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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弟子大會(十)

    謝妄真道:“哦?那你希望我怎么做呢?!?br/>     陸呦道:“不如你教我一些功法,  至少不要讓我再在徐千嶼面前吃虧?!?br/>     “好啊?!敝x妄真斟滿一盞茶,吹了吹,道,  “還要如何?徐千嶼對長老不敬,合該受罰。現(xiàn)在把她叫過來教訓一頓?”
    陸呦見他不怒反而帶笑,  越說越有些瘋勁,  眼皮一跳:“不不,倒也不用……”
    但謝妄真心意已決,動動手指著童子去叫徐千嶼來。
    沈溯微靜靜聽著二人對話,  心內(nèi)略覺古怪。
    倘若徐千嶼和無真私交甚好,他又為何偏袒徒弟而這般說她。
    待聽得無真“教訓”之言,  沈溯微面無表情,  手已按在冰涼劍鞘之上。
    徐千嶼待人愈是赤誠,  他便愈見不得對方輕浮。
    多少有些為她不平。
    他將徐千嶼抱起來,  掀開簾子放在床榻上。
    他的床不知是否寒玉制成,冷氣從床下不住地透出來。徐千嶼挨著床便覺得舒服極了,一骨碌滾到了里側(cè),自己將被子蹬亂了蓋著。沈溯微幫她拉好被子,  發(fā)現(xiàn)她已蹙眉捂住了耳朵,那意思是怕吵。
    沈溯微強行將她手扯開一點:“我出去一趟,一會兒便回來?!?br/>     一撒手,捂耳朵的手又跟磁石似的吸在了耳上。
    沈溯微沒再管她,  將簾子仔細放下。
    出外擋住無真的小童時,  他眼里那笑意已消散干凈:“師妹不在,我請代為賠罪。引路吧。”
    小童諾諾,  只得領(lǐng)著他前往。
    無真的居所在桃花溪深處,  因有禁制,  平日樹籬自動環(huán)抱,將人阻攔在閣子外。
    沈溯微記得當年他追潛入蓬萊的魔時曾誤入此地,那時無真重傷未醒,沒能擋住他;這次無真是醒著的,他一分拂樹木,元嬰真君的強大威壓立刻便被覺察。
    氣息未加收斂,仿佛橫劍逼近脖頸,謝妄真端茶杯的動作一凝:“誰?”
    “掌門座下,內(nèi)門三弟子沈溯微?!?br/>     這人說話,腔調(diào)極淡,不疾不徐,如水一般平靜。偏令謝妄真有如鯁在喉之感,總覺得這溫雅內(nèi)斂之下,有一種令人討厭又難以擺脫的威脅感。
    “我請的是徐千嶼,你來做什么?”
    沈溯微道:“師妹不在,她何處得罪了師叔,我可代為道歉?!?br/>     “一人做事一人當,關(guān)你什么事。”謝妄真道,“她有什么事不能親自過來?”
    沈溯微邊說邊向閣子走:“師妹有什么錯,也是我身為師兄教導不嚴之過?!?br/>     “你站??!”威壓步步逼近,謝妄真從齒縫擠出一句話,冒了冷汗。
    但沈溯微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望著墻角那株浮草申崇,隨后看向里面臉色慌亂的少女,和持茶杯的黑衣少年,斂目行弟子禮。
    玉冠白裳,一張缺乏表情的秀麗面孔,抬眸看人時,目中卻自含一股鋒銳劍意。
    謝妄真冷沉沉地望著他。
    果然是他!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沈溯微手上,稱為“宿敵”也不為過。
    他竟是徐千嶼的師兄,那他們豈非日夜朝夕相處?想到小姐同他討厭的人有這般關(guān)系,他心里漫上一股說不出的煩躁。
    沈溯微亦在心里靜靜思忖。
    他不喜歡無真。自見第一面起,便有股說不清的厭惡,如藤蔓般在心中瘋長。但徐千嶼卻喜歡來找他,想來不無道理:她喜歡面上含笑,會討人歡心的人。
    被魔附身的郭義在花境中哄她,她亦是會笑的。
    也不分這個人是真心假意。
    陸呦看看二人,怯怯站了起來,忙添水倒茶:“沈師兄請坐?!?br/>     她不明白為何她還沒有開始攻略沈溯微,這兩個人之間就已經(jīng)開始有了敵意。
    再一想沈溯微此行竟是替徐千嶼來,心中有些酸澀。
    他現(xiàn)在是徐千嶼的師兄,他們親厚一些也正常。那些練劍、教導、朝夕相處還未發(fā)生,他跟她沒有什么關(guān)系,還需要耐心一些,力圖留下個好印象。
    兩人卻同時道:“不必?!?br/>     謝妄真冷冷道:“你一介弟子,嘴上道歉,實際處處挑釁,闖進我閣子,你眼里可還有我這個長老?”
    沈溯微眼睜睜看著無真茶杯里漂浮的幽藍色葉片,心內(nèi)震驚,但未動聲色。
    陸呦拿浮草申崇煮茶,無真卻毫無反應?
    無真生在無妄崖邊,據(jù)說那處,生長著許多浮草申崇,他對藥性當很了解。既是重傷初愈的人,應該更謹慎惜命些才對。
    他的目光挪到了謝妄真臉上。此茶飲下,當下沒有什么反應,但也足夠讓他生疑。
    他未曾與無真打過交道,但總覺得有些古怪。
    若要細辨,屋內(nèi)確實有一絲極淡的魔氣——
    謝妄真被他盯著,掃興得很,語氣中有些不耐:“你回去,叫徐千嶼親自來找我?!?br/>     此話甚為逆耳,將沈溯微的思路強行打斷:“徐千嶼再如何,也是我?guī)熼T管教?!?br/>     謝妄真沉下臉:“看來你是不肯了?!?br/>     “師叔若總針宗門內(nèi)女弟子,恐落人口實?!?br/>     “哦?我便‘針對’她如何?”謝妄真妒忌他能名正言順護短,直直看著他道,“你可知道,徐千嶼與我私下要好,她便是被我針對,也未必有怨言。”
    沈溯微心頭火起。
    謝妄真的笑容極冷,于衣袍間當啷掉出什么東西,滾落至沈溯微腳下:“請你幫我撿一下。”
    沈溯微盯住他片刻,彎腰撿拾起那枚錢幣。
    銅錢銹跡斑斑,其上懸掛紅繩同心結(jié),照民間習俗,是縫制在新娘衣裙上喜錢。
    謝妄真見他盯著喜錢,便一笑道:“可認識嗎?這便是你師妹身上之物。撿來給我?!?br/>     沈溯微卻看著那一截紅繩。艷麗如血的顏色,紅得極為刺目。
    一滴血,落入深潭暈開。
    一瞬間,有數(shù)個幻境同時匯入腦海。
    幻境中,全是少女提著裙子的背影,從昭月殿,向南跑向無真的這片桃花林。
    初始時是一兩次,于傍晚時分悄悄地去。后來便是青天白日,肆無忌憚地去。
    他立于門口,恰能看見鏡中人對著鏡子,不甚熟練地抿住口脂。
    她跪在凳上,兩片唇一抿一分。咬破春李,便是這樣的嫣紅。
    為怕太紅夸張,拿手背蹭去一些,這樣既別出心裁,又不著痕跡,便滿意地一笑。
    徐千嶼拿劍跳下來,直撞上他,幸而黃昏天暗,只能看清一雙閃爍的眼睛,她以為他注意不到她臉上胭脂。她的借口亦很多:
    “去幫老叟穿金蓮串?!?br/>     “和阮竹清約好了喝茶。”
    “去后山練劍了?!?br/>     但是每一次,她都去了無真的閣子。頭發(fā)和衣裳后沾著帶著露水的花瓣。
    最后一個背影,徐千嶼頭上蓋著喜帕。她身上穿白,喜帕的顏色卻是凄迷的艷紅,看不清面孔,她和無真牽著手,拜天地,入洞房。
    他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但是師妹沒有回頭。
    ……
    沈溯微抬眼,手上這枚銅錢陡然斜飛出去。
    挾著磅礴劍氣,直接將閣子的墻壁,劈開一道縫隙,整個閣子都搖晃一下。
    謝妄真未料他突然出手,茶杯翻潑一地,變了面色:“你干什么?”
    他亦忍了很久,再一擊來時,將桌案掀到沈溯微身上。
    沈溯微閃退數(shù)步,抽出尺素,滿室倒映寒光。
    他垂下睫,看了一眼上面的紅繩。
    沈溯微發(fā)覺自己弄錯一件事:他先前以為,前世他殺徐千嶼,是因徐千嶼挑釁自己在先,叛出師門在后。
    他從未想過一種可能,那便是他這師妹,從頭至尾喜歡的都是另一個人。
    叛出師門也是為無真,給他下藥、從他身上摸走他物、丟了他的糖葫蘆,亦都是為了無真。
    至于他……
    他是可代替的蕓蕓眾生,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超出師兄妹外的任何干系。
    沈溯微面上沒有表情,一劍將桌案化為齏粉,直取謝妄真心口。忍著心內(nèi)絞痛,也不知是因為心魔幻境,還是這件事本身,令他感覺到一種難以消解的痛苦。
    這種痛苦,化為了安靜而暴虐的殺意。
    陸呦尖叫一聲,卻又不敢阻攔:“沈師兄,你瘋了,宗門規(guī)定不可對長老拔劍。妄真……”
    謝妄真忽然橫她一眼,這一眼極為刻毒,陸呦意識到自己說漏嘴:“師父?!?br/>     二人動起手來,她連忙拔劍,企圖幫謝妄真擋住沈溯微,但劍氣太過鋒利,她根本難以接近。再打下去招來人,只怕謝妄真會泄露身份。
    便在這時,屋內(nèi)橫出一道聲音。
    少女剛剛睡醒,嬌氣蠻橫中帶著一絲沙啞,脆生抱怨道:“哥哥,師兄,你干嘛把門鎖住,我怎么出去???你怎么還不回來?”
    由喙鳳蝶傳過來的聲音雖小,但在三人耳中清晰無比。
    這般腔調(diào)極具辨識度,是徐千嶼的聲音。
    沈溯微驟然一停,片刻,竟歸劍入鞘,轉(zhuǎn)身就走。
    “站?。 敝x妄真卻顫抖起來,似是在恐懼。
    她說什么?
    他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以致于她私下里這般說話?
    沈溯微置若罔聞,仍往外走,面前陡然落下一道火墻,將閣子熔成一團火海,阻住他的去路。
    他捏一道水訣,數(shù)條晶瑩水龍從手中綻出。但此火非凡火,乃是“深淵之火”,水龍觸之便似被燙到似的收回來。他復捻訣,絞纏許久,轟然將其破開!
    謝妄真的身影卻已消失了。
    沈溯微不顧陸呦阻攔,提劍追去。
    徐千嶼醒來時,躺在一處空曠的屋宇內(nèi),光從柵窗照進來,一半照在她臉上,一半照亮地上的團花羊毛毯子。
    毯子上散落著一些絨球,縫制的布偶,幾冊連環(huán)畫,旁邊還有一只木馬。
    徐千嶼爬起來,斜坐在有些矮小的木馬上,環(huán)顧四周。
    這是她年幼時的房間。她九歲后,便搬到更大的閣子去了。
    連光線也是她記憶中的模樣,靜謐昏暗。
    觀娘會擠躺在小床上哄她睡覺,另有幾個她喜歡的丫鬟在外間伺候。不過現(xiàn)在房間里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她。
    這是她的“境”。
    師兄說的果然不錯,修士初結(jié)境,方寸大小。她這境便只有一個小房間大,且不具攻擊性。
    很顯然,她結(jié)出了一個平境。
    但這個境是她的家,她便也沒那么失落了,反倒生出些慶幸。
    她的家以另一種方式永遠留存。
    送風水車吱呀轉(zhuǎn)著。徐千嶼四下看了好一會兒,將散落的玩具收在一處,從地上撿起一個綻開線的白兔布偶。
    那年有丫鬟將這個白兔布偶送給她,哄騙她說是水微微做的,她便一直緊抱在懷里,不讓人拿去;后來午睡時,丫鬟閑聊說漏了嘴。原來它根本不是水微微做的,就是丫鬟在集市上買的。水微微根本沒有清醒過。
    她聽到之后便將布偶扔在地上,邊哭邊用力踩爛了。
    后來這個布偶就被觀娘拿走了,未再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徐千嶼現(xiàn)下將它撿起來,心內(nèi)卻一片平靜??粗ら_肉綻,甚至覺得有些可憐,使了個清潔術(shù)把它弄干凈,放回了床上。
    只是這下,她在境中更覺孤單,想出去找?guī)熜终f話,便走到窗邊。
    房間里有兩扇窗,外面投進來的光是耀眼的橘紅色,看過去,似窺探燒得正旺的爐膛。
    徐千嶼感覺奇怪,猛然將窗戶推開,外面也無日月,天地似熔爐,流動著熔金烈火,鎏紅映亮了她的面龐。
    不過她還沒感覺到熱,眼前的一切便如霧消散了。
    她在窗戶外看到了謝妄真漆黑的眼瞳。謝妄真還叫了一聲“小姐”,將她從境中叫了出來。
    徐千嶼想起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半夢半醒中她結(jié)出了一個平境,便在境和現(xiàn)實間來回穿梭著玩。但今日消耗太過,她靈氣不多,幾下便耗光了。
    還餓得百爪撓心。
    她輾轉(zhuǎn)反側(cè),下了床想找點吃的,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沈溯微不僅未歸,還將閣子封印住了,她打不開門,一肚子怨氣。幸好喙鳳蝶在她手中,便催他回來。
    等待的過程中,她又進了境中。
    徐千嶼茫然看著一臉怒容的謝妄真:“怎么是你?”
    謝妄真冷笑道:“你還希望是誰?”
    徐千嶼反唇相譏:“反正不是你?!?br/>     謝妄真死死盯著她披散的頭發(fā),徐千嶼臉頰還有剛睡醒的淺紅,這閣子玉牌上明明白白寫著沈溯微:“你平日都是這樣與師兄相處的嗎?”
    他自窗戶能看到室內(nèi)素紗飄飛,床帳凌亂,“青天白日,睡在別人的床上?”
    若是真的,徐千嶼便也認了;可偏偏什么也沒有,被橫加揣測,徐千嶼便惱了,抬手關(guān)窗,冷沉沉道,“我想睡哪便睡哪,關(guān)你何事。”
    “那為何不能是我?”謝妄真格住窗戶,執(zhí)著地看來,“憑什么就我不行?你分明喜歡過我。”
    徐千嶼也不廢話,招來木劍,向窗外一刺。
    竟然刺中了肩膀。
    魔王凡兵不侵,而此時木劍發(fā)出嗡鳴,魔王的血浸下來,他還是那么直直地看著她,好像有些說不清的困惑。
    徐千嶼怕他的血落在師兄閣子內(nèi),將來說不清,又拿劍將他往外拄了一截,利落收了劍:“你再不走,我拿鞭子抽你了。”
    “小姐,你對我手軟,將來要后悔的?!敝x妄真捂著肩,再抬睫時,嘴唇輕快一翹。他在徐千嶼閣子外看到了陶罐內(nèi)的靈草。
    無論陸呦是如何得來的靈草,他喝的靈草,都是徐千嶼種的。
    也不知作何想,謝妄真如霧消失。
    也許是感知到沈溯微追過來,不想與他照面。
    總之沈溯微過來時,面上表情也不好看。
    無真果然先來了此處,到處都是他的氣息。
    他立在窗外,一手持劍,一手忽然撫上了徐千嶼的臉,似在靜靜感知。
    他的眼瞳寂靜,壓抑的殺意流轉(zhuǎn)在空中。
    徐千嶼奇怪,擰眉看他。
    幸而除卻劍上留著無真的氣息,她臉上沒有,身上亦無。
    沈溯微將封印解開進門,輕道:“怎么了?”
    徐千嶼忍不住大發(fā)脾氣:“我餓了。”
    沈溯微便從島外點了些東西。因結(jié)境太熱,徐千嶼將冰碗、冰茶水喝了個痛快,凡是想冷飲的,便全都推到對面,沈溯微推回來時,已凍結(jié)成霜。
    待至晚上,沈溯微攔住她道:“你睡在我這里吧。我床榻帶寒氣,睡上幾日,直至結(jié)境完畢?!?br/>     徐千嶼有些不好意思:“那師兄睡在哪里?”
    “我不睡,外間打坐?!?br/>     徐千嶼應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同師兄真身一起過夜,多少有些緊張,那股平素極淡的松雪氣息,在夜中將她包圍,和睡在昭月殿,是全然不同的感覺。徐千嶼躺在床上摳簾子,幾乎不敢發(fā)出聲音,豎著耳朵細聽,外間也沒有聲音。
    及至夜半,徐千嶼終于發(fā)覺不對,走到外間一看,空庭寂靜,根本無人。
    師兄也不知何時早就走了。
    徐千嶼有些生氣,亦有些失落:說好的外間打坐呢?
    也不知道這么晚,能去哪里?
    徐千嶼睡不著了,飛速穿衣穿鞋。拿劍出門時,忽然福至心靈,一拐,尋向了劍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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