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在耀眼無比的陽光中醒來,時針所指已過了十一點。
腦中仿佛灌了鉛般沉重地醒來。
寢室悶熱不已,簡直成了三溫暖。
室內明亮得叫人睜不開眼。過了一晚,昨日與京極堂的一席話仿佛夢幻般不真實。
東摸西摸地換好衣服離開寢室,見到我的妻子雪繪扎起和服袖子正在做湯圓。
雪繪抱怨昨晚悶熱難受而我又夢話不斷,害她幾乎睡不著,仔細一瞧確實有幾分憔悴。
“千鶴子姐最近還好嗎?”
妻子看也不看我一眼,邊忙著她的事邊問。
千鶴子是京極堂夫人的名字。兩人開始是因丈夫之間的朋友關系而相識,但個性似乎非常合得來,私下也常有往來。聽我說京極堂夫人一直沒回來后,回了句“啊,果然是去參加慶典了”,不知是什么意思。
吃過中飯,等陽光比較沒那么強烈了,我便離開家門。
步行到最近的車站——舊甲午鐵路,也就是現在的國鐵中央本線中野站約需二十分鐘。
中野靠近這陣子發展顯著的新宿,或許受其影響,去年開始以站前為中心,各項設施急速整備起來。戰前這里的街景多為陸軍的學校與設施,原本不甚起眼。現在商店街逐漸繁榮起來,與其說是復興,印象上更接近脫胎換骨。
抵達車站時我已是滿身大汗。在這種日子搭電車,對容易流汗的我而言,實在很辛苦。
在神田下車,先走一趟稀譚舍拜訪京極堂的妹妹。稀譚舍的公司大樓由燒毀的公寓改建而成,外觀上實在令人難以恭維,但總歸是公司自己擁有的大樓,說了不起倒也是了不起。
終戰之后過了七年,出版業界也已經恢復了活力。盟軍占領下實行檢閱、用紙分配等制度,持續了一段對出版業界不算好過的日子。但就好像要與之對抗似的,書籍雜志的銷路卻也非常好。除了推出戰前書籍的復刻版,全集、辭典也一一出版。最近連翻譯作品也堂堂擺在書店里,這些都是戰前無法想像的景況。
于戰后立刻登場、俗稱糟粕雜志的粗俗大眾娛樂雜志不斷反復著創刊、被禁、休刊、又復刊的過程,至今仍改變名字、改變外型,頑強地殘存著。
稀譚舍自戰前便已持續發行雜志,與那些乘著戰后解放浪潮出現的新興出版社基本上有所不同。縱然稱不上一流,目前每個月好歹也發行三本雜志,算是中堅出版社。
京極堂妹妹的任職所在是位于三樓的《稀譚月報》編輯室。如名所示,為稀譚舍之創社雜志,現在也仍是該社的重點雜志,每個月的發行量持續小幅成長。《稀譚月報》的主旨在于嘗試以理性思維來解開古今東西怪奇事件之謎。僅聽雜志名或許覺得與以搜羅色情驚悚事件為主的風俗雜志無甚差異,但《稀譚月報》在內容上十分嚴謹,從不刊載所謂糟粕雜志喜好的報道。其擅長的領域在于歷史、社會、科學等嚴肅主題,偶爾也會刊載京極堂最討厭的關于心靈科學或鬼神作祟類的報道,不過就算是這類報道也堅持不隨便迎合流俗的慎重立場。當然,《稀譚月報》在本質上確實算是本通俗娛樂雜志,但由于其一貫的正統派編輯方針與新興的糟粕雜志之間的界限分明,才得以不受到檢舉,持續至今。
我在兩年前靠著“編者兄長的朋友”這種可有可無的關系,承蒙介紹到二樓的《近代文藝》編輯部后,于該雜志連載小說至今。
但我來稀譚舍并非只來拜訪《近代文藝》編輯部。
當然,要是辦得到我也希望能專心致力于文藝創作,但為了討生活有時還是得不情愿地干些零活,也就是在糟粕雜志上匿名寫些詭異的報道。三流的風俗雜志有如雨后春筍大量冒出,因此總是處于慢性缺乏作者的狀況。只要不挑,工作機會其實很多。
但就算再怎么不挑,我還是完全寫不來出來流行的秘密故事或性愛告白之類的文章。因此我專寫些有點退流行的怪奇驚悚事件類報道來瞞混過關。但困擾的是,這類題材已經被寫得差不多了,難以有所創新。所以我才會來到這個三樓的編輯室討教點新題材,加以潤色之后寫成報道。目前可說是靠撿人剩下的東西來勉強糊口,所以就算被京極堂冷嘲熱諷我也無可辯解。
因此,即使沒有直接在此工作,我也常常到《稀譚月報》的編輯室報到。
進入編輯室,只見中村誠這位主筆兼總編輯一個人在房間里寫稿。
“中禪寺小姐在嗎?”
我簡單打過招呼后開口問道。
中禪寺是京極堂妹妹的姓。
當然京極堂本人也有“中禪寺秋彥”這么個響亮的本名。
只是如今這個名字已很少被人稱呼,他身邊的人幾乎全都以其屋號“京極堂”來稱呼他。但其實京極堂這個屋號原本是夫人京都娘家經營的糕餅店的店名,他開起舊書店時擅自借來用的。這么看來,真的是個非常胡來的稱號。
中村總編抬起頭來笑著回應。
他是位非常和藹可親的人。
“哎呀,這不是關口老師嘛,臨時來訪有事嗎?外頭熱得很,先進來坐吧。”
渾厚響亮的聲音引我入內,我來到接待用的椅子上坐下。
中村總編也邊翻著原稿用稿紙,走到我的對面坐下。
“很忙嗎?若是打擾到您工作我這就離開。”
“哪里,一點也不忙,在考慮下個月的企劃。沒什么靈感,正想去逛逛舊書店街轉換轉換心情呢。”
他出身關西,說話帶著些許的腔調。
“對了,記得老師您之前從事過黏菌的研究,應該聽說過南方熊楠[29]這位學者吧。其實是這樣的,配合明年熊楠先生的十三周年忌,想做個黏菌特輯,不知您是否方便為我們寫點文章?譬如說,結合動植物的神秘生命體之類的主題如何?”
“唔,寫文章當然是沒問題,但是總編,記得熊楠先生去世是在昭和十六(公元一九四一年)年,十三周年忌應該還早吧?”
老實說,我并不算很喜歡黏菌,當初只是因為在很照顧我的教授的建議下才繼續留在研究室作研究,如今實在提不起勁再來寫關于這類的文章。
“是嗎,那就是后年了。”
總編小聲地喃喃自語說。
“話說回來,總編,中禪寺小姐去采訪的那件密室消失事件后來怎樣了?”
“對對,原來老師您對這件事也有興趣啊?我原本覺得作為報道題材應該蠻有趣的,但現在似乎碰上了點問題。”
我原想不著痕跡地刺探一下,總編的反應卻意外的激烈,由原本一副失落的樣子突然轉為興奮的神色,令我吃了一驚。
“有點問題……那事件果然只是空穴來風?”
“不,不是這樣的。那個年輕醫生是真的從密室里消失了,但中禪寺認為關于這事件已經有太多不好的傳聞,不適合在本雜志刊載,就算寫了也只會流于中傷……總之是如此。”
“原來是中禪寺小姐自己放棄采訪啊。”
我感到有點意外。
中村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搔了搔頭。
“是啊。那女孩看似乖巧,對某些事情可頑固得很。說什么‘那位醫師的夫人已經懷孕一年半以上,關于這點的流言蜚語不斷。我們主旨雖擺在丈夫的失蹤上也一定會提及這個話題,這時就算不管我們報道寫得多客觀,總免不了會助長奇怪的流言’……”
這時總編露出可怕的表情。
“……‘本社的雜志不是賣了就溜的糟粕雜志,所以不能刊出這么不負責任的事!’……總之就是這么一回事。”
“原來這件事背后有這么深的意涵啊。”
我裝作一切不知情的樣子地回答。
連二十歲的姑娘都這么識大體,而我卻在被京極堂訓誡前連考慮都沒考慮過……
“嗯,我一開始也對她說‘這樣反而有趣,從沒聽過患有這種癥狀的孕婦,干脆加上科學考察一起附上去也不錯。我猜大概是丈夫失蹤,孕婦精神上受到打擊對身體造成了影響。只要我們確實調查,應該就不會造成什么奇怪的流言’……總之我一開始是這么認為的。”
“這么說也有道理啊,那她怎么說呢?”
“她說:‘不,我們也該為了將來出生的孩子著想’……”
不愧是兄妹,顧慮的事情都相同。
“中禪寺說,‘父親失蹤應該有其苦衷,而傳聞會產生就表示其理由甚為復雜。縱使采訪的主旨是密室消失事件或精神對肉體的影響,也無法避開提到這些苦衷。將來出生的孩子并無罪過,報道一旦化為文字,卻會永久留存’。唉,我生意做久了,思考方式也變得有點商業化。不是雜志能賣就好,但也不是只要嚴肅面對就什么事件都能寫。不管多小的報道都不可能不對社會或個人造成影響。唉,這女孩真是叫我清醒過來了,教人者反受教是也……”
中村總編大概很想把這件事說給人聽吧,在不知不覺間態度也越來越熱切。而我也是同樣心境,因此聽得有點羞愧,加上失蹤者又是舊識,不得不暗自感謝京極堂妹妹的明智決定。
“沒想到她對總編也是如此直言不諱,真不知道她哥哥聽到此事會說什么呢?”
事實上真的想聽聽看。
“哎,真的沒見過這么貫徹己志的女孩,最近的年輕小伙子跟她相比就軟弱不中用多了。不瞞您說,一開始看她長得一副女學生般的可愛臉蛋,還很懷疑她真的能做得來這份辛苦的工作嗎?結果,唉呀呀,十足能勝任啊。現在的年輕人只會做人教過的事,有的還連教過的也做不來。可是這女孩聞一知十,已經能獨當一面了。哎,真是個意想不到的優秀人才。也麻煩您替我跟她哥哥問聲好。”
“沒想到總編這么看得起她呢,這些話要對她保密是吧?”
“當然當然,我也得維護一下總編的威嚴哪。”
說完,好好先生的總編豪爽地笑了。
我判斷繼續待下去也無法獲得久遠寺醫院的消息,便打算就此告退。正當我站起身來準備告辭之際,總編突然向我招手。
“關口老師,只不過啊——”
小聲地說:
“其實這件事情雖因上述原因取消企劃,但后來我又在其他地方聽到奇怪的消息……”
他每次都以這種方式放給我一些在自家雜志上無法刊載的怪異消息。他表面上雖裝作不知情,私底下其實對我干的零活清楚得很。
“發生失蹤事件的那間醫院,其實還有別的傳聞。聽說在失蹤事件發生前不久,曾發生過幾樁剛出生嬰兒消失的事件。當然醫院正式否認這項傳聞,堅稱是流產或死胎。可是有人說曾傳出嬰兒的呱呱哭聲,也有人說知道內情的護士失蹤了,總之不好的傳聞不絕于耳,一時之間警察還派人來搜查過。恰好這時年輕醫師的失蹤事件又接踵而來,且聽說失蹤事件其實也還沒報案……”
看我一臉狐疑的樣子,總編縮起脖子連忙辯解。
“不不,這是我獨自調查而來的,您可別跟中禪寺說哪。總之,那家醫院有問題。只是正當我想展開更進一步調查時,被她狠狠訓了一頓,便只好放棄了。啊,這句話也請您別跟她說啊。”
總編再次搔了搔頭,
“畢竟我也是要維護總編的威嚴啊。”
再次重復了剛剛說過的話,又一次豪爽地笑了。
離開稀譚舍,我遵照京極堂昨天的指示,朝神保町的偵探事務所出發。
偵探并非這個人的綽號,他——榎木津禮二郎是真的以偵探為職。恕我孤陋寡聞,還活著的私家偵探我只認識他一人。
我在神保町的舊書店街上走走停停,邊逛書店邊前進。
夏日太陽毫不留情地照射在身上,或許梅雨季節已在昨日離去。倒不是因為我過去曾從事過黏菌研究的緣故,相對于晴空萬里的日子,我還是比較喜歡小雨不停的梅雨季節。還曾因此被人拿隱花植物這個實在不怎么好聽的外號來取笑過,而命名者就是榎木津。
榎木津是比我和京極堂舊制高中時代高一年級的學長。
他是個——相當奇怪的人。
當時——
榎木津有如帝王一般君臨校內。學問、武道、藝術不用說,就連打架泡妞也樣樣在行,做起事來永遠比別人高一截。加上他家世好又眉清目秀,男同學們的羨慕,隔壁女校學生們的熱情憧憬,甚至連雅好男色的高年級學長的眼神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不論是軟派硬派,校內無人能與之匹敵。簡單說,就是距離我這個憂郁癥在身、連日常會話都不能自如應對的人最遙遠的存在。為我與這么杰出的他搭上線的,不是別人,正是京極堂——雖說當時還不是用這個名號來稱呼——本人。我還沒問過他們是怎么認識的,不過就連當時所向無敵的帝王榎木津,不知為何也對京極堂敬重三分。
而雖不知他是抱持著何種心態,榎木津似乎也對我產生興趣。在三人同進同出之際,不知不覺間我們的交情也親密了起來。
或許萬人欽羨的立場,反過來說就是最孤獨的場所吧。
榎木津第一次見到我時,他口中說出的第一句話。
——你真像只猴子。
失禮到這種地步,竟叫人生不起氣來。
京極堂聽他這么說,便跳出來說“這家伙有憂郁癥,欺負他會并發失語癥。反正學長也有躁郁癥,剛好可以順便向他學習學習”之類更莫名其妙的話。
實際上,榎木津沒有躁郁癥的傾向。他總是非常樂觀、非常愉快的樣子,最喜歡在崇拜他的女學生團團簇擁下呵呵呵地傻笑。其性格相較于當時的學生作風可說是荒謬絕倫,不知該說是渾然天成還是天真爛漫。總之榎木津的性格上有許多部分與小孩子很相似,對我而言也是這些部分最吸引人。與他相處時常會忘記學長學弟的關系,他自己似乎也從沒把我們當成學弟看待。當時舊制高中的風潮重視的是硬派作風,不把軟弱的學生當人看待,因此學長學弟的上下關系也是非常嚴格。在這之中榎木津居然能絲毫不受約束,真是一大謎團。如此看來,榎木津這個人可說是在任何層面下均不受既有框架約束的人吧。
無論如何,他是個怪人。如果說京極堂是怪人界的東之橫綱[30]的話,榎木津便是西之橫綱。我常這么說,但他們卻堅決否認,并異口同聲說我才是最怪的一個。
無論什么時代都存在超乎常規的人,我們應該就是屬于這類的人吧。
不管是榎木津或京極堂或我,在當時的學生社會中都是局外人。
由舊書店鱗次櫛比的大道上拐入小巷,穿過紛亂的商店街后就會見到一棟堅固的三層建筑。四周的建筑物全是平房或二層樓,令這棟建筑顯得更引人注目。那里就是榎木津的事務所兼住家。一樓租給西服店,地下室則開了家不知叫什么的酒吧。二樓記得是租給雜貨盤商開公司,另外有間律師還是會計師經營的事務所。三樓則全部是他的偵探事務所。這么看來,他的生活在這個時代里算是過得挺優雅的,但事實上這整棟樓都是在他名下,豈止是優雅能形容而已。只需向樓下的商家收取房租,就能悠然度日。所以才能干起偵探這種荒唐的行業。
榎木津家原是昔日的華族[31]門第,名門之后。他天真爛漫的性格與他出身于上流家庭不無關系。但聽說其父性格之怪異,比起榎木津有過之而無不及,相信父親也對他造成很大影響。
他的父親,也就是榎木津子爵,為了研究興趣之一的博物學,曾在昭和剛開始不久時前往爪哇。沒想到在那里隨手經營的物資進口業上了軌道,賺了一大筆財富。聽說子爵本人在那里每天只是過著釣釣魚抓抓珍貴昆蟲的生活而已,可見能成功,靠的是其先見之明。與近來流行的斜陽族[32]大不相同,榎木津家如今已是難以撼動的大財閥了。在這個華族士族之流均已沒落的世道里,榎木津家卻益發顯得安泰。
只是若問榎木津是否就此靠著父親庇蔭過著揮霍無度的奢華生活,這倒也不見得。子爵等孩子長大成人后,便以沒有義務繼續養育為由,早早就把財產分給他們。更甚者,子爵也絲毫沒有意愿讓孩子們繼承自己的公司。在這個世襲制深入人心的國家里,雖令人難以置信,但都是個明智決定。
因此榎木津雖得到財產,不見得今后就能安穩度日。
榎木津有個名叫總一郎的哥哥。他以獲得的財產開起專以駐地美軍為客源的爵士俱樂部與休閑旅館,都獲得極大成功,看來是繼承了父親的商業才能。
可是弟弟卻只繼承了父親的古怪性格的部分,在賺錢方面完全沒有頭腦。從軍時身為能干的青年將校還能不斷升遷,在復員之后卻不管做什么都不行,白白浪費了他的學歷與經歷。
只是他本人對此似乎也絲毫不在意。
榎木津手指極為靈活,復員后曾在雜志廣告上從事插畫的工作,可惜為時不久。后來他在兄長的爵士俱樂部靠彈吉他討生活,但過了不久便傳出不好的流言——說他是戰后派[33]的年輕人,八成有嗑藥云云。平常毫不在意他人目光的榎木津,聽到這個傳聞也啞口無言了。于是他把剩下的財產全部拿來蓋這棟出租大樓。這些已是半年前的事。
只是,在這種情況下干起的居然是偵探這行,實在叫人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穿過西服店的櫥窗來到入口前。名牌上刻著“榎木津大廈”幾個宏偉的大字。屋內涼爽,石砌階梯的寬扶手摸起來冰涼舒服,上到三樓心境也清爽了起來。樓梯上只開了一道采光用的小窗戶,所以陽光也射不進來。
毛玻璃的大門上以金色文字寫著:
“玫瑰十字偵探社”。
這里就是榎木津的偵探事務所。不過我覺得玫瑰十字偵探社這名字很胡來,這里當然與曾在歐洲中古時代轟動一時的神秘組織玫瑰十字會[34]沒有任何關聯。當榎木津下定決心當起偵探時,從恰恰好在現場的京極堂手上恰恰好正在讀的關于歐洲魔術的翻譯書里看到,就拿此名字來命名而已。不過榎木津似乎對此名感到很滿意。
打開門,鐘哐當地響了起來。
只見安和寅吉獨自坐在入口旁接待用的椅子上喝著咖啡。
“啊,先生您來啦。”
這位叫做寅吉的和善青年原本是服務于榎木津家的仆人之子。聽說子爵原有意栽培寅吉而送他上學,但他不愛念書,只讀到中學便中途退學。后來到裝修房門的師傅那里當徒弟,卻也做不來而放棄。最后住進這里,專門負責照顧榎木津的生活起居。脾氣很好,可惜缺點就是有些愛湊熱鬧。
“偵探先生不在嗎?”
“先生在寢室里。昨天木場修大爺來訪,待到天亮才走,整晚這個……”
寅吉舉起右手做出喝酒的動作,看來是開起酒宴了。
“原來木場大爺來過啊,那肯定很熱鬧了。”
木場修就是榎木津的童年好友,木場修太郎。
木場是東京警視廳的刑警,也是與我同部隊生死與共的戰友。
他是個大酒豪,而榎木津也十分能喝,這兩人喝起酒來總是不知節制。我平時頂多喝點小酒助興,與他們同席時從未能陪到最后,因此我也沒親眼見識過究竟有多厲害。
我坐在寅吉身邊,拿手帕擦拭額頭上的汗水。
“對啊先生,昨晚真的熱鬧極了,我們家先生太過興奮還一腳踩在電風扇上,你看。”
房間角落擺著電風扇的殘骸。
“這幾天天氣又這么熱,真傷腦筋。”
“說什么傻話,有電風扇就算很奢侈了,像我光悶在家里冒汗就瘦了兩公斤呢。對了,他起床了嗎?”
“剛剛聽到聲音,應該是已經起床了,只不過還沒出來而已。唉,明明客人就快來了,真傷腦筋。我去叫他會被罵,剛好您來,就勞煩先生去叫他起床吧。”
榎木津真的很愛賴床。不過真稀奇,這事務所居然會有客人來。開業半年多來,至少我是第一次聽到。
“客人是指委托人嗎?還是來修理風扇的?”
“電風扇已經成佛。客人當然是指委托人,而且還是位女士。剛剛打了電話過來,要不了一個小時就會到了吧。唉,這是第四位委托人,可不能搞砸了。可是我們家的先生卻又很沒時間概念……”
寅吉的口吻簡直像個監護人。
我則是……有點訝異。
這么隨隨便便的偵探,居然也有人來委托辦案。而且由寅吉的話聽來,過去已經有過三個委托人。這完全是第一次聽到,如果是事實的話,過去榎木津究竟接過什么樣的委托,我真的非常有興趣——總之先去叫偵探起來吧。
賓客接待區旁有張大桌子,桌上放了一個寫著“偵探”的三角錐。既然是榎木津放的,肯定不是在開玩笑,但我每次看到總會失聲大笑。
輕輕敲了寢室門兩聲,從里面傳出說不上是嬰兒還是野獸呻吟般的響應,總之先進入房間再說。榎木津盤腿坐在床上,瞪著眼前堆積如山的衣服。
“榎兄,原來你醒啦?”
“早就醒了!”
榎木津一直盯著衣服的小山回答。
仔細一瞧,他除了肩上披著一件女用的紅色長袍與內褲外不著一物,仿佛像個終日在酒家放蕩的旗本[35]家次男。
“既然醒了,怎么還穿著這么不像樣的衣服啊?客人就快來了,和寅傷腦筋得很呢。昨晚喝酒喝過頭了嗎?又不是迷上妓女的小少爺,真沒用。”
“突然闖進來還罵人沒用,小關你真過分啊。”
榎木津老是省略關口的口而叫我小關,這是學生時代榎木津所在年級流行的稱呼法,我把藤野牧朗記作藤牧也是這個原因。我與京極堂的學年并無這種風氣,但不知為何卻只有我被這么稱呼。一開始是被人叫做關巽,但我覺得聽起來像個江戶時代的消防員,很不喜歡。后來連巽都被省略,變成小關。直到現在,榎木津還是老愛叫我小關。只不過他連不是同學的安和寅吉或木場修太郎都叫成和寅跟木場修,看來他真的很喜歡這種稱呼法吧。但稱呼木場修甚至比單稱姓的木場還長,一點也不簡便。
“總之榎兄,我有事找你,能不能麻煩你整理整理這副沉迷酒家的大石內藏助[36]模樣啊?”
只不過我也習慣叫他榎兄,所以同樣沒立場說別人。
“小關,這你就不懂了。要不是因為每天要決定穿什么很困難,我也不會辭去工作了。”
“也就是說榎兄你現在不曉得該穿什么?”
“我已經思考兩小時了,就是一直決定不了。像你這種小說家只要穿起開襟和服或浴衣,好歹也會有個小說家派頭。可是我是偵探,要讓人一眼便知就得付出常人無法想像的辛勞。”
這人真叫人受不了,但他肯定是認真的。
我解除原本的緊張,頓時覺得很愚蠢。
“偵探要是被人一看便知,那不就當不成偵探了嗎?我不懂,既然你想打扮成偵探,只要學福爾摩斯戴起獵帽叼起煙斗不就得了?”
“啊,好主意。”
榎木津似乎打從心底贊成,開始在衣服的小山中找起獵帽。
“真可惜呀,沒訂做好的。”
榎木津連看也沒看我一眼。
“既然榎兄沒空管我,就隨我講。”
我不得已只好站著把事情交代一遍。榎木津的房間里散亂著各式各樣的東西,隨便坐下難保不會出大事。
在我講話的途中,榎木津仍然繼續在小山中搜尋,陷入虛脫狀態,露出忘我的表情。只有在提到藤牧名字時瞟了我一眼,除此之外連一句應答也無。我看他完全沒注意我說什么,于是——
“喂——榎兄,你能不能注意聽我說一下?即使是我,也想生氣了。”
“我在聽啊。”
榎木津總算正面向著我。
端正的臉龐,驚人的大眼,褐色的瞳孔。皙白的皮膚難以相信是東方人所有。陽光照耀下,頭發還會顯出比褐色更淡的茶色來。
淺色的男子。
啊啊,我覺得,他就像個西洋的瓷器娃娃。
“干嗎一臉發呆相啊,我看你比我還沒用。倘若是個楚楚可憐的少女發呆,那會讓人想上前搭訕。但如果是個滿臉胡碴的猴臉男呆呆站在我房間里,我可是會想用拳頭揍他的。”
看到榎木津在我面前揮舞拳頭,連忙回過神來。認識他這么久了,我居然還會對這個人造般的臉龐看得入迷。
“因為榎兄都不專心聽我說話的關系嘛。”
“那跟你發呆又有什么關系了?”
“那只是因為你突然回頭才會嚇了一跳,我才沒發呆啊。”
不知自己為什么急著辯解,總算勉強將他安撫下來。榎木津,不,我看京極堂也一樣,我想他們大概會釋放出一種魔力還是毒氣之類的東西,剛剛就是中了他的邪吧。釋放毒氣的人自己渾然不覺,所以我在他們眼中才會像個傻子。實際上只要離開這股毒氣范圍,我就不是個傻子而是個正常至極的社會人。但在他們毒氣的釋放范圍內,我的能力就會顯著低落,害得我每每得說出不得已的辯解。
“因為你的話老是在事實關系上曖昧不明,也不依時間先后順序排列,顛三倒四不得要領。要是一一詢問就太花時間了,所以我才打算先全部聽完自己做個整理后再來開口發問。又不是不向著你就表示沒在聽話。耳朵閉不起來,你又在旁邊啰里吧唆地一直講,我想不聽也難吧。”
榎木津說著,總算選到滿意的襯衫穿上。
“這事很復雜,所以才不知從哪里講起好嘛,而且會響應的才是好聽眾啊。”
“哪里復雜了,你真的是猴子嗎。聽好了,藤牧入贅后不久在密室里消失了,那時老婆已經有三個月身孕,失蹤后一年半肚里的孩子還生不下來,因此流言四起。小敦去采訪并問你意見,你答不出來就去找京極堂商量,然后他叫你來找我。只要這么講不就得了?不用三十秒呢。”
“可是要得到這個結論中間可是經過種種細節啊。”
“細節等我理解事情梗概之后再說不就得了,我覺得有問題的地方自己會發問。”
被他這么一說我真是無地自容。
榎木津打著領帶瞇起眼來看著我,繼續說:
“那家醫院叫什么來著?伊集院還是熊本?”
榎木津老是記不住名字,但這也錯得太離譜了。
“叫久遠寺。看,你根本沒在聽。”
聽我這么一說,榎木津冷不防笑了出來,而且還是高聲大笑。邊笑邊愉快地喊著“和寅、和寅”,呼喚寅吉過來。
我覺得莫名其妙,和寅慌忙開門。
“先生,請問有什么吩咐?”
“沒什么,只是想問你待會兒要過來的客人叫什么名字?好像叫什么九能還是藥師寺的——”
寅吉嘆著氣皺起濃眉,一臉很傷腦筋的表情,以似乎想訴說什么的不安視線望著我后,回頭看著榎木津說:
“先生,是久遠寺啊。請您千萬別在客人面前出錯呀。”
我不禁再次愕然。
“小關,就是這么一回事。你這趟來得太好了,我正煩惱這個怪名字的醫生不知想來找我商量什么呢。說是失蹤事件想請我調查,可是我對找人一點興趣也沒有。這下謎底總算揭曉了,待會來訪的女士肯定是來請求我幫忙尋找藤牧的下落!”
榎木津重新打著失敗的領帶,以興奮的語氣對我說,
“所以呢,小關,既然對這事你比我熟悉,怎樣?愿不愿意當一回偵探啊?”
“你說什么傻話啊!我是文士,你才是偵探吧?”
“這些都無關緊要吧,小關。對事件大致有底的人去聽話,講的人也會比較起勁嘛。”
“來商量要事的人怎么可能講得起勁,而且你只要先仔細聽我說不就……”
“小關,沒那么多時間了。這位女士就快到了,可是我連褲子都還沒穿上。況且你倒也有幾分偵探樣,衣著也整整齊齊不至于見不得人,雖然臉有點像猴子但這不成問題,加上你對對方委托的事件又很熟悉。這種情況下,連狗也覺得叫你上場是最佳選擇。”
榎木津說著說著,又把打好的領帶解了下來。雖然他的理由亂七八糟,這倒是難得能與事件當事人直接接觸的好機會,老實說我也有點難以抗拒誘惑。
“可是我不會當偵探啊,我連搜查的搜字都不認得呢。”
“搜查是警察干的事,至少我可不干。”
榎木津確實從不搜查,他選擇偵探為職的真正理由就只是因為直覺很強這點而已。
記得是去年的事,他還在兄長的俱樂部里靠彈吉他過活時,榎木津準確說中客人的失物所在與欲尋之人的去向,而且無須問話便能準確命中,其準確度恐怕與占卜師、靈媒之類的人不相上下……
或許因為有這段經驗才會想到要當偵探吧。所以他這個偵探從來不管什么搜查推理,真的很隨便,但話說回來……
榎木津愉快地說:
“總之,等事情談入佳境,我自會瀟灑登場來解決事件的,你只要負責在那之前仔細聽委托人說話就好。這就夠了,用不著擔心。對了,就說你是能干的偵探助手關先生吧。和寅,那位女士來時你就這樣介紹。”
榎木津輕快地說,又把打好的領帶解開了,看來他很不擅長打領帶。
寅吉與我啞口無言地呆立,不久就雙雙被趕出房間。理由是換衣服時被兩個大男人盯著瞧還不如去死比較好。
于是,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我被賦予擔當偵探助手的重責大任。所謂天有不測風云就是這么一回事吧。
事到如今,我也只好乖乖聽命,坐在接待處等著客人光臨。
“我家先生最討厭聽客人唧唧喳喳說個老半天了。”
寅吉端來一杯紅茶給我,又以監護人的口氣這么說。
“這樣沒辦法干偵探吧?哪有偵探不聽人說話就能破案的。”
“怪的是,他就是辦得到。第一個客人來的時候,什么話都還沒交代,他就先說出答案了。解決了雖是好事,可是客人卻覺得心里很不舒服,還以為我們是不是事前對他作了什么調查。”
“這是當然的吧。”
“所以第二次就決定先聽客人說些什么,但這次聽到中途,又聽不下去了。”
“先說出口了?”
“對啊,先說出口了。一件說得莫名其妙最后勉強敷衍過去,但另一件就很準地命中了。”
“這也不錯啊,光坐著就能當偵探。”
“一點也不好,事件是解決了,可是誰也不知道的事情他居然知道,客人懷疑他是不是有涉案,還找警察來調查呢。”
寅吉嘆氣說:
“要不是木場大爺居中協調,后果可不堪設想啊。他對警察也是那副態度,差點就吵起來呢。只是我家先生究竟為什么能那么準確地猜中啊?有學過什么降靈卜卦的技術嗎?”
沒錯。
關于這點我也經常覺得很不可思議。
京極堂似乎知道個中緣由。但畢竟是京極堂,就算要他說明,恐怕所提出的理論我也無法理解。只是,當榎木津說想做偵探這行時,受到周圍人的反對,認為他去當占卜師還比較好,只有京極堂一人獨排眾議。
——榎木津會的根本不是什么占卜,可別搞錯了。
而建議他當偵探,最后榎木津也接受了他的建議。總之他似乎只能了解過去的事,且只知道事實間的關系,無法看穿人心與預知未來。
十五分鐘過去了。
我有點緊張,所以連這么短的時間也覺得很漫長。
在我心中,希望早點與久遠寺醫院來的女士見面的好奇心跟祈求榎木津早點從房間出來的不安感,隨著時間同等地增幅相抗。
只要訪問者或榎木津當中任何一方出現,就能打破這種難受的僵局,但頂多聽到從房間偶爾傳來榎木津發出的奇聲,聲音的主人卻一點也無現身之意。
哐當,鐘響了。
我嚇了一跳,從椅子上彈起,約有三寸之高。抬頭,視線所及之處,出現一張白皙的女性臉龐。
那是個纖細、美麗的女子。
一身有如喪服般黑紫色的小紋和服[37],白色洋傘。
宛如相紙上沖洗出來的黑白美女。
仿佛稍碰即斷的纖細頸部,與京都人偶般的秀麗臉龐,纖纖細眉。
不知是不搽脂粉,還是身穿黑衣之故,她的臉一點也不像活人所有,沒錯——就像尸體一樣——蒼白。
一瞬,女子皺起眉頭,露出痛苦的表情。
她視線飄忽不定,不安地低頭行禮。
抬起頭時,一綹綁好的頭發掉下來。
動作和緩。
“請問,這里是榎木津先生的事務所嗎?”
我與寅吉一時之間看呆了而忘了響應。女子似乎以為自己走錯地方,帶著困擾的表情傾著頭,再次詢問:
“我想找偵探榎木津先生,請問這里是……”
“沒錯,就是這里。啊,您就是久遠寺夫人吧。來,這邊請。”
寅吉以像是機關木偶般不自然的動作由椅子上站起,急忙招待客人進入房內。而我則是還沒能了解狀況,只好沒用地保持沉默。
女子在寅吉的引導下來到我對面椅子上坐下,坐下時又行了個禮。但我因為一直凝視著女子臉部而沒能立刻察覺到她是在對我行禮。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害怕看到女子胸部以下的部位。說得更明白點,我沒有勇氣確認她的腹部是否真的膨脹得異乎尋常。
我戰戰兢兢地逐漸將視線往下挪動,朝向那不該注視的地方,朝向不祥傳聞的核心。
但,現實卻完全違背了我的期待,眼前女子的體型是那么端整,絲毫沒有一點畸形的部分。不,仔細一想便知本來就不可能,縱使真有個懷孕二十個月的孕婦存在,要辦事也不可能特意自己出門才對。不,就算想出門也辦不到吧。
“偵探剛好有急事,現在正緊急處理中。這位是偵探的能干助手關先生,由他來負責了解事情經過。有什么問題請別客氣,全部都可以跟這位關先生商量。”
寅吉快速說完,端了杯茶給客人后在我身邊坐下。
被寅吉用榎木津愛稱呼我的綽號鄭重地這么一介紹,我不得已只好配合著說:
“敝姓關。”
女子幽幽一笑,輕輕地行了第三次禮。
“我是久遠寺涼子,感謝您愿意接受這么麻煩的委托,我想今后可能會花上您許多寶貴時間,到時候還得請您多多費心。”
說完,又再次深深一鞠躬。
我總算向她回禮。剛剛被人行過這么多次禮卻沒反應,雖然我是太入神了才會忘記,但恐怕會被當成傲慢的人吧。
想到此,心情又沉重起來。
近距離下仔細端詳,久遠寺涼子顯得更楚楚可憐了。不管是緊致的肌膚還是帶點困惑的表情,都使她給人一種仿佛蘊含了危險緊張感的美麗印象。如果她天真地笑了,或許還是一樣美麗吧,但這種如履薄冰般的美感卻會因而失去平衡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么,請夫人先交代一下來意吧。”
我又再次對她的臉看得入迷,被寅吉頂了一下側腹,連忙開口詢問。
“我想您可能已經聽說了,我家是在豐島雜司谷開醫院的。”
“雖然沒直接聽說,不過,確實是聽過一點、呃、傳聞。”
我原本就不擅長與人溝通,同時又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壓力,使我講起話來變得結結巴巴的。既然不會講話乖乖閉嘴也就罷了,卻又覺得不扮好偵探不行,在這股莫名的義務感下終于開了口。
“啊,請問……那是……不好的傳聞嗎?”
久遠寺涼子以惶惶不安的眼神盯著我瞧,寅吉則好像在說“說這些干什么”似的瞪著我,暗中又頂了我一下。
“是……是壞傳聞。可是夫人,見到您我已經確信那是不值得一提的閑言閑語。雖然現在關于您先生失蹤的事件還沒半點頭緒,但至少在見到夫人您的瞬間,我就了解到所謂的傳聞,啊不,說中傷更恰當,總之這些流言一點根據也沒有,完全是惡質的誹謗。”
我已經盡力了。不敢相信自己會對初次見面、且是帶著苦衷的女士,說出這么不得體的話。
片刻之間,現場為沉默所籠罩。久遠寺涼子垂下眼簾,露出像是強忍著痛苦的表情。不久,緩緩開口說:
“原來,傳聞已經流傳得這么廣了。聽方才所言,相信關先生也已經對事情的梗概有所了解……”
“可、可是,如我剛剛所說的……我、我并不相信這些。在見到夫人您之后,要我相信這些中傷根本是辦不到的。”
“關先生您似乎誤會了。我雖不清楚世間的傳聞到底說了些什么……但我想,應該是正確的。”
“咦?”
這位女性在說什么?
連寫入報道都嫌可怕的那些傳聞,全都是真的?
“我妹妹,久遠寺梗子現在真的已經懷孕二十個月,且也還沒有臨盆的跡象。我想方才關先生您難以啟齒的應該就是指這件事吧?而梗子的丈夫牧朗也如傳聞所言真的失蹤了……”
我的臉整個從耳根子后面紅熱了起來,我想現在應該變得像是喝過酒一樣的紅吧。社交恐懼癥、臉紅癥、失語癥,我的本質就是這么糟糕的人。
委托人不見得是當事人,這根本是理所當然的道理。不,反而由非當事者的家人來委托才是自然的。此時我不知有多么期待榎木津能早點現身,趕緊出來瀟灑地解決事件。
只是,偵探絲毫沒有打算現身的跡象。
早就超過穿條褲子的時間了吧。
“……久遠寺家一直是母系家族,祖父與父親都是入贅的。父親也沒生下兒子,這一代就只有我們姊妹倆。”
久遠寺涼子那原本像從遠處傳來般的說話聲逐漸清晰了起來。
注視著桌子表面的我,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
“說來很不好意思,我自小健康欠佳……而且……”
她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
她的樣子是那么的痛苦,仿佛隨時都會倒下。
“……而且我的身體無法生育孩子。所以為了繼承,才會讓妹妹招贅。”
“那、那我剛才說的話真、真的是太失禮了……”
“您快別介意了,我已經二十八歲,相信任誰也想不到我這個年紀還未婚吧。”
我是多么殘酷的人啊,居然會引起這種誤會。對女性而言,自己無法生育是多么難以啟齒啊,不僅如此,我竟然還害她說出自己的年齡。
“啊——”
久遠寺涼子短短地發出一聲。接著忽然以更寂寞的表情說,我的事無關緊要。
“說了這些無聊事,真是抱歉。”
久遠寺涼子緊握放在膝上的雙手,手指宛如小枝丫般纖細。一般人要是這么瘦,通常會顯得眼眶凹陷臉頰消瘦吧,但在她眉頭深鎖的臉龐上卻看不到任何一絲這類要素。甚至令人覺得像是中途停止成長的少女,帶著一抹稚嫩的色彩,完全看不出是二十八歲。放下劉海的話,說是十七八歲我也相信。
“不不,胡亂猜想的我才不好,真的很抱歉。但是真的看不出您有這般年紀了,說是十幾歲也不會有人懷疑的。”
我不小心將心里的話說出口,說出來的瞬間立刻感到極度的羞恥與后悔。久遠寺涼子一直低著頭,而寅吉則是對著遲遲不進入正題的我投以不只輕視更接近侮蔑的視線。
我當下有股沖動,想把現場拋下一逃了之。
但……
意外地,原來久遠寺涼子低頭是在忍住笑意。
抬起頭來,她的眼里閃爍著意想不到的開朗神色。
“不好意思,不小心笑了出來,在這樣的場合下發笑真是很不莊重呢。但是……先生您真的是很不可思議的人呀。來到這兒的途中,我一直困擾著不知該如何把家庭的丑事傳達給外人知道,這下子緊張感全都消除了。”
久遠寺涼子說完,雖然臉上還帶著一絲悲傷,但嘴角再度露出微笑。而我到這個節骨眼,卻只能在輕微耳鳴中等待這股惱人的羞恥感消退。
她交代的事情經過大致如先前聽來的一樣。不過也得知了一項新事實,聽說藤牧夫妻之間的關系在當時并不是很好,失蹤當晚還發生過激烈的口角。
以我對藤牧這人的印象看來,他實在不像是會與妻子爭吵的人,因此覺得有些意外。但我畢竟與他的交情不算深,且夫婦之間的事也不是外人能了解的,故對此應該沒有必要抱持懷疑的態度。
更何況我也沒說明她失蹤的妹夫其實是我的舊識。雖然這是純粹偶然的結果,但說出來或許會令她生疑,且也沒適當時機說明。
“請問有什么事讓他們夫婦間感情不和的嗎?”
“這件事……我不確定是否為事實,聽說牧朗對梗子有所懷疑。”
“懷疑?”
“懷疑梗子跟那個……其他男性……”
“外遇嗎?”
一直保持沉默的寅吉像是聽到拿手話題,中途插話進來。
“這是事實嗎?”
我開口詢問以牽制他,防止話題落入鄙俗的方向。我擔心那會使得好不容易總算想吐露事實的久遠寺涼子又將心房封閉起來。
“應該不是……至少妹妹親口說過,這不是事實。”
欲言又止的回答方式。
“那么牧朗先生便是毫無根據地懷疑令妹了?”
“若說根據的話嘛,的確是有可疑之處。”
久遠寺涼子的視線在虛空中游移一番后,猶豫不決地繼續說:
“醫院里有個寄居家中的實習醫生叫做內藤,母親自年輕時就很照顧他,相關人士大部分都以為內藤會入贅繼承久遠寺的家業……”
“哈哈,結果牧朗登場,像老鷹一樣叼走內藤快到口的炸豆皮。然后這次老鷹的目標又換成烤麻……”
我踩了寅吉的腳要他收斂。
“也就是說,牧朗先生懷疑內藤醫師與令妹之間的關系。”
“是的。事實上內藤經常有意無意表現出不滿這場婚姻的樣子,但就算他與妹妹私通也無法改變自己的立場。相反的,如果被發現有此事,他恐怕也沒辦法繼續待在醫院了,所以……”
“應該沒有這個可能嗎?”
“我是這么認為的。”
“頭腦好、性格又認真的人最愛嫉妒了,令妹被懷疑真倒霉呢。”
寅吉又想來湊熱鬧,我斜眼瞪了一下要他節制。
“接下來我想更詳細地請教一下,關于牧朗失蹤當天的狀況——您還記得當天的事嗎?”
“我那天剛好不在,所以這些都是聽來的。據說前一晚兩人吵得很激烈,后來快天亮時,牧朗鎖上門,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每個房間都有裝鎖嗎?”
寅吉越來越裝熟起來,久遠寺涼子沒回答,接著說:
“然后……因為到了早上他也沒出來,妹妹也開始擔心起來,跑去找我父親商量,父親要她等到中午再說,于是暫時不管他。過了中午,到了下午,妹妹越來越不安,用力敲門呼喊,卻沒有任何回應……”
“難道沒有可以窺視的,像是窗戶之類……”
“沒有。那間房間原本是手術室,也就是醫院設施的一部分。戰爭時主屋遭到空襲,燒毀了大半。于是戰后便把這房間改裝成書庫。出入口有兩道,都是由內部上鎖的。”
“那,令妹后來怎么辦?”
“后來有人說,他會不會在房間里上吊了。于是妹妹終于忍耐不下去,拜托傭人跟內藤合力破壞門的合葉,才總算打開。”
“里面沒人?”
“里面沒人。”
“沒辦法偷偷離開嗎?例如趁大家都睡著時……”
“被破壞的門通往妹妹的寢室,而妹妹氣得整晚睡不著,所以不可能由這邊離開。而另一邊的門則通往另一個——很狹小,沒有窗戶,像是暗房的——小房間。況且門必須由內部才能上鎖,就算他趁機離開了,門又是誰上鎖的呢?不,就算真的做得到,又為何要刻意上鎖呢?”
久遠寺涼子皺著眉頭,非常痛苦似的望著我。而老實講,我也沒半點頭緒,一時語塞。
“總之,妹婿自從那天以來就失去聯系。而妹妹也因丈夫消失受到打擊而病倒,不久發現她已懷有身孕。后來就如您所知的,這一年半以來成天只能躺著,無法離開病床。不好的流言也與日俱增,患者一一離去,護士也紛紛請辭。”
“真是不幸。”
我只能做出沒大腦的回答。
“不,這些都只是小事,我來這里的真正理由是,我有預感久遠寺家族,不,應該說我的家庭會就此瓦解。”
她一臉仿佛在向人求救的表情,但并沒有哭泣。
在我看來,她像是在全力忍耐著痛苦。
“俗話說,流言傳不過七十五天。我認為,不管世人說什么話來毀謗我們,只要家人相互信賴,就能渡過難關。可是一旦連家人之間也開始彼此懷疑的話,恐怕就……沒有救了。”
“請問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父親在懷疑妹妹跟內藤,他認為兩人共謀犯罪——也就是懷疑他們謀殺了牧朗。母親則懷疑牧朗還活著,躲在某處以咒術詛咒妹妹。而妹妹則是氣憤地抗拒父母,不愿意接受治療,因此一天比一天消瘦……”
“我懂了。看來,繼續問下去對您實在太殘酷了,剩下的就等到府上拜訪時,直接向您家人詢問吧。”
看著她痛苦的表情,我真的再也無法忍耐了。
榎木津似乎仍不打算現身,以我的本事撐到這里已是極限。
總之我認為先在此告一段落,與榎木津研討對策后才能打開通往這個怪奇事件真相的道路。而且如果再繼續下去,好像就不是詢問,而是在對她進行拷問了。
“……那么明天我將與偵探一起到府上拜訪,請問是否方便?”
我沒征詢偵探本人的意見就決定先結束面談再說。
不進行調查推理的榎木津偵探會怎么反應還是未知數,但這是委托人都到了卻還遲遲不肯從房間出來的榎木津不好。
“也就是說您愿意接受這件委托了?”
“只要找出牧朗的去向即可嗎?”
“不。與其說找到,只要知道他是生是死,如果還活著為何失蹤了就好。不管他現在哪里,想做什么都沒關系。不過,為了填補我家人之間的嫌隙,我需要明確的證據來證明他現在的狀況。”
“就算那會使你家人的嫌隙變得更大,也還是想要那個證據嗎?”
聲音突然由頭后方傳出,我嚇得縮起頭來。
榎木津站在屏風后面。
榎木津難得一臉正經,嘴唇抿成一字型注視著久遠寺涼子。
宛如希臘雕像。
久遠寺涼子也對偵探突然出現毫不訝異,神情毅然,同時以有如面具般難以捉摸的眼神回看榎木津。
夾在兩人之間,有種好像置身于蠟像館般的奇妙感覺。
“請問,我該如何理解您這句話才好?”
“就是單從字面上的意思即可。”
蠟像們以他們自己才聽得懂的語言交談著。
“我信賴我的家人。”
“難道牧朗就不是你的家人嗎?”
久遠寺涼子不知為何,瞬間那個困惑的表情消失,然后微微一笑。
“至少,現在不是。”
蠟像們又再度恢復成無機物。
“這是怎么一回事?榎兄,你什么時候出房間的?”
榎木津不理會我的問題,還是持續凝視著久遠寺涼子——正確來說,是凝視著她頭上兩三寸高的位置。
“我有兩個問題。”
偵探唐突地發言。與剛才從房間發出沒大腦的叫聲大不相同,語氣沉著嚴厲。
“是誰提出建議來找我委托調查的?”
“是我。我有朋友在進駐軍里當通事,從他那里聽說過您的事跡。”
“喔……”
榎木津皺起眉頭,似乎很意外。
“那么第二個問題:你沒說謊嗎?”
“你怎么這么失禮,她是委托人啊,有什么必要說謊啊!愿意開誠布公地說出復雜的家庭內情,不就是一心一意想解決事情的證明嗎?”
“這個人一句想解決事情也沒說過吧。小關,她是說‘想要證據’。”
“這有什么不一樣!”
我氣得與榎木津怒目相向。但回頭想征求同意時,卻發現久遠寺涼子似乎不覺得受辱,甚至對偵探的攻擊毫不否定,反而看起來很冷靜。久遠寺涼子以沉著的聲音回答:
“我剛剛的話中,有什么可疑之處嗎?”
“沒,我只是在想,你應該早就認識眼前的這個男人才對。”
榎木津到底在說什么!我跟她怎么可能早就相識啊。
“榎兄你瘋了嗎?怎么會說出這么胡來的話,我跟這位小姐是初次見面,還是說你連我也想懷疑了!”
“你很健忘,本來就不值得信賴。怎樣?你應該早就認識這位關先生吧。”
久遠寺涼子這次很干脆地否定:
“很遺憾的,我并不認識,您是否誤會了?”
“是嗎,好吧。”
榎木津說完這句話,便不作聲地關門回房。
我放著在一旁張大嘴的寅吉不管,鄭重地向久遠寺涼子道歉。解釋偵探的奇特行動花了我一番工夫。但不管如何解釋,榎木津剛剛的態度都令人難以原諒,而他為何有這種行為我也無法理解。
久遠寺涼子伸出雙手制止了不斷道歉的我,并以困惑中帶著溫柔的表情說:
“請您別放在心上,我早就從熟人那兒聽說過榎木津偵探的做法很獨特。我想他會這么做,一定是他偵探術里的一個重要步驟吧。剛剛雖然的確小小吃了一驚,不過我能諒解的。”
騙人!不知為何,我覺得她明明一點驚訝的樣子也沒有。
后來我對她承諾,明日下午一點會到久遠寺家拜訪。
久遠寺涼子簡單說明住址與走法之后,鄭重地道謝:
“期待各位的大駕光臨,今天真是謝謝各位了。”
緩緩地、深深地又行一次鞠躬禮后離去。
哐當一聲,鐘響起。
久遠寺涼子帶來的哀愁氛圍,在她離開后仍一時彌漫在她坐過的沙發與站立過的門口處空間。
在她留下的夢幻殘影逐漸褪去之際,自榎木津登場以來一直邋遢地半張著嘴的寅吉,總算活過來似的發言:
“哎呀,第一次看見這么美麗的人啊,我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看慣美人了呢,像舊書商先生的夫人或先生您的夫人也都很美。”
舊書商先生是指京極堂。寅吉口中不管是誰都稱先生,所以經常分不清他指的是哪個。
“這種場合沒必要拍馬屁吧,京極堂家的夫人姑且不論,我家那個哪能相提并論啊。”
“這不是拍馬屁喔,不過剛剛那位女士的美又有點不太一樣,有點像是不屬于這世間的美。這么炎熱的天氣里穿著和服,卻完全不流一滴汗,難道說光靠教養就能止汗嗎?”
“這么說確實很奇妙。”
我沒注意到這點。
“而且明明那么瘦,體態卻又很豐滿,穿和服真的太浪費了。”
也沒注意到這點。
不知為何,我沒采取過寅吉的觀點來看她。
不,甚至覺得不該以這種觀點來看她。
“寅吉啊,你看女性都只注意這些部分而已嗎?真失禮啊。不過說到失禮,偵探又是怎么了。登場是很瀟灑沒錯,可是事情不但沒解決,還做出那么失禮的行動來。”
我不想再多談她的事情,于是把矛頭指向榎木津。我沒理會似乎還在叨叨絮絮著什么的寅吉,走到榎木津房間前大聲呼叫:
“榎兄,剛剛的行為是什么意思!請你解釋清楚。”
沒有回應。
我徑自打開門。
榎木津站在窗邊望著外頭的景色。狂躁的他難得呈現陰沉的氣氛,或許是在反省吧。我靠近偵探,小聲對他說:
“麻煩你明天要正常一點啊。”
“什么事?”
“去調查啊,剛剛你的行為實在太糟糕了。”
“……你真的沒見過那個女人?”
“咦?”
“……話又說回來,那個看起來肯定是死了吧,嗯,那樣子看起來已經死了。”
榎木津半自言自語地說。
“你說誰死了?”
“藤牧啊,那個女人應該也知道才對……”
“你還在懷疑她嗎?我確實不是偵探,但也多少累積了一點人生經驗。經驗上看來,我認為她并沒有說謊。”
“或許是如此沒錯——那大概就是忘記了吧。”
榎木津說完這句后便不再多說。
我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怪人,所以直接離開了房間。對歪著頭的寅吉再三叮嚀,要他一定得讓榎木津赴約,之后帶著難以釋懷的心情離開了偵探事務所。
思考無法統整,心情無法平靜。
我決定去向京極堂報告今日之事,順便聽聽他的意見。
況且本來就是他叫我來偵探這里的。
下電車時太陽早已西斜,氣溫似乎涼爽了些。與昨晚不同,微風徐徐吹來。
我帶著復雜的心境登上要斜不斜的坡道。
店門早已關上,呼喊好幾次都沒人響應我便直接走向母屋的玄關,感覺有人在內,于是我直接打開大門,見到主人的木屐旁還擺了一雙女用的鞋子,大概是夫人回來了吧。客廳傳來陣陣京極堂的說話聲,看來主人也在。我想應該無妨,便徑自進入。
“喂,京極堂,是我,進去啦……”
我打開紙門,回頭望我的不是夫人,而是主人的妹妹中禪寺敦子。
“唉呀,嚇了我一跳,原來是關口老師。”
中禪寺敦子原本水汪汪的大眼睛因驚訝而顯得更大,接著以貓一般靈巧的動作咕嚕地轉過身來正面朝我。與幾乎不動的哥哥不同,妹妹一直很活潑,總是精神抖擻地活動著。少女時代留的一頭市松人偶[38]般整齊的劉海,就職時毫不猶豫地剪掉,加上她又很少穿裙子,看起來活像個少年。
“原來是敦子來啦,我以為是千鶴子夫人回來了。”
“喂,你可別把這匹悍馬跟千鶴子搞混,怎么看也不可能看錯吧。”
京極堂還是老樣子,一臉生氣貌。
敦子小姑娘滴溜溜地轉著眼,揚起單邊眉毛瞪著哥哥。臉雖完全不像,習慣倒都相同。
“大哥還真敢說呢。大嫂不在就連壺茶都不會泡的沒用哥哥,對我這個特意前來幫忙煮晚飯的可愛妹妹說這種話不嫌過分嗎?”
“我什么時候拜托過你了,你以為誰會喜歡吃你煮的東西啊。何況茶我自己也會泡,昨天我就泡了一壺請那位文學大師喝過了。”
“沒錯,昨天我確實喝到有如白開水親戚的淡茶。”
中禪寺敦子咯咯笑了起來。
“不過話說回來,千鶴子是怎么了?不會真的忍受不了書癡老公,離家出走了吧?”
“連你家的雪繪都能忍耐了,為什么千鶴子會離家?我在舊書買賣業界中可是以愛妻聞名的哪。”
“業界我是不熟,但至少在這一帶你只是個愛書家吧。”
我邊說著譏諷的話,邊在與昨天完全相同的位置上坐下,這是我的老位置。
敦子笑著回答:
“大嫂回京都老家了。老師應該也知道吧,現在是祇園祭[39]啊。”
“啊,對喔。”
妻子早上說的慶典就是指園祭吧,我總算恍然大悟。
“雖然戰時規模縮小了不少,最近又開始熱鬧起來了。各町還競相推出山車[40],人手缺乏得很。”
說完,京極堂與妹妹同樣地揚起單邊眉毛訝異地望著我。
“那你又是為什么在這時間過來?看你好像是急急忙忙爬上坡道,還在喘呢。”
“沒錯,讓你給說中了,我今天整個下午都在偵探那里。”
“為了久遠寺醫院的事嗎?”
我說出口后才想到中禪寺敦子也在現場,我完全忘了她基于良心停止采訪的事了。想到連中村總編都被說教,我便支支吾吾了起來。真是的,今天一天要失語幾次才行啊。
“關口,沒關系,剛剛我們也在談這件事,而且這原本就是這個三八婆先跟你提的,雖然她后來也停止采訪了就是。這些先不管,那個怪偵探說了什么?”
難得京極堂出面為我護航,才免得陷入失語狀態。我向他們兩個依序說明今天發生的事情,不久,兄長聽著聽著變得如地藏石像般沉默,還好能干的妹妹很熱心地聽著,我才免于陷入白天對榎木津說話時那種莫名其妙的疏離感,順利地把事情交代完畢。
只是這兩天我幾乎都在對人講關于這事件的事情,說到一半,我甚至產生了我并非局外人、而是置身事中的相關人士之錯覺。
“嗯,你對這名女性有什么特別情感嗎?”
京極堂突然插嘴。
“為什么這么說?她確實是個美麗的女士,但你以為我暗戀她嗎?”
“不,我想你還不至于那么不知好歹。只是一講到那位久遠寺涼子,你的言辭就會變得很抽象,仿佛文學的描寫,令人感覺有點蹊蹺。甚至像是在朗讀差勁的情書一樣——令聽的人都覺得害臊。”
哥哥又在譏諷人了——中禪寺敦子說。
“因為關口老師是文學家嘛,描寫起美麗事物自然會講得像詩一樣。對吧老師……”
此時,不知為何白天我面對久遠寺涼子時的那股惱人的羞恥心又再度復蘇,使得我無法響應為我辯解的中禪寺敦子的話。
“算了。那榎木津那家伙最后說了什么?”
京極堂的發問恰好轉移了久遠寺涼子的話題,令我稍感安心。
“他是說那個——似乎是指藤牧學長——大概已經死了,另外就是說我應該跟久遠寺不是第一次見面,還說了好多次。”
京極堂做出擅長的芥川龍之介姿勢,搔著下巴說:
“那就表示久遠寺應該看過藤牧的尸體或看起來像是已經死了的藤牧才對。但若信任你的人生經驗,則表示她對這些毫無印象——加上她以前應該見過你,卻不記得……”
仿佛自言自語。
“這是怎么一回事?我真的搞不懂,為什么能這么確定?我真的不認識她,況且看過尸體的人為什么要來找偵探啊!連理性的你也相信榎木津隨口亂講的直覺了嗎?”
“為什么你一提到那個女人就會變得那么感情用事?也是有可能彼此見過卻忘記了吧。而尸體也可能是誤認為近似尸體的東西,那當然就不可能認定那是尸體,甚至也可能就忘記了。何況如果所見到的,不覺得是近似尸體的東西,那也不會認為這是失蹤事件了。”
“所以說,我想問的是,憑什么榎木津就會知道這些連我們當事人都忘記的事情。能夠辦到這點,除直覺以外,就是你最討厭的降靈術之類的而已吧……”
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變得好戰。平日的我如今躲在背后冷眼看著正在生氣的自己。
或許真如京極堂所說的,我對久遠寺涼子有著特別的情感。但……至少這與男女間的戀愛或性的情感明顯不同。反而……沒錯,我心中反而產生了不能對她有這類情感的強烈禁忌。
“哥,我對這點也有興趣……”
中禪寺敦子又再次站在我這邊。
“……為什么榎木津先生就會知道這些呢?”
“這要怪他的眼睛不好,他看得到別人的記憶。”
“你說什么?”
我跟中禪寺敦子幾乎同時發出疑問的叫聲。
“喂,京極堂,拜托用我也聽得懂的說法解釋一下吧。這是指讀心術或降靈術還是透視之類的嗎?這跟眼睛不好有什么關系?”
“關口,昨天的話你忘了嗎?”
“怎么會忘,當然還記得。”
京極堂嘆了一口氣,拿開坐墊鄭重地重新坐好。
“如果真的記得,就不會從你口中聽到什么讀心術之類的笨話了。昨天為了讓你好理解,故意不使用專門難懂的術語,經過大幅省略刪減,有時還加以大幅度的跳躍與夸張表現,接著更夾雜一點玩笑與閑談,在大量的比喻下說明。我都努力到這種地步了,結果你卻只挑你想聽的結論聽進去。如果你不能跳脫靈異、超能力這類思維的話,我的話不管聽過多少都沒用的。”
的確如此。昨天——在返家的坡道上,與京極堂的對話我一點也無法清晰地回想起來。但是,我明天得跟榎木津一起調查,如果榎木津他乍看之下支離破碎的言行背后有其根據的話,當然是先知道會比較好。
“我看你雖然裝得很了不起,其實一點根據也沒有吧。被我跟敦子一質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所以才會說這些來逃避吧。”
當然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這個人不管是推論還是假設,只要有可能被人指摘出矛盾點就不會說出口。在與他交往那么久的過程中,我從未見過京極堂在辯論中失敗或在中途理論出現破綻的情形。
但我還是采取了挑釁的態度。躲在背后平日的我如今覺得有點后悔,變得更退縮了。
京極堂搔了搔眉毛,嘆了一口大氣后,以細微的聲音說:
“總之先把降靈術、讀心術之類的觀念舍棄再說。”
“為什么你那么討厭靈異?你認為這世上沒有靈魂嗎?那么該怎么說才好?超常現象?超自然現象?”
“那更糟。”
京極堂像是吃了難吃料理似的皺起臉來。
“首先,討論有沒有靈啦魂啦的議題本身就是毫無意義的。”
“是嗎……”
中禪寺敦子以做壞事小孩的淘氣笑容緊咬住這個問題不放。
“不管哥哥怎么說,這世間確實產生過很多在物理上不可能的事情啊。事實上肯定靈魂存在的人也很多。他們提出例如動物的預感、轉世、流淚的石像,或靈視、念力拍照之類的證據來主張奇跡的存在。這些在現今的科學里雖是不可能成立的現象,若是有朝一日被證明在物理上能成立的話就是否定論者的勝利,若無論如何都無法證明的話,否定論者不就得承認有種力量是物理學無法理解的?我不認為這種討論是無意義的啊。”
但就是無意義——京極堂說。
“這樣好了,我們姑且承認剛剛你所說的,所謂的現在科學理論無法說明的事例——有這種事例存在好了,靈魂肯定派的人會怎么說明這種現象?”
“就是奇跡之類的。”
對吧——京極堂繼續說:
“他們大概會很興奮地喊著這是奇跡、不可思議吧,但這對說明一點幫助也沒有。把奇跡當作奇跡來看的話,相反地不就承認了奇跡是通常情況下不可能發生的——這種世界觀了嘛。所以這種說法值得商榷。另外,否定派的家伙們認為這違反了他們那如蟻背般狹隘的常識所以打從心底予以忽視,這樣的態度也有問題。這不是很愚昧嗎?不管是奇跡還是怪異,都如同昨天對關口所說的一樣,只是剛好不合乎現在的常識,不在今日科學所知范圍內而已。基本上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是不會發生,這就是我的基本論點。既然發生了,就再也不能說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將這些現象稱之為超常還是超自然,雖然是外國話的翻譯,但在日語看來完全是意義不明,又不是反自然或脫離常識的意思。”
“你的意思我懂,但這并不代表討論本身沒有意義吧?”
“靈,其實是為了更容易理解難以理解事物時使用的記號,跟數字可以說是相同的東西。這世上并不存在著‘一’這種東西,但因此說沒有數字就是亂來,是錯誤的。可是若說‘一’雖然眼睛看不到但卻實際存在來作為反對,豈不更可笑?靈魂這種東西啊,并不是能用有或沒有的概念來討論的。你只要把它想成是……嗯,想像成為了表現存在于宇宙間的萬物所具有的某種屬性而思考出來的代稱即可。”
“等等,哥,你說靈魂是萬物的一種屬性,那不就表示靈魂不只生物有,連石、木,甚至連這個桌子、坐墊也有?這種說法不就跟鄉下寺廟里的和尚的講法一樣了。”
“京極堂,小敦說得沒錯。如果說萬物皆有靈的話,對了,例如說我敲這個桌子,難道桌子也會痛嗎?老一輩的人經常會以這種觀念來教人要愛惜東西,在道德上立意或許是很好,但這不像是會從你口中說出來的理論吧。”
好講理的人狂皺起眉頭。
“為什么你們總會說這么愚昧的話,為什么有必要把桌子擬人化?痛覺不過只是神經與腦造成的一種信號,是生物的腦為了回避對生存有害的外在刺激而做出的一種感覺性的選項而已。我所說的并非這種意義。我想想——若要解釋可以先從時間談起。”
我對剛剛似乎說出非常粗淺的想法而感到丟臉。而中禪寺敦子似乎也是同樣的心情而有點泄氣,顯得溫順許多。
“時間是什么,你能解釋嗎?”
京極堂不懷好意地問我。
“時間只能用時間之流來說明,是吧?”
“也只能如此吧。令人吃驚的,我們對于時間幾乎無法進行客觀的說明。且今日的物理學也完全無法逆向討論時間,只能盲從。所以測不準原理一出來才會讓人感到如此困惑。我們常用時刻表來表現時間,那雖然對理解時間非常有幫助,卻完全無法表現時間本身,這與對靈魂的理解方式也很相似。那么關口,接下來我問你,記憶是什么?”
“為了不忘記過去發生的事情,將之保存下來的行為吧。”
“簡直像國語辭典的回答,但是我們也沒辦法正確定義過去與事情的概念,所以這種解釋便顯得曖昧不明。且不忘記而保存,這根本只是把記憶兩字換句話說而已吧?”
“哥,你欺負老師也沒有用吧,記憶確實也一樣難以說明,那你說這些又是為了什么?”
“有幾種解釋,例如我們假定記憶是物質的‘時間經過’本身如何?”
“什么意思?”
“有個詞叫做‘宇宙’,宇是天地四方的空間,宙是古今之意,也就是時間。宇宙如同字面所表現的,即宇與宙,表示由空間與時間所組成……”
“那又如何?”
“物質在空間中以質量的形式呈現。那么在時間中又是如何?很可惜的,現在的我們沒辦法表現,沒辦法理解這個概念。我們只覺得相對于存在,時間只是無條件地一刻刻流逝而已。但——果真如此,難道我們不能說時間經過本身就是物質的時間性質量嗎?那么,這不就能視為記憶的原型了?反過來說,我們就能據此假定存在于宇宙中的萬物具有所謂的物質性記憶。”
“喂喂,京極堂,照你那個說法,那不就表示森羅萬象、一草一木均具有記憶了嗎?”
“算是一種說法吧,把這當成比喻來聽就好。這個物質性的記憶,也就是記憶的原型,我認為就是被稱作靈魂的東西。只是當靈魂作為物質而存在時,它們就只是單單地存在,什么變化也沒有。但是后來在這種狀況下誕生了生物這種破壞自然規律的東西,于是事情便有所不同了。你們認為生物跟非生物之間決定性的差異為何?”
“在于是否有生命?”
我為了征求同意朝敦子望了一眼。
而她也偷偷看了我一下,補充我不太有自信的回答。
“如果比較構成的物質,其實生物與非生物之間幾乎沒有差異——原始的微生物與單純的氨基酸之間的最大差異應該就是生命——吧?”
敦子比我能言善道得多了。
哥哥仿佛想說“盡會耍小聰明”似的看著妹妹,接著說:
“那么那個‘生命’又是什么?關于這點仍然無人能明確回答。那么假設剛才所說的物質性的記憶會因某種原因產生連帶性,產生活性化,我們把這種狀況叫做活著如何?亦即,生命就是靈魂的集合體。但是這種活著的狀態在自然界中算是非常不自然的,因此無法長久持續下去,所以生物很快就會死去。于是為了保存活性化的記憶,生物便發展出創造自身復制品的技術。”
“為什么?”
“因為生命的真相就是記憶本身——這么回答你覺得如何?可惜因為生物的記憶在相互交錯下會變得更復雜,總有一天會產生破綻。但在偶然的情況下,基因這種能很有效率地把記憶流傳到后世的機制誕生了。可是這么一來應該流傳的記憶卻又變得更復雜了。就像一種本末顛倒的捉迷藏一樣。于是生物如此這般反復進行著非常反自然的進化,最后終于生出腦這種系統,同時也產生了意識。昨天我所說的心與現在所說的生命是相同的,心等于命,而這兩者與腦的相接點便是意識……”
我不知該回答什么。
但朋友的聰明妹妹立刻有所反應。
“假設靈魂,也就是物質性記憶的集合體是生命,同時也是心的真面目的話——那么哥哥認為手、腳乃至內臟也都有生命——也就是心靈了?”
“沒錯。”
“難道我的手、耳,甚至頭發都有思想嗎?”
“思考的是頭腦,令其思考的才是心。所以心與生命遍布于全身,而不單只存在于身體的某個部位里。如果說生命集中在心臟和頭腦上的話,腿不就是死的了?”
這么說倒也是,快被說服的我看了一下中禪寺敦子。
“可是手被砍下也不會死,但失去頭部或心臟卻會死啊。”
這么說也沒錯。不想被看出我在迷惘,趕緊開口。
“說得沒錯,說生命與心遍布全身實在令人難以想像。”
聽到我久違的發言,京極堂露出毫無所懼的笑容。
“把肉體想像成容器,靈魂依附其中的概念確實很容易讓人理解,這與把時間想像成時刻表一樣方便。但是肉體本身就是生命,兩者是不可分的。不信的話我們可以思考看看,假設現在有個人心臟被人射穿,他是否是死的呢?”
“當然是死的,又不是拉斯普廷[41]或小幡小平次[42],就算暫時不死也很快就會失血而亡啊。”
“你所說的死亡,當然是以作為人類而言吧。但是若以部位而言的話又如何?其實還活著對吧?生魚片失去了心臟與內臟仍然會繼續抽動,表示肌肉還活著。人也一樣。就算心臟先停止了,其他部位也還活著,心臟只是個讓血液循環的器官而已。只是不巧的是,只要血液一停,無法供應氧氣時腦就會立刻死亡。緊接著各器官間便無法進行復雜的記憶交換,而失去作為高等生物的形式。之后器官作為下等生物雖還能勉強活著,但其設計也是需要彼此間的合作才能生存,故不久也會逐漸死去。也就是說,最原始的物質性記憶的活性化本身將會變得無法進行。這么一來,作為靈魂集合的生命失去了集合性,逐漸還原為普通的物質。換句話說就是死亡。所以說有所謂的意識停止的瞬間,卻沒有所謂的死亡瞬間,人的各部位是逐漸死去的。”
“聽起來有點惡心呢,死去的人的某些部位還活著。”
“聽說肝臟就能存活很久,骨頭與皮膚也一樣。至于毛發,只要繼續供給氧氣就能存活。所以尸體的毛發還會繼續生長就是這個道理。”
“這么說來也有人偶的毛發會變長——我還曾經寫過相關報道呢。”
“反正你肯定是胡謅些什么有小孩的怨念在作祟的吧。”
被說中了。
“這么一來,若說死后靈魂便會咻地一聲脫離軀體——這種想法豈不是有點可笑?離開后還活著的軀體難道變成別人了?再不然說什么靈魂會逐漸脫離、心與身體是分開的、身體的生死與之無關等,這些聽起來全都像是謬論了。況且如果把靈魂視為物質本身,則輪回轉生的思想也能說得通。所有物質都是透過食物鏈等生態系統進行各式各樣的循環,生物靠著攝取其他物質使之與自己同化來生存,所以同時也會攝取進物質性記憶。而生物本身總有一天也會還原為物質而被其他生物攝取進去……”
京極堂在此停頓一下,看著我的臉開玩笑地說:
“這些我雖說得頭頭是道,不過其實也只是代表了一種可能性而已,因此要信不信隨你們。”
我像是被人愚弄了一般。
“搞什么嘛,你這家伙真愛騙人。”
“哪里是騙人,我出生到現在就只有兩件事沒做過——說謊與綁島田髻[43]。”
京極堂不改臉色地扯著大謊。
“跟你們說這些只是因為以這種思想來理解榎木津的性質比較容易而已。”
我差點忘記還有這事。
“等我一下。”
中禪寺敦子說著,離席到廚房送茶過來。然后有點見外地說:
“不好意思,請慢用。”
我經常看到她工作上充滿男子氣概的身影,因此每見到她少女般的動作時,不知為何總會禁不住莞爾一笑。而且這與昨天的淡茶大大不同,是杯香氣怡人的玉露茶,喝完神清氣爽,仿佛又重新活了過來。京極堂則是每喝一口便發出嗯或唔的聲音,肯定是在強忍著說出“好喝”兩字吧。
“那么,將剛才的話當作前提來思考的話,腦就不是記憶的倉庫,或許把腦想像成進行記憶的播放與編輯的地方會比較好。”
“你昨天是以海關來比喻嘛。”
“但是哥,聽說最近的大腦生理學已經大致了解大腦的哪個部分具有哪些功能了喔。或許,在某些部分真能以某種方式儲存記憶也說不定啊。”
妹妹十分頑強。
“確實沒錯,只是在討論到如何記憶時尚未能解開奧秘。人類活著所需的記憶量,在儲存上不管多有效率也還是過于龐大,實在不像是這種容器所能容納的。”
說完,朋友指著自己的腦袋。
“因此,我認為我們會把重復的訊息舍去。例如,我見到你時并不會以‘啊,這是動物,是靈長類,是猴子嗎?不,是人類,是日本人,是男性,是熟人,是關口’的方式來認識你,前半重復的部分會割舍。”
“當然的吧。”
“而這次見到這家伙,到中途為止都相同。雖然乍看之下好像男的,其實我知道她是女的,所以跟你一樣,相同的部分會割舍。”
“有一句太多余了,哥哥。”
“現在又回到你的身上。昨天穿的襯衫皺巴巴的,今天則燙得整整齊齊。另外昨天是八點起床,今天則是十一點過后才起來。”
“你,你怎么會知道?”
這是事實。
“算命算出來的?”
“當然不是,是從胡碴看出來的。即,要分別昨天與今天的你只需看下巴附近很像骯臟霉菌般的胡碴與襯衫皺的程度便可。此外即使全部舍去也能建立起‘今日的關口’之記憶。”
“原來如此,因為其他部分已經都記憶下來了對吧。”
“沒錯,實際上比這更詳細。映入眼簾的所有訊息以形狀、顏色、角度等方式分解成許多部分,重復的部分全部割舍,與過去的記憶相對照后重新組合而成。這就是我們現在所見到的現實。即便是不經意看到的風景,也非直接見到風景的原貌,而是我們的腦經取舍組合后拼命重組成的印象。眼球不是玻璃窗,我們并不直接把這世界的風景攝入,肯定會經過一番取舍選擇。不如此做我們就無法認識事物……”
京極堂在此處停頓一下,繼續接著說:
“不只限于視覺,就算是聽覺、觸覺、味覺也是相同。你們想想,如果要把自己周遭無數的事物進行詳細分解分類的話,恐怕種類會多到難以估計吧。雖說這比完全直接保存下來的記憶方式還要有效率,可是這么多的量究竟如何儲存的問題一直困擾著大腦生理學者。但如果采用我剛剛說的方式的話,就不用擔心容量會太多了。”
“嗯,如果你所說的物質性記憶是真的,這么看來確實是相當合理。但是這樣一來不就不需要腦了?只要有記憶就夠了吧。”
“你真笨啊,那些片段有如暗號般毫無意義的記憶,就算看了也沒用吧?沒經過腦的重組根本是空有寶山而已。”
京極堂在“笨”字上說得特別用力。
“我們的腦每時每刻都在奮力工作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取出各種記憶的樣本,將現實重新組合起來,并生出意識。但是腦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工作,那就是把現在體驗到的現實,即不斷接受進來的新訊息分解,使之轉化成物質性記憶。此外在與意識無關之處,也得擔任統合聯絡身體各個部位的職責。例如促進腎上腺皮質活性化或提高心跳數等,一刻也不得休息。要它同時處理這么多事情是不是很過分?”
“可是腦就只有一個,就算過分也不能叫它停下來吧。”
“所以動物才需要睡眠啊。”
京極堂休息一下喝了口茶。
“為了整理每一天器官接收到的訊息與心之活動,需要一段時間讓肉體與心雙方的活動暫時停止以利作業,這就是睡眠。如果只是要讓肉體休息而已的話,采取睡眠這種身體活動只停止一半的方式實在很不自然。睡眠期間內臟與肌肉的活動其實與醒著的時候無甚差異,這表示睡眠并非純粹為了讓身體休息,主要是讓腦能有時間進行整理與編輯的工作。不過心在這段期間也并非完全停止機能,所以有時候在睡眠中也會發生意識。”
“那就是夢——嗎?”
“就是夢。腦在白天有許多記憶沒登上意識舞臺,而在整理的途中也有可能拉出過去的記憶來。因此夢中常會出現沒看過的狀況毫無脈絡,但同時卻又很自然地登場。”
這個說法與我對夢的認知差異非常大。但是我覺得這個說法比較具有整合性,而我的認知較不合理。只是,如果他對夢的解釋是正確的,那么夢所具有的神秘性也會隨著消失不少。
“這么說來,所謂的夢之占卜不就是騙人的了?”
“不,夢之解析只要縝密地進行,大致上都正確。但如果你說的是指預測未來的夢占卜的話,那就全是胡扯,除了一部分占星術在限定條件下或許會正確以外。對了,你們知道為什么大部分的動物睡眠時都會瞇起眼睛?”
“我猜是因為從眼睛進入的信息量比起其他器官多太多,且在處理上也比較復雜的緣故吧?”
“沒錯。回想一下剛剛提到的死亡過程,就知道我們其實能把器官視為一種獨立生物。不管是眼球還是視神經都相同。因此不予以遮蔽的話就會不斷傳送信息進來,會造成許多困擾。但反過來說,就算遮蔽也還是會繼續運作……”
“因為會看到夢吧。”
“正是如此。夢中當然也有聲音與氣味,不過主要還是以視覺為中心。那是因為鼻、耳、皮膚在睡眠中仍維持同樣的機能所致,因為耳朵閉不起來。”
這句話似乎在哪聽過。
我產生奇妙的熟悉感,不過很快就回想起之前聽榎木津說過。
“而這些感覺相對地都是比較古老的,因此要處理這些信息也不需花太多時間。”
“你是指發生得比較早嗎?”
“對。那么,當我們做夢時,眼睛突然打開的話你們想會怎樣?”
“會產生混亂吧。”
“是如此沒錯,總之就像在觀賞電影時突然劇場消失了的這種感覺吧。”
“那有什么好說的,當然是變得看不到,就跟明亮處看不到電影一樣嘛。”
“沒錯,因為實像比虛像更強烈。這也跟白天看不到星星道理相同,所以動物才會選擇在光量較少的夜間睡覺,就算眼睛不小心張開也看不到東西。但是關口,你知道與做夢在構造上很相近的狀況是什么嗎?”
“你是指,那個——假想現實嗎?”
“沒錯。夢與假想現實,除了某個部分外實在非常相似。實際上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或實際上不存在的事物,都能以與現實毫無差異的形式在意識上登場。這些都是從記憶產生的訊息,但是無法在記憶上與現實有所區別。夢與假想現實的差異只有一點,那就是能否透過由睡夢覺醒的行為來與現實接軌這點而已。”
“所以妖怪也才會大部分都在夜里登場吧?”
在經歷昨天的慘痛教訓后,如今我已能輕松理解這些道理。只是我是早就聽過所以沒問題,但不知中禪寺敦子能理解多少。
“要接著講下面的事情前,希望你們能先牢牢地記住這個夢的構造。”
京極堂說完,默不作聲地向妹妹要了一杯茶。
“這有什么意義嗎?”
“假設記憶并非儲存在腦中,而是物質本身的屬性的話,不難想像我們的記憶可能會透過空氣地面與其他種種物質泄漏出去。”
“意思就是我所思考的事情會泄漏給你或敦子知道了?可是我完全不懂你們心里在想什么啊!”
“怎么可能知道。”
“可是京極堂,那不就跟你剛剛說的話矛盾了嗎?而且你不是也斥責讀心術很愚蠢?”
“是很愚蠢啊。我們通常稱之為心的其實是意識,意識只在心與腦的接觸下產生。我說會泄漏的是記憶而非意識,他人的腦與他人的心所構成的意識豈是第三者所能理解的。”
“所以說讀心術不可能成立嘛。”
“哥,那么記憶泄漏是在什么情況下產生的?”
“我們的腦接收了這些泄漏出來的記憶,當然會使之在意識上重新構成。但是這與先前所說的夢,也就是電影的道理一樣……”
“啊,原來如此,看不到。”
“通常我們會把這叫做氣息,例如即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我們有時也能感覺到似乎有什么事物存在。這種感覺在物理上恐怕無法證明,但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過經驗。那么,假設有個人由眼睛進入的訊息極少,只要周遭夠暗的話,屏幕上會映出什么呢?”
“那……榎木津不就……”
“沒錯。榎木津他能重新構筑別人的記憶,并且看得見,實在是個很麻煩的家伙。”
多么超乎常理的結論啊——
一時之間實在難以相信。不管道理上多么說得通,在我狹隘的常識范疇內,這個可疑的結論與降靈術實在沒什么差異。
“很難令人相信啊,榎木津先生不是能知道別人的記憶,竟然是能看得到。”
“沒錯,如同我再三重復的,沒在意識中登場的記憶其實很多。關口,你不是很健忘嗎?不管腦想怎么重組記憶,卻在某些錯誤的影響下,無法使之登上意識舞臺。可是遺失東西大部分都是自己造成的,表示腦本身應該知道才對。”
“因此榎木津才能準確猜中失物的所在?”
“當然也有猜不中的時候。”
“但是哥,我雖不是不能理解,但這很難想像啊。”
我也是同樣的想法。
“有些角膜受損的人會得到一種叫做邦納癥候群[44]的病癥。這是一種在白晝下也會看見小鬼之類不存在物的病癥。與做夢不同,本人有自覺自己是醒著的。也與假想現實不同,本人知道那是現實中不存在的東西。榎木津的情形或許跟這種病癥很近似吧。”
“那,那個什么香頌癥的病人為什么就看不到別人的記憶?”
既然榎木津都看得到了,別人也能看到不是很好?
“或許是跟受傷部位、先天素養,以及左右眼的細微差異有關吧。”
總之我們的生命形態注定是很復雜的——朋友如此作結。
而京極堂的解說也到此結束。
心情上像是被人用高等詐術蒙騙了的感覺。
這該不會是京極堂擅長的精心設計的詭辯吧?
中禪寺敦子也沉思起來。
“總之,由于這類狀況都能完整地說明,所以目前我還蠻喜歡這個假說的。”
“你,從哪里得來這么奇特的想法的?”
“奇特?會嗎……”
京極堂從懷里掏出一根香煙。
“——我幼年時代是在下北半島[45]長大的。”
“恐山[46]?”
我以前沒詳細問過,只知道他好像是出生于恐山,七八歲以前在下北半島長大的樣子。
“恐山有很多叫做盲巫的民間宗教者。她們會進行招魂,也就是所謂的降靈,她們幾乎都有視覺障礙。雖不知視覺障礙是否會遺傳,但那么多視覺障礙者都從事相同職業豈不是很不自然?想到這,我發覺到被稱為靈能者的人士中,有許多都具有視覺障礙。柳田翁的論文里曾推測一目小僧[47]或許是由神職者墮落的形象形成的。他暗示應該有種要神職者毀去自己單眼的儀式存在。而我認為會有這種習俗或許就是基于這種生理特性而來的。”
叮的一聲,風鈴響了。
“我猜榎木津原本想瀟灑地解決事件,但由房間現身的瞬間,在久遠寺涼子背后看到過去模樣的你。接著又見到與她面對面坐著的現在的你。驚訝之余,又看到倒在地板上的類似尸體的東西,發現原來那就是藤牧。但這究竟有何意義榎木津并不清楚,于是才會對她質問,問是誰要她來的。”
“因為他想如果是犯人的話不可能自己前來委托調查吧。”
“但她卻說是自己的決定。”
“所以接下來才會問她是否在說謊,并且……”
京極堂指著我。
“——也質疑你。”
這么一想,榎木津的奇妙態度也總算能理解了。
不,不如說若不這么想就無法理解他的怪異行為。
“他從小視力就比較弱,似乎那時就已經能見到這種現象。一開始以為是普通的事物,隨著成長便了解到這種現象是異常的。只有我注意到他奇怪的體質,而我跟他熟稔起來的起因其實也是因為這點。后來他在戰爭中又被照明彈給擊中,害他幾乎完全失去視力。你看他似乎在生活上很正常,但現在榎木津的左眼其實近乎完全看不見。諷刺的是雖失去了正常的視力,卻換來能更清楚看到這種現象的能力。”
這么說來——榎木津開始發揮特殊能力也是在復員之后。
京極堂稍作停頓,起眼,朝檐廊方向望著遠方。
“只不過,對于這個能力,不管我怎么解釋他也絲毫沒有興趣理解。”
我們覺得這正是榎木津的特色,不由得笑了起來。但……
那時,在我心中的深處,卻存在著某種不透明的不安,一笑也不笑地躲在那里。京極堂——我呼喚朋友的名字。
“你覺得——榎木津見到的久遠寺涼子的記憶,實際上反映了什么事實啊?”
這就是不安的真相。
“這我也不知道啊,關口。如同我一開始所說的一樣,有各種可能性,只不過……”
“只不過怎樣?”
“我在想,她的家族該不會是附身妖怪家系吧。如果是可就麻煩了。”
“附身妖怪?”
這家伙腦中是什么構造啊?
怎么會聯想到那邊去。
而我也不知被他驚嚇了多少次。
“算了,去探究這個也是無濟于事。”
京極堂自說自話后,伸手到那個里拿了一顆點心送入口。接著蓋子開著推向我這邊,似乎要請我吃。
“只是啊,關口,你打算怎么處理這件事?”
語調嚴厲。
“可以的話……”
我伸手抓了一把點心。
一口氣說完:
“可以的話我想解決這件事。”
京極堂嘴唇抿成”ㄟ”字形,暫時沉默不語后,說:
“那就別過度倚賴榎木津的能力,那只會造成混亂而已。”
接著蓋上蓋子,撫摸著滑溜的表面,說:
“關口,希望你別忘了,觀測行為本身也會對對象造成影響這件事。”
“那不是量子力學嗎?”
“是測不準原理。正確的觀測結果只能在不觀測的狀態下獲得的意思。”
“那又怎么了?”
“關口,聽好,主體與客體無法完全分離,也就是說不可能存在著完全的第三者。只要你一干涉,事件也會跟著變化,因此你現在已經不再是善意的第三者了。不,或者說你正積極地讓自己成為當事人才對。有些事件沒有偵探就不會發生。所謂的偵探就是,明明打一開始就置身事中,卻完全沒注意到這點的愚蠢分子。聽好,如同點心在蓋子打開后才獲得屬性,事件也是——相同道理。”
叮的一聲,風鈴又響了。
兄妹倆一語不發地看著我的臉。
“但是……但是這件事也不能放著不管吧。”
我只能回這句話。
京極堂雙手交叉胸前。
“既然連你這個意志薄弱的人都這么說了,那就做吧。但我認為你對這件事與那個久遠寺涼子——懷抱著某種特殊情感。”
我不否定。
“別讓它蒙蔽了你的雙眼,我想——只要不被蒙蔽,事件應該就等同沒發生過。但是如果你以帶著先入為主觀念的當事者身份,用錯誤方式介入的話——或許會產生悲劇。”
京極堂像是在對我忠告,斷斷續續地說著。
要以正確方式去介入……
該怎么做?
“總之……”
京極堂仿佛要驅散不祥預感似的說:
“要你負起責任的是我,而起因也是這個瘋婆娘不好,好像不該太恐嚇你才對。既然你那么有勇氣,就先吃過這個男人婆做的恐怖料理再回去吧。”
朋友說完,緩緩站起身來。我原本有點猶豫,但在妹妹的熱情邀請下,最后還是決定吃過晚飯再走。
結果中禪寺敦子的親手料理讓我原本浮躁的心情平靜了不少,但是脾氣古怪的哥哥卻從頭到尾一句好吃也沒稱贊過。
晚飯后,我幫忙他們掛蚊帳,告辭時與昨天同樣已過了十點。在玄關穿鞋子時,金華貓來到我身旁撒嬌,便跟它玩了起來。玩著的當兒,中禪寺敦子走出房間來到走廊上,小聲地說:
“老師。”
這位才女躡手躡腳地走到我身旁,更小聲地對我說:
“其實,我有件事情想拜托您。”
“拜托我?”
“就是——明天能不能讓我同行呢?”
令人意外的發展。
“小敦,你——不是不采訪了嗎?”
“不,這,這不是為了采訪。嗯,說來有些不知莊重,我想我對這件事有點興趣吧。總之,我不敢狂傲地說我能幫忙解決,只是,總之,我只是想看看這事件到最后會怎么發展的……不過我想您應該不會同意吧,畢竟又不是去玩……”
朋友的聰明妹妹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睛,重復著自問自答。這女孩身上流著與哥哥相同的血液,充滿對知識好奇心與無盡的求知欲。只是她的行動比她哥健康得多了。
“唔,你若能一起來我也覺得很感激。雖然剛剛在京極堂面前說大話,但老實講要跟榎木津那家伙一起去還是令人有點不安。如果不影響你的工作的話我也想請你務必一起同行啊。”
這是真心話。
中禪寺敦子笑得非常開心,隨即做出恐怖表情說:
“這件事請對我哥跟總編保密喔。哥聽到一定會很生氣,而我之前又對總編說教過,總覺得很不好意思——畢竟我也是有編輯的立場嘛。”
想到中村總編也說了相似的話,我拼命忍住笑,答應了她的請求。中禪寺敦子又再次展現笑容后,似乎想起什么,從背后拿出燈籠遞給我。
“晚上走這條坡道需要燈籠,老師昨天沒事吧?”
雖然我昨晚實在稱不上平安無事,但還是謊稱并無大礙。可是又怕昨晚的體驗再現,便老實地借了燈籠回去。
是盞印有星形記號的怪燈籠。
中禪寺敦子很客氣地站在玄關前目送我離去。
今天她應該會在哥哥家留宿吧。
天空不見月亮蹤影。早上的晴朗天氣,不知何時轉陰了。
梅雨季節還沒過去嗎?
明天會下雨嗎?
這個星形是什么?
在意著這些可有可無的瑣事。
但同時,腦中角落的那股不祥的、不吉利的預感卻不斷增殖而來。
啊,這個星形是用來驅邪的,記得當兵時曾聽人說過。
陸軍里用來表示軍人階級的星形徽章,其實是用來保佑不中彈的符咒。
但那只能求個心安而已,因為就算有徽章,還不是一個接一個中彈倒下。而我現在,就算提著這個燈籠,也難保不會再暈眩倒下吧。
在我心中的那個情緒激昂的我,不斷對我講著這些話。
但是,那晚什么事也沒發生,我平安地走下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