!耙棠铮【沤裢韥聿涣肆?。等會,還請姨娘配合信芳演一出戲。”
三姨太旋即意料到什么,于是寬心笑道:“你放心吧,姨娘之前也陪著你母親在大帥面前演過好多次呢?!?br/>
秦信芳理了理情緒,抬腳邁進大廳時,只見雙眸已然泛起了紅。
“母親!”
秦夫人望了一眼秦信芳身后涕淚漣漣的三姨太,顫聲問道:“小九人呢?!”
秦信芳哆嗦了幾下唇,卻是欲語淚先流,三姨太趁勢上前扶住秦信芳,刻意望了一眼不明所以的葉夫人,哭腔道:“信芳說,小九......小九和蕓生失蹤了!”
這話音剛落,還了得?只見秦夫人的臉色刷得一下就白了。秦信芳心里有數,忙領著三姨太哭得更兇了。只是還不待秦夫人緩過神開口詢問,上座那位葉夫人卻是立即起身怒目諷道:“哼,我看九少爺怕不是什么失蹤,只是不想對我們家佩兒負責吧!扔下她們孤兒寡母,眼下九少爺莫不是正陪著未婚妻出去逍遙快活了吧?呵呵,我葉家今晚算是開了眼界,不成想你們堂堂大帥府的人如此沒有擔當!也不怕說出去令天下人恥笑嗎?!”
秦信芳一聽卻不生氣,倒是心下有了勝算。果不其然,根本用不著她和三姨太開口,秦夫人一聽這話脾氣便上了頭:“葉夫人,呵......我敬你也是名門,禮讓你幾分,你倒還真不給我客氣了???”秦夫人目光漸漸冷了下來,“我告訴你,別說樓上你一個佩兒,就是十個也抵不過我的小九重要!恥笑?!這可真是笑話!若不是小葉肚子里的孩子,你當我當真稀罕你們葉家那幾個臭錢嗎?!也不去打聽打聽,我李家在北平是個什么身份地位,就敢在這兒給我蹬鼻子上臉?”
三姨太見這劍拔弩張的氣勢,本欲要上前規勸,卻被一旁的秦信芳拉住了手,“姨娘,母親早該滅滅這位葉夫人的氣焰了?!?br/>
三姨太狡黠一笑:“小九不來還真是對的,免得有些人總擺不正自己的身份地位?!?br/>
秦信芳見三姨太笑得輕松,心下卻一寸未松??磥硪棠镆詾樗托【攀谴ê昧说?,可小九久久未歸,出去尋人的許朔那邊也不知是個什么境況......但愿只是她多想了,但愿只是虛驚一場吧。
……
夜沉得像罩在鼓風機上的黑色幕布,里面兜著風,氣流繞著指間打著旋兒,又刺又痛。
“蕓生,你再撐一會兒?!鼻貒[川的冰涼的臉頰緊貼著白蕓生滾燙的額頭。他努力自持鎮定下來,聲音卻溫柔得不像話,要說他不緊張,那是假的。秦嘯川空出一手覆上起了霜凍的巖壁,直到凍到麻木才挪開,挪開的下一刻便匆匆捂上了她的額頭。懷里的人又難受地掙了掙,他的心瞬間又揪了起來,只暗自期盼著許朔能快點找到這里。
“......蕓生,有沒有好一點?”他捂了好一會兒,明明隔得這樣近,為什么他們之間卻好像隔著一層無形的擋板,只聽見她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就像一尾離了水的魚,漸漸的連鼓動腮幫的力氣也快要沒有了?!笆|生?”他開始慌了。
白蕓生在他懷里燒得頭重腳輕,氣管處好似被人用粗糲的紗布罩住了,透過那一點點的氧氣,她攢著忍了好久才開了口:“......嘯川,你給我唱首歌吧,你給我唱歌......我就不難受了?!奔词沟搅诉@樣的地步,她還是這般顧念著他。
秦嘯川又豈會聽不出她的用意,她只是在轉移他的注意力罷了?!昂茫阆肼犑裁矗恐灰銊e睡,你想聽什么我都給你唱?!彼t了眼,沙啞著聲音哄道。
“隨便你唱什么......我都想聽?!崩б鉂u漸倦上心頭,她強撐著柔聲安撫不安的他。
“好,那我給你唱一首我小時候六姐唱給我聽的歌。六姐說,這是專門唱給你們這些女孩子聽的?!彼妓髁撕冒肷?,突地輕聲笑道。
她已經不能開口回應他了,只能僵硬的點了點頭。示意他,她在聽。
“囡囡別怕,囡囡別哭......”
“你靜靜聽這首歌。”
“蛐蛐輕些,靜靜安歇......”
“月兒圓喲,抱著阿郎......”
“風鈴呀輕響,鳥兒清唱,遠處誰在和?!?br/>
“親了彩虹驚了云朵,我已成歸客。”
“......”
他輕哼著曲調,大手隔著披風和大衣輕拍著她的背。明明聲音這樣好聽的一個人,怎么會把歌唱得全然不在調上?她心下覺得好笑,隱隱笑出了聲,唇角卻滿是苦澀。
白蕓生猛地喘了一大口氣,微睜著眸子,不自覺將這首歌唱出了聲:“囡囡別怕,囡囡別哭......”這首江南的鄉音,小時候,外婆教給媽媽唱,媽媽卻只僅僅給她唱過兩次。一次是她生了場大病,鬧著不肯吃藥;另一次是臨去前的一個晚上,媽媽抱著她坐在前院的湖心亭里,邊咳邊唱,目光卻仍是癡癡定在大門的方向。
“......嘯川,我想我媽媽了?!彼π钠綒夂偷匦χ瑹釡I卻源源不斷滾落在臉頰兩旁。
秦嘯川的捻著指間的濕熱,哄道:“好,等孩子出生后,我陪你去南面祭祖?!?br/>
可他是什么身份?秦大帥的兒子。南面有虎視眈眈的楚家,兩家明面上雖然停戰,可暗斗未曾休止。眼下這個遭遇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她心里清楚,他是不會有那個機會陪她南下的。不僅是他,就連她自己亦是——深陷在秦家,再難做歸客。
她抬手抵住了他的唇,搖頭輕笑:“......不必了。”他做不到的。她記得她說過,他若是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再騙她了。如果她沒有預料錯,秦家已經敲定了與葉家的親事,所以不論那個孩子究竟同他有沒有干系,秦家都注定會娶葉小姐進門。
她的手無力地自他唇上垂下,那一剎那的大腦空白,就像缺氧瀕死的人一般,僵硬了四肢。
“九少!”洞外傳來許朔焦灼地呼喊聲,秦嘯川卻聽不清明了。
法租界。
汽車一路飛馳,速度被司機飆到最快。終于停在醫院時,汽車慣性滑出了好遠,平整的柏油路面上壓出了長長的胎痕,刺耳的聲音驚動了一樓所有醫護人員。
“來人,立刻去把上次那個德國醫生給我找來!”秦嘯川抱起人就往大堂里走,邊走邊怒聲吩咐道。
“醫院的人都是死的嗎?”秦嘯川的語氣惡劣,驚得前臺一眾看傻了眼的值班護士一愣,唯有稍年長的領班護士正欲正聲批評眼前這位不可一世的年輕軍官。
“這里是醫院,你們......”護士長尖銳的聲音卻在看見一旁荷槍實彈的許朔時,漸漸弱了下去,“你們會吵到其他病人的。”;“還愣著干嘛,病床!擔架!”秦嘯川沖一旁的小護士發了火。許朔收了槍,也忙望向丟了魂的護士長:“無意冒犯,還請配合。”
秦嘯川聞聲望向了許朔,那一眼里藏著許多復雜不解。許朔的腦中驀然閃過秦嘯川跳崖的驚險一刻,那一怔愣間,愧疚席卷了他的臉,他心情低沉的偏過頭去,不敢對視。
“既然來了,就別杵在那里像塊木頭!”秦嘯川咬牙低罵,話卻是刻意說給許朔聽的。許朔一顫,回神后卻笑著迎了上去。
人被送進了婦科急診,各種各樣的檢查全都查了一個遍。萬幸孩子沒事,只是高燒難退。
“作為醫生,我想我還是有必要提醒您一聲。”之前替秦嘯川保住蕓生和孩子的德國醫生一臉凝重為難道。
秦嘯川的眸子猩紅著,端站在手術室的門外,受傷的手下意識攥緊卻不覺痛?!八司烤谷绾危f!”
“在西方,懷孕期間,最好不能讓母親生病。夫人這個狀況,必須要用退燒藥。但退燒流感一類的藥對胎兒的發育會有極大的副作用,我們不能保證治好夫人之后,孩子還能否正常健康的發育?!?br/>
“那就給我想其他辦法!”那是他們第一個孩子,他有多么在乎這個孩子!至少比他的命重要。
德國醫生瞪大了眼睛,八字牛角胡須輕顫了幾下:“不不不,緊急退燒是目前唯一的辦法。不然夫人照一個高溫燒下去,難保有性命危險?!?br/>
醫生的話剛說完,秦嘯川卻猛地背過身去一拳打中了冰冷的白墻。血從包扎好的傷口滲出,像一滴落入青花洗筆池的彩墨,漸漸地浸噬了一缸的清水。白布盡數染紅。他要做選擇,可他如何舍得。
“我要大人?!焙⒆颖人拿匾拿K究比孩子更重要?!叭绻?,她的身子撐不住了,我同意……強制終止中期妊娠?!鼻貒[川咬牙接過醫生遞過來的文件,沉痛渡上心頭,他幾乎兩眼發黑,麻木地簽完了字。
“九少?!笔中g室的大門在秦嘯川的面前無情地關上,那門縫里閃過病床上了無生氣的她,還不待他多看一眼,身后傳來了許朔的聲音?!皠e來煩我!”秦嘯川偏過頭望向地上的影子,一語畢,只見地上許朔的影子之后又走出了數個影子來。
既然許朔能找到他,那么現在馮裕鄉領著常副官出現在醫院時,秦嘯川實在不意外。
“九少,大帥派我們來接您回一趟大帥府?!背8惫賻貒[川的時間少說也湊得起十年了,如今這個樣子,看來也只得他先開口了。
秦嘯川緩緩轉過身,目光卻是陰冷地落在許朔身上。許朔心里大概也知道,看來馮老給常副官此行的目的同他一樣。如此,也難怪九少疑心他告密了。
馮裕鄉擰眉望著秦嘯川寒冰似地笑臉,雙手威嚴地交握在身前的拐杖上,不悅道:“常副官,你繼續說!”
常副官為難地看著擋在手術室門前的秦嘯川,想起馮老來之前說的話,于是咬牙狠心道:“九少,葉小姐那邊出了……”
葉文佩!葉文佩!就是她葉文佩!秦嘯川一腳踹向醫院走廊泛黃的白漆木椅,那一腳怒氣極重,眾人抬眼看清楚時,長椅已經挪了位,左側的扶手開裂斷成兩節。
“叫她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