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舊事(三)
沈溯微去捉纏在他右手上的狐貍尾巴。
尾巴似乎感到危險, 哧溜一下縮回去,只叫他掐住了尾巴尖。其他的部分晃動著,想將尾巴尖從他手里拽出來, 他卻不松手。
他的手指揉捏著皮毛,感受那溫熱的部分在他指間靈巧掙扎的觸感。
風一下下地鼓動窗戶,外面隱約傳來雷聲。
沈溯微靜靜聽著咆哮般的悶雷,忽然道:“蓬萊那邊應該在找你了。”
這話什么意思?徐千嶼問:“別管他們。你要去哪?”
“我自有我的去處。”沈溯微吐出的話有股疲倦而冷漠的無謂。
沈溯微肩脊挺直, 穿著衣裳時顯得柔韌飄逸, 徐千嶼抱著他的腰身時,卻能感受到衣衫下緊實的觸感,和皮肉之下蟄伏著的戰意和力量。她毫不懷疑,他若是想走,能立刻化作一道劍光破窗而出, 遁去她尋找不到之處。
師兄從前就像宗門正道的定海神針, 她從來沒有像今日一樣,感覺他像飄忽的浮萍,或是半熄的焰火, 一陣風來都可能讓他消失和寂滅。
他只是淺淺捏著她的尾巴尖, 好像兩個人的牽絆就這么一線相連。徐千嶼心里一慌, 瞬間抱得更緊:“別走嘛。”
話音剛落, 她便感覺到一股純然的靈氣自尾尖灌進她的身體。
她想說不是這個意思, 話到嘴邊,又不知如何開口。左手指尖從紅繩上, 移到他腕心那處疤痕,輕輕摩挲:“你的滯靈鎖, 是師尊上的嗎?”
她清晰的問話傳來, 沈溯微一怔。
徐千嶼確實長大了。她的心思遠比他以為的聰敏細膩。有些事情他沒說, 她已經縝密地推測出來。
“這個疤痕,是強行掙開滯靈鎖留下的疤痕,我在魔物身上見過。滯靈鎖只有修為高者控制修為低的魔物,放眼宗門,只有師尊比你修為高。”徐千嶼繼續道,“雪崖洞閉關,也是他逼你的。當時我們一起見師尊,他叫你單獨談話,當時他發現你有心魔,便逼你閉關。”
徐千嶼屏息等了很久,沈溯微才道:“不是。掌門給我加滯靈鎖,只是為了壓制心魔。”
徐千嶼很是懊惱。不知道為什么他都要亡命天涯,卻還是不肯背刺徐冰來一句。
她又問:“為什么會生心魔?”
她的聲音悶悶地從背后震過來,好似在為他扼腕嘆息,沈溯微語氣緩和下來,像寬慰:“沒有為什么。這種事情隨機發生,本就難以避免。”
“又為什么掙開鎖?”徐千嶼觸碰著傷疤,異樣的癢意讓他感覺有些難以忍受,便將手挪開些,徐千嶼卻強行將他抓住:“你是不是很疼?”
看起來竟是真的在關心他。
他緊繃的手指慢慢地松弛下來,任她抓在手里:“只是破開的一瞬間,現下已經沒有感覺了。”
徐千嶼的手在他身上摸來摸去。
她以前便這樣喜歡亂動,不明白這種事情意味著什么,沈溯微習以為常,只是勉力調整著呼吸。
直到她摸到了那顆靠近心口的芥子金珠,正要拿出來,沈溯微睜開眼,劍氣陡然迸出,將她蕩開。徐千嶼一時不防,被掃出去撞在桌沿,撞疼了尾巴,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沈溯微在晦暗中看她的眼神,如應激的獸類,又好似帶著傷心。劍氣徐千嶼兩臂上的寒霜逐漸化成水珠,沁寒地滲入皮膚內,令她生疼。
“把魔骨給我。”她抹了抹胳膊,對他突然的攻擊,心內委屈之至。她不懂沈溯微為什么要將魔骨留在身上,這東西散發的魔氣分明在影響著他,叫他不舒服。
“我真是不明白。師兄你明知道魔骨是禍端,清衡道君封印魔王的時候,為什么不將魔骨一塊扔下去?”
為什么?沈溯微給不出理由。
他如今已成驚弓之鳥,不再信任何人,亦無法容忍自己被任何力量壓制、囚禁,被迫失去珍貴之物。必要時候,魔骨也可以是力量的源泉,他必須自己拿著,方才心安。
但這樣的心思,連他自己都不恥。若是讓她知道了,恐怕會非常害怕吧。
沈溯微許久才道:“你將我想得太好了,我不配。”
徐千嶼感覺心內有股邪火猛躥上來。
正此時,窗戶被撞開一個大洞。窗外細細密密的雨聲忽而清晰入耳。
旋轉著飛進室內的是一朵發著紅光的蓮花,每一片花瓣都如水草波濤中輕柔地飄動。徐千嶼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只感覺艷麗的光芒和惡毒的氣息瞬間逼近了她。
情勢危險,木劍落入徐千嶼掌中。
但沈溯微的劍氣“當”地打偏了她的劍。那朵蓮花環繞她一周,丟下她,直直向沈溯微撞去。
確切地說,是沈溯微伸手一把捉住了它。他緩緩松開手,那朵蓮花生機復現,如吸血蟲一般鉆進了他的掌心。
一切發生得太快,以至于徐千嶼抓起他的手掌,只能看到幾道細細的紅線,自蒼白的手腕沿著手臂深處蔓延。
“這是蓮子連心蠱。”徐千嶼驚異看著他。她在妖域時,看到云初身上有這樣的紅線,云初說,紅線代表著蓮子連心蠱在體內的生長。當紅線蔓延至心臟時,人便毒發身亡。
沈溯微似乎對自己身上的變化極度漠然,只是淺淺掃了一眼:“沒關系。”
徐千嶼摸摸自己的額頭:“我……”
明明她才是帶著連心蠱的那個,為什么它會拋下她,沖向了另一個人?
沈溯微:“你的連子連心蠱已經解了。”
徐千嶼再也忍受不了了:“你剛才為什么不讓我砍它?”
沈溯微沒有答話,靜靜地看著她,自方才她想拿走魔骨之后,兩人之間便陷入這樣一種相互對抗的狀態。
徐千嶼陡然站起來,嘴唇抿著,漆黑的瞳仁定定地盯著他,很有些迫人。他知道她生氣了,下一刻便要爆發。
裹著離火的橘紅劍氣如飄帶般從她雙肩迸出,沈溯微沒有動。他剛才不慎用劍氣打到了徐千嶼,他知道她記仇,定然要報復回來,只是閉了閉眼。但劍氣沒擊在他身上,而是卷住他手腕,將他死纏住,向后一拖,又向上一拽,利落地在房梁上繞了兩周。
沈溯微坐在床上,兩手懸在空中,如雪的衣袖垂落。他動了動手腕,動彈不得,心內有些意外,回過頭去。
徐千嶼如今暫居半步化神境,劍氣爆發時縈繞著一層橘色的金光,耳朵和尾巴都如火燒云一般。她從袖中抽出細細的透明凰火奪神鞭,面無表情道:“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敢以下犯上?”
說罷便是一鞭抽過來。
鞭梢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兩人都是一怔。
沈溯微眼睫一動,被風揚起的鬢發緩緩飄落。她沒有灌靈力,只是用手上勁力,未傷經脈,連衣裳都沒有打破。但確實在他身上留下一道短暫的激痛,在這痛中,實實在在感受到她的急切和情緒。
沈溯微恍惚聽到了雨落的聲音,雨下得很是暢快。外面的涼風從窗口的破洞涌進來,將燥熱拂去。
如針刺放血,他竟然覺得好受些了。
“那朵蓮花,是太上長老輕紅劍的劍靈。”他道,“它來必要殺一人,原本殺的應該是你,你若是將它斬了,會驚動太上長老,因此我只能將它吸收。我如今已是半步化神境界,劍靈不能奈何我。”
徐千嶼原本躊躇,聞言又被激起慍怒,跳起來又是一鞭:“我不抽你,你便不說!”
沈溯微垂睫,抿唇忍著,沒發出一絲聲音。忽明忽暗的室內,他的唇色紅得驚心動魄,如一朵靡艷的花。徐千嶼心跳砰砰,又升起些異樣的感受。
她走過去,拿卷起鞭梢挑起他的下頜,直直地看著他,“你是不是喜歡我?”
沈溯微被迫抬眼看著她,那雙上挑的眼,有種欲說還休,欲進還退的安靜。
“你就是想要我,你偏生不承認,就只會用那種眼神……”徐千嶼頓了頓,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措詞,所幸破罐破摔,“勾引我。”
沈溯微眼瞳微微睜大,似有茫然,實在不知道什么是勾引的眼神。
沈溯微道:“你如今愛魄歸位,我一直不敢問。你心里,是否還有云初和謝妄真?”
云初?是怎么回事?
徐千嶼反應了好一會兒,冷然轉身,裙擺掀起輕微的弧度:“我這個人,脾氣很壞,給旁人都只有一次機會。只要他負我一次,就休想再叫我和以前一般待他。你也看到我是如何對待謝妄真。可是,我卻給你三次機會。”
“師兄,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徐千嶼垂眼,拿卷起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敲著在手心。
黑暗中,她眼里如暈過星芒,語氣卻很平靜:“因為我喜歡你。”
沈溯微抬眼看她,心中震動。
“剛做你的師妹時,我就喜歡你。所以我很討厭你幫別人梳頭發,你帶陸呦練劍的時候,我更是嫉妒得要死。你抱陸呦的時候,我感覺絕望了。我開始討厭你,因為你讓我很難受。按理說,我不應該再理你了。可是這一世,我又給了你一次機會,還叫你師兄;你拋下我去雪崖洞,我竟然還叫你師兄。”
想到此處,徐千嶼她心頭不悅,眸中黑亮,幾鞭報復似的抽在沈溯微身上:“你憑什么三番五次叫我破例?”
外面的雨勢越發大了。沈溯微冷汗浸濕衣裳,漆黑的發絲黏在臉頰,微微喘息,睜眼看向徐千嶼。
徐千嶼氣撒夠了,也打累了,亦是氣喘,毛茸茸的狐貍耳尖隨之顫動。她白皙的后頸上密布細密的汗水,令頸上碎發蜷成一個個黑亮的小圈,身上浸出一股香甜的雪脂氣味。
鳴鼓收兵,待要走近,將師兄放下來,沈溯微身上冰寒劍氣,忽然將她推開半尺。沈溯微倉促道:“別過來。”
她再走進,又被推開。
徐千嶼火冒三丈,閃身便到了跟前,一眼便看到到昏暗中他堆疊的衣袍,被矗立的東西頂了起來。
徐千嶼盯著看了半晌,甚覺奇怪,忽然想到:是那朵蓮花跑出來了!
故而她沒來得及將他放開,一劍挑開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