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千嶼注意著頭頂的動靜, 好像是洛水元君來了,楚臨風那邊的紛亂才平息下來。
她以意識出竅,緩緩穿過上層, 正看見洛水元君治愈楚臨風。
視野之內,除螢火蟲般的靈氣之外, 看得最明晰的當屬那盞七色琉璃燈。其上有無數經緯在瑩然流轉, 徐徐地將一縷淺紅之氣絞入其中,紅色氣體越來越淡,至于虛無。
“原來洛水的琉璃燈能吸收哀慟之氣。”
涂僵的聲音冷不丁傳來, 徐千嶼心中駭然,一回頭,正對上旁邊漂浮的一只渾圓的、轉來轉去的眼珠,便知道涂僵也在同一時間偷看上層。但不知道她使用的是何種秘法,呈現出的是一只眼珠。
“什么是哀慟之氣?”
涂僵嗤道:“你沒看見嗎?就那個紅色的。”
“我自然看見了。”徐千嶼不著痕跡道, “為何是哀慟?聽說他剛才看見了蜃物, 我看倒像驚懼之氣。”
“你看來是真的不懂。”那眼珠子轉了轉道, “人有五色之氣,赤主心病,青主肝膽, 白主肺病,黑主腎病;既是紅色,那便是憂思, 郁結, 痛楚;如果是驚嚇,那就應該是青色的。”
徐千嶼學到了一點新知識, 默記在心。但卻納悶為何楚臨風見了鬼, 卻嚇出了心病。
“也不知他剛才看到了什么。”涂僵好奇地喃喃, “……妖是會更加敏銳一些。”
“什么意思?”徐千嶼豎起耳朵。
“楚臨風不是半妖之體嗎,你瞧他的身量、力氣、頭發和皮膚,哪樣像個人了。有些妖物有自己的溝通方式,若見同類落難,會感同身受,正如大雁會殉情,鴛鴦亦如此。這就好比你進了魔窟妖窟,看見一個人修被盛在盤里,炙烤上桌,你的反應估計和楚臨風差不了多少。”
徐千嶼聞言大震,在心中慢慢梳理。涂僵的話中信息不少:一是楚臨風是果真不是人修,而是半妖入道。她仔細在背過的書冊中回想一番,古西海的鮫人和龍人,都有藍色的毛發,只是沒想到還能在現實中偶得一見。
二是,花涼雨與楚臨風很有可能是同種妖物,而且花涼雨在變為厲鬼前,有慘然的遭遇,以至使楚臨風感受到了這種傷痛。
徐千嶼收回意識,沉入靈池內看著花涼雨:“你也是半妖?”
花涼雨長發散亂,茫然看著她。徐千嶼的意識光球試探地碰了碰她的頭頂,又碰了碰她的雙腿,不知她是龍人還是鮫人:“你是什么的半妖?”
花涼雨遲疑一下,伸出兩根修長而慘白的食指,豎在頭頂上。
游吟擦著嘴角的血進了門,又收到了一只靈蝶。
陌生人的信上說,假如這會睡不著,甲板上的星光正好,可以一起觀賞。
游吟將靈蝶正著看,反著看,他平日為人刻薄,從未收到女修傳來類似的東西。并且這個死纏爛打的措辭不像姑娘,想來這一定是哪個認識他的男修在故意捉弄他,但他實在想不出有誰這么無聊。
他本來想將靈蝶斬碎,但現在心情暴躁,卻改了主意,裝作欣然赴約。
他將面具扣在臉上,拿上劍。
準備趁機將對方暴打一頓撒撒氣。
戰船平穩行進,甲板上夜風撲面,海上波濤起伏,偶有一些漩渦。天氣確實晴好,星垂平野,一望無際,令人產生天地博大而為人渺小之感。
游吟看了一會兒星空,背靠在欄桿上,看著一個人影猶豫地從陰影中鉆出來,慢慢地走近。她身量窈窕,肩上搭著兩根細細的小辮子,淺淺月色,將對方的神情映照得生澀緊張。
連帶著游吟也拘謹起來。
不是……跟他想的不同,還真是一個姑娘。
超出他的理解范圍了。
“是你?”游吟捏起靈蝶,警惕地問。
“我太緊張了,不知道怎么跟你說話。”林殊月瞥了一眼對方腰牌一眼,飛速地暗記下姓名,同他并肩看著海面,“游吟,我一早就注意到你了……”
“離我遠一點說話。”剛開了個頭,便被對方拿劍柄抵住肩膀逼退幾步,“我不想違反門規。”
他接著道:“你爹娘應該教過你,女孩要矜持,不要沒事騷擾陌生男修。”
隨后游吟看到林殊月的眼圈瞬間紅了,他頓了頓,“我沒有罵你的意思。但是你確實……”
“沒關系。”林殊月看著海,泫然欲泣道,“我只是心情不好,但又不知道該向誰說。我以為你是個面冷心熱的人,看來是我會錯意了。不好意思打擾到了你。你回去吧。”
游吟:“……”
游吟:“……你怎么了?”
林殊月開始給他講起了在宗門內孤獨無助的凄慘往事。
一滴淚掛在長而翹的睫毛上,將落未落,美而不哀。
游吟默然聽罷,他從來沒見過身世這么凄慘的人。他忽然覺得對方也并非十惡不赦,大約她只是需要人傾訴,一時用錯了方式,便單方面原諒了她:“我也常獨來獨往,我不覺得一個人有什么不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一種自由。”
林殊月心內翻個白眼,口中道:“你與其他人不同,就算在人群中,擋不住地發光,如明月之于群星。你比我更有勇氣。”
游吟道:“可是我戴著面具啊。”
這也能看出不同嗎?
林殊月:“那你可以把面具取下來嗎?”
游吟:“不可以。”
林殊月發自內心地嘆息一聲。
聊了半天,也不知道對方長得好不好看,這叫她有些進退維谷。
不過她并不介意。她還同時聊著三名天山的弟子,多了解一點天山的事情作為素材,并不算虧,于是她又與游吟共賞了后半夜的月光,交流修煉、兵甲之事。
林殊月的素材極為豐富,連天山煉器師最新的兵刃都知道細節。眼看著對方話多起來,漸漸有了興趣,林殊月忽然歉意道:“我同門在叫我啦,我得走了。我叫林殊月,今天很開心,下次再見。”
“……”游吟雖戴著面具不語,但能感受到他很不高興。
打斷他說話的人合該殺殺殺。
“我跟你說,你不要再給我傳送靈蝶了……”
那個叫什么殊月的已經連影子都沒了。
第二日過得異常清凈,果然再無靈蝶打擾。
木秀笑道:“果然沒有任何人可以看得上你。”
游吟道:“你在說什么東西。發信的人發錯人了,我已經教訓過她。”
游吟想起那個奇怪的殊月,可能她確實只是憋了一腔話想找人傾訴,而并非對他有什么非分之想。他不太高興地回到閣子內,與一個輕快跑過去的身影擦肩而過。
那一瞬間,桃花瓣如落雨,紛紛而下,仿若有一道淺紅的弧光,籠罩在那女修身上,將她從頭到腳照得分毫畢現,他不禁扭過頭看她。
徐千嶼正要去找師兄,也奇怪地看著游吟,嫣紅的光將對方銀色的面具上紋路勾勒十分清晰,她心想,這人身上佩戴什么法器,步步落花,將自己襯托得仿佛塵世中心一般,好生自戀。
正想著,手臂被來人猛然一拉,拉近了,游吟道:“是你啊,可算讓我找到你了。”
徐千嶼聽得這口氣橫得熟悉,再順著對方目光看到她手臂上那枚心形印記,猛然想起來了:
這少年是她當日與阮竹清、虞楚初次去水月花境中吃飯時,遇到的那名給她留下印記的天山弟子。
“我還沒找你算賬,你倒先送上門來了。”徐千嶼剛罵了一句,注意到二人周遭變化,進入一個類似戰陣的空間內。只是四面一片嫣粉色望不到邊,團花似錦,簇擁著亭臺水榭,“這是什么地方?”
游吟尖刻地一聲冷笑:“這是我們天山標記道侶所用的‘桃花留痕’,此處應該就是傳說求愛之處,桃花塢吧。”
天山男修對于合籍之事頗為鄭重。若是合籍成功,一對眷侶會在桃花塢幻境內度過一段如膠似漆的日子,免除外物打擾。
“你有毛病?”徐千嶼火冒三丈伸出手臂道,“快給我把這個印記弄掉。”
游吟暗自捻訣,見四周毫無反應,亦是崩潰。
他只知“桃花留痕”落在人身上,可在下次見面時與對方有所感應,不至使愛人失落于茫茫人海,卻不知道桃花塢也會隨之打開,亦不知道如何關閉。
但這一點他并不會告訴徐千嶼。
游吟:“……你先還錢。”
兩人話不投機,竟在原本用于求愛的地方動起手來。
徐千嶼出不去,先暴力地砍倒一棵樹,漫天花瓣紛紛如雨,又去狂砍另一棵。
游吟不知從何處攔起,雖然他并不在乎有無愛侶,但自身財產受到威脅,亦是火冒三丈:“我警告你,不要損毀我的求愛之地。”
“那你倒是放我出去啊。”徐千嶼又一腳踹向亭子,廊柱折斷,撲通一聲,整個亭子傾塌入水中。
“你給我站住。”游吟拔劍,此劍漆黑,綿延如虹,抽出來時,三昧火擦亮,天地為之一暗。軟劍剛出鞘,便被一條透明的鞭子無聲纏緊,動彈不得。
游吟悚然一驚,眼警惕地抬起來。
徐千嶼扯著打神鞭,一雙寶珠般的眼睛無畏地注視著他,幾能映出他的倒影。她的實力與境界,與上次見面時不可同日而語。出手輕盈,卻含殺意,生生逼出了他的戰意。
二人一拉一絞之間,游吟覺察不對,只見透明的鞭身如飲血一般,慢慢地暈成紅色,徐千嶼亦不想傷人,迅速收了鞭。
奪神鞭落于徐千嶼手中,盤成寶瓶狀。徐千嶼驚異地看著紫色三昧火與原有的橙色凰火同時從瓶口升起,如并蒂之花。
徐千嶼心道,原來鞭上火種,還能增加的?
游吟亦是驚訝,這人,怎么打他一下,就卷走了他的三昧火?
二人神魂入幻境內,但在外人看來,身體仍然如兩尊雕塑,僵立在閣子前。
花涼雨睡醒了,感覺不到了徐千嶼的神魂,便從自靈池內探出頭尋她。
她頭發散亂披著,鼻尖貼著墻壁來回尋覓,忽而看見“楚臨風”的牌子就在眼前,若有所思,意識到這是昨日徐千嶼令她出來的地方。
她便學著徐千嶼的樣子,敲了敲閣子的門。
然后在里面的人打開門的瞬間,嫻熟地咧嘴微笑,七竅噴血。
“啊——”
桃花塢內的游吟聽到一聲大喊,隨后一只大掌伸進來,直接將幻境撕裂,二人神魂強行歸位。
游吟睜開眼,楚臨風的手如鐵箍一般抱著他,正閉著眼睛發出驚恐的慘叫,左鄰右舍的燈又全部亮起了。
“有完沒完啊?”
“讓不讓人睡了。”
“楚臨風天天做噩夢?”
“他好像把蜃物抓住了。”
混亂中,游吟一邊拿劍鞘砸快要把他肋骨勒斷的楚臨風,一面艱難地扭過頭,一把抓住往外面跑的徐千嶼:“你別想跑。”
一道冰刃飛來,刺啦一聲割裂衣袖,游吟手上一松,徐千嶼頓時如離弦的箭一般沒了影子。
冰刃迅速凝聚實形,自底向上,現出一個玉冠云裳的身影。
沈溯微抬眼,這雙深秀的眼格外地亮:“桃花留痕是你們天山之人鄭重之物,還請你從我師妹身上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