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千嶼的鞋子踩過地面, 地上覆蓋的白霜寸寸融化,退縮到了床邊。
她低頭一看,心便軟了, 拉了拉沈溯微的手,順便跪在了床沿上:“我回來了。”
沈溯微手指一收,猛然將她拉進懷里。
地上的芥子金珠頓了頓,又往門口滾了一段。
徐千嶼掙扎起身。沈溯微面上沒有表情,滾圓的眸瞧著她, 又似看向虛空。徐千嶼卻能感覺到深藏的情緒自其中流露出來,像是恐懼,又似哀婉,看得她有些難受。
“哪里不舒服么?”她伸出手指小心地碰了碰他的嘴唇。
無真在門邊道:“……他方才叫你等一個時辰, 卻失約了。”
那清冷的嘴唇一動,徐千嶼仿佛便從其中讀出了歉疚的含義,拿手捂住了他的唇:“不準(zhǔn)道歉。”
“師兄,我知道你很累了。”徐千嶼道,“若是遇到麻煩,失約也無妨, 我等你一下又怎么了?你不會將我想得這般不通情理吧。”
她想了想, 又看著窗外圓月喃喃:“從前我叫你等那么多次,我怎么就不心虛呢?”
她每日清晨賴床,無論風(fēng)霜雨雪,沈溯微從來都是在外面等她的那個, 這么多年,從未有過怨言。
他只是失約一次, 卻這般耿耿于懷。
徐千嶼從前極為挑剔, 又缺乏耐性, 飯不合口便不吃,想要的東西,若是不能及時得到,也便失去興趣,隨手拋下了。他習(xí)慣性立刻回應(yīng)她,滿足她,哪能料想到有一日徐千嶼會將手指鉆進他指縫中,聲音如潺潺的溫?zé)岬乃饔咳胍庾R中:“你慢慢來,多晚我都會等你的。”
沈溯微猛地閉上眼,另一只手握緊尺素的劍柄。
徐千嶼心里也有些沒底,但她內(nèi)心居然絲毫不亂,不禁覺得自己成長了許多。
今時不同往日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她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孱弱的筑基弟子,就算師兄一直不醒,她也有底氣帶著他突出重圍。
等沈溯微殺氣卸去,無真問道:“你打探得怎么樣?”
徐千嶼便將所見告訴他,又道:“這幻境中至少有兩撥修士。東廂房有一人,還有兩人在后院的廂房,那只魔是他們的手下,但是我聽不懂他們說話。”
“不是秘語。”無真道,“蓬萊的傳音入密你用過,外人根本聽不到聲音。你聽到的吟唱應(yīng)當(dāng)是‘物語’。天地造物,各有傳遞信息的方式,蜃物如此,一些植物精怪也如此。有時天道傳遞旨意,也用物語。凡人不能理解。”
徐千嶼疑惑:“那他們是蜃物?精怪?”
“不像。”
也是,這些低階的生靈,很難令一只開了靈智的高階魔物做奴仆。
說到此處,裂了口的浮草申崇長吁短嘆,抱怨自己的傷勢。徐千嶼將它從袖中抽出來,塞進沈溯微手中:“哥哥,可以把這個修好嗎?”
無真:……
申崇嚇得魂飛魄散,直往外鉆:“啊,魔啊!老子不要不……”卻被沈溯微一把攥住,強行復(fù)原,“唔唔……咕嚕……”
片刻后,它又被沈溯微以劍氣擊出,如梭鏢般扎進窗臺的花盆內(nèi)。根植進土壤內(nèi),申崇葉片舒展,幽幽地嘆了口氣。
徐千嶼將從水微微那里順來的皓土三角瓶拿出來:“我還看見那只魔物化成侍女,將此物遞給水微微,不知道在密謀什么。”瓷瓶在她手中靈巧地轉(zhuǎn)了個向,“這種瓶是仙宗承裝丹藥的,人間并不常見。”
無真道:“打開看看。”
一粒滾圓的褐色丹藥倒在徐千嶼掌心。她聞了聞,靈氣與一縷極淡的魔氣一齊鉆入鼻端。
徐千嶼如有所感,當(dāng)即以劍氣將丹丸剖為兩半。裁切齊整的斷面內(nèi),鑲嵌著一顆半透明的蟲卵。內(nèi)里銀霧流動,隱約可見蜷縮之物。
一瞬間,徐千嶼想到當(dāng)年去妖域的戰(zhàn)船上,尹湘君和洛水元君供給弟子們的點心中就含有這樣的蟲卵,只沒有這么大。沈溯微說,這是用來控制心神、防止弟子反叛用的蠱蟲。
徐千嶼嫌棄地將蟲卵拿遠了些,抽出細細的奪魂鞭,掌心蜷成寶瓶,上面生出三簇不同色的火焰,將蟲卵丟進火中。
無真道:“先別燒……”
他發(fā)覺自己誤解了徐千嶼。她并未打算將其銷毀,含著蟲卵的丹藥投入火中,也未曾像粟米花一般爆開,而是被三簇火焰托起來,在空中如蒸騰的露珠滾動。
火光滋滋加熱,銀色的蟲卵緩緩漲大,變得透明,內(nèi)里鉆出一只銀色帶犄角的蟲,繞著蟲卵爬了一周,很快地在溫暖中滋生兩翼,上下拍動翅膀。
它的兩片翅膀抖展開,柔軟而瑰麗,縈繞著紫色的光輝,如燈下的美人華裳。
整個過程如凡間皮影戲一般優(yōu)美,除卻蝴蝶翅上一對突兀的輪廓,倏爾“睜開”,是一對圓溜溜的眼睛樣的圖案,如獸眼一眨一眨,視之令人心內(nèi)發(fā)毛,又無端感到困倦。
無真道:“……幻夢蝶。”
“是什么?”徐千嶼晃了晃腦袋,試圖消去這種影響。
“這個幻境,是幻夢境。”無真拽下床帳遮蔽燭光,在床帳下現(xiàn)出身形,蝴蝶翩然飛至少年指尖,“幻夢蝶是開啟此境的標(biāo)志,可以引人發(fā)夢,構(gòu)建夢境。”
徐千嶼看見蝴蝶,便無端聯(lián)想到洛水元君,還想起洛水的曾經(jīng)入過她的夢。她說:“我有入夢的神通。”不由悚然:當(dāng)時她看見的蝴蝶,便是幻夢蝶。
幻夢蝶出現(xiàn),標(biāo)志著洛水正在入侵她的夢。
“這是修士的法器,還是神通?”
無真道:“是境,也是神通。幻夢蝶本是虛物,在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有人的境是無數(shù)只幻夢蝶,可以使境外化。”
徐千嶼倒吸一口氣:“怎么會有這種境?”
倘若此人以幻夢蝶為境,便有了隨意在他人夢境中穿梭的能力,他人的夢境中的場景,便都成了他的隨身空間;能將境外化,便意味著能將他人困在夢境中。這種能力說是逆天也不為過。
無真道:“你說此人修為低于半步化神,卻有九境以上的構(gòu)建幻境能力,四大仙宗之內(nèi)很難找出符合這樣條件的人。倘若她生來帶著這樣的境,便可以解釋得通了。”
無真一松手,幻夢蝶便飛至徐千嶼肩上,大約因為她孵化了它,便將她當(dāng)成了主人。徐千嶼忍了半晌,伸出指頭,“砰”地將它彈出三尺外。
她想不明白,她跟洛水無冤無仇,為何她此前無端對她示好,現(xiàn)在又到她家里來造幻境。
“她給水微微蟲卵是為什么?”
無真捻訣掐算,沒有立刻回答。
徐千嶼再度將朝她飛過來的幻夢蝶拍開,屬于她的那只喙鳳蝶一躍而起,狠狠地將幻夢蝶撞出很遠。兩只蝴蝶扭打在一起。徐千嶼干脆將它們都收進芥子金珠內(nèi):“師父,你說我們在的幻境是夢境。那我將這個做夢的人打醒,是不是就能出來了。”
無真的黑而沉的雙眸望向她,似乎很意外她的破題思路:“應(yīng)該沒有這么簡單……你得先確定,我們到底在誰的夢境。”
他雙手結(jié)印,繪制一道醒神靈符,塞進皓土三角瓶內(nèi),蓋好給徐千嶼:“東西丟了,她會起疑。從哪拿的,放回哪里去。”
徐千嶼輕而易舉地便將瓶子放回妝奩內(nèi),沒有驚動他人。水微微在屏風(fēng)后試新裙,一點也沒有發(fā)現(xiàn)。
她退出去時,正趕上廚房的丫鬟端著銀盤酒盞進入水微微的閣子,“小姐,這是今晚待客的桂酒,您嘗嘗合不合意。”
徐千嶼躲在簾后聽著。
水微微散漫地應(yīng)著,卻端著酒盞進入內(nèi)室,一面避開他人,一面從妝匣中摸出那只皓土三角瓶,顧不上檢查內(nèi)里之物,慌張地將其倒入酒壺中,隨后立刻交還給丫鬟。
她面上泛起大片紅暈,不知是羞澀還是緊張:“很是清甜。記得晚上要給仙君這壺酒,佐以酸梅、蟹鉗。”
徐千嶼心想,水微微拿那個瓶子,居然是給酒下料。她知道那瓶里裝的是蟲卵嗎?倘若她與無真不偷梁換柱,那什么“仙君”便要被人入夢了。
水微微繼續(xù)換衣裙,但變得浮躁許多,連衣帶也系不上了:“梅子也不知哪里去了。張媽媽,你來幫我穿衣裳。”
一個眉眼秀氣的婦人應(yīng)一聲,慌忙跑來幫忙。
“張媽媽,聽聞你的侄兒進了四大仙門。仙宗的生活,比凡間好多了吧?”一邊更衣,水微微一邊發(fā)問。
“據(jù)說仙門山水靈田無數(shù),里面的人個個鐘靈毓秀,而且壽元都很長。”
水微微的語氣中掩不住憧憬:“這人間富貴我已經(jīng)享得差不多了,若是有幸能去仙宗生活便更好了。倒時將爹爹接過去,延年益壽,也不至三天兩頭受魔物侵擾。”
徐千嶼的目光定在張媽媽的臉上。
等張媽媽離開閣子,徐千嶼便跟著她往外走,閉著眼從后面一劍斬斷了她的脖子。這是她兒時的乳母,即便明知魔氣捏造的,她下手時,心中也抖了一下。
張媽媽倒下時,耳邊傳來一聲顫抖的斷喝:“住手!”
隨后徐千嶼感覺自己的手腕被人用力攥住,被扯得轉(zhuǎn)過身。面前是面色漲紅的觀娘。
觀娘掃了一眼地上的張媽媽,又看向徐千嶼。她從來沒有用這種忌憚、厭惡又恐懼的目光瞪著她。觀娘的眼眶微紅,語氣壓抑著憤怒,“那日我看見了,梅子也是你殺的。仙君,我曉得你本領(lǐng)通天。可這都是我水府中人,是我的家人,你不能,你不能……”
她知道凡人對修士如同螻蟻一般,若是對方惱怒起來,自己定然討不得好。但她面對這個少女時,總是無法抑制胸腔內(nèi)激動的情緒。
徐千嶼的手被捏得很痛,她沒有說話,望著觀娘,劍尖兒一挑,自張媽媽的衣襟下滑出一張乳巾,再一抖,袖中掉出一只撥浪鼓。
觀娘以袖掩口,直直地看向這些東西,在她眼中,很是陌生。
徐千嶼望著觀娘,平靜道:“你看到了嗎?她是乳娘。”
“小姐身邊,只有未婚的丫鬟貼身服侍,若是有孩子,便會被派去做別的活計。”徐千嶼道,“觀娘,我問你,這時節(jié),府上有新生嬰孩嗎?”
“……沒有。”
“那么,小姐懷孕了?”
“自然沒有。”觀娘忙掩她的口,“小姐未成婚。”
徐千嶼道:“既然都沒有,為何會有乳娘張媽媽呢?”
觀娘一時怔在原地。
是了,她身為府上的丫鬟總管,無法為什么她手下管理的清一色的小丫鬟中,會莫名混進一個正在哺乳的乳娘,服侍著未婚的小姐。
但張媽媽,她確實認識。她記得不久前她們還說過話呢。
她腦海中閃過幾個片段,她和乳母一起抱著襁褓里的小嬰兒,搖著搖籃說笑。張媽媽也幫著伺候著瘋癲的小姐……小姐不喜歡襁褓中的嬰兒,嬰兒的額頭上有一個朱砂印。還有梅子……她確實在水微微生產(chǎn)那天便因護主死去了。
徐千嶼劍下的“張媽媽”化為黑霧,逸散在空中。
觀娘望著飄散上天的黑霧,慢慢意識到了什么。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向徐千嶼,似有很多猶疑和難以置信,眼眶慢慢地紅了。她的嘴唇翕動一下,想說什么卻沒能說出來。
徐千嶼攥住她的手。
在夢中發(fā)覺不合常理的時候,夢就該醒了。
可是她環(huán)顧四周,場景沒有發(fā)生變化。
看起來他們并不在觀娘的夢中。但觀娘醒了是件好事,四周的魔氣又淡下一分。
觀娘以一雙多情的眼深深地望著她,很快調(diào)整好了自己的情緒,也意識到處境的危險,伶俐道:“仙君,你怎么來了?家里可是遭遇什么事情?我有什么能幫你做的?”
徐千嶼道:“不是很嚴重,只要你們都清醒便都能解決。我想去看老爺。”
觀娘道,“老爺此時患了風(fēng)寒,在閣子內(nèi)休養(yǎng)。他不一定醒來,但我可以帶你去見。”
徐千嶼應(yīng)一聲:“對了,你還能記得起來,此時東廂房住的修士是誰嗎?”
“東廂房是……是……”觀娘陡然看向她,“蓬萊的徐仙君,帶著他的小女兒。”
徐千嶼怔然。
這竟然是她的便宜爹娘,相遇的那場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