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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明棠清荷(五)

    徐千嶼認床,  來了趙家后,半夜總會醒上一兩次。
    迷迷糊糊中,  她摸到身旁的人不見了,  心中稍驚。堅持了一會兒,實在扛不住,又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再度醒來,  趙清荷還是未歸。
    “她出去多久了?”
    系統也被折騰得苦不堪言“差不多一個時辰了吧。”
    徐千嶼躺了一會兒,  心跳沉甸甸的,  睡不著了,  掙扎著坐了起來,  越想越有些焦躁,  還有些難過。
    差點忘了她們還算是競爭對手。
    她對這位師姐算是赤誠一片,因她害怕,  專門陪她睡覺。可若真是害怕,又怎敢深夜亂跑?對方對她有所保留,趁她睡了,  偷偷地去誅魔,讓她頓時有種被人背叛的感覺。
    徐千嶼抱膝坐著,正撞上沈溯微從窗口翻進來,四目相對,都是一靜。
    “姐姐,你去哪里了?”徐千嶼逼問。
    沈溯微面不改色地盯了她一會兒“睡不著,散步。”
    徐千嶼嘴角一翹“姐姐有門不走,  非得翻窗?”
    沈溯微走進屋內,  將披風掛好,  實在想不出措辭“……你為何不睡覺?”
    “我也睡不著啊。”徐千嶼的臉色仍舊陰沉,  “你下次散步的時候,記得叫我。”
    “好。”
    因為徐千嶼橫亙在床上,占了他的位置,所以他只好暫時坐在了凳子上。
    等了一會兒,他轉過臉,面如白玉無瑕“還睡嗎?”
    徐千嶼這才慢吞吞地一踢被子,躺下了。
    “往里面一點。”沈溯微以指背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肩膀。
    徐千嶼眼睛都不睜,冷若冰霜“我就睡外面,你自己跨過去。”
    “……”沈溯微思考片刻,照徐千嶼的性子,直接挪她恐怕要大發脾氣,更是沒個清凈,便小心地以手撐著床躺到了里側。
    后半夜又有弟子呼救,沈溯微坐起來,見朦朧月色之中徐千嶼側著依偎枕頭,睡顏安靜模糊。他又撐著床輕靈地越過了她,放下帳子走了。
    天光乍現時,徐千嶼一摸床,發現趙清荷又不見了。她果然沒有叫她。
    饒是她憤怒,也不由暗自震驚這位師姐晚上都不用睡覺的嗎?
    徐千嶼一直覺得自己勤奮,可遇見這樣日夜兼程的人,方知自己做的怕是遠遠不夠,不由得有些慌亂水月花境中弟子只能看到自己的得分,卻不知別人的進度,也不知道師姐多少分了,自己又被擠到了多少名,這樣一想,她便充滿了危機感。
    翌日郭家來了口信,之后雜役對趙清荷的看管便放松了些。沈溯微被人松綁,一日也能有兩頓飯菜,行走更自由。估計郭義求娶對象更改,板上釘釘。
    然而甫一出門,便被徐千嶼挽住,她仰起頭,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姐姐,我今天也要跟你一起睡。”
    徐千嶼就沒見過薛泠誅魔,他對她不構成威脅,故而她的心思全用在趙清荷身上了。她決定從即日起咬緊這位師姐的進度,絕不放松。
    沈溯微沒有言語,從容地帶著她回到閣子里。同他在一塊總比和薛泠在一起安全自在,也算是完成了師尊的囑托。
    只是夜晚睡覺,徐千嶼堅持要睡在外面,她要以人身為阻礙,阻擋師姐偷著出去得分。
    沈溯微安靜地靠在墻邊。徐千嶼的手從錦被中慢慢地摸過來,覆住了他的手。
    沈溯微“……做什么?”
    “姐姐,我害怕,我想拉著你睡。”徐千嶼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把牽住了趙清荷的手。半晌,手指慢慢地騰挪調整,百折不撓地擠進五指間,十指緊緊相扣。
    鎖住她。
    這樣師姐只要一起身,便會驚動她,她也便能跟著一起誅魔了。
    徐千嶼這才滿意地昏睡過去。
    沈溯微睜著眼,睫毛半晌沒動。他牽過徐千嶼不少次,不過都是當小孩子牽的,不含私心。他從未與人這樣牽過手,也從不知道還能這樣牽手。
    這種牽法侵入感太強,一瞬間竟叫他萌生戰意,因另一個人的氣息,如墻上爬藤,枝枝蔓蔓擠進磚縫。他這么夾著她,片刻后竟一動不能動。
    但收到任務,還是要夜起。
    “趙明棠。”他低頭把徐千嶼叫醒,“散步去嗎。”
    “去。”徐千嶼忙答道。
    沈溯微人是跨過她到了床邊,但手還被她緊緊牽著,直將徐千嶼從枕頭上拖得斜躺在床上,她的睫毛如蝴蝶翅膀扇動開合幾次,沉重地闔上了。
    沈溯微見她如此艱難,嘆了口氣,伸出另一只手,兩指并攏“你不要去了。”
    “我要去!”徐千嶼忽然頑強地睜開眼睛,掙扎坐起。
    徐千嶼立著,在食盒里摳出一塊油紙包的水晶餅,一會兒太困了可以吃。沈溯微實在等不得她,將披風往她身上一撂,人就消失了。
    二人分開,徐千嶼也不是很在意,將點心拿好了才出門。她只要保持和師姐差不多的總時長就好,至于誅魔數量,那便各憑本事。
    深夜露重潮濕,果然凍得她攏緊披風,在院內哆哆嗦嗦地站了片刻,人也清醒了,開始冷靜地消滅魔氣。趙家夜里魔比白日多,空中彌漫著一層淺黑色的魔氣。片刻后頭頂墜下一片瓦,徐千嶼偏頭一避,瓦片砸在地上迸濺成粉末兒。
    房頂上一個巴掌大小的丑陋物什飛竄而過,徐千嶼腳尖一點也上了房。那東西跑得飛快,徐千嶼射了一根袖中箭,沒有擊中。它從磚縫鉆進室內,徐千嶼自天井一躍而下,直接推門而入對應房間。眼前是個黑屋,桌案下有蒲團。桌案上層層疊疊堆砌無數牌位,牌位前有香爐,紅彤彤的星點火光直蔓延到房頂,仿佛無數雙眼睛靜默地朝她看來。
    是祠堂一類的地方。
    那東西在牌位之間竄來竄去,“砰”“砰”地掀下來兩個牌位,徐千嶼趕忙接住,不敢聲張。又怕動靜太大,想了想,將水晶餅拿出來,咬了一半,將另一半嵌入一根冰針,咕嚕嚕滾至案下,然后屏息不動。
    她斂了聲息,點心發出油香,混合著法器的靈氣。片刻后那東西從牌位間墜落下來,落在地上去拱那水晶餅。徐千嶼陡然拿匕首一扎,正中其身。那物躺在地上,身似老鼠,面上生瘤,背生翅膀,是成了型的低階魔物。會吞食人的生氣,破壞老屋根基。
    法器也有使用次數的限制,這只匕首用過太多次,輝光暗淡,片刻后同魔氣一起消散了。
    徐千嶼按生卒年將趙家祖宗的靈位放回原位,又將被魔物碰歪的香爐擺正,最后手上剩下一個牌位,卻沒有對應的香爐。
    翻倒掉在哪了嗎?她四下尋覓不得,摩挲著手上牌位。
    又看一眼,上面的人叫做趙君竹。
    依照趙清荷和趙明棠的起名規律,這名字不由引起她注意。
    生年竟是十四年前,卒年也在七年前,是這靈位中最年輕的一個。
    “趙明棠。”
    徐千嶼回頭,趙清荷從窗口一躍而入,與她匯合。徐千嶼盯了她一會兒,趙清荷身著單薄,躍進來時裙向上掀,將露未露瑩白的肌膚,才自然地伸手撫住裙子,與她審慎個性相比,不免有些風流豪放。在門派之內,定然是颯爽不拘小節的一位師姐。
    “你散完步了?”
    沈溯微點了點頭。
    徐千嶼直接將牌位遞給她“姐姐,這是我們哪個親戚?”
    沈溯微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與生卒年月,目光微凝。忽然想起那日,趙福坤與趙夫人所言“斷子絕孫”。
    “看年紀應該不是你的兒子。”
    沈溯微“……看名姓,大約是你我的同輩。”
    是因為夭折太早,所以整個家中,已經沒有了他的痕跡?
    翌日徐千嶼在窗外便聽到趙夫人微怒的聲音“還真的將聘帖改了,鬧不懂郭義。他之前說什么對清荷一往情深,非她不娶,難道真是假的不成?若是誠心求娶明棠便也罷了,成婚在即,一日不落地往妓館跑,就欠這么幾天嗎?明棠嫁過去,得過什么樣的日子啊?明棠素來愛與清荷攀比,這次恐也是意氣用事,等她醒了,定然要鬧起來。”
    趙福坤半晌不語,道“先嫁過去,能拖一天是一天,實在不行,還可以和離。”
    此話慰藉了趙夫人,她自語“對,先叫她撐一陣子,不行我們到時把她接回來就是了。”
    丫鬟來報,說薛泠求見。趙福坤擺擺手,把人勸回,因他不見薛泠都知道他想說什么“趙明棠肯定是要嫁給郭義,沒得商量。給這孩子點銀兩,安撫他一下,讓他算了吧。”
    徐千嶼進門,趙夫人對她柔聲細語,極盡憐惜。徐千嶼吃著趙夫人拿給她的點心,忽然道“娘,我夢見了弟弟。”
    趙夫人的臉色赫然一變,急忙又給她夾了一筷菜“怎么多年了,怎么就夢見君竹了。”
    徐千嶼將她神色盡收眼底,看來這個夭折的趙君竹不是旁枝,就是趙夫人的孩子,是她和清荷的親弟“弟弟他還是那么小……”
    趙夫人面色恍惚,似有些不想談論這個話題“弟弟說什么?”
    “弟弟說……”徐千嶼持杯亂編道,“他恭喜我嫁人?”
    趙夫人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好似吃不下去飯,置筷嘆了口氣。
    “娘,他說錢不夠用。你不燒點紙錢給弟弟嗎?”徐千嶼道。
    看這里習俗和南陵差不多。若寄托哀思,為何不給幼子設香爐,也不見絲毫的想念,反倒是一副避之不及的神情。
    趙夫人強笑道“是該,是該燒點紙錢。”
    是夜,沈溯微本來往北邊園子去,那是趙府他唯一沒有去過之處。甫一入樹林,便感知到弟子求援,臨時改道。
    此處是丫鬟居所,一推門,沖天黑氣見沈溯微便四處逃竄,片刻后被金光盡數炸滅。旁人也都被冰錐凍在墻上。只剩下椅上捆著的一個少女。
    這少女衣著樸素,但頭上戴著兩朵大花,臉上搽得厚厚一層粉,濃妝艷抹,口脂還涂在了外面。
    她被捆得如同個蠶蛹,嘴巴也堵著,一見沈溯微便“嗚嗚”起來,沈溯微將她松綁,淡然問“你是誰?從哪來的?”
    少女先是拋了個媚眼,然后翹起蘭花指,歪著頭撫摸自己的發辮“小女子叫小月,是花境唱曲賣藝人士,因家境貧寒,苦無銀兩,本想著賣身進趙府中做個丫鬟,結果一進來便被綁了。同小女子一并被綁的的還有另兩個素不相識的妹妹,府上人說她們年紀合適,姿容得體,可以去給少爺當媳婦。小女子見她們不愿,便將她們連夜放走了,結果自己就遭了殃。”
    沈溯微聽得她一口一個“小女子”,再瞥向她頭頂上三個大字“阮竹清”“你是因為姿容不得體,才被剩下?”
    阮竹清“那是他們不懂欣賞。”
    沈溯微忽而俯身,他現下頂著趙清荷的皮囊,本就是冷冽長相,眼下又有淚痣,自有一股韻態,阮竹青忙向后避閃“這位神仙姐姐干嘛呀,我會害羞的……”
    沈溯微將他涂出來的口脂抹掉,輕道“你是良家,不是煙花。何必忸怩作態。”
    又見阮竹青閉著眼睛,涂得慘白的一張臉真的浮現出了一絲紅暈。他撒了手,有些冷道“不會化妝,便淡妝。頭上裝飾,寧少勿多。”
    阮竹清大吃一驚,這個姐姐在悉心指點他如何女裝?見沈溯微又將他綁了回去,才急了“你怎么又把我綁回去了?”
    沈溯微把她嘴重新堵住,繩索留了個活結“你把臉洗干凈,去競爭做‘少爺’的媳婦。”
    阮竹清“……”閉眼點了點頭。
    阮竹清本就是內門弟子,來花境中原本是為了收集些煉器的原料,不參與大選,故而也不拘泥于規則,可以抓個壯丁。
    走出去時,沈溯微身上符紙一燃,傳來徐冰來的聲音“溯微。”
    沈溯微忙尋個僻靜地“師尊,怎么了?”
    徐冰來“我叫你把徐千嶼帶出來,是叫你留意一下她的安全,不是那個意思,你是不是……”
    “沒有。”沈溯微冷道,“弟子絕無可能逾越規則。”
    徐冰來一想也是,若觀察行走違規,此時早就被傳送回來“那徐千嶼的得分是什么情況?”
    這批弟子被分成八個組,分落八個地方,各組任務不同,但難度相當。各掌門,長老齊聚一堂,經由映畫陣看這些弟子表現。
    切到趙府這里時,長老都在討論多出來的薛泠是怎么回事,花青傘冷嘲熱諷,說現實本就意外重重,這點隨機應變能力都沒有,還當什么內門。故而大家便沒有出手,單看著徐千嶼婚禮撒潑,著實令人捏了一把汗。
    這之后她的分數忽然蹭蹭蹭異常增長,花青傘眼神陰沉得都快滴出水。
    沈溯微看著徐千嶼一面哈欠一面在院中游蕩的身影,悄聲道“是她半夜不睡覺,在誅魔。”
    “?”徐冰來覺得此事嚴肅,急功近利,損耗身體,不是上策,“你勸勸她。”
    沈溯微“我勸不住。”
    正此時徐千嶼走過來,他將符紙不動聲色捻滅,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姐姐。”徐千嶼發現自打她也出來誅魔之后,這位師姐就全然不動,從不跟她爭搶。她的身手徐千嶼見過,出手如電,絕對不差,為何如此行事?越想越覺不安,便期期艾艾道,“我是不是搶了你的點心?”
    “沒有。”
    “那你為何不……不散步呢?”
    “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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