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棠出嫁, 趙清荷沒有出現。
徐千嶼已習慣了師姐的神出鬼沒,不以為奇。
她不在才更好,省得郭義見了姐姐, 又朝三暮四,搖擺不定。
郭義臨時更換新娘, 自知惹人非議, 這次低調行事,沒有邀請賓客, 單是一頂彩車,悄無生息地停在趙府后門。
徐千嶼疑惑的是,家里也冷清得驚人。趙福坤據說重病, 沒有到場,趙夫人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幫她整理吉服的時候, 沒說出話, 先掉下淚。
連她提出要把彩禮帶走,趙夫人也沒有反對。
“娘,你怎么了?”徐千嶼問。
趙夫人看她一眼。千嶼跟趙明棠年紀相仿,性子也相仿,扮演起來,一顰一笑宛如趙明棠還在身邊, 故而她一見她便傷心起來。
自趙君竹夭折,她便陷入數年的魔障, 光顧沉浸于悲傷懊悔, 忽略了自己膝下的兩個女兒。如今失去才懂珍惜, 倘若清荷和明棠還在, 她也能像今日這樣送她們出嫁吧。
趙夫人哽咽“沒事, 你嫁人了,娘舍不得你。”
一旁的新郎催促起來“明棠,快隨我上彩車去吧。”
趙夫人欲言又止。幾日不見,郭義形銷骨立,眼窩深陷,渾身脂粉酒氣,站都站不穩了,一雙眼卻閃動著亢奮的光,好似身染重疾。
眼見著新郎不對了,她猶豫要不要提醒一下蓋著喜帕的“趙明棠”。
但昨日那兩位仙君告訴她,現在的趙明棠也是仙君,她不怕邪魅。她便也沒生事。
徐千嶼隔著蓋頭瞟郭義一眼,如常別了趙夫人,隨他上了彩車。
彩禮到手,一切順遂,徐千嶼正閉目養神。忽聽到前面的郭府下人慌亂地喊“二少爺”,隨后一個人掀開簾子栽了進來。
徐千嶼往旁邊一躲,教他撲在車座上。
郭義手足并用爬進車內,將她喜帕一把扯掉,徐千嶼雙目陡睜。
眼前郭義牙關戰戰,張開雙臂撲來,竟等不及彩車回府,就要與新娘親近!
徐千嶼剛要躲閃,郭義忽然直挺挺倒地,雙目瞪圓,身體痙攣,鼻端觸須忽隱忽現,蒼白的皮膚之下隱有蟲形。
體內的蠱蟲一直吸收他的精氣——他人不行了!
彩車還在骨碌碌行進,徐千嶼將失去意識的郭義扯起,叫他歪坐車內,扭開手上拿的一盒胭脂,一把扣于他唇鼻之上。
那胭脂是趙明棠屋里最香的一盒,平時指尖挑一丁點兒都能留香整日,何況整盒灑出。粉末撲簌簌落下衣襟,濃香嗆人。
郭義劇烈地咳嗽起來。
徐千嶼也不知如何對待蠱蟲,光記得蔑婆婆同她講過民間驅蟲的土方倘若蟲子進了耳朵,在耳道外抹一點香油,過一會兒便能將蟲誘出來。
蠱蟲自然不食香油。既是蠱人沉浸女色的蠱蟲,不知饞的是不是女子身上的胭脂?故而她出門時,手上便捏了一盒。
眼下情況緊急,姑且一試。她緊盯郭義的臉,過了片刻,只見他瞪眼張口,似想打噴嚏,忽然自鼻中撲簌簌掉出一截東西,砸在他身上綁著的紅綢花上。
那東西有小指粗細,狀似蜈蚣,通身透明,醉醺醺揮舞八只緋色的觸足,扭動著。
饒是徐千嶼膽大,見了此蟲也覺得毛發倒豎,脊背幾乎貼在了車架上。
她的法器還要重復利用,她有些不想用靈劍去碰這蟲。
想著,手上拿出萬鴉壺,將壺蓋掀開一點,飛速合上,放出一只火鴉。火鴉直叼蠱蟲而去,“噼啪”一聲,雙雙在空中燒成灰,倒是干凈。
郭義痛苦地呼吸,紅綢花上已砸下第二、第三只蠱蟲,徐千嶼如法炮制,放出火鴉。
然而待要放出第四只時,手上萬鴉壺劇烈晃動,如待噴火山,幾令她持拿不住。
這萬鴉壺性兇,嗜殺,壺蓋一掀,萬鴉齊放,躥成一條火龍,是為戰斗而生。哪有像她這樣一只、一只地放去捉蟲的。
故而壺內群鴉造起反來,不聽她號令,想沖破壺蓋而出。
火鴉盡出,浪費就算了。她拿火龍噴郭義的臉,她是瘋了嗎?一個破壺而已,還是花她辛苦掙來的錢煉制的,她想怎么用便怎么用,憑什么不聽她的?
徐千嶼嘴角沉下,死死摁住壺蓋,偏與它杠上。火鴉撞了半晌,意識到沖不出來,干脆抱團藏匿,一只也不肯飛出壺外。
徐千嶼晃了晃壺,晃不出來,片刻,閉目沉入靈池,意識化成一個光點,搗入壺中。
這畫面落在映畫陣上,幾乎所有長老都瞬間挺直脊背,鴉雀無聲地看著徐千嶼,心內捏了把汗
金丹以下,尚無神識,只有微弱的意識,人家金丹修士神識出竅也就算了,她怎么敢叫意識離體?
徐千嶼并未意識到此舉有何不妥,因為她跟著無真訓練“從筑基向金丹進發”時,其中一節,便是鍛煉自己的意識,當時已得意識離體之法。
何況先前她為與師兄通信,意識得到強化,已經不是一只小螢火蟲,而是一只大螢火蟲了,還能在信蝶紙箋上寫字呢。
她的意識仿佛變成一塊隕石,下墜時劃破了風,感知到轟隆隆的風聲。眼前是火紅世界,炎熱炙燒。
這是壺中天地。
除齊天的烈火之外,天上地下分別有飄動的黑色文字,看不太清,應是天干地支一類。
她的意識轟然墜地,身邊的“火”似受驚,呼啦一下散開,化成漫天的火鴉飛來飛去,相互擠撞,在離她很遠的上空小心翼翼地圍觀著外來者。
砸在地上的大螢火蟲晃了晃腦袋,慢吞吞地飛起來,飛到哪,火鴉們便躲閃開去,遠遠地跟著她,交頭接耳時,又匯成一簇烈火。
她一面飛一面低頭找尋,找到最亮的散發白光的法陣——此處是壺膽,也是整個萬鴉壺力量的源泉。
她沖壺膽飛下去,砸在光陣中心,用盡最后的力氣,在上面騰挪身體,一筆一劃蹭出了自己的名字,占地為王。
群鴉嘩然。
徐千嶼意識耗盡彈出,靠在車架上,筋疲力盡地喘息。
一睜眼,郭義身上已經落下了七八只蠱蟲,群蟲亂舞,場面很是可怖。徐千嶼有氣無力地扭開壺蓋,不發一言,里面排著隊飛出八只火鴉,一鴉一蟲,乖順地認領消滅。
映畫陣外,諸位長老面面相覷,眼神微妙,因為這弟子的意識強大,不僅初具神識之態,還以此鎮壓法器,倒是古靈精怪,不免相互笑談起來。
徐冰來余光看到花青傘目不轉睛,看得尤為專注,她一向同徐千嶼過不去,不知此番作何感想?不禁趕緊喝了口茶,壓住眼中得色。
蠱蟲一只只離體,郭義神智漸漸回歸,過了一會兒,竟聲淚俱下,癱在地上求饒起來“明棠,別再燒了好不好?我真的好難受啊。求你別再燒了,你是我大房娘子,我會對你百依百順。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
八尺男兒痛哭流涕,不免教人動惻隱之心。何況他百依百順,于她拿到鎮魂鎖豈不有利。
然而徐千嶼一雙烏黑的瞳子,冷靜地觀察著他,見他嘴巴說話,眼神仍帶邪氣。也不知是郭義在求饒,還是他體內的蠱蟲借他的口在求饒呢。
徐千嶼對于非人之物,缺少憐憫之心,不顧他涕淚交橫,又是一盒胭脂粉拍上去,扭開壺蓋。
火鴉飛撲而去,叼出一只極長的掙扎的蠱蟲,將其燒成灰燼。
郭義癱靠在車架上,面色衰敗,呼吸微弱,而眼神漸漸清明,好似一場夢醒。
這時,彩車劇烈一晃。外間嘈雜,似有兩撥人爭吵不休,一個丫鬟急急道“二小姐,外面有人攔車,說是要我們還他的東西。”
徐千嶼問“誰?”
“在下芳華樓樓主柳易安,抱歉叨擾二小姐婚禮。”那人聲音陰柔,但底氣卻足,先一步將回答遞到她耳邊。
徐千嶼將車簾掀開條縫,遠遠見一個高挑瘦削的男人立在外面,拱手一禮。
他一身漸變霞色錦衣,身墜珠翠彩羽,長發披下,發冠上還插幾根緋色羽毛,整個人光輝熠熠,似只孔雀。
徐千嶼也不客氣“你知道叨擾,還攔我彩車。什么事?”
柳易安一抬眼,果然連眼上也著飛紅彩妝,斜向上挑,十足妖媚。
但他目光如電,并不女氣,抖展手上紙張,“二小姐,你爹娘十日前以玉雕鋪子為抵押,借了我們芳華樓一把尺素寶劍。我們芳華樓寶物從不外售,能借,是看在你爹同為生意人的份兒上。”
“這借據上白紙黑字,寫著十日后歸還。如今超期未還,我已經通融幾日,卻聽聞此劍成你的嫁妝,世上可無如此道理。”
尺素寶劍?
徐千嶼想到那日,在嫁妝箱子內的確突兀地看到一把寶劍。這些日子她也翻過其他的箱子,里面便都是些尋常陪嫁,趙府也并非武將之家。若說劍是借來的,也說得過去。
“二小姐,我不想難為你。此劍今日要展出,我亦是著急。取了劍我就走,予我方便,便是給自己方便。”
郭義正奄奄一息,徐千嶼不便下車,便叫丫鬟“把借據拿來我看。”
借據和趙家的鋪契一并遞入車內,徐千嶼掃了兩眼,見確有此事,便叫人收下。
“你拿走吧。”徐千嶼道,“我嫁妝在后一輛車,樓主自取。”
幸而嫁妝和彩禮并不同車,徐千嶼囑咐丫鬟們道“你們盯著他取,只許碰嫁妝,不許碰彩禮,有什么異常便來報我。”
柳易安取出那把尺素寶劍,也不廢話,將箱奩裝回,一拱手放行車隊。
本是一個小插曲,彩車繼續行進,然而走了兩步,徐千嶼面色一變。
法印提示,鎮魂鎖離開了她身邊!
難道柳易安使了什么手段,將鎮魂鎖一并取走了?
徐千嶼惱怒,想立刻跳車去追,袖子卻被人抓住,回頭一看,不由怔住
郭義雙眼乞求地看著她,大顆大顆地涌出眼淚,說不出話,只能發出些哼聲。
蠱蟲尚未除盡,倘若她此時離開,必然死灰復燃。
這蠱蟲生長繁殖的速度出人意料,三日前郭義還有個人形,三日后人竟燈枯油竭。
倒是可以等她回來再燒一遍,但郭義已被吸食成得形銷骨立,恐怕經不起這樣的重復折騰。
他自己亦有所感,求生欲使他拽住了徐千嶼,不想叫她離開。
他氣力衰弱,徐千嶼用力一掙便能掙開。但此等輕微的舉動,使她放下車簾“知道了,我不走。”
說罷真的坐回車中,兩耳不聞窗外,繼續以萬鴉壺滅蠱蟲。
拿到鎮魂鎖,只是第一步,還需從特定的“門”離開蓬萊,才算完成任務。別人就算拿到鎮魂鎖,也得守得住,不然她總有辦法搶回來。
當日她不小心扎了郭義一鏢,今日好事做到底,就當是還了他吧。
迎親隊伍回了郭家,郭義體內蠱蟲也除盡。徐千嶼拖著昏過去的郭義下車,郭義的丫鬟們七手八腳地迎上來“二少爺這是怎么了?”
“醉了。”徐千嶼道,“快把他扶下去休息,再給他燉點雞湯補補身體。”
她囑咐人將郭義看好,自己則大致熟悉了一下郭府環境。
郭府倒無魔氣,但十分混亂。
偌大的府邸,磚塊殘損,落葉滿階。下人們蹲在一處打牌賭色,吆五喝六;廚娘亦嗑瓜子閑話,新娘進了門,方才懶洋洋散開。有凋敝之象。
她抓了個丫鬟來“我公婆在何處?”
“老爺夫人去南方押鏢了,已有小半年未歸。”
徐千嶼又問“那府里就沒有一個主事之人?”
“原本是大少爺主事的,可是……”
大少爺郭恒原本在家主事,不過他不久前忽然拜入道門,今去云游已半月,歸期未定。他一撒手,郭府便成了現在這般。
徐千嶼嘆了口氣,帷帽一扣,溜出趙府,去討她的鎮魂鎖。
“請姑娘品嘗好茶。”
徐千嶼一進芳華樓,便被兩名茶娘子熱情迎接。茶娘子和那樓主的打扮如出一轍,綴滿珠寶,粉面含傲。
芳華樓足四層,比上次阮竹清帶她去的酒樓大許多。樓如其名,雕梁畫棟,極盡奢華。
底層是茶坊,擺滿四方漆木桌。據說樓上還有雅間、藏寶閣之類,都是需要一定身份才可踏足。
尋常人只能坐在一樓的茶坊。
雖如此,徐千嶼回頭看去達官貴人座無虛席,折扇微晃,綾羅嬌笑,熱鬧非凡。
徐千嶼同茶娘子好聲好氣說明自己的身份來意,著人去請樓主。不過她等了一會兒,還沒有人來。
徐千嶼喝著茶,耳邊叮當作響。筑基修士對聲音敏感,循聲而望,有一名衣衫襤褸的小孩,一手舉持著草靶,在桌與桌之間走來走去。
草靶上面綴著草編螞蚱、蜻蜓、蟬,他上下舉動草靶,蟬的翅膀便閃亮亮地晃動。他右手拿著一只破碗,上下顛著,里面的銅錢便發出響聲。
草編的東西不值錢。賣蟬是給乞討找個好看些的掩飾。
他掂著碗探尋生意,眼睛與徐千嶼對上,眼巴巴地將她望著。
來者是客,茶娘子未加驅趕,但這樣身份的人進到芳華樓內,她們面露不喜。小孩身量矮小,她轉身便輕易將他擋住,擠到了另一邊。幾個茶娘子相視一笑,端著茶杯撞來撞去,不一會便將他撞到門邊。
徐千嶼開始摸索身上。水家太有錢,她見人笑臉相迎都會打賞,每逢孩童賣蟬,更是必給。
但此時她沒有錢,不免郁結。忽然想到腰間有一枚掛紅繩的喜錢,便拽下來,隔了老遠,“當啷”拋在他碗里。
喜錢不值錢,但那小孩一見紅繩,頗覺喜慶,露出缺了門牙的牙高興地一笑“你是新娘子!”
“嗯。”
他踮起腳,像是要給她拆一只蟬,徐千嶼忙道“我不要蟲。”
她驅蟲一上午,再也不想看見蟲了。
“那你要什么?”
徐千嶼想了想,隔著人來人往,驕矜一笑“我要蝴蝶。”
那小孩怔怔望著她,半晌,眼圈兒竟紅了“可我,沒有蝴蝶呀。”
徐千嶼本想逗他玩笑,誰知給他逗哭了,慌忙擺手“那不要了。”
那小孩掉頭跑出了芳華樓。
徐千嶼“哎……”
她心里正郁結,茶娘子來回稟“趙二小姐,樓主正忙,他不見客,請回吧!”
徐千嶼反手將茶盞擲摔出去。
茶娘子面色一變,凌厲盡顯“大膽,我們芳華樓百年的瓷器,怎可隨意破壞!”
徐千嶼家中寶貝無數,對茶器還算有些了解,一摸一看便揭穿她謊言。什么百年,剛燒出來的還差不多。這么一想,手上咔嚓又捏碎了一個“我破壞了兩個百年瓷器。叫樓主來見我,商量一下賠償事宜。”
茶娘子銀牙緊咬“……”
半刻鐘后,徐千嶼與打扮得似孔雀的樓主對坐二樓雅間。
柳易安瞧她“怎么,二小姐又后悔啦?”
“劍是借你們芳華樓的,自當還給你。”徐千嶼道,“你若是拿了不屬于芳華樓的東西,也得還給我。”
柳易安轉了轉茶杯,看不出神色,忽而搖頭一笑“妙啊。”
他看著徐千嶼道“方才,有一位提籃子、穿白裙的姑娘,跟你說了一樣的話。她說那東西是她的,人還在二樓等說法呢。不然,你們倆打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