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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地窟(五)

    徐見素脾氣上來,  徐抱樸哪里攔得住,凌波劍破風而來,讓尺素重重擋開。
    徐見素滑退幾步,  氣得無法:“結嬰了,  了不起啊,  翅膀硬了?”
    沈溯微拿劍指著他:“你以后少管徐千嶼的事情。”
    “你在這放什么屁呢,  ”徐見素嘿然一笑,撥開徐抱樸,欺近沈溯微,“那是你一個人的師妹嗎?她也是我師妹啊,  拜師禮的時候她也喊我一句‘二師兄’的。”
    二人如兩塊磁石快要碰至一處,沈溯微一把揪起他的領子,  幾乎貼著他的臉輕輕道:“就給顆櫻桃,你算什么師兄?屬性都不知道你當什么師兄?當時你不認她,  往后也別認了。”
    話沒說完,  因為徐抱樸將兩人強行分開,甩至兩邊。
    徐見素擦一把嘴角血:“你就攔我,  不攔他是吧?”
    他真懷疑沈溯微先前吃了他太多悶虧,都攢著,等元嬰了,  一口氣報復回來。
    真他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你也是的。”徐抱樸責備沈溯微,  “砸完無真的閣子,  又砸這兒,沒事多念幾遍清心咒——我沒有說你發現魔王不對的意思。”
    沈溯微冷靜地同大師兄道歉,歸劍入鞘,  走了。
    徐見素心煩意亂地整飭領子,  忽而想起陸呦的話。她說沈溯微和小師妹有超出尋常的關系。
    徐見素若有所思,  許久道:“你說,沈溯微對小師妹是不是有一種母愛啊?”
    徐抱樸心力交瘁,剛灌下去的一口冷茶又全噴了出來:“什么?”
    “我不就喂了小師妹一顆雪魄丹嗎,你看他那發瘋的樣子,跟護崽的母雞有什么兩樣?”徐見素又罵了一通,道,“你還記得當年,他喂貓那事嗎?”
    “不記得。”徐抱樸道,“不是,你說話能不能好聽點?什么母雞公雞,怨不得三師弟打你,你是自己討打。”
    徐見素道:“就沈溯微剛入內門那會兒,住在林子旁邊。”
    林中偶有野貓出入,膽子大些的,會跑到弟子住處來討食。
    有只白貓,極為貪婪又不怕人,經常撞開沈溯微的門。那時徐見素驚訝地發現,沈溯微偶爾會蹲在門口喂貓。
    有時他身上帶傷,師尊賜下的極為貴重的丹藥,也隨便拿來喂貓,把那貓從毛皮黯淡喂得膘肥體壯。
    沈溯微也不見得有多喜歡那只貓,從不上手摸,更別說抱回去養,就是靜靜地看著它吃飽跑開,自關門回去,甚至顯得有些冷漠。
    只是下次貓再撞開門,喵喵地叫,他還會喂。
    那時偶爾有女修來送小香囊,沈溯微不接,就以清明的目光直直地看著對方,直至把一張含羞帶怯的桃花面看得又青又白,駭然跑開,他自己轉身繼續練劍。
    宗門之內,也沒有旁人敢同他勾肩搭背。
    徐見素一度懷疑這人冷心冷肺,結果竟不是和這塵世完全隔絕。
    “還在那憐弱呢,自己都不行,保護欲倒是強得很。”
    “那貓也怪沒良心。”徐見素說,“后來有次跑到外門弟子那邊去了。那邊弟子未辟谷,好吃的多,便再沒回來。我看他也不去尋,就當那貓從沒來過。然后有一日我故意跟他說,知道貓為什么不見了么,是我將那貓捉了殺了。想瞧瞧他什么反應。”
    當時沈溯微也是同今日一般,表情正常地看著他,然后突然動手。
    “一巴掌拍在我臉上,你知道他下手有多重嗎?當時他還打不過我,我閃開了,但是給我脖子撓爛了。”徐見素把后頸給徐抱樸看,“你看,還留著疤呢。”
    二人打得徐冰來拉都拉不開,因無事斗毆,各罰二十靈鞭,算是正式結下梁子。
    徐抱樸嫌棄地將他推開一點:“你也是口無遮攔,該。”
    徐見素:“不是,他明知道我開玩笑,還動手。”
    那時他才驚覺,這個處處隱忍的三師弟,內里有一股暗流。而且對貓的離開,他內心并非毫無波瀾,只是將這份情緒隱藏起來,若非得刺破表層,暗流便會沖出來,將人吞沒。
    “貓跑了,他不打貓他打我。”徐見素道,“你說有這種道理嗎?”
    “這是兩回事。”徐抱樸道,“別貓不貓的,你亂喂小師妹就是不對。往后你就如溯微所說,少管小師妹的事。”
    “不是,那我那些衣服發釵呢?”
    “那些可以給,入口的東西便免了吧。小師妹入門晚,很多事情懵懂,容易出岔子。你要是沒事做,多陪陪芊芊。”
    徐見素冷笑一聲,扯正領子。
    這回他是真忘不掉了:小師妹和他一樣,是雷靈根。
    沈溯微回去時,徐千嶼已握著取火珠睡了,他便將燈熄了,在昭月殿外間打坐。
    徐千嶼夜夢驚醒,試探著喊了一句“師兄”。
    “怎么?”沈溯微隔簾問。
    “沒有。”徐千嶼看著帳頂,覺得有人應答的感覺很是安心,一直緊繃的精神松弛下來,“你回來了啊。”
    沒有白等,她很滿意。可惜太困了,腦子已經無法轉動。
    方才徐千嶼的聲音糯而蔫萎,不比平日精神,罕見地露了幾分怯。
    沈溯微坐定片刻,陡然起身,掀開簾子摸了摸,徐千嶼的手是冰涼的。
    徐千嶼翻了個身接著睡,隱約感覺師兄給她蓋好被子,又將她床上已經冷成透明色的取火珠摸出來,給被子里滾進一顆新的取火珠。
    ……
    昭月殿內有一屏風,隔開一角,徐千嶼平日在其中更衣。
    她兩手抓住新的月事帶的四根系帶,又忘了怎么在腰上打結,便磨蹭了很久。
    沈溯微立在屏風外,聽著里面遲疑的動靜,沒有催促。
    待徐千嶼匆匆出來,他一眼瞥見雪白的弟子服后面暈染的痕跡,目色一凝,不動聲色地捻訣清理干凈。
    門外,沈溯微同蔑婆婆道:“她好像還是不太會。”
    蔑婆婆:“我已經教她兩遍了,她當時是學會的。”又嘆道,“這孩子嬌貴命,小的時候可能被伺候得太好,所以照顧起自己,總是生疏得很。”
    說生疏都是婉言,唯有“笨手笨腳”四字方能概括。
    沈溯微默然。
    蔑婆婆心疼徐千嶼,便道:“實在不行,咱們仙宗就不能撥些人照顧她嗎?我看那掌門,不也有兩個童子給他扇扇子……”
    沈溯微打斷道:“掌門身邊童子不是仆從,都是平日受掌門點撥,自愿報恩。仙門中人,都是自力更生。既然做了修士,又豈能讓別人服侍。”
    蔑婆婆心中感嘆門規確實清正嚴苛,見沈仙君側臉嚴肅,因怕他遷怒徐千嶼,忙道:“都是我瞎說的,我再教她一遍就是了。”
    徐千嶼自己并不很在意。
    因為林殊月告訴她,這東西沒什么好擔心。女修初潮之后,只要掌握修煉之法,下次癸水之前,便能以修煉“斬赤龍”,意為暫絕癸水。
    她只用忍受幾次便好了,所以本就有限的注意力,更不往這上放。
    這次更衣,她又抓著月事帶的四根帶子躊躇許久,胡亂綁上了后面,掉下來前面;拿腿一接,綁上了前面,掉下后面,忽而幾縷冰寒劍氣穿透屏風而來,提起四個角。
    瞬息之間,四根帶子自己利落牢固地扎好。
    徐千嶼一驚,等反應過來,月事帶已經系牢在了腰上。
    她頓了一下,眼見這東西自己弄好了,便直接將褻褲穿起來,出去了。
    只是一出門便見沈溯微背立在屏風外,窗戶半開,他雪白的衣裳輕盈飄動,干凈而疏闊,如風拂玉樹。
    徐千嶼心中忽然閃過方才更衣的昏暗角落、堆疊的衣物,腿間那四根紅色的狹長帶子。
    兩者似乎毫不沾邊,但非要在腦中,反復重疊在一起。
    很煩人。
    那畢竟是貼身之物。
    徐千嶼尚不知道沈溯微是何時學會打結,但不禁開始留意腰上系帶的觸感,身上如爬了癢癢蟲一樣,她別扭地走了兩步,整整腰帶,壓下這古怪情緒,臉頰卻開始發燙。
    “走吧。”約莫怕她尷尬,沈溯微全當沒發生過,什么也沒說。
    徐千嶼快走了兩步,一把牽住他的手,驚覺師兄手心亦有些冷汗。
    只是剛觸到,沈溯微便在她手中塞一枚取火珠,同時不著痕跡地抽出了手。
    徐千嶼心中微妙,仿佛觸到一個秘密。
    原來師兄也不像表面上那般神色自若,方才,他也同她一般緊張。
    是夜,悶雷延綿而近,反復炸響在窗欞邊。
    徐千嶼并不怕打雷,但是大約是靈根屬性與自然界相感,每逢雷雨潮濕天氣,她總感覺心中空落憋悶得很,輾轉反側,不得安寧。
    “師兄。”徐千嶼坐起來,將簾子“嘩啦”拉開,看著在外打坐的沈溯微,“我能不能……”
    她迎著他看過來的目光,小心地說:“坐你這里睡?”又保證道,“我這次已經弄好了,不會再弄到你身上。”
    她記得上次坐在沈溯微懷里睡,就睡得很安穩,又涼快舒服,直從中午睡到了晚上。
    沈溯微默然看著她,許久才斟酌道:“地上太涼了,不好。”
    “我已經不能再熱了。”徐千嶼熱得慌,鬢發都被汗濡濕了,用手扇風,因為畏暑,語氣不免帶著躁意,“或者我同你一起打坐?”
    她性情霸道,也不等對方應答,直接蹬上鞋子準備過來。
    沈溯微止住她,起身走到床前:“你坐著睡,豈不難受。躺下吧。”
    徐千嶼抬頭看他,眼睛瞪得極大,含著驚異。
    沈溯微的意思,好像是準備陪她在床上睡。
    忽明忽暗的閃電中,沈溯微看出少女眼里躊躇之色,輕道:“害怕?”
    徐千嶼叫人點破,嗓子哽住,心似乎卡在其中砰砰地跳。與其說是害怕,不若說是一種緊張。
    這跟坐著睡有些不太一樣。她的床榻并不大,師兄一人便能占據大半空間,一張床的距離,還是有些太近了。
    沈溯微沒再說話,兩指并攏,摁在額頭上,片刻,身量縮減,化為一個素錦女身。
    徐千嶼心中那股緊張,在看到女身的瞬間松快下來,立刻往里面挪了挪。
    沈溯微躺在了她身旁,放下簾子。
    徐千嶼躺了一會兒,忍不住側頭觀察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女身:
    她的睫毛長而翹,鼻梁挺而秀氣,身量高挑但不失柔軟弧度,她身上有股清冷的氣質,但徐千嶼并不害怕。
    徐千嶼忽然一滾,滾到了沈溯微懷里,緊緊抱著他,感覺心中那股憋悶之感煙消云散,有種被撫慰的感覺。
    她抱著的這副身軀瞬間僵硬,不過片刻后又慢慢放松下來,一動不動地任她抱緊。
    仿佛是她在花鏡中的姐姐,又好像是存在于她幻想中的娘親。
    不過明知這是師兄所化,身上有師兄的氣息,好像又有些不同。
    正亂想著,沈溯微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
    徐千嶼睫毛一顫,她從未被如此對待過,她感覺自己幸福得忍不住顫抖。
    外面雷電轟鳴,不住拍窗。
    沈溯微垂睫,靜默地拍了她許久,直到徐千嶼松弛下來,不抖了,只是睫毛還偶爾顫動一下,分明還醒著,沒有睡著。
    他便在這時化回原身。
    腰身伸展,腿長增加,周身氣息亦從柔和變成冷肅壓迫,分明是迥然相異的兩種氣質,但又似有奇異的交融。
    徐千嶼感知到變化,下意識地想躲開,但沈溯微手臂收緊,將她禁錮在懷中。
    徐千嶼便直挺挺地沒有動彈,額上冒出一層汗,于混沌中完成了過渡。
    她聽到沈溯微極輕地問:“還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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