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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煉器爐(三)

    躺在榻上的少年咳了起來,  黑而長的睫毛顫動。
    他基本鎮壓了這具軀殼,只是白日陽光盛時會有些虛弱。但每當小姐在側,就好多了。尤其是她所帶花露,  不知為何具有安撫魔魂的功效。
    徐千嶼一勺喂進去,勺子抽不出來,  因少年忽而將勺子咬住,  他如玉的額頭滲出薄汗,徐千嶼見狀一驚:“師叔,  你很痛么?”
    謝妄真倒也沒有全裝。鎮魂術的印咒,每隔七日發作一次,  渾身上下如有無數尖刺釘入各個穴位。離開陸呦以后,他身上傷痛千百倍地放大,  劇痛難忍。
    但他只是眉心蹙了片刻,便又恢復神色,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弧度。魔要做人,  本就不易,  他于血與痛中浴生,  早就習慣,  這才是常態。
    謝妄真雙眸睜開,  有些渙散,片刻,  方才說了句不相干的話:“外面,  花開了么?”
    徐千嶼一怔,  想到無真師叔喜歡桃花。若花還開著,  還能摘上一枝插進室內。但這時節,  外面栽種的桃花早就凋謝了。
    謝妄真聽到身旁窸窸窣窣的響聲。徐千嶼掏出些木片,  在桌上拼插成一個木制的袖珍版送風水車。
    這自然不是她做的。是煉器課,  她不愿意刻木頭,無聊地趴在桌上。虞楚卻手巧,在一旁對照圖紙,細致地幫她做了好多小物件。她看這個送風水車和家里的那個相似,有些意思,便要了過來。
    徐千嶼起身出門:“你等一下。”
    她再回來時,水車內盛水,再倒上些她用于敷臉的花瓣,放在桌上。一松手,水聲輕響,小小的水車轉動起來。謝妄未動,但感到一股淺淺香風吹拂在面頰。像被羽毛輕柔拂過,這感覺太細微,他屏住了呼吸。
    “你能感覺到嗎?”徐千嶼調整一下水車的位置,叫它能吹到謝妄真臉上,“已經是夏天了,外面開的是茉莉。”
    這水車只要使用法術,可以不用添水,一直轉動。如此一來,仿佛身置庭院中,時刻能感受到夏天的風。
    徐千嶼:“下次我再幫你換別的花?!?br/>     謝妄真忽而道:“明日?!?br/>     “明日?”
    “明日……我,生辰?!鄙倌杲廾澏丁?br/>     其實明天并不是謝妄真的生辰,不過是那七日印咒發作之日。
    那一日疼痛劇烈,他希望徐千嶼在他身邊,喂他一碗花露,同他說話,就如同現在這樣,以便他熬過去。陸呦曾經給他慶祝生辰,使他知道生辰對于凡人來說,是個會被殊待的日子。小姐對在意的人,當真是出奇的好,好得令人上癮。
    他還想討要小姐的殊待。
    “生辰?”徐千嶼露出狐疑神色。無真都沒了意識,誰知道真的這樣湊巧是明日過生,還是他在說些夢話。但她想了想,還是道:“那明日我還來。”
    喂完花露,她便離去。
    謝妄真在黑暗中,聽著水流作響,凝眸感受著那縷細微的風。
    徐千嶼沒走兩步,忽然樹上墜下什么東西,落入她懷里。
    她伸手一接,接住一只圓溜溜的紙燈籠。剛看清那物,燈籠內火苗已經躥到外面,她一撒手,頃刻燈籠燒成了飛灰,消散在空中,可謂是莫名其妙。
    “誰把燈籠扔樹上。”徐千嶼環顧四周,不見人影,拍拍袖子,暗罵一聲。
    但經此一嚇,那燈籠的暖意仿佛融進身體,她又感覺體內靈力爆棚,撐得難受,便趕緊邁腳回去了。
    對于徐千嶼半夜直直挺坐而起,系統已經沒有太驚訝的反應,單是在她出門時囑咐:“小千,把鞋穿好,注意門檻。”
    徐千嶼一把推開門。
    月色之下,白霧繚繞,有一白衣美人,靜坐在高聳的竹叢下,宛如一抹幽魂。她循聲抬眼,那目光清冷如霜,飄渺如霧,不可捉摸。
    徐千嶼停在門口看了她一會兒,提著裙子快步下階,直接走過去坐在了他的腿上,似乎這還不夠滿足,還想摟住他的脖子。
    “……”沈溯微一把架住她的肩膀,使她沒能完成這個動作,渾身僵硬。
    雖說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心理準備,但每次進入角色,忽要打破距離,還是有個適應的過程。
    然而遭到拒絕,徐千嶼仰頭看著他,那比旁人更大一輪的瞳子烏黑,盛滿了疑惑和委屈。沈溯微按住她肩膀的修長手指緊了緊,垂眸:“我有東西送你?!?br/>     說著,右手將一疊衣物遞來。
    徐千嶼的注意力被轉移,高興地接過:“你給我帶了禮物?!?br/>     既然要做戲,沈溯微習慣于做得周全、周到,沒有紕漏。即便是做夢,他也不想給徐千嶼留下什么違和的,不好的回憶。
    徐千嶼:“新衣裳。”
    “嗯?!?br/>     徐千嶼已經將它們抖展開,那料子輕柔,一件如云練霓裳,一件似仙鶴羽衣,她的眼神即刻亮了。再悄悄瞥一眼娘,衣裳好像和娘身上的差不多,穿起來應當也差不多的美,便不禁露出了笑容。
    但當她再低頭一瞧自己身上褻衣,笑容登時凝固。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穿著這樣的破爛就敢出來見娘,立刻寬衣解帶,準備當場換上。
    沈溯微一把攥住她襟口,使里衣未能散開。
    沈溯微停了片刻,將語氣過了個淬,方平穩道:“外面太冷,回去再換?!?br/>     娘的口吻,清冷中帶著柔和,徐千嶼見娘擔心自己,便乖巧不動了,任娘低頭重新將她的系帶系好:“好?!?br/>     沈溯微將衣裳放在一邊,又將徐千嶼抱起翻個面,橫置膝上。他目視前方,將她垂落在地上的頭發拿手一握一挽,置于頸后:“上次與你講的那些,還有印象么?”
    指尖已經沿著她脊柱一節節向下,停在尾骨上,輕輕壓?。骸办`府,靈根,還有靈池位置?!?br/>     “在尾骨上?!?br/>     “嗯?!彼溃八^沉入靈池,便是將意識,集中在此處?!?br/>     徐千嶼閉上眼,思緒下沉,隨后一頭栽入那漆黑的環境內,看到那棵她已經很熟悉的金線枇杷樹。只是那樹現下有點古怪,葉子不搖也不晃,身披一層流光溢彩的白色光暈。她湊近一看,那白色的光暈,是冰。
    整個樹被冰球封住,好似她兒時集市看到的琉璃凍花。
    “它怎么了?”她此時方覺周身徹骨冰寒,旋即可怕的事情發生,整棵樹顫動一下,陡然化成粉末,但冰殼還在,故而所有的靈氣在殼中匯聚成一團金光四射的液體,像海浪一樣涌動,仿佛一泊被融化的金箔。
    樹沒了,徐千嶼腦中一嗡,手腳發寒,想搶救一下她辛辛苦苦煉的內功。意識甫一沖進冰殼內,她聽到娘在喚她,“徐千嶼?!?br/>     仿佛隔水聞聲,霧蒙蒙的,聽不真切。
    她堪堪穩住心神:“嗯?”
    她心想,娘應該還不知道自己進了仙門,此番入定,不要嚇到了她。便費力地抽出神智應聲。
    “方才的衣裳,你喜歡么?”娘又問了句復雜的問題。
    “……喜歡。”
    “好?!蹦锹曇粢嗳绫闈L在肌膚上,沁涼,但很輕,聽著很舒服,“何不想想自己穿上是什么模樣?!?br/>     這個問題太過復雜,偏又很有誘
    惑力。徐千嶼一面死死盯著樹,思維卻控制不住地開始發散。
    眼前那團金粉陡然動了!
    它突出一塊,成了腦袋,同時伸出四肢,赫然從混沌中跳出一個人型。
    沈溯微松了口氣。
    他的神識在冰殼外,看著冰殼內終于有個少女模樣的靈池,和一個如螢火蟲般上下飛舞的光點——那是徐千嶼微弱的意識。
    但事情未完。徐千嶼凝視著眼前的人,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她就長這個樣嗎?
    不能吧。沒有衣裳就算了,連頭發都沒有。這算什么東西?
    沈溯微見那螢火蟲繞著小金人焦慮地飛了兩三圈,然后那金人忽然長高了一截。
    ——徐千嶼對自己的身高,還是有些執念。
    當她發現自己能改變這個小金人的形態,意識便奔涌而出,收不住了。
    沈溯微看了片刻,忍不住變了面色:“不要再拉長了……”
    但是那金人的腿轉瞬已經如扯面一般拉得有五尺長。徐千嶼又想,脖子也要長,那金人的頭便迅速向上生長。肩膀要平而寬,腰要細,最好長著濃密的頭發。
    這些混沌的念頭同時迸發,卻各個堅決,眼前的小人來回拉扯,瞬息之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沈溯微左手兩指,陡然摁住徐千嶼額心,她靈臺清明,并未入魔。
    那為何塑出的靈池會是這個樣子?那東西四肢細長如竹節蟲,身子如螞蟻,脖子宛如一根支出去的筷子,扎著一個球,球上長著無數尖刺。因細長的兩腿不能支撐如此高聳的身子,這個人從腰上彎折,頭杵著地。
    沈溯微看著眼前不可名狀之物,沉默了。
    這倒還不如一棵樹。
    靈池是修士私密之境。除了作戰時毀滅對方靈池,不便以神識觸碰他人靈池。除非一種情況,那便是借契的修士之間一種極度親密行為,即“神交”。故而他只能站在冰殼外指導徐千嶼,卻不能出手幫她。
    但他還沒來及指導,事情就發展成這樣。
    沈溯微又看它一眼。
    然后那“人”瞬間被冰凍結,停止了可怕的搖晃。
    他握一縷劍氣,欲修又止。
    上次他是以攻擊方式修剪了樹杈,只需剪除樹頂枝椏,便可使淤積的靈氣散開,又不傷她的修為。
    但這次,他分不清這東西的結構,不能貿然出手,否則不能保證是修剪一下,還是會不慎搗毀了她的靈池。只能叫她自己把這東西改過來。
    沈溯微復喚道:“徐千嶼?!?br/>     那螢火蟲有氣無力地飛了兩下。
    然而,似乎做完方才那一套大工程,它耗費太多能量,竟緩緩地消散了。徐千嶼旋即睜眼,從入定中醒來。
    沈溯微此時是真的有點想打人,垂眸道:“你這就不行了?”
    就這點意志,每天不修心法,單鉆研蒙騙同門,給師叔過生辰,以至該用的時候,一點兒都不剩了。
    徐千嶼用手握住他的手,晃了晃,意思是他將她尾椎摁得很不舒服。還掙扎了一下,不想這樣面朝下趴著,硌得慌。
    沈溯微沒了辦法,只得叫她起身。
    徐千嶼覺得,此番起身后,娘的臉色冷若冰霜。
    沈溯微確實很難接受這個結果。
    他能有如今成就,一路行來多少有些苛求完美,凡事只有越做越好,沒有越改越差。如今徐千嶼在他指導下,靈池重塑成這般模樣,幾不能作戰,肯定還得再來一次。
    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無法
    終結,叫他掛心,他便有些郁結了。
    娘側眼看她一會兒,目色幽暗,不知在想什么,開口問道:“你很缺靈石么?”
    話畢,白玉素手伸至面前,捧一把發著幽幽熒光的白色小石頭。
    徐千嶼在娘的手上取了幾顆,放在眼前看,待認清那是靈石,忽然將他的手用力合上,推到一旁:“不要?!?br/>     又不要了?沈溯微以審視的神情注視著她。
    徐千嶼扣著他的手,亦看著他,目光盈盈,既崇敬又懇切:“你在那邊,很不容易。不必給我,我很有錢?!?br/>     那邊?
    是當他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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