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我的生日。

那天過后，我二十歲。

那天，我剛知道：我爺爺還活著，他在中國，他是中國人。

那是五年之前。我在布達佩斯讀書。讀大學(xué)的第四年級。那時候，我知道了我爺爺?shù)南ⅰ?/p>

我是薩摩茜·拉斯諾（Szamossy Laszlo），匈牙利馬扎族人。我的老家是在匈牙利科馬羅姆州[1]陶陶巴尼奧市的北部郊野，一個叫作奈斯梅伊的河畔村莊。那河，就是那條被稱作是“藍色多瑙河”的美麗河流。

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跟隨著奶奶在這里生活。

我的生活里面沒有爺爺。

在我知道我還有個活著的爺爺，知道這爺爺如今生活在中國，并且是中國人——這個消息之前，我的親人，只有我的奶奶。

我很像是一個孤兒。

我的爸爸和我的媽媽在我三歲的時候相繼離開了我，讓我自幼就喪失了對于父親和對于母親的所有記憶和所有溫暖。我剛剛說過，在我的生活里面沒有爺爺，我以為，我的奶奶與我是一樣的不幸和一樣的孤獨，一樣地在很久、很久的從前就失去了親人。我始終以為，我與奶奶的同命相依，是上天予我與生俱來的規(guī)范，執(zhí)掌著我的與她的所有聯(lián)結(jié)。很多時候，這樣的相依為命，會叫我一次次對我應(yīng)該有的那個爺爺從相貌上面去做幻視。可是，我二十年的經(jīng)驗里面，每一次的勾畫，都是圍繞著家鄉(xiāng)的多瑙河畔去幻化那些土生土長的過著日子的奈斯梅伊老人，而從來不曾僭越地域、國籍、種族，想象到那遙遠的東方。

同樣，我與奶奶的形影相隨，也讓我無時不在為著她的孤苦而傷心，讓我想方設(shè)法創(chuàng)造出屬于我們的歡樂時光，讓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躲避著相關(guān)爺爺?shù)脑掝}禁區(qū)。久而久之，成為默契。

這默契，直到我二十歲生日的那一天，被顛覆了。

那是二〇一三年十二月的第二個星期五，十三號。

是的，確是在那一年，那個歲末的星期五，十三號。我的生日。

抱歉！

我出生的日子不大喜慶，讓我在每一年里都要擔(dān)心：我的生日會不會與星期五撞在一起？到了二十歲的這一年，就真的趕在了一天。為了不致在這故事的開篇就給讀者帶來霉頭，我想，我還是想辦法避開這個黑色星期五的晦氣，講一講我今天的事。

今天，是喜慶的。

喜慶的今天，會有三件要事、大事生發(fā)出來。我匯報給您。

第一件事情可說是喜事臨門——我在中國、匈牙利和意大利的三家美食連鎖店鋪同期開張營業(yè)。

第二件事情，是我做了一個非常重大和非常重要的事——我在中國的天津，遞交了申請：申請加入中國國籍。

第三件事情還沒有發(fā)生，我先講給你們：我將會在今晚去實現(xiàn)、去履行，履行一個儀式——為著我的終身大事。

這三件大事全部集結(jié)在今天發(fā)生，那么今天，又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二〇一八年的最后一天，是我在三年之前與海嵐做出約定之后設(shè)定下來的心理限期。

那么，在三年前，我和海嵐之間有了一個什么樣的約定？

三年前，我約海嵐聊天。

我對她說，我的故事，我想寫成一本書。

那時，海嵐激動了，她激動得不行不行的。她一遍一遍地叫好，她念叨著：這可是——是太應(yīng)該了！

我先交代一下海嵐是誰。

海嵐是我的女神，是我在三年之前，就已經(jīng)暗戀了三年之久的來自中國天津的姑娘。

我對她說，我是想，把我的故事寫出來。

她說，你的故事？……

我說，在尋找爺爺?shù)倪^程里我遇到的事情已成為了故事。

她說，準確地講，那是——“你們”的故事。

她說，寫一部講述“你們的故事”的書，我是非常非常的期待。

我想，我一定被啟發(fā)、被提升了立意。

我知道，海嵐說的“我們”，是包含我的奶奶、我的爸爸、我終于尋找到的我的爺爺和我，我們?nèi)私?jīng)六十年風(fēng)雨滄桑行走過來的歲月歷程。

我知道，寫出這個“我們”，一定會有著很深、很遠的意義。可我忐忑的是，在奶奶、爸爸和爺爺面前，我自愧弗如。尋找不到在這故事當中我應(yīng)站立其上的位置或者高度，我該怎樣下筆呢？

我知道，如果把我交到了這樣的“我們”的故事里，屬于我的那一部分會有嚴重的缺憾，會影響到這故事的完整與周全。

我告訴海嵐，其實，我只是有一種想要寫下我的遭遇的沖動。而你，你讓我把這沖動變成了一種責(zé)任。

我告訴海嵐，寫我的奶奶、我的爸爸、我的爺爺和我，還有你。寫這個大范圍里交織出來的故事。

我忐忑地說給了她。她聽明白以后，有些吃驚。她看著我，她一定是看了好久。

她說，你首先，需要一個動筆去寫“你們的故事”的理由。

我說，是的。

我說，是“我們”的故事。

海嵐沉吟。

她然后自語，說，是“我們的故事”，“我們的故事”。

她然后又說，謝謝你拉斯諾，你將要講述的故事，會是多么淳樸、濃馥、深刻！這故事所能荷載的意義會是多么深遠！這故事已經(jīng)賦予你繼往開來的使命，已經(jīng)將你置于其中并擔(dān)起故事的傳承和發(fā)展。

她然后又說，不需要別的理由，拉斯諾，你本身就是理由。在這樣的理由之下，寫出這大故事，或許，就完整了或者周全了你的人生。

就這樣，我開始寫作。

我寫了三年，寫到了今天。

今天，書寫好了。

今天，我要做出那三件大事。

有些亂。

——我是匈牙利人。

——我是薩摩茜·拉斯諾，我今年二十五歲。

——在三年前，我來到中國。

——在三年前，我和海嵐有個約定。海嵐？我在三年前的三年前就開始苦苦暗戀的女神。

——還有，最重要的——在五年前，我知道了一個秘密，那秘密關(guān)聯(lián)到了我的身份。我的身份從那一天開始，就顛覆了我的生活。

哦！這所有所有的事件的發(fā)生，都應(yīng)該從這個關(guān)于我的“身份”的“秘密”說起。

我的身份有一些特別，我愿意在這故事的開始之前講給你們：

我首先需要講出我的第一個特別之處——在我的身體里，有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tǒng)。剛剛說過了，我的爺爺是中國人。

然后，我第二個特別之處，是我和我的爸爸的姓氏，全都依從著我的奶奶——薩摩茜·安妮珂（Szamossy Aniko）——她匈牙利的貴族姓氏之承繼。而我的爺爺呢？我的爺爺與薩摩茜家族沒有建立起法律意義上的聯(lián)結(jié)。換一種說法就是：我的奶奶沒有與我的爺爺締結(jié)下在法律意義上的婚姻關(guān)系——在六十多年之前，在跨國婚姻常常會與政治扯在一起的那個年代。

我還有另外一個特別之處，是我已經(jīng)理性卻又瘋狂地、宿命一般地愛上一位中國姑娘海嵐。她鼓勵和支持我寫出這部“我們的故事”。可以說，在愛情世界里，我與我的奶奶和我的爺爺，竟然是殊途同歸。

我就一件一件地說吧。

四年前，我從匈牙利的奈斯梅伊村莊來到中國，而后，我停留在了天津。

我來中國，來天津，是為著一件重要的事情：是我的奶奶給予我的一個重托。這重托也可以說是她的臨終遺愿：她要我到中國的天津找到我的爺爺；要我代她了結(jié)在六十年前，她與中國、與天津結(jié)下的不解情緣；要我完成她在那時與中國式摔跤里面的“天津跤”許下的一個約定。她告訴我，這個約定牽系著一個故事，一個很大很大的故事。這大故事里又包含著許多許多小的故事，紛繁雜亂地蔓延到了今天。

你看，故事還沒有開始，我就已然開列出來我的奶奶對我的要求和她在六十年間與一個中國男人許下的約定，以及發(fā)生的糾葛。而這個男人是我的爺爺。可事實上，這約定、這糾葛、這情狀，竟然是我在二十歲生日之前渾然不知的秘密。

我說過，我的二十歲生日，是在二〇一三年的年末。在那一天，我知道了這個秘密，我再重復(fù)一遍：

那天，奶奶告訴我，我的爺爺還活著，他在中國，他是中國人。絕不夸張地講，這消息在講給我的時候，足以讓我崩潰。因為在那之前，我二十年的生活里面沒有爺爺。因為在那之前，我心中的奶奶溫雅、高潔，女神一般地聳在我的心中。

我說過，我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跟隨著奶奶在匈牙利科馬羅姆州陶陶巴尼奧市北部的奈斯梅伊村莊里面過活。

我說過，在我三歲的時候，我沒有了爸爸，之后又被媽媽丟下，這讓我自幼就體驗到孤兒的生活。

我還說過，奶奶是我親人里面的唯一，我生活里面的唯一。對于她的孤獨與堅貞，我心目之中最明確的認知便是：奶奶單身。

我以為，應(yīng)是孀居。

奶奶身上的頭銜很多，能夠被她看重的，是整個匈牙利為數(shù)不多的漢學(xué)家身份。當然，她首先是貴族后裔，盡管那是位列末位的男爵并且已經(jīng)沒落。說來話長，薩摩茜家族的沒落，應(yīng)是福禍并至。那要歸功或者歸罪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和后來的革命，讓這個家族走向衰敗——奶奶的爸爸和兩個哥哥死于那一場戰(zhàn)爭。哥哥們在犧牲的時候，都還沒有娶妻生子，奶奶和她的姐姐就成了薩摩茜家族的繼承人。不幸的是，姐姐又沒有子女，這就使后來的我成為這家族里面的唯一。如果從宗親禮數(shù)上面去看，我當屬外姓，可我因是自幼依從著爸爸的姓氏，而爸爸又是依從著奶奶的姓氏——薩摩茜。我們都是襲著奶奶的父輩傳承，并生活在奈斯梅伊鄉(xiāng)下，我也就——據(jù)此為傲——以為我是貴族后裔。

對此，從小到大我絕無疑慮。

直到我的二十歲生日，直到奶奶告訴了我這秘密。

那是二〇一三年十二月的第二個星期五，十三號，在匈牙利首都，在布達佩斯二區(qū)，在玫瑰山谷我們的住房里，奶奶說給我的。

你們已經(jīng)知道：我的生日在我二十歲這年不大喜慶。

生日一天天地臨近，迫使我做出決定：把這一年的慶生避開，不事安排，由我一人悄然度過。可是，我卻沒有想到會有如此的意外刺入我的生活。

我發(fā)蒙。

那個從我幼小時開始就以為不在人世的爺爺，在突然間就有了消息。不僅僅有了他還活著的消息，還有，他現(xiàn)在，就生活在中國的天津，他是中國人。

一直以來，我堅定地以為，盡管我的頭發(fā)是黑色的，我的眼睛也接近黑色；盡管我與我身邊的孩子們、同學(xué)們有所不同，但我從來都沒有動搖過我的出處。可現(xiàn)在，在我走進二十歲的這一天里被我的奶奶告知：我的身體里面，流淌著四分之一的中國血液。我說過，我的奶奶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是高山仰止的。我排斥所有的對于奶奶的不恭，只因她的高潔。可是現(xiàn)在，奶奶云淡風(fēng)輕地講給我她曾經(jīng)的風(fēng)花雪月。那我，我該怎樣再去面對我這偶像級別的奶奶，我唯一的親人？我該怎樣再去面對我已經(jīng)過去的和將要展開的生活？還有，我的故事，是要在這一天里結(jié)束下來，還是要在這一天開始，重新書寫？

這一天，我二十歲，大學(xué)四年級在讀。

這天早上，我在后院練功。我看見管家格拉塞爾·米亥伊（Glaser Mihaly）悄聲輕步地走進場院垂手肅立。這天的功課，我是改變了我的慣常設(shè)置，專為我的慶生安排了一趟“八極純陽劍”。

我還配了樂曲。

抱歉，我該首先交代給大家的，是我會一些中國功夫，我在幼小的時候被我的奶奶逼迫著學(xué)，然后，中國功夫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項內(nèi)容。我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里所做的晨練，在我的心底，是有著斷卻煩惱，斬落貪嗔，以求天遁的意義的。

我看到了管家。

管家格拉塞爾·米亥伊是奶奶收養(yǎng)的一個孤兒，我們年紀相仿且在一起長大，已和兄弟沒啥區(qū)別。奶奶給他定下了“管家”的身份，在很大方面，是奶奶對于已經(jīng)消逝的貴族傳承懷的追思或者追慕。奶奶的身世在前面已經(jīng)有過介紹，在稍后的敘述里面應(yīng)該還會詳細介紹。我現(xiàn)在需要講述的，是我那二十歲生日的早上發(fā)生的事。

晨練沒有等到曲終，我在中途變了劍招兒，草草收勢。

我問，米亥伊，有事情？

米亥伊說，奶奶讓我告訴你，等下她要在書房與你議事。

我有一些忐忑。

絕少有過此類情形：在我做著事情的中途被打亂。我急急地整理了儀容和服裝，就跟隨米亥伊到了奶奶的書房。是在布達佩斯二區(qū)玫瑰山谷的那座老舊的別墅，是國家政策調(diào)整之后，用政府支付給我們的補償票證購買的曾經(jīng)租借了多年的房產(chǎn)。

想象不出是遇到了多么嚴重的事情，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就收到了奶奶的傳喚。在這個原本意味著我從今往后又要長一歲的日子，在這個本應(yīng)屬于溫暖的、歡騰的和快樂的一天，我看到的奶奶，卻是一派鄭重莊嚴，她也一定是刻意為著自己的服飾和妝容做了修飾。

奶奶讓我坐下。

奶奶望著窗外，望了很久。

然后，奶奶看著我。

奶奶說，算一算，這一年就這么著，就沒了。

哦！我吃驚。

在那時，我突然就不知道是否該做應(yīng)答。

我，直直地望著她。

奶奶說，你呢，拉斯諾，你從今天開始，是整整二十歲了。

奶奶說，我呢，我薩摩茜·安妮珂再有幾天，也就到了八十四歲的年紀。

我已聽出了她的莊重，非常明確。但是，她說的，不對啊！……我一下子就糊涂起來：我是應(yīng)該驚奇呢，還是懼怕？

我對她說，奶奶，您這是怎么啦？要過了這個年，再過了您的生日，您才是，八十三歲啊。

我發(fā)覺，我的聲音有一些抖。

奶奶看向我，直直地看，她的眼睛、臉，還有身體，都閃爍著神秘的、慈愛的光。她輕輕笑起，笑得有一些勉強。

她說，其實啊，我是應(yīng)該按照中國的歷法來計算年齡的。

她說，其實呀，我還是應(yīng)該到你的爺爺那里。

我的爺爺？這個稱謂對于我，該是多么的陌生。

我問，您？奶奶……

奶奶說，其實呢，你爺爺，他沒有死，他還活著。他在很遙遠、很遼闊、很神秘的中國。

我轟地一下就暈了頭。

我說，您……奶奶，您這是怎么啦？您說的這是什么呀？

奶奶看著我，依然是直直地看，她的笑已經(jīng)帶出她的如釋重負。

奶奶說，你的爺爺，他其實，是一個中國人。

你們看，這樣的消息對于我，在我第一次聽到的那一刻，意味著什么呢？

我說過了，我在三歲的時候就沒有了爸爸，之后，媽媽拋下我嫁了人家。我呢？我跟了奶奶。我從小就生活在沒有爺爺?shù)沫h(huán)境里，也早早地就推測出來：我的爺爺，他已不在這人世間。現(xiàn)在突然地，就出來了一個爺爺，還說是在中國，還說是中國人，還說他住在了哪里哪里。我能不糊涂，不暈頭，不語無倫次嗎？

我說過了，我的奶奶出身名門，是二十世紀以來這個世界發(fā)生的那些大事讓奶奶的家族走向沒落，也讓我，成為薩摩茜家族的碩果僅存的繼承人。我還說過，我是和奶奶相依為命的。我從來都沒有幻想過我會有個活著的爺爺，活在中國，是中國人。

我瞠目結(jié)舌。

可是呀，我的奶奶，她似乎是不想顧及我的感受。

她繼續(xù)說，我其實，我原想，是要等到你念完大學(xué)以后，再請你為我去處理的。但是，現(xiàn)在……

她繼續(xù)說，現(xiàn)在呢，是想請你幫我，把我最后一樁心愿做個了結(jié)。

我是真的慌了，越聽就越是讓我慌亂。從來都沒有遇到過奶奶對我有如此鄭重的叮囑，也從來都沒有被奶奶請求過什么，我怎么能夠不慌？

我怯怯地問，您……您是怎么了奶奶？您說吧，我能為您做些什么？

奶奶似乎是在斟酌詞句。

而我呢？我在拼命地回想著一件事情：

就在月初的一天，奶奶收到過一封來信，是發(fā)自中國天津的郵政專遞掛號信件。在其中，還附寄了幾張照片。奶奶收到信后，沒有解釋我的探問，卻好像一下子就變了一個人。這大約是十天前的事情。回想起來，她一連幾天把自己關(guān)在了房間里面深居簡出，然后，就常常是呆坐不語。可恨我忙碌著期末，忽略了關(guān)懷；可恨我真的是想象不出在過去的這一段時間里，奶奶是不是經(jīng)歷了大悲、大喜，才讓她有了那么超然的或是決然的心境，就如此這般地告訴我這不可思議的事！

我的奶奶是漢學(xué)家，她一生研習(xí)中國武學(xué)并且頗有成就。奶奶她精通漢語，我也是，我會寫中國字，會說中國話，我還從很小的時候就接觸和接受中國文化和中國功夫。坦率地講，我其實總是在猜想著我的生活注定會與中國發(fā)生出某種關(guān)聯(lián)。但是，我卻是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聯(lián)結(jié)。

我驚悚！

我用“驚悚”來訴說我的心情！是我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驚悚。除去剛剛知道的那與中國血脈相關(guān)的我的身世，除去奶奶的莊重與莊嚴，還有奶奶的講話所選擇的語種：這所有的表述，她用的是漢語。

她說，你現(xiàn)在，是應(yīng)該知道了，為什么奶奶讓你自幼學(xué)習(xí)中國武功，讓你在很小的時候就學(xué)習(xí)了漢語？

她說，我原本是想，在兩年前，你十八歲的時候就告訴你。可那時，你剛上大學(xué)，奶奶決定把這件事情推遲到你的畢業(yè)。可是今天，我不想等了，等不及你的畢業(yè)，是突然的，就決定了：不再等待下去。

她說，奶奶先要講給你的，是你的爸爸。講他的心愿。奶奶之后要講給你的，是我的秘密。講我一生追求、一生等待的人和事，講我魂牽夢縈的一個約定和我已經(jīng)無法自己完成的心愿。再然后，奶奶要你代我去一趟中國，去找回你的爺爺。奶奶要你在你的爺爺認下你這個孫兒之前，用西洋拳術(shù)去擊敗中國式摔跤。

我沒有明白。

我一頭的霧水。

對于我在三歲時就沒有了的爸爸，我想象不出是什么樣子的心愿會成為他的生命追逐。對于中國式摔跤，我也只是聽說有著這樣一個競技項目。現(xiàn)在，奶奶所給予我的托囑有了問題：這中國式的摔跤為什么要由我用西洋拳術(shù)去擊敗？我想問她，問奶奶所說的中國式摔跤和那個爺爺有著什么樣的關(guān)聯(lián)。想問奶奶，又是怎樣結(jié)怨了這樣的深仇。可是我覺得，我應(yīng)該等待著她的講述，不可以莽撞或者造次，去破壞這凝重覆蓋著的隱忍，去撕扯她尚未揭開的迷蒙，或者創(chuàng)痛。

我望著奶奶。

奶奶呢？她望向遠方——那個每天清晨有陽光帶進無限溫暖的窗扉。

我看到奶奶正在透過那朦朦朧朧的紗幔，往曙光的深處尋覓。

我等待著她的訴說。

良久。奶奶輕嘆。

奶奶說，你爸爸的故事，怕是要難為到你啦。

奶奶說，我的故事呢，是要從“中國式摔跤”開始。這故事，除去對你會有情感上的為難，還會要求你熔鍛自我，化境其中。

奶奶說，你切切不可把它看作是未經(jīng)了斷的仇結(jié)，這是一段需要由你來幫助我了結(jié)的情緣。

奶奶說，告訴米亥伊，我們回奈斯梅伊。

入冬后的第一場雪已被陽光雕琢得斑駁零落。

從布達佩斯出發(fā)，不到一個小時，我們回到了奈斯梅伊。

奈斯梅伊是我的家鄉(xiāng)，是匈牙利北部——科馬羅姆州的州府陶陶巴尼奧市再向北——一個停泊在多瑙河岸邊的古老和美麗的小村落。

村落里，有我居住和生活的薩摩茜莊園。

殘雪、亂山、涌流、荒岸。

冬的凜冽，籠著多瑙河畔這一片孤零凋敝的場院。

場院里，我攙扶著奶奶緩步巡行，在早已經(jīng)冰凍了湖面的水榭、堤岸、廊臺，在曾經(jīng)怒放著姹紫嫣紅的花園，在步道、泉池，在書齋、茶室，在奶奶昨日的閨房里……這一座已然老舊卻仍閃爍著不朽榮譽的莊園，給了奶奶回望的空間和回望的勇氣。

奶奶向我展開了她蒼莽、絢爛的情感畫卷：

從她的情竇初開到與爺爺做出那圣潔的許諾；從他們的雨夜惜別，到愛戀的見證。從他們愛的結(jié)晶的不期而至，到爸爸執(zhí)著心愿的結(jié)成與無奈地抱憾離去。

從隆冬講到了春分。

八十四歲的薩摩茜·安妮珂燃盡了她生命里最后一團火焰，向自己的孫兒，講起了她的未了情緣。

注釋

[1]科馬羅姆—埃斯泰爾戈姆州（Komárom-Esztergom Megye）是匈牙利中部的一個州，北接斯洛伐克。土地面積2265平方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