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不敢。”沈溯微低頭, 他知道自己逾矩。徐冰來生氣了。
徐冰來疲倦地以手撐額:“你是怎么回事?”
徐千嶼不可能憑空會了劍。他現在想起那破開禁制的劍勢中,有熟悉的影子。是他當年教沈溯微的。
沈溯微冒著觸怒他的風險, 偏幫這個野丫頭, 讓他百思不得其解。沈溯微做事,總有個理由,要么, 他因為徐千嶼是他的女兒才如此行事,這顯然不合理。若是為討好他, 他當初又何必推辭迎娶芊芊。
要么,沈溯微同情她,沈溯微覺得自己對不起她。
這兩點雖然荒謬,但確實發生。
沈溯微跪下道:“弟子無非順手提點,并未行特殊之事。走到今日, 大多靠她自己。”
他說的也沒錯。靈氣,法寶, 他一樣沒給。無非給了一些指點,但倘若徐千嶼不配合,也無法達成。
話雖如此,但他一貫清冷游離,卻不見得對旁人,都這樣悉心指點。
徐冰來現在有些后悔讓沈溯微干這差事。相比徐千嶼, 他這個好不容易培養至結丹的弟子顯然更加寶貴,不能出了差池。
他道:“讓你將她帶回, 是我下的令, 與你有什么關系。算起來, 你還幫她保住一條命。你并不欠她的。”
沈溯微默然半晌, 卻道:“這是兩樁事。不能相抵, 只能平衡。”
“為何不能相抵?”徐冰來道,“對她來說,離家有損,但保住性命,收獲更多,累積下來,她還是獲益,而這益處是你帶來的。這不就完了嗎?”
他時常覺得沈溯微條條縷縷、樁樁件件,想得太細微,易心思過重,若換成他,恐怕腦仁子都要炸了。
但見沈溯微不言語,他嘆口氣道:“你這樣平衡來,平衡去,什么時候才能還完?”
他是問沈溯微的反常行徑,何時才能停止。
沈溯微道:“到弟子心靜時。”
徐冰來看見這個一向沉穩的三弟子,漆黑眼珠中罕見地浮上了一絲如霧般的迷茫之色:“我自至水家,見到墻上懸劍,見到徐千嶼,便覺得心慌。”
亦覺心痛。
不過這痛感來得莫名其妙,在他搞清原因之前,不會向外言說。
徐冰來頓時愧疚。
沈溯微幼年吃苦太多,有些心結。徐冰來覺得他一定是看到水家生離死別、凄凄慘慘的場面,觸動些心事,而這本來是他欠下的債,與沈溯微無關,并不該由這弟子償還,便道:
“我已經答應她,放她出來。她煉氣了便就進外門。你想看顧,便看顧一些吧。”
但沈溯微目視前方,并沒有笑,臉上亦無喜色,眸色深深,仍如被冰雪凍結。
徐冰來想,溯微并不高興自己失去掌控。
果然他下一刻便說“六合無情”已經練畢,請師尊進一步賜劍譜和心法。
這些東西,徐冰來早就替他挑好,但此時按在掌下,并不愿給他:“你最近是否又夢魘嚴重?”
沈溯微垂睫不語,端看樣子,顯然如此,但不以為然。
“我雖不如你想法細膩,到底比你多活百年。”徐冰來冷冷瞥他,“不算通透,但也知曉,萬事萬物,無非求一個‘順其自然’。你不舒服,不要強求,更不要強行壓抑,否則必遭反噬。六道之中,武道亦適合你,未必一定要無情道,你想清楚。”
沈溯微忽而看他,他烏玉般的瞳孔中,透出一絲執拗:“弟子心中所求,無非大道。”
“我知道。”徐冰來無奈地嘆口氣,叫他將書拿去。
沈溯微乃是百年難遇之劍仙胚子,又有超出旁人之勤勉,無非是心結纏身,拖累了他。若能斷舍七情六欲,憑他的劍術和心性,必然能快速登頂問道。
從這角度講,無情道確實是最急功近利的。這世界前面幾個化神境的道君,都出自無情道。
但徐冰來始終以為,人畢竟是人。強行壓抑,說不上哪里不好,但感覺不好。
沈溯微一意孤行,甚至他現在偏幫徐千嶼,近情,大約也是為斷情,為了及早還清,平穩心境。
他還反過來勸師尊說,六合無情,最后一式,名曰萬物生。無情道,并非無情,只是有普照萬物之慈心,無有私情私欲而已。
徐冰來點點頭:“你悟了甚好。正如你所說,你想幫誰同情誰,屬于對萬物之慈愛,我并不干涉,也沒有責怪,你自己也千萬不要過于苛求。”
說罷又給了些平穩心境的丹藥、香料之類。
沈溯微翻開劍譜看了一眼,這新的劍法,叫“斷念絕情”。
練起來,也很寒冷,但尚可承受。他很快破至第九重,周身如墜冰窟。
是夜夢魘。
卻不是常見的那幾個。
夢里,他坐在室內,脫下柔軟的外裳,平鋪于地面。隨后從儲物囊里取出一塊,一塊的白骨,精心置于衣袍上。不知是什么東西的骨頭,但見顏色凄白,干凈,應有了年頭。很有些詭異。
一邊取,一邊數,大大小小足足二百余塊,最后一塊,是顆頭骨。
他將頭骨擺放在中央。
沈溯微心中嗡然。這是人骨。
然后他從旁取來一大塊方方正正的水鏡。
此鏡由靈石打磨而成,比凡間銅鏡、琉璃水銀鏡都要清晰,甚至能映出靈氣,常用于布水鏡戰陣,或者做牢房裝飾用。很少見這樣裁切成單獨的一塊。
而夢中的自己,便拿這塊鏡斜靠于墻根,將那些人骨遮蔽在鏡與墻的夾角內。
一人、一鏡與一堆骸骨,靜坐室內。
沈溯微著實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但鏡中應能映出他的面目,他便往鏡內瞥了一眼。
單見衣袍如雪,層疊鋪于地面,上繡有金線,與流紋交相輝映。是他最怕的那種貴氣華彩。
為什么這樣穿?
但向上看去,更為詫異,鏡中人似他又不像他:束發,著琉璃紫玉冠,周身氣派駭人。一張面孔冷淡如斯,唇色卻偏紅,但瞳孔竟又如兒時那般又黑又圓,仿佛不能視物。
乍看上去,邪氣與煞氣并生,極度違和,令人心驚膽戰。
夢醒了。
他忽而感覺到五內翻涌,隨后以手拭唇,黑暗中不必看,從指尖飄來的鐵銹味便知,是血。
他破功了。
一個古怪的夢后,練至第九重的“斷念絕情”就這樣莫名潰散,無聲無息地破功了?若硬要練,便又得從第一重練起。
徐千嶼走后,徐冰來翻來覆去,腦中徘徊著一句話,“挨餓”。
偌大一個蓬萊仙宗,怎至于到了挨餓的境地?
他將林近叫來。此人是弟子堂長老,監管所有弟子內務,飲食也是由他負責。
他問:“弟子平日都吃些什么?”
林近:“宗門內提供的,應該是五谷雜糧,兼有些芋頭,玉米之類。”
徐冰來辟谷近百年,隱約記得那些食物是什么樣貌,但早已忘記是什么味道,便斜瞥過去:“好吃嗎?”
林進沉默了。
“好不好吃你倒是說呀。”徐冰來暴躁道。
林進道:“大多弟子已經辟谷。沒有辟谷的,靠這些應當餓不死。飯菜增加濁氣,四大仙門都是如此。”
“……”徐冰來道,“加菜,適當地加一點能下口的。省得有人在外面到處說,在蓬萊仙宗要挨餓。”
是日,徐冰來和幾個長老出宗門赴宴。
正走在路上,路過外門弟子的校場,忽然所有的弟子都跑了起來,奔向一處,能御劍的在天上飛,場面一時混亂。有個弟子跑到了他跟前,跪下見禮道:“掌門。”
但他還不及起身,后面的弟子跑得太快,竟然不慎絆倒在他身上,頓時好幾個人狼狽地滾摔在一處。
徐冰來驚詫地退了一步,面孔冷凝了。
這是仙門弟子嗎?這是山里的猿猴。
“這是為何?他們怎么了?”
林近道:“回掌門,今日恰好是飯堂放紅燒蹄髈的日子,他們應是去搶蹄髈,去晚了便沒了。”
“蹄髈?”徐冰來一挑眉,面色極冷。
“一種吃食。”林近悄聲提醒,“是豬的一部分,您上次說,要加一些……”
“我知道蹄髈!”徐冰來拂袖大怒,“我是說有這么好吃嗎?啊?至于這樣失態嗎?”
他聽到芳錚幾個在后面竊竊笑道:“可見辟了谷,也難扛口腹之欲。”
“正是,正是。”
“我們倒無妨,主要是這群小的,正長身體,又嘴饞,不吃肉怕是受不了。”
徐冰來看著滿地奔跑的弟子,想起徐千嶼哀怨的眼神,不發一語,冷著臉回去。
難道,真的是他錯了?
仙門難道沒有精致的吃食嗎?那自是有的。尋常各宗門掌門、長老商談議事,都會擺一桌佳肴,精致不輸凡間酒樓。
那主要是為了增添氣氛,撐場面用的,大能們都辟谷已久,以議事為主,并不動筷。
所以布宴這種事,相較于修煉正事而言,屬于不重要的細枝末節。不重要的瑣碎雜事,一向是交給沈溯微負責,他能將這種事布置得周到妥帖。
現在不重要的事突然變得重要起來。
徐冰來將沈溯微喚來。
沈溯微面對著菜單,沉默了。
他布過九人宴會,十六人宴會,二十五人宴會,各有規制。
給徐千嶼一個人,該是什么規制?
他想起水家尋常菜式,中午是十二道,晚上是六道,還有加餐,糕點一類,但那畢竟是一家老小用餐。
由奢入儉難,她既要入外門,早晚要進飯堂吃飯,往后更要辟谷,不宜太過奢華。
他便先勾了四菜一湯。
自禁制解除,老有人來敲門。
徐千嶼一開門,驚訝地看著雜役端著好些吃食魚貫而入,轉眼桌上就擺了涼拌青筍、蟹粉豆腐、冰糖蓮子,還有紅燒鯉魚,并香噴噴的白米飯。
別說她了,蔑婆婆眼睛都直了,當場多吃了兩碗飯,把碗刮得干干凈凈。
她亦如此。
她練劍餓得很快,如今有這樣的飯菜,她感覺練劍都更有動力了。
但吃了兩天,蔑婆婆又拉住她不讓多吃。因為人間煙火飯,會增加濁氣,不利于清心修煉。
徐千嶼只能吃個半飽。
她也很快接受。太久沒吃這些,吃太多也油膩不適,她便愈加想吃一些冰糕一類的點心甜食。
她見雜役來時,托盤上每次都會有一頁紙箋,收盤時,這紙箋又被帶走。
她今次將紙箋取出來,在上面寫上自己想吃的東西“桂花涼糕”,然后試探著在收盤的時候,放回去。
收盤的雜役古怪地看她一眼,但并未阻止。
沈溯微默然看著紙箋。
這個紙箋,本是為了隔熱用,但徐千嶼在上面寫字,雜役只好把它留下,因怕是什么重要訊息,又輾轉交予他。
“重要訊息”就是一道甜點名。
再訂飯時,他在菜單上面遍尋一遍,勾了桂花涼糕。
徐千嶼看到第二天飯菜內果然有涼糕,不由大喜。
從此她放縱起來,想吃什么便寫什么,基本上有求必應。
但有時也例外。
她要得太過分了。沈溯微看著紙箋,紙箋正反寫滿了菜名,側邊的縫隙里還強行擠著一排扁扁的字:“米酒醪糟糯米圓子”。
很顯然超出規制了,她只能點一個。
給哪個呢?
沈溯微摩挲著紙箋,思忖良久,擠在夾縫里也要強填上去,那應該是想吃的欲望最為強烈。
就這個吧。
小盅揭開,徐千嶼得到了前一晚夢寐以求的米酒醪糟糯米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