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療第三天,張弛師兄帶著糕點來看望了她。</br> 治療第七天，棠折之結束任務回到門派，來看望了她。</br> 倒也不算看望,只是來問她：“為何要殺你姐姐的靈寵？”</br> “不是我殺的。它自己撞墻死的。”</br> 棠折之淡淡看她一眼,沒說信，也沒說不信，片刻后轉臉看向窗外：“我希望我的親妹妹是個心胸寬廣、光明磊落、誠實友愛的人。”</br> “你覺得我不是？”</br> 棠折之沒吭聲，那張和啾啾極其相似的臉上毫無動容。</br> “阿鵲現在心境大跌，修為凝滯不前。三日后,師尊將會決定給你的懲罰。”棠折之頓了頓,“我會替你求情，但日后你若再欺負于她，我絕不姑息。”</br> 走之前,啾啾叫住了哥哥：“是棠鵲說，我殺了她的靈寵？”</br> “是她如何,不是她又如何？”棠折之面色微沉,“你好自為之。”</br> 治療第十日,啾啾被誡繩縛住雙手，由四位弟子押送至焦火山。</br> 這是他們師尊明皎真人最終定下的懲罰——棠鳩殘害同門姐妹靈寵,后又重傷同門師兄弟，釀下大錯，念其是首犯，罰去焦火山反思一年。</br> 焦火山乃是太初宗領地里的一座無靈山。顧名思義，山中靈氣極為稀薄,堪比凡世,道修在這里根本難以立足。</br> 臨行前溫素雪送了送她。</br> 他沒有提起那枚靈珀仙果的事,啾啾也沒有,她只是問：“師尊與你們說起關于我的處罰時，你也點頭同意了，是不是？”</br> “是。”溫素雪直接承認了，清冷冷的，“你安心待在焦火山，其它事我和你兄長會處理。”</br> 啾啾不關心那些，她只是關心：“你也認為是我殺了棠鵲的靈寵？”</br> “……”</br> 過了許久，溫素雪才淡聲回答：“是。”</br> 他從小就這樣，不會為了哄她開心而撒謊，在這些微妙的地方直白得近乎殘忍。</br> 溫素雪就是那種，能冷漠地告訴你，“我對你沒有感情”“我不相信你”“你不要對我有期待”的人。但他卻絕不會坦率承認“我喜歡”“我希望”“我想要”。</br> 人有時候就是這么奇怪。</br> 啾啾說：“我沒有。它自己撞的墻。”</br> 少年不置可否，沉默地陪她走完焦火山前的路，最后深深看她一眼，轉身離去。</br> 素白又單薄的背影不消多時便消失在焦紅薄煙中。啾啾也沒有回頭。</br> 她要在焦火山呆一年，必然不能只是無所事事地呆在這里玩泥巴。</br> 門派深諳要將資源最大化利用、多樣化利用的道理，所以她在這里的時間主要分成兩部分。第一是去討刑峽領罰。第二是去問世堂焦火山分堂，駐守此山。</br> 現在啾啾先被送去了討刑峽。</br> 焦火山里充斥著廢土與余燼，看不到生機，放眼望去，入目全是黑色枯枝、斷壁殘垣。越往里走溫度便越高，半空中時不時有零散火星稍縱即逝。</br> 空氣也漸漸變得稀薄。</br> “你說煉氣期的小丫頭被打發到這里來，沒問題嗎？”走在最前端的兩名弟子小聲嘀咕起來，說話時回首瞥了一眼。</br> 啾啾走在隊伍最中間，低著頭，一張臉藏在陰影中看不真切，但瑩白的額頭上已經滿是汗珠。身上好幾處沒有愈合的傷口崩裂，滲出血珠，浸入衣衫，隱隱約約顯露出來。</br> 為了達到懲罰的目的，被送往的討刑峽的人身上都會被施以禁令，防止他們用靈力護體，抵抗刑罰。</br> 所以這去向討刑峽的一百里地，只有啾啾是純粹在靠一雙腳走路。</br> “不知道。”另一個人搖搖頭，也回頭看了看，“夠嗆。”</br> “你說明皎真人怎么想的？我一個筑基期在討刑峽呆久了都受不了，她一個煉氣期，還要在這里呆一個月。”要知道，討刑峽是整個焦火山最熱的地方之一，那說話的弟子壓低聲音，“就不怕把她靈根給……灼毀了？”</br> 話音剛落，另一人就用胳膊肘撞撞他，給他遞了個眼神，示意他慎言。不過片刻后，這人也嘆了口氣，小聲：“聽說這位師妹還是木靈根。”</br> 把一個木靈根放到火之山里，能好嗎。</br> 兩人各有所思，不再說話。</br> 隊伍在山里不眠不休地行進了兩日，終于抵達討刑峽。將啾啾捆上行刑柱時，為首的師兄故意將鎖鏈放松了些，也能讓她在受罰時有余地掙扎兩分。</br> “有些痛，想叫就叫，不必忍著。”</br> 少女依然低著頭。</br> 好像這一路以來，就沒有見到過她的臉，所有人心里都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瘦削小巧的身形、低垂的睫毛和沉于陰影的臉。</br> 師兄們對視一眼，退出巨大的圓形石臺，“鐺”地一聲，行刑陣就此打開。</br> 金白光芒四濺開來，絢爛之中巨大的鞭子憑空生出，不等眾人反應，就是嗖的破空之聲由遠及近，最后落在柱子上的人身上。</br> “啪！”</br> 驚心動魄的鞭打聲冷冰冰地在山谷中回蕩，聲音高昂響亮，叫人心中發怵。就算不回頭，也能想象觸目驚心的畫面。</br> 刻骨鞭雖說不會讓人受傷，可它會讓人疼，疼得刻骨銘心，讓人永遠記住自己犯的錯，自己付出的代價。</br> “啪！”</br> 山谷中渡鴉被驚得飛起，不多時，一只只黑色殘影自頭上掠過，“啊啊”的啼叫盤旋聚集。</br> “啪！”</br> 隊伍中年紀最小的少年忍不住皺起一張臉，死死盯著地面，表情難受。他這還是第一次執行處刑任務，本以為不用戰斗不用出力，是個美差。可誰能想到——站在這里，聽鞭子抽打的聲音比其它任何任務都要讓人難熬。</br> 不知道那師妹情況如何了。那小姑娘看起來又瘦又弱，能受得住這鞭刑嗎？</br> 背后除了鞭子，沒有其他任何聲音。</br> 那小師妹硬是一聲沒吭。</br> 小少年沒忍住，透過眼角余光偷偷瞥了一眼。啾啾雙手被高高縛起，腦袋依然低垂著，因為使不上力，被捆得松松的身子也微微弓起，更看不清楚她的臉。</br> 不知道暈過去沒。希望她是暈了吧。</br> ——她實在是太瘦了。不像個修仙的，更像俗世里鬧饑荒時吃不飽的孩子。她那個姐姐，對，叫棠鵲那個，身形比她美麗有致許多。</br> 師兄匆匆收回目光，擰起的眉多少透出幾分于心不忍。他深呼吸一口，抬眼看向頭頂逡巡的黑色渡鴉，盡可能不把注意力放在鞭打聲上。</br> “啪！”</br> 啾啾確實想暈</br> 。</br> 刻骨鞭抽打下來實在是太痛，比普通的鞭子抽打在身上還要疼上千百倍。她沒有受虐傾向，她希望自己能暈著捱過去。</br> 但刻骨鞭能讓人時時保持清醒。</br> 她硬是咬牙生生扛過二十鞭。</br> 啾啾想了許多。為什么她要受罰，為什么受罰的人是她。</br> “不是我殺的青鸞。是它自己撞墻死的。”</br> 這句話她說了無數次，堅持說給每一個人，可是沒有一個人愿意聽。哥哥如此。溫素雪如此。</br> 為什么。就因為她不是棠鵲嗎。</br> 便真是她殺的青鸞，事情的起因究竟如何？青鸞是棠鵲的靈寵，為何要無端攻擊她？</br> ——對的。他們不信的。</br> 因為她不是棠鵲。</br> 棠鵲高貴美麗，天資極佳，受盡寵愛。而她天生殘體，一直掙扎于泥濘之間。一個是云，一個是泥，生于云端的人又怎么犯得著去踩死螻蟻呢。</br> 可是，她真的沒有。她明明沒有。</br> 沒有人想過，她不是石頭人，她也有一顆會感知溫涼的軟軟的心。總是被她熱愛的世界刀棍相待，她也會難過，她也會委屈。</br> 誰讓她不是棠鵲。</br> 二十鞭結束。</br> 啾啾臉上水淋淋的，不知道是痛出來的汗，還是剛才一時委屈哽咽落出的淚。</br> 華光星星點點，在焦火山永遠烏紅的天空下消散。行刑陣運轉，陣眼沉落的同時，刻骨鞭也消失在半空中。</br> 隔絕刑場的光壁緩緩落下，手腕鎖鏈一松，在師兄們匆匆跑來的腳步聲中，啾啾倒在石臺正中，意識陷入黑暗。</br> “這是——？”</br> 少女身上傷口全部崩裂，衣衫紅成一片，狼狽不堪。她渾身是汗，唇色發白，臉頰上卻有黑紋如花莖一般綻放延伸。睫毛時不時顫動，眼角淚珠透出血色。</br> 那年紀最小的師兄吃了一驚，剛要上前，便被為首的弟子攔住。</br> “別碰她！”他抽出劍，大喝一聲，“這是入魔之兆——她生出心魔了！”</br> “那怎么辦？”幾人退后一步，面面相覷。</br> 想到剛才的鞭刑，都有些沉重。</br> 這么個小姑娘，身上舊傷未愈，又挨了整整二十鞭。想得開才怪。</br> 為首弟子抿住嘴角，低頭看了許久，才用劍尖指向一動不動的少女，低聲道：“守著！若是魔氣繼續侵蝕，未見好轉，便——殺了她！”</br> 根據入門第一天分發的《門派令使用說明（必背）》所說，門派令內傳出警鐘聲并伴隨光亮閃爍，代表緊急召回門派。</br> “這什么意思？”昆鷲問。</br> 棠鵲回答：“讓我們立刻回門派的意思，你沒背《門派令使用說明》？”</br> 昆鷲嗤了一聲：“我為什么要背那玩意兒？”</br> “因為封面上寫了‘必背’兩個字，比標題還大。”</br> “……沒看見。”</br> “……”</br> 溫素雪手心拂過令牌，對門派召集做出回應，屬于他的令牌上光亮漸漸熄滅下去。少年眉心微蹙，黝黑的瞳孔看向鏤空的廳門，冷冷的：“棠鳩還沒回來。”</br> 棠鵲短促地“啊”了一聲：“說起來，小青鸞去哪兒了？”</br> “你剛剛睡著的時候，那小畜生自己走出去了。”昆鷲學著溫素雪的樣子，用掌心拂過門派令。他的身份令牌也停息了閃爍。</br> 棠鵲偏過頭，很嚴肅：“你沒攔住他？”</br> “他想出去便出去唄，你們結了血契，還怕他走丟不成？”昆鷲滿不在乎。</br> “可他之前受的重傷還沒愈合。”棠鵲頓了頓，“我去找他。”</br> “我和你一起。”昆鷲將雙手枕回腦后，想到棠鵲這么在乎那小畜生就滿肚子不爽，不由小聲嘀咕一句，“把他召回來不就好了。”</br> 棠鵲似乎沒聽見，只是看著圓堂的鏤空玉門出神。</br> 其實不強行把青鸞召回的原因很簡單——棠鵲現在的神識還沒法掌控青鸞，若是強行將他收回，她很有可能會遭到反噬。</br> 她不太確定小青鸞會不會聽命她的召喚……老實說，她覺得小青鸞不那么，順從。</br> 溫素雪沒參與他們對小青鸞的討論，很安靜：“你們走這邊，我去那邊。如果找到人了，就回圓堂集合。如果沒找到，一刻鐘后也回來。”</br> “好。”</br> 眾人兵分兩路。穿過玉門時，棠鵲視野的邊緣捕捉到了溫素雪的背影。少年不知何時個頭已經高過了她，身形依舊帶著點稚嫩的單薄，但曾經傻乎乎被她掌控的羞澀模樣卻日漸稀薄，他逐漸成為了團隊中值得信賴的統御人物。</br> 他越來越淡然成熟，也越來越……像她。</br> 棠鵲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br> 小時候在書院念書，孩子們總是聚集在一起憧憬未來。棠鳩想成為被凡人崇敬的大俠，棠鳩關系最好的那位少年想成為世間最厲害的修士。唯有溫素雪被問起這個問題時，偷偷瞥了一眼，小聲說：“我想成為像姐姐一樣的人。”</br> “姐姐？”</br> 溫素雪點點頭，蘊含期待的眼睛熠熠生光：“就是會照顧人，聰明成熟、溫和可靠，像個姐姐一樣的人。”</br> “這算什么愿望？”</br> “你是個男人，怎么能變成姐姐呢？”</br> 孩子群爆發出一陣歡笑，溫素雪在笑聲中紅了臉，有些狼狽。棠鵲卻一言不發。她能感受到溫素雪平日里對她的憧憬、對她的依賴。也能感受到溫素雪訴說愿望時，偷瞄她的視線。</br> 棠鵲好像從小就比別的孩子早熟通透很多。</br> 后來她變了，溫素雪也變了。不變的是他上課時穿過棠鳩，依然偷偷投注到她身上的視線。</br> 也許溫素雪想要變成姐姐的心愿并沒有改變。只是他憧憬的姐姐成為了另一幅模樣，所以他也成為了另一副模樣。</br> “怎么了？”見棠鵲陷入失神，昆鷲用胳膊肘撞撞她。</br> “沒有。”她搖搖頭，“我就是在想，不知道小青鸞現在在做什么。”</br> ……</br> “锃——”</br> 兵刃相交時巨大的聲響帶著震顫蔓延開，火花迸發，細碎四濺。</br> 小青鸞現在在和啾啾打得不可開交。</br> 青鸞擅長用鋼鐵般的羽翼射擊，啾啾則擅長用木刺對穿。本質是兩個玩遠程的弓兵，這會兒殺紅了眼，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變成了青鸞的利爪搏斗棠鳩的長劍。</br> 自古弓兵多近戰。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br> “锃—</br> —”</br> 兵刃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響亮，在空曠的暗室中擴散回蕩，啾啾虎口已經麻得快沒有知覺，沖擊而來的力道讓她像離弦的箭一般被射回虎樁燈上。身上全是深淺不一的傷口，手臂被戳穿了一個洞，衣衫浸滿血紅，臉頰也開了道口子，汗水和血污混在一起。</br> 她只是粗粗喘了一口氣，立刻又一蹬虎頭沖向另一方。</br> “砰！”</br> 一節鋼羽射入虎樁，啾啾剛剛站立的地方已經粉碎。然而現在呆的地方也不能久留，她疾馳躲閃，青鸞的攻擊又急又毒，鋼羽有如連珠炮，將整個暗室毀得千瘡百孔，粉塵彌漫。</br> 青鸞的修為比她高了太多，就算他現在狀態不好，啾啾也不是他的對手。m.w.com,請牢記:,.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