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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生辰(十四)

    觀娘聽人回稟,當場就水服一丹清心丸。但既是小姐的座上賓,整個水家只好以禮款待。
    王夫人暫被安排在小姐閨房旁邊,有兩名丫鬟照拂,每日送上精致餐點。
    來時,沈溯微見家丁們端著許多盆栽往院落內布置,還有人架著梯在匾額上掛上彩飾,便道:“貴府近日有喜事?”
    徐千嶼隨口道:“哦,是我要過生辰。”
    沈溯微一怔:“十四歲了?”
    “你怎么知道?”
    沈溯微默了默,不答反問:“是哪一日?”
    “后日,還是大后日來著。”
    生辰每年都是那個樣,已不新鮮了,徐千嶼便也不太上心。而且,過了這個生辰,以后都要戴帷帽了,有什么好開心的。
    沈溯微聽罷,點了點頭:“這兩日小姐便好好在家待著吧。”
    徐千嶼蹙眉,覺得好奇怪。
    她的院落有毒嗎?只要踏進這個門檻兒,人人都成了觀娘。
    沈溯微在水家呆了半天,便被叫進小姐閨房。
    屋內寬闊沁涼,徐千嶼把他拉到案前,將一根筆蘸好墨塞進他手里:“簽吧。”
    案上平展展鋪著那張和離書。
    ……他還不能簽。
    他不是王夫人。
    徐千嶼見王夫人不動,驚訝道:“你不會還舍不得他吧?”
    王夫人開口:“到底夫妻一場……”
    “可是他都那樣對你了,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徐千嶼對王夫人的優柔寡斷感到不可思議,“你知道嗎?他早不想要你了,他想換一個新老婆。”
    一旁添香的小冬手一抖,頓時用力清起嗓子,小姐這話也太直白了,哪有往人傷口這般撒鹽?
    徐千嶼忙住了口,慌亂地喝了一口茶。
    她將王夫人帶回府中,觀娘已經委婉地教育過她。
    觀娘說,夫妻間事,有時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不便干涉。倘你強行介入其中,你覺得是幫她,人家卻說不定反而恨上你。
    “夫妻間事”可真是不可理喻。
    眼下王夫人不愿簽和離書,便算了罷。
    只要她住在這里,每天勸一勸,總有一天能說動她簽。
    王夫人又被送了客。
    從東廂房推開窗,便能看到小姐的院落。沈溯微久住仙門,很久沒有看到這么有煙火氣的人間。
    丫鬟們聚在小姐院中踢毽、玩瞎子摸象,笑如銀鈴。徐千嶼坐在半晃不晃的秋千上,卻不參與其中,只是百無聊賴地看著,給她們當裁令。
    他不由得靜默地看了一會兒,隨后抬眼,看向天穹。
    四面屋檐裁出四四方方湛藍的天,猶如一片凝住不動的水。
    這院子對她而言,還是有些小了。
    沈溯微白日被徐千嶼拉去一通勸說,他靜默聽著,權當清修。晚上便走出廂房,在院墻上貼一張蝰符,待金色波紋蕩開,從容穿墻而過,離開水府。
    但這一日,他剛貼上蝰符,忽然聽得身后道:“你要去哪?”
    沈溯微五指一頓,符紙收回袖中,他扭過身,便見徐千嶼站在院中,面色沉沉地仰看著他,滿眼慍怒。
    徐千嶼是真的惱怒,她覺得這幾日的口舌都白費了,王夫人白天假裝唯唯諾諾,晚上偷偷要往家跑,怎么有這種扶不起的泥人,牽著不走,打著倒退?
    “你不會是舍不下你那位夫君,晚上還要去陪陪他吧?”
    王夫人白裳飄動,半晌道:“……妾去辦別的事情。”
    徐千嶼見她撒謊狡辯,更是不喜,冷笑道:“好啊,剛好我睡不著。你去干什么,帶我一起去。”
    可她心里一怒,王夫人身前那片墻壁“咔嚓”突然裂了縫,“撲簌簌”掉下許多粉末。徐千嶼一驚,望他的神色便有些虛掩。
    沈溯微一看便知怎么回事。
    想來她身負靈根,天生能吸收靈氣,卻長到十四歲還未曾引氣入體,不能將靈氣轉化提煉。前兩日又泡進了靈水中,體內靈氣暴漲,她的靈府卻仍是出生時那一個小池,池滿則水溢,溢出的靈力亂竄,難怪她躁得半夜睡不著,留意到外面的動靜。
    沈溯微便道:“把手給我。”
    徐千嶼不知所以,握住了王夫人伸出的手。那只手微涼,將她一牽,仿若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水流沿著掌心,緩緩地流動至四肢百骸,周身說不出的順意。
    隨即王夫人旋身,拉著她回了閨房內,到了案前,他單手鋪開紙,又取一根筆,在和離書上利落地簽了名。
    “干什么?”徐千嶼驚訝。
    王夫人邊簽邊平和道:“你放心,我與他已恩斷義絕。只是尚有些東西落在家里,此去拿回。”
    說完這句話,紙上墨跡恰好干透。王夫人將其一折,遞給徐千嶼。半晌,柔和地問:“你還去嗎?”
    徐千嶼拿著和離書愣愣地看著她。
    她不明白王夫人怎么就突然間撥云見日開了竅,利落地簽下了和離書。何況自己的和離書,塞給她干嘛?好像是為了叫她滿意才簽的一樣。關她何事?
    但咂摸一下,忽而明白過來:
    王夫人剛剛是在安撫她。
    如此行事,便是與小兒討價還價,盼她開心了,滿意了,就不要跟去了。
    可惜了王夫人不了解小姐脾性。
    水府上下的丫鬟都知道,徐千嶼最恨別人把她當小孩子哄,當下她便陰沉了臉:“憑什么不去?這水府豈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想跟去,你就得帶著我,你若是撇下我,滾出這府門,就別再進來了。”
    “……那走吧。”沈溯微叫她噎住,不欲再她糾纏,轉身便走。
    只是走了兩步,徐千嶼從后面追上來,拉住他袖子,隨即一只手探進來,似乎在摸索著他的手。
    剛才幫她調息,想必她得了些趣味,一松開,便又躁起來了。沈溯微眼睫一動,沒做聲,一把反握住她的手。
    徐千嶼見素來溫柔的王夫人忽而撇下她,焦躁氣惱,但王夫人默然將她牽住,她又安定踏實下來,便任她拉著走了。說來也奇,一路上竟暢通無阻,都沒遇到一個人盤問一句。
    二人出門不久,小冬從閣子里追出來。
    自上次做噩夢以后,她總是睡不踏實,半夜要醒來一回,悄悄掀開簾子看小姐還在不在。
    今日小姐又不見了。她打開角門時,看見遠處有兩個影子。又去東廂房敲開門問了問,確認小姐應當是和王夫人一起走了。
    雖說小姐有伴,可大半夜的,兩個柔弱女子,到底叫人擔心。小冬拿不準主意,便叫松柏起來。
    松柏一聽小姐是和王夫人一起往東邊走了,一面穿衣一面道:“壞了,恐怕是回王長史府上了。”
    “王長史府上?”
    “那王長史,不是個好人。”松柏說,“他家還有好多兇巴巴的家丁。”
    小冬登時花容失色:“那怎么辦,小姐沒帶人,萬一在那處吃虧。”
    “我去叫觀娘。”松柏蹬上鞋子就要走。
    “別,小姐雖膽大但不冒失,萬一是同那邊說好的,不想驚動觀娘和老爺才半夜而行。明天就是小姐生辰了,大喜的日子,別鬧她不愉快。”
    “那你說呢?”
    小冬提起燈籠,澄黃的光照在她決斷的臉上。上次小姐說什么都不讓她出門,硬把她一人留下,叫她難過了許久。她哪有那么膽小?
    “你跟我說王長史府在哪,我們悄悄跟上,再拿一束炮,和院里人商量個暗號。倘若沒事,我們順便將小姐接回來,也不驚動他人;倘若是有事,便點一簇‘滿天星’,叫人增援。”
    松柏一聽,也覺得有理:“走,我和你一道。”
    徐千嶼隨著王夫人長驅直入王長史府,仍然無人阻攔,不由得詫異。但方才路上,王夫人和她約法三章,叫她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要多話,最好是不說話。
    徐千嶼也知道,自己開口,可能會將事情攪鬧得不可收拾,看在王夫人懇求的份上,不情愿地閉了嘴。
    二人走進一個很暗的閣子,桌案上只有一盞微弱的燭,那光甚至沒有窗戶透出的月光亮。桌案上整齊地擺有書卷,紙張,硯臺,又懸一排筆,披著幽暗的月色。大約是書房。
    王夫人松開她,仰頭查看門窗,柜子。視線掃過一遍后,坐在了案前。
    徐千嶼無聊,看見書桌上擺著幾個敞開的盒子,里面整整齊齊碼著東西。便拿出來瞧,里面裝的竟然是嶄新的繡花鞋墊。那針腳密密匝匝,繡工細致精美,每一朵花都好看,徐千嶼一片一片翻看,竟然繡滿了十二月令花。
    另一個盒子里也是繡品,各式各樣的手工制的抹額,摸起來柔軟又舒服。
    徐千嶼不禁問:“這都是你繡的?”
    難以想象,那雙清冷無情的眼睛,也能在燈下日復一日補著這樣的針腳。
    王夫人垂眸瞥了一眼千嶼手上繡品,卻沒有作聲,似是默認。
    “你怎么回來了?”
    背后忽傳來人聲。徐千嶼一驚,回頭,竟是王端站在書房門口。
    月光照著他病氣蒼白的面孔,顯得他眼眶更紅,他驚訝地望向王夫人,神色有些焦躁。
    “妾有東西……”
    “什么東西?取了便快走吧。”王端急促地打斷,他站在門口,胸口起伏,儼然是用力忍耐著咳嗽。
    王夫人卻沒有起身:“你我夫妻一場,緣何如此提防。”
    “我們已經……咳咳……和離了,算得什么夫妻。”王端手撫胸口,隨著劇烈的咳嗽,他額角那蜘蛛網樣的青筋越發明晰,似能看到青紫色的血管一鼓一鼓地跳動,仿佛要掙脫皮膚而出,“再不出去,我便……報官了,告你一個私闖官邸,入室盜竊。”
    王夫人站了起來,竟笑道:“好,那你去啊。”
    徐千嶼讓她反手一拉,便按坐在椅上。
    她一步步朝王端走去,幽柔之氣數步內便被莫名的清寒取代,如身攜料峭西風,氣勢忽而變得壓人至極。
    王端眼睜睜看她靠近,于口中掙出一聲虛弱的低吟:“月吟,走吧。”
    王夫人走到面前,將他當胸輕輕一推,竟推得他踉蹌后退幾步。王夫人道:“夫妻間事,不當小兒面說,我們去外面。”
    說罷,回眸看了徐千嶼一眼。徐千嶼忽覺這屋子瑟然生寒,兩肩似有一對掌一壓而下,將她按在椅上,動彈不得。
    王端第二只腳馬上要退出門檻。
    變故在此時陡然發生。
    一個提著燈的人影從后面跑來,那澄黃的燈籠光忽而照亮了王端半張慘白的臉。
    王端像畏光一般,眼睛忽而瞪大,而瞳子霎時縮小。隨后那蜘蛛網一般的青筋毫無征兆地掙開皮膚,于王端慘白的面孔側邊,血淋淋剝離出了另一顆“頭”:這腦袋沒有五官,黑黝黝的黑氣暴漲,野獸般暴怒地張開大口,反身一口便將來人吞吃入腹!
    同時,“王夫人”袖中金劍迸射而出,一分為三:一把釘入王端胸口,一把釘入腹部,將其狠釘在墻上;另有一把“噗嗤”一聲將那黑氣構成的腦袋從頸上貫穿。魔物不及咀嚼,受力張嘴,“哇”一下,又將人囫圇個兒地吐了出來。
    松柏跑近了,瞧見地上的人,來不及點上“滿天星”便腿一軟跪倒在地:  “小冬……”
    那顆魔物腦袋喘息半晌,沒了聲息,半晌,如小冬的燈籠,咕嚕嚕滾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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