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不好了!”
其實明霞公主正抱著懷中小兒看窗外。摘星樓極高,從窗口能看見夕陽如金霧一般灑向整個弦葭的樓閣。她說:“你看,這摘星樓和北商宮, 多么浩大呀,修建它們, 累死了成千上萬的百姓。他們總是在意這些大的東西, 但我情愿你別忘記一些小事,所以給你起名叫‘溯微’。”
“你抓周時,滿盤珍物中, 只握住了一根芨芨草。我就知道,你跟娘親是一樣的人。”
她懷中的小兒皮膚蒼白, 睫毛長而秀美,低頭玩著自己的手腕。他時年三歲,還不能理解話中的意思,只是專心地擺弄著手腕上碧綠的絲絳。
他隱約記得, 自己從前手上沒有這東西, 此時面對著多出來的絲絳毫無頭緒。
夜晚做夢時,他夢到了房子、鏡子、骨頭和一個奇怪的少女,但醒來時, 又什么也記不清楚了。
“公主,出事了!”明霞公主聽見丫鬟慌張的稟告, 轉過身來。
丫鬟道:“宮里來了一個道士, 給陛下進言,說小殿下身負水火靈根, 是天譴之人。若是留著, 他日后會殺父弒母, 毀滅整個王朝。”
明霞公主聞言, 沒有太多反應。自陛下臨幸了自己的親妹,朝臣便不勝惶恐,認為這是亡國之兆。他們總找借口說逆倫之子不詳,實際是想借機抹去暴君荒誕的罪證。
她被軟禁在平日無人的摘星樓中,消失于人前,也是因為人言可畏,故而對于這樣的言論已經習以為常。
她懷中的沈溯微亦沒有抬頭,安靜地做自己的事。他并不是生來這樣安靜,他的父親從沒有正眼看過他,陛下來摘星樓時,在襁褓中他便被乳母藏匿到別的地方,捂緊嘴巴,不要因吵鬧而引得父親暴怒。時間長了,他被規訓得過分乖巧,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陛下不會的。”明霞公主面色復雜道,“不論如何,他對我總有些恩情在。”
她不能說那是愛,但她的皇兄對她,確實有種超出尋常的迷戀,為此不惜強取豪奪將她占有。以往每當臣子進言要殺她,陛下暴怒,最終總是賜死朝臣。
“可是這次不同了。”丫鬟道,“道士帶來一個和公主長得極像的女子,他跟陛下說這是從民間找來的姑娘,就算是十公主您的生母,也分不出她跟您的區別。陛下愛重公主,不過就是您的貪戀美色,現下有了替代品,關鍵這個替代品身世清白,與陛下毫無血緣,是天道祝福的存在,又為何要繼續冒險行逆倫背德之事呢?”
話音未落,又有一個丫鬟跑進來:“不好了,陛下封那位姑娘為貴妃,已經昭告天下。”
明霞公主的面色忽然變得蒼白。
“這里待不得了,跑吧。”明霞公主身邊的死侍道,“一天時間準備銀錢、路引,留在這里兇多吉少。”
似是一語成讖。話音未落,淬火的第一箭洞窗而過,射死了乳母,引燃床帳,引得丫鬟大叫起來,第二、第三箭奪去了她們的性命。高高的星樓瞬間淪陷于火海。
宮人們忙著拿桶救火。沈溯微垂眼,看見自己的雙腳浸在蔓延開的血泊里。他身負靈根,對血的氣味很敏感,這是一種腥而污濁的味道。
他看著幾個平日里陪他玩耍的丫鬟此時毫無聲息地躺在地上,彎下腰拉她們的手,想將她們從這種污濁中拽出來。
明霞公主驚而將他抱起,退后幾步,一支狠絕的流矢破窗而入,映在她無助的眼瞳中。但箭沒有射在他們身上。
沈溯微一把攥住了這把箭,頃刻后它被青焰化為灰燼。
明霞公主驚訝地看向窗外被青焰籠罩、在地上打滾的侍衛們,沈溯微則抿唇看著母親。
他光聽聲音便知道這是哪些人。那些侍衛明面上是保護,實際總是押送和監視著他的母親。他已經討厭,或者說恨他們很久了。
說來奇怪,只要這種恨意滑過心頭,手心便會無師自通地出現青色的火苗。
母親抱著他,剩下兩名有靈根的護衛則挾著母親跳出高塔:“快走!”
棲在塔下的寒鴉霎時驚飛,布滿橘色的天際。看到這畫面,他忽然想到夢中那個發髻似兩只耳朵的少女,但不知道為何會想起她。
也許是弦葭女子莊重典雅,從沒有人梳這樣的發式,故而他印象很深。
她是不是狐貍?狐貍也可能成精。聽說狐貍善于迷人心智。
下次做夢該確認一下,看她有沒有尾巴。
隨后他被壓進裝糧的車內,也曾被藏在酒桶中,時而在船上漂泊,時而在車上顛簸。得知明霞公主抱著孽種出逃,陛下暴怒,封鎖消息派人將母子二人捉拿。
這一路沈溯微被換上衣裳,改頭換面。有一種極聰明的改換身份的方法,是將長發綰起,扮成女孩,由另一個乳母抱著,裝作鄉村母女,就這樣避了許多關卡。
逃到了明霞公主手下家鄉的荒僻村落,才算松了口氣。
他們圍坐火堆,度過幾日悠閑時光,慶幸地談論道:
“幸而公主聰慧,留下了蓬萊掌門的禮物。這些法器不是凡品,還能阻住陛下一時半刻,就連那道士也無能為力。”
“說起來,當初蓬萊掌門對公主有意。公主若是直接嫁給他就好了,如今能得到蓬萊庇護,怎會如今日落魄。”
明霞公主冷淡地止住他們的言語:“本就不是一路人,聽說他已。別再提了。”
護衛與仆婦們便不再勸,只是時而背后唏噓:
“公主驕傲,不愿求人。可蓬萊掌門若重情重義,肯定會摻和這件事,不如我們悄悄地將消息透出去。”
“這樣不妥。若只有公主一人,想必徐冰來樂意英雄救美,但她非要帶著這個小的,卻不知道人家還愿不愿意。”
“唉,那暴君覬覦十公主美貌出眾,酒后強迫她。可憐公主受了打擊,渾渾噩噩地產子,不然如何會落到如此境地?”
“話不能這樣講,若非小殿下出生給公主以慰藉,可能她到現在都清醒不了。”
“聽說那個與公主長得很像的貴妃,去歲生下一個女兒,封為朔月公主,剛滿月便得封地,在宮內極盡榮寵。陛下鐵了心將那個女人當成公主,又將他們的女兒當成自己和公主的女兒。可憐同人不同命,公主真正的孩子,卻被當成洪水猛獸一般追殺。”
風將閑話送進屋內,沈溯微就坐在木屋內的床榻上陪著親衛的孩子們翻花繩,靜靜聽著一切。
母親的人不許沈溯微使用青焰,也不許他說話。怕他一個稚童說漏了嘴,又怕他的弦葭官話會泄露身份。無論他的小玩伴跟他說什么,他都只是點頭和搖頭。
他有許多話,可以留在夢里說,等醒來便都忘卻了。
數日之后,沈溯微還是沒忍住說了一句話。白發蒼蒼的老人給他送上熱騰騰的飯食時,他看著她半晌,開口道:“多謝。”
在窗外窺視的女童們登時炸開了鍋。他遠道而來,不跟她們拉手,也不會她們跳房子的游戲,在女童中間是一個神秘的存在。
她們覺得他驟然開口是一件新鮮的事情。于是她們開始嬉笑著模仿他的腔調:“多謝!”“多謝!”
沈溯微忍不住打開窗戶道:“別說了。”
她們又模仿新的話,嬉笑聲灑向天穹。
這童稚之聲埋下禍患,被風聲和林聲傳遞向遠方,引來一枚金色的符咒,打破了村莊的寧靜,令所有人再度陷入逃亡的境地。
爭斗混亂之中,活生生的人化成滿地尸首,伏趴在破碎的碗碟之上。女娃們被符咒穿心,交錯趴在地上。
他隱約知道,一些人是替他死的,一些人是因他而死。所以,當明霞公主再度給他換上衣裳時,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倔強地看著明霞公主,竟說什么也不肯走了。
最后他們硬是將他拖拽走,他手中緊緊攥著一根蘆葦。
明霞公主回頭,只見他一聲不吭,臉頰上滾落下晶瑩的淚珠。
明霞公主臉上布滿傷痕,頓了頓,扶住他的肩膀,面上透出一分罕見的嚴厲,“看見了么?你身上有江山萬民之仇。已經付出了這樣慘烈的代價,你不活著,還要如何?”
沈溯微靜默地用衣袖擦淚,他連胸腔中的哭泣都是無聲。
明霞公主嘆口氣,將他抱住:“我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沒有入道修煉,以至沒有自保能力,只能任人宰割。你是一個很有天賦的孩子,所以他們怕你。日后等你修成大道,便能去到很好的地方。到時別忘了改變這一切。”
自這日起,只有他們母子二人相依為命,東躲西藏。明霞公主此等金尊玉貴的人,也學著睡洞穴,喝雨水。她每日盤算著時間,似乎在焦急地等待著什么人,半夜總被噩夢驚醒。
每當此時,沈溯微便沉默地將手蓋在明霞公主眼皮上。
睡吧,他在心里說。他會留意著所有的動靜,他會保護她。
等母親睡熟了,他也試圖入睡,在心中默念,讓自己進入那個夢境中。
這個夢是他的秘密空間,也是在逃亡中唯一的安慰。
鏡中的少女將腦袋埋在膝間,也在休憩,頭發上綁的紅菱落在白皙的臂間。沈溯微湊過去,果然聞見一股攝人心魄的甜香味,像一種美味的食物,令許久沒有飽餐的他有些分神。
剛碰到她的裙子,便被她身上散發的暖意吸引了,因為山洞里很冷。
他預備小心地掀起她的裙子,瞧瞧她有沒有尾巴,被她“啪”地打開了手。她頭也沒抬:“煩。”
做壞事被人叱罵,他登時紅了面龐,卻忽然看見狐貍的手腕上系著一條和他一樣的絲絳。
……好奇怪。
她手腕上,還有一根紅繩,很眼熟,沈溯微將它小心地轉過來,看到金色貔貅,發現這竟是自己出生時母親送的紅繩。
這紅繩是什么時候從自己的手腕上轉移到她手腕上的?
下一刻,他便被洞外的傳來的聲音弄醒,強行離開夢境,回到現實。他手上掰下一片碎瓷,用力朝著洞外擲去。
帶著一點恨意。
瓷片在被金色的符咒吞噬。明霞公主在炙熱的法陣中驚醒,將沈溯微攔在身后,看著持劍一步步走進來的道士。
是他當日預測出沈溯微不詳的命運,又是他帶來一個和明霞公主相似的女人。如今,他找到了他們。
這名道士約莫三十歲,身材高大挺拔,面孔僵硬蒼白,更像帶著一張白瓷湊成的假面,隱隱露出下面帶著光華的俊容:“終于找到你們了。”
下一刻,他的笑容停凝,明霞公主將頭上金簪拆下,尖銳的一頭抵在自己孩子的頸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道士沒有想到柔弱的明霞公主有玉石俱焚的勇氣,抬起雙手,很古怪地笑道:“別這樣,我沒打算殺你們。”
“我帶貴妃來,只是想要停止北商宮的罪孽。卻沒想到陛下入魘后越發偏執,對你們趕盡殺絕,還殺了無辜的百姓。我不想造業,跟我回去吧,我會給你們找一個安全的庇身之處。告訴他你們已死在我的手上。”
明霞公主悲涼了笑了笑:“你害苦了我們,如今假模假式施以援手,你以為我會感激你嗎?”
“你不應該恨我。”道士一頓,道,“害你的是那寡恩薄義的暴君哥哥,是他既想占有你,又懼怕他的行為遭天譴,影響自己帝業,只好夜夜抱著一個替代品自欺欺人。寡廉鮮恥的凡人經不起誘惑,我的預言不過是給他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我知道你在等人。”道士的劍上現出銘文,他的眼神因惱怒愈發陰沉,劍上威壓爆發,沈溯微與明霞公主都沒有招架之力,“但他指望不上,不是么?”
“你誕下天譴之子,我有心渡化你們,你卻不識好歹。要么跟我走,要么我現在殺了你們。沈落,你如何選擇?”
“……”
沈溯微很想提醒母親,這個道士是不會殺他們的,因為當她試圖自戕時,他眼中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既然說他是天譴之人,是日后的妖魔鬼怪,又為何怕他死呢?
他想不明白,但他記得母親的話,即便忍辱負重,也要抓住生機茍活。因為只有活著,才有強大的那一天。
那庇身之處,是北商宮下的一處地洞。道士設下封印離開后,即便他們就在北商宮的地下,北商君的侍衛們也不能感知到他們。
道士教他們引氣入體和清潔術,可以維持生存。從此追殺和逃難不再有,取而代之的是黑暗、潮濕和漫長的寂靜,說是囚禁之處亦不為過。
地洞只有半個閣子高,明霞公主幾乎不能直起身子。
內里漆黑不辨日夜,時間長了,沈溯微已將外面的世界的模樣忘得干凈。從會撞到石柱,磕傷額角,到閉著眼睛,都能在石窟間如幽靈般穿梭。
為了不忘記一切,明霞公主開始重新教他說話念詩。
念到“萬條垂下綠絲絳”,他便撫摸著自己手腕上的絲絳,他已經快要忘記花朝節是什么情形。當晚他又沉入夢境中看一眼狐貍。時機不湊巧,去時她大都在趴著睡覺,看不見她的臉。他會聞聞她的味道,再看看她。
她的裙擺是大紅,手腕上的絲絳是翠綠。
他不知道這畫面是不是他想象出來的,卻好似最后的飴糖一般讓他含在口中,小心地、反復地品嘗。
斗轉星移,水滴石穿,地洞上封印經過磨損,露出了一條縫隙。縫隙中滲透了一線陽光。沈溯微喜歡從縫隙中向上看,能看到一塊藍天。
有一日,他對上了一雙眼睛,駭然向后退一步。
外面隱有聲音傳來。
“哎呦殿下,此處是護國封印,不能過去啊!”
“我可是弦葭最尊貴的公主,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一個稚氣的聲音傳來,“老東西,給我讓開。”
漆黑的眼珠貼近了,滾來滾去。
“呀,下面有小螞蟻。”
沈溯微隱約知道,這個是他血緣上的妹妹,年方五歲的朔月公主。她的神采,措辭都極為陌生,同他過著天壤之別的生活。
“殿下不要趴在地上,弄臟了衣裳。”
朔月公主知道,那不是螞蟻,而是人。一張雪白面孔,他的瞳孔滾圓,頭發很長,一閃而過,馬上激起了她的興趣。她叫道:“下面有人,把下面撬開看看!”
“這是護國封印,怎么可能有人呢?道士走前交代不能碰的!”
朔月公主不依不饒。
沈溯微的心跳提到了嗓子眼。
前呼后擁的聲音變得多起來,勸阻著朔月公主。她被嬌寵壞了,在拉扯中尖叫起來,過了一會兒,傳來了朔月的哭聲:“不叫我看是不是?有什么了不起的!”
“哎呀,朔月殿下,殿下!”
兩塊石頭劈頭蓋臉砸進來,隨即腥臊的尿液順著縫隙嘩然而下,冷不防淋了沈溯微一身。
他閉起眼,水珠滴答而下,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見,手中緊緊握著絲絳,沒讓它沾到一點。
正午時明霞公主醒來,問他怎么了,他搖了搖頭。
是夜他又入夢,看著鏡中少女。反正他在囚牢之中,什么看不見,也不知道要這樣多久。他將手上的絲絳解下,隨手系在狐貍的手腕上,它飄動著,如一條春日的柳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