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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一回

    次日便是臘月二十八。
    孔琉玥和傅城恒一早起來,難得一起用過早飯,又一起受了三位姨娘來請安后,便一起去了樂安居。在那里,永定侯府家下數百男女執(zhí)事皆已按等次,分列在外頭的空地上了。
    因為今天要面對闔府所有下人,孔琉玥有意打扮得很莊重華麗,全套的大紅鳳穿牡丹衣裙配了全套的紅寶石頭面,最外面還罩了一件雪白的銀狐貍皮斗篷,紅白相印,煞是好看。
    傅城恒倒只是一身普通的暗紅色刻絲長袍,但他身材高大,又有一股與生俱來的強勢和貴氣,看起來竟是半點也沒比孔琉玥華麗的裝束比下去,兩人站在一起,反而有一種相得益彰、襯得不得了的感覺。
    夫妻二人先進去見過了老太夫人,又見過了也是過來請安的太夫人,與二爺三爺夫婦并四爺也彼此見了禮,還受了孩子們的禮后,方雙雙披回厚厚的斗篷,復又去了外頭。
    然后,男仆一律由傅城恒親自念了花名冊,女仆則由孔琉玥親自念了花名冊,每人按等次,各自得了新衣賞錢,于是上下都歡騰起來。
    等散完所有下人的新衣賞錢,已經是午時了。雖然文武百官俱已封印沐休了,但五城兵馬司畢竟不比其他衙門,過年期間反倒更要加強巡邏,以便能讓京城上下都過個好年,因此待在樂安居吃過午飯后,傅城恒便直接打馬去了五城兵馬司。
    余下孔琉玥又與太夫人二夫人并三夫人陪著老太夫人說了會兒話,才告辭離開了樂安居。她得趕緊趁這會兒時間還不算太遲,回去打個盹兒,不然等下午管事媽媽們來回事沒精神,可就不美了。想著,又不禁暗怪傅城恒,都是他鬧的,本來昨天已是渾身酸疼了,可他倒好,竟是食髓知味了,昨兒個夜里又是鬧了大半夜,害她這會兒身上更酸疼了……抱怨歸抱怨,心里卻也真是喝了蜜一樣的甜!
    剛走出樂安居的大門,走到臺階下面的回廊上,身后忽然傳來了三夫人的聲音:“大嫂請留步,娘有話說!”
    孔琉玥暗嘆一口氣,之前在樂安居時,太夫人看她的眼色便一直森冷森冷的,大有撲上來咬她一口的趨勢,當時她就有預感,只怕太夫人今天會找她的茬,因此一出來便想趕緊躲開,沒想到她的預感果然成真了,且她還沒能躲得開!
    想歸想,面上卻迅速換上笑容,轉身迎了上去,“不知道母親叫住兒媳,有何吩咐?”又轉頭命一旁的瓔珞,“回去告訴梁媽媽一聲,若是管事媽媽們來回事,就說我正與母親說話兒,讓她們稍等片刻!”
    “是,夫人。”瓔珞忙屈膝應了,轉身去了。
    這里孔琉玥方又看向太夫人,擺出了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太夫人好歹是她名義上的婆婆,她就算心里再不喜歡她,在這個“百善孝為先”的時代,也必須擺出一副對她恭恭敬敬的樣子。
    看在太夫人眼里,卻越發(fā)生氣了,暗想你孔氏不過是一個出身卑微的小庶女罷了,憑什么進門才三個月,就得了她進門二十多年來也沒得到過的殊榮?要不是你狐媚子外道的哄得老太夫人事事向著你,你如何就能得了今兒個這個巧宗兒?還敢在她這個婆婆面前耀武揚威起來,真真是不收拾你一番,難消她心頭之恨!
    但盡管太夫人恨孔琉玥恨得牙癢癢,認真要找她的茬,竟是找不出來,說她沒規(guī)矩不來給自己晨昏定省罷?連自己每天都要按時到樂安居來給老太夫人請安,大家在這里每每都是能碰頭的,果真再提出讓她單獨去給自己見禮,那就委實找茬找得太明顯了,老太夫人那里是一定會說嘴的。而且孔琉玥還有晉王妃作靠山,晉王妃又與皇后交好,等于是有皇后給她作靠山;偏偏她還外有一個柱國公府作娘家,雖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但也不是說不通,內有丈夫全心全意的寵愛和支持,自己就算是拿身份壓人,怕也壓不矮她,且也無關痛癢,有什么意思?
    想來想去,也就只剩下膝下無所出這一點可以用來作作文章了!
    太夫人想通了這一節(jié),便清了清嗓子,冷聲說道:“老大媳婦,我記得你進門也有三個多月了?可到如今,卻仍未為老大添個一兒半女的,你們房里也沒有其他人傳出有孕,你雖只是庶女出身,卻也是自小養(yǎng)在國公府的,難道長輩們就沒教過你,為人妻為人媳的本分就是為夫家開枝散葉,沒教過你女子應當以貞靜嫻雅為主,不應該善妒嗎?”
    一席話,說得孔琉玥心中大怒。她的確是庶女出身,就算被養(yǎng)在了嫡母名下,也只是一個偽嫡女罷了,骨子里還是庶女,這是永遠都改變不了的,但是,這話不該由太夫人來說,而且是當著她的面說,太夫人這根本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不把傅城恒放在眼里,所以才會連一點最基本的尊重都欠奉!
    她怒極反笑,看向太夫人語氣恭敬,神色卻一點不見恭敬的說道:“‘善妒’這樣的罪名實在太過重大,還請母親容媳婦為自己分辨幾句。在媳婦過門之前,侯爺房里已有三房姬妾,她們伺候侯爺都比媳婦早,卻一直未曾有孕,如今即便依然無孕,又與媳婦什么相干?再說媳婦無子嗣,難道在母親心中,初姐兒镕哥兒并潔姐兒就不是媳婦的兒女了嗎?這樣的罪名,媳婦委實當不起!”
    太夫人被噎了一下,屋里已有三房妾室,放到哪里都不能說孔琉玥善妒,但就這樣放過她,她又委實心里不甘,因指著她又道:“你不放老大去姬妾們房里,哪里能生出孩子來!”
    孔琉玥語氣越發(fā)恭敬:“侯爺平常要歇在哪里,是他的自由,母親若是覺得不妥,還請您老人家叫了侯爺去訓話兒,您是長輩,相信他一定會聽您話的!”要是太夫人真能把傅城恒叫到跟前兒去訓話,并讓他去妾室們屋里歇息,那她大可以試試,反正到時候丟臉的是她,不會是她,也有作繼母的去管繼子房里事的?也不怕旁人說她手伸得太長?!
    太夫人又被噎住了,她本來是故意找茬撒氣的,沒想到結果卻反而讓自己氣上加氣,看向孔琉玥的目光便越發(fā)怨毒了。
    一旁三夫人看在眼里,暗恨太夫人連給人找個茬兒添個堵都不會之余,想著太夫人畢竟是丈夫的親娘,兒子女兒的親祖母,這會子自己不為她解圍,還有誰會為她解圍?且能借她之手給自己的眼中釘肉中刺添添堵,也不算是壞事……眼波流轉間,不經意瞥見太夫人身邊一個丫頭,因笑著“適時”開口提醒太夫人道:“娘,您心疼大嫂的心,是闔府上下都知道的。我倒是有個主意,如今正值大年下的,大嫂事兒多,身邊服侍的人也不多,不如您就賞個能干可心的人給大嫂,讓她幫著大嫂服侍服侍大哥,為大嫂分分辛苦,便算是真正疼她了!”
    此話一出,恰如醍醐灌頂,讓太夫人一下子醒過神來,便指著身邊的大丫鬟碧蘭道:“碧蘭,打今兒個起,你便跟著你大夫人去罷。記得,你是從我身邊出去的,去了蕪香院之后,可得好生伺候你侯爺和大夫人,尤其要好生為你大夫人分憂,別丟了我景泰居的臉,明白嗎?還不上前給你大夫人磕頭呢!”心里暗暗慶幸,幸好有兒媳的提醒,她才能順勢祭出這招妙招來,這樣既能給那可恨的孔氏添堵不說,還能多掌握一些長房的情況,眼見蔣姨娘是不中用了,總得有人頂上她的位子不是?
    “奴婢謹遵太夫人的教誨,去了蕪香院后,一定伺候好侯爺和大夫人,不丟太夫人的臉!”碧蘭聞言,先是怔了一下,隨即便滿臉喜色的屈膝應了,忙又上前要給孔琉玥磕頭行禮。
    早被孔琉玥示意丫鬟月桂攙了起來,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其身著淡青色丁香花褙子,裙擺與領口都繡了雅致的小花,發(fā)髻上則戴著幾支珠釵并三二朵新扎的堆紗花,倒也有幾分顏色,暗自冷笑之余,嘴上卻依然恭敬有加,一副聽不懂太夫人話的樣子,“碧蘭姐姐是母親身邊得用的,媳婦如何敢委屈了她?且母親身邊也離不得她,因此還是請母親留下自使罷,媳婦身邊的人已盡夠使喚了!”
    太夫人就冷笑起來:“你難道不知道‘長者賜,不可辭’的道理嗎?再者,你身邊使喚的人雖夠了,碧藍卻是我給老大使喚的,豈是你能做主推辭的?還不快受了她的禮,帶了她回去蕪香院呢!”本來她想說碧蘭是她給傅城恒作妾的,當著這么多下人的面,這話兒到底不好說出口,因此只能用了這樣委婉的方式,卻沒想到孔琉玥竟跟她裝起糊涂來,真真是可恨!
    孔琉玥暗自冷笑一聲,正要說話,旁邊一個聲音忽然道:“太夫人,原來您在這里,老太夫人立等著您說話兒呢,請立刻跟老奴走罷!”不是別個,正是盧嬤嬤,她只得將到嘴的話都咽了回去,又有些暗自遺憾盧嬤嬤到得可真快,不然她一定要好生擠兌太夫人一番!
    相較于孔琉玥只是暗自遺憾,太夫人心里這會兒可就不僅僅是遺憾,而是惱怒至極了,但來者是盧嬤嬤,不比其他下人,是她可以隨意呵斥擺臉色瞧的,說不得只能強擠出一抹笑意,應道:“嬤嬤稍待片刻,待我與老大媳婦說完話后,便即刻去見娘。”
    不想盧嬤嬤卻笑道:“非是老奴僭越催太夫人,實實是老太夫人立等著太夫人呢,太夫人若是有什么話兒要與大夫人說,且等事后再說可好?”
    孔琉玥也適時插言道:“既是祖母有要事等著母親相商,媳婦便不多耽擱母親了,且等母親忙完了,再聆聽母親的教誨不遲。”然后看也不看旁邊仍紅著臉的碧蘭一眼,只屈膝與太夫人行了禮,又與盧嬤嬤點了點頭后,便轉身徑自去了。
    余下太夫人看著她的背影又是咬牙又是恨的,當著盧嬤嬤的面,畢竟不好表露得太明顯,只得跟著她返回了樂安居去,剩下碧蘭跟上去也不是,留在原地等也不是,一時間很是不知所措。
    三夫人見她的不知所措盡收眼底,笑道:“還沒恭喜碧蘭姑娘呢!不過話說回來,太夫人既已將你給了侯爺,你就該跟在大夫人身邊伺候才是,還怔在這里作什么?不還攆大夫人去呢!”
    “可是……”碧蘭聞言,面露遲疑,她畢竟還沒給大夫人見過禮,這會子跟去蕪香院,名不正言不順啊!
    只是話沒說完,已被三夫人打斷,“可是什么?才可是這么多人都瞧見太夫人將你給了侯爺的,難道你還以為自己能跟旁人去不成?快去罷,等大夫人走遠了,你可就攆不上了!”心里則在暗自冷笑,呸,一個下賤的丫頭罷了,仗著自己有幾分顏色,就老想著攀高枝兒,一見了三爺就連眼珠都不知道該怎么轉了,如今遂了你的心愿,讓你攀高枝去,看你明兒該怎么爬得越高,摔得越疼!
    原來碧蘭平常仗著自己有幾分顏色,便存了攀高枝的心,已有妻室子嗣本身又有官職在身,長得也很出挑的傅旭恒便自然而然成了她的首選,平常見了傅旭恒,可沒少對著他拋媚眼兒,看得三夫人是恨得牙癢癢。但因其乃太夫人身邊得用的丫頭,不好隨意發(fā)落,因只能強忍了下來,倒是沒想到,今兒個倒得了這么個絕好的一石二鳥的機會,能解決了自己的麻煩,又給孔琉玥添了堵!
    而那碧蘭既是一開始便存了攀高枝心的,那攀哪個高枝不是攀呢?尤其傅城恒的身份更又比傅旭恒更尊貴得多,聞得三夫人這番話,她便是心里有幾分猶豫,也一下子去了個七七八八,強忍著羞喜給三夫人行了禮,道了一句:“那奴婢就先行告退了!”果真拔腿攆孔琉玥去了,也因此而錯過了三夫人嘴角的那一抹嘲諷和不屑。
    再說孔琉玥領著月桂月季兩個小丫頭剛走過回廊的拐彎處,就見瓔珞已經等在那里了,一瞧得主仆三人過來,就忙迎上前小聲說道:“夫人,盧嬤嬤這個救兵搬來得可還及時罷?”
    原來方才孔琉玥明為打發(fā)瓔珞回蕪香院去傳話兒,實則卻是令她搬救兵去,畢竟太夫人是她的婆婆,真鬧出個什么來,討不了好的只能是她。這也是她們主仆之間相處久了所特有的默契,旁人自是無從知曉。
    孔琉玥聽她這么說,笑了一下,也小聲說道:“也及時,也不及時。”
    倒說得瓔珞糊涂了,正想說話,就聽得孔琉玥一連打了幾個噴嚏,臉也漸漸紅得有些不正常起來,不由急道:“夫人敢是才在回廊里待得太久,受了涼不成?”說著扶了她,又催著月桂月季加快腳步,主仆四人很快回了蕪香院。
    等到進了屋,來不及脫下披風,孔琉玥就先吩咐迎上來的白書道:“快取了茉莉鼻煙來,鼻子都快通不了氣兒了。”她自己就是大夫,當然知道自己這是著了涼,本來人吃五谷雜糧,著個涼生個病的也是人之常情,可關鍵是,還有一天就是除夕了,她如今又管著家,若是這會子生了病,還不知道被旁人怎生說嘴呢,且也不吉利!
    白書聞言,趕忙去開柜子,取了一個墨綠色的琺瑯彩小盒子,打開遞到跟前,“夫人狠狠的吸幾口氣,方才管用呢。”
    孔琉玥點點頭,依言大力吸了幾口,很快有了感覺,趕緊抓了一塊手帕捂住口鼻,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一通亂擤,方覺得呼吸通暢了不少,頭腦也清明了不少。忙又吩咐,“快取了文房四寶來。”
    藍琴忙答應著去了,很快取了文房四寶回來,孔琉玥便提筆飛快給自己開了個藥方,命抓藥去,又命多抓些,熬了藥大家都吃點,有病的治病,沒病的預防。
    待得抓藥的人去了之后,白書不由抱怨瓔珞道:“夫人好好兒的出去,卻受了涼回來,你是怎么伺候的?”
    瓔珞聞言,面露愧色,又有幾分委屈,道:“還不是怪太夫人硬要留夫人在回廊里說話兒,那回廊雖都隔了棉簾子,還是能感受到幾分涼氣,夫人身子原便弱,時間一長,自然受不住!”本來像傅家這樣的大戶人家,一旦到了冬天,所有的回廊都是會在外面加一層厚厚棉簾子的,算得上是走到哪里都不會覺得冷,可也僅僅只是不覺得冷而已,離暖和還差得遠,太夫人才在那里與孔琉玥說了那么久的話兒,也難怪她會受不住。
    一旁梁媽媽聞言,忙斥道:“閉嘴,太夫人也是你背后說得的?叫人聽了去,豈不是給夫人惹麻煩?”
    瓔珞便忙噤了口。
    梁媽媽還待再說,有小丫鬟進來稟道:“回夫人,碧蘭姑娘在外面求見,說是要給夫人磕頭呢!”
    竟然還臉皮厚的攆上門來了?孔琉玥怔了一下,方吩咐小丫鬟道:“跟她說她是太夫人身邊得用的人,我不敢受她這個頭,讓她回去罷!”
    “是,夫人。”小丫鬟答應著去了。
    這里白書幾個方問道:“磕頭?碧蘭姐姐緣何要來給夫人磕頭?”見孔琉玥沒說話,便又齊齊看向瓔珞。
    瓔珞方才也不在,忙著搬救兵去了,又如何知道當時具體的情形?因只是搖了搖頭。
    倒是一旁梁媽媽已經將事情猜出了個七八分來,上前有些小心翼翼的問孔琉玥道:“……敢是太夫人將碧蘭給侯爺了?”
    孔琉玥正處于想打噴嚏又打不出來的時刻,憋得滿臉通紅,因只是點了點頭,待得終于將噴嚏打出來后,方說道:“不過被我以她是太夫人身邊得用的人,我身邊的人已盡夠使喚了為由,給推了!”哼,想往她老公身邊塞人,也得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以前的她也就不計較了,以后的,則是憑是誰,都想都不要想!
    話音剛落,方才那個小丫鬟又去而復返,屈膝稟道:“回夫人,碧蘭姑娘說太夫人既已將她給了侯爺和夫人,那她便是蕪香院的人了,給夫人磕個頭是一定要的。才碧蘭姑娘已經在外面跪下了,說如果夫人不見她,不受她的禮,那她就不起來了!”
    不受她的禮,她就不起來了?孔琉玥聞言,當即冷笑起來,道:“她愛跪,就讓她跪便是,不必理會她了!”還敢威脅起她來,真當她是軟柿子不成!
    “回來!”小丫鬟唯唯的答應著,正要出去,卻被梁媽媽給叫住了。
    叫住小丫鬟后,梁媽媽向孔琉玥道:“夫人,似這等膽敢要挾主子的奴才,的確該任她跪著,最好能跪死過去!但她到底是太夫人身邊的人,且說話間管事媽媽們就該來回事了,若是讓她們瞧見她跪在外面,再聽去一言半語的,無影兒的事只要也要說出有影兒來,到時候她固然會被人說輕狂不知進退,只怕夫人……也難逃被人說‘容不得人’,如今又正值大年下……不如,讓我出去,將她給勸回去?”
    孔琉玥才也是氣急了,才會說出任由碧蘭跪著,不必理會她的話兒來的,心里卻是明白不能任她跪在外面的,這會子聽梁媽媽這么一說,也就借坡下驢道:“媽媽說得也有道理,既是如此,就由媽媽出去將她勸回去罷!”
    梁媽媽忙屈膝應了,領著方才那個小丫鬟去了外面。
    果見碧蘭正跪在屋檐下,一副滿臉委屈,瑟瑟發(fā)抖的樣子,惹得蕪香院的小丫鬟并粗使婆子們都在那里張望,不時還竊竊私語幾句,然后碧蘭臉上的委屈之色就更甚,楚楚可憐得不得了。
    梁媽媽看在眼里,就暗自冷笑起來,站在有著五級的臺階上居高臨下把院子里正探頭探腦的人都掃視了一邊,然后冷冷喝道:“都閑著沒事可做了是不是!”指著離自己離得最近的那個小丫鬟,“把她交給浣洗司的蔡媽媽,就說是我說的,不但咱們院里,府上所有的被褥都交給她洗,任何人不得幫忙,我看你還敢不敢再偷懶!”
    “媽媽,我錯了,求您饒了這一次……”小丫鬟臉色蒼白,瑟瑟發(fā)抖,“噗通”一聲跪到掃了雪但仍冰涼至極的青石板地面上,不住磕起頭來。
    梁媽媽卻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管喝命身后跟著的小丫鬟:“還不快去!”
    小丫鬟屈膝應了,與另一個同伴一道,將正磕頭求饒不住的小丫鬟拖著離開了。
    梁媽媽冷冷的看著她們走遠,才收回目光,再次掃向了院子里其他人,就見那些探頭探腦的人俱已不見了,顯然她才殺雞把猴給鎮(zhèn)住了。梁媽媽方面色稍緩,上前對仍一副楚楚可憐樣子跪著的碧蘭似笑非笑道:“碧蘭姑娘可是太夫人身邊得用的人,怎么能跪在我們蕪香院呢?正所謂‘打狗尚需看主人’,你這樣跪在我們夫人房門外,瞧在不知情的人眼里,還以為我們夫人對太夫人不敬呢。”
    頓了一頓,神色一冷,“府里誰不知道太夫人向來疼我們夫人,我們夫人向來尊敬太夫人?你這樣挑撥太夫人和我們夫人之間的關系,居心何在?我記得府規(guī)有一條是說搬弄主子是非,挑撥主子關系的,一律重打五十大棒,再攆出去,碧蘭姑娘也是在府里當差好些年的人了,難道連這條規(guī)矩都不知道?”
    說著見碧蘭的臉子攸地煞白,才又帶著幾分快意繼續(xù)道,“才我們夫人已說了,如今正值大年下,實在不宜喊打喊殺,所以破例饒過你這一次,你還是快點離了蕪香院,回景泰居去罷!”原來傅府因祖上便系行武出身,府里杖責仆婦的大棒也與別府迥異,說是大棒,其實與軍棍無異,一般三十棒就能要人命,五十棒,又是嬌嫩嫩的姑娘家,真打完了,非將人打死不可!
    碧蘭煞白著臉,有些想打退堂鼓了,但一想著若是今日都不能讓大夫人受了自己的禮,只怕以后她就更難有機會了,且到時候府里人人都知道自己是被太夫人給了侯爺的,還有哪個主子敢要?那她豈非只有等到到了年紀放出去隨便配個小子了?她才不要過那樣的日子!
    又想著反正大夫人不敢真打自己,于是壯著膽子對梁媽媽道:“媽媽可能還不知道,才在樂安居外面的回廊里,太夫人已將我給了侯爺和大夫人,自然我就已是蕪香院的人,就該給大夫人磕個頭才是,還請媽媽代為通傳一聲!”
    梁媽媽沒想到自己說了這么半天,竟是半點未說動碧蘭,不由越發(fā)火起,怒極反笑道:“這么說來,碧蘭姑娘今兒個一定要見到我們夫人了?”
    碧蘭聽見這話兒,只當她已有所松動,忙不迭道:“自然的,大夫人若是今兒個不見我,我就跪在這里不走了!”反正她本來就是丫頭,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看更丟誰的臉!
    梁媽媽就冷笑起來,“碧蘭姑娘這是在要挾我們夫人嗎?我到今兒個才知道,原來作奴婢的,只要不順心,便盡可以要挾作主子的,也不知這是哪門子的規(guī)矩,我倒是要找一個知道的人來問問!”
    揚聲叫了瓔珞出來,“你立刻去一趟樂安居,將盧嬤嬤請來,就說碧蘭姑娘跪在夫人門外,揚言夫人若是不見她,她就不起來了,問問盧嬤嬤,這是哪門子的規(guī)矩!”
    瓔珞答應著正要去,眼見已有幾個管事媽媽進來了,因有意拔高了聲音道:“若是人人都像碧蘭姐姐這樣,稍有不順心便跪到主子門口不起來了,這府里上下尊卑的秩序還要是不要?還是碧蘭姐姐覺得自己原比旁人體面,所以行為也要比別人更出格兒才是?也不知道這是姐姐在家里跟著娘老子學的規(guī)矩,還是進府后才學的規(guī)矩?可我雖進府時間并不長,卻也知道府里并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敢是我記錯了不成?”
    這話已等于是在直說她家沒家教,連她娘老子一并罵上了,饒是碧蘭再打定主意今兒個不見到大夫人就一定不走,這會子聞得瓔珞這話兒,又見眾管事媽媽正拿各種各樣形容不出來的目光居高臨下望著她,也不由紫漲了臉,恨不得能找條地縫鉆進去。
    又想著梁媽媽方才說要去請盧嬤嬤來,盧嬤嬤代表的可是老太夫人,不比梁媽媽,她還可以抬出太夫人壓她一壓,若是真將事情鬧到老太夫人跟前兒,別說她再進不了蕪香院,只怕連太夫人也會因此而恨上她,那她這輩子才算是真毀了!
    在心里權衡了一番利弊之后,碧蘭也不再堅持了,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扔下一句:“我請?zhí)蛉藶槲易鲋魅ィ 辈盼嬷樑芰恕?br/>     這里梁媽媽方暗自松了一口氣,附到瓔珞耳邊飛快吩咐了幾句,見她露出恍然之色后,方笑著上前招呼起眾管事媽媽來,“這外面天寒地凍的,眾位老姐姐且屋里暖和暖和去,我這就進屋為大家通傳一聲。”
    那些丫鬟們諸如碧藍之流還不知道孔琉玥真正厲害之處,這些管事媽媽們卻都是已經領教過的,聞得梁媽媽這話兒,便忙都收去了臉上的探詢疑惑和意味深長,換上笑臉道:“如此就有勞梁媽媽了。”然后魚貫進了一旁的耳房。
    打發(fā)了眾管事媽媽后,孔琉玥只覺越發(fā)頭重腳輕了,端著白書送來的藥強忍著苦味一口飲盡,又一連喝了兩杯熱茶,盼著能發(fā)點汗,可惜凈房去了好幾回,還是沒什么效用,她不由深切的懷念起阿莫西林之類見效快的西藥來。
    正想趁這會子還有大半個時辰的空檔,躺到床上渥渥汗去,瓔珞走了進來,行禮后對著梁媽媽笑道:“娘,成了!”
    梁媽媽就滿意的點了點頭。
    孔琉玥看在眼里,因笑著好奇的問道:“你們母女倆打什么啞謎呢?”
    梁媽媽笑笑,壓低了聲音,“我想著以碧蘭那副輕狂作派,饒是夫人今兒個明文回絕了太夫人,也沒受她的禮,只怕她下去后也會大肆說太夫人已將她給了侯爺,因此趕在她之前,讓瓔珞先四處放放話兒,到時候她再要說什么,旁人因先入為主,也不會相信她的話了。”
    孔琉玥聞言,也滿意的點了點頭,笑道:“媽媽辦事越來越讓人放心了!”
    梁媽媽便又道:“太夫人既是存心為難夫人,今日之事,只怕有一就有再,夫人是兒媳,且太夫人擺出‘長者賜,不可辭’的大道理,夫人只怕也不好每次都拒絕的,”說著面露擔憂,“要不,等侯爺回來后,夫人將這事兒與侯爺說說,讓侯爺幫夫人擋擋?旁的也不必說,只說咱們院里最好不要有景泰居的人,侯爺自然明白了,也不會覺得夫人容不下人,未知夫人意下如何?”
    她就是容不下人,又怎么樣?孔琉玥暗自腹誹,嘴上卻笑應道:“我知道的,媽媽放心。”就算梁媽媽不說,她也會跟傅城恒提此事,讓他出面幫她絕了太夫人的念頭的,他既是她的丈夫,就該幫他擋風遮雨才是,不然她要這個丈夫來干什么?
    申時初刻,傅城恒裹著一身的寒氣回來了。
    更衣梳洗完出來,見坐在榻上的孔琉玥臉色粉融融的,一看就有些不對勁,因忙問道:“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孔琉玥腦子的確有些暈乎,但又不想他擔心,回道:“沒事,不過是屋里火盆子旺了些。”說實話,自她來了這里之后,除開一開始的兩個多月是根本起不來床,只能每天將中藥當飯吃以外,其他時間她這具身體雖然看著弱,卻竟鮮少生病,倒叫她心里有些不確定起來,畢竟人吃五谷雜糧,哪能不生病?如今這一病,她雖然難受,難受之余,卻竟有一種病終于來了的如釋重負的感覺。
    話音剛落,傅城恒的手已經撫上了她的額頭,頓時皺眉道:“都燙成這樣了,還說沒事!”說著臉色一沉,回頭看了白書一眼,不怒自威,“傳過太醫(yī)了沒?太醫(yī)怎么說?”他本來就是不容易親近的那類人,再加上天天上朝面對君王,周旋于權臣之間,稍稍露一點臉色,周身就立馬生出一股寒氣。
    白書嚇白了臉,結巴了半天:“沒有請?zhí)t(yī)……夫人不讓請……已經吃過藥了……”
    卻叫傅城恒越發(fā)糊涂了,既沒請?zhí)t(yī),又何來的藥吃?因越發(fā)冷下臉來道:“到底是請過還是沒請過?”
    嚇得白書等人雙腿一軟,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就要跪下去。
    卻見孔琉玥擺手道:“行了,你們都先出去罷。”等她們都依令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退出去之后,才對傅城恒道:“我已經給自己開過藥來吃畢了,這會子已經好多了,你別擔心,我真沒什么大礙。”
    沒想到傅城恒卻依然冷著一張臭臉,皺眉道:“藥也是混吃得的?怎么就一點不知道愛惜自己呢!”高聲叫人,“拿了我的名帖去回事處,立刻請?zhí)t(yī)去!”
    孔琉玥忙阻攔道:“我真沒事,你相信我,我現在每天都看醫(yī)書你是知道的,也會開一些簡單的方子了,本來我中午還覺得頭暈一些,這會子已是減輕了不少,可見那方子還是有用的。你就先讓我吃著,等晚上發(fā)一晚上的汗明兒再看,若是明兒我還未大好,再請?zhí)t(yī)也不遲呀。你這會子急吼吼的去請人,——你是不知道今兒個白日里發(fā)生了一件事,等我待會兒說給你聽,不知道的,還只當我是在捻酸吃醋,借機生事呢!”
    好說歹說將傅城恒拉到榻前坐了,將下午之事大略與他說了一遍,末了笑著反問道:“你不會怪我擋了你的艷福罷?”臉上雖帶著笑,語氣卻酸得不能再酸,一面還暗想,他要是敢回答是的話,她一定咬死他!
    傅城恒早在聽得太夫人又插手自己房中事時,已是黑下了臉來,這會兒聽得孔琉玥這般調侃自己,臉色倒是緩和了幾分,——小妻子醋勁越大,說明她越在意自己,若是她半點不吃旁的女人的醋,那就該輪到他煩惱了,——聲音卻仍是冷冷的,“我當然不怪你,你做得很好!”當初硬塞了一個侄女給他做妻,又塞了一個侄女給他做妾不算,如今又要往他身邊塞人了,真當他這里是收容所不成?看來是時候教訓教訓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了!
    孔琉玥就彎起了眼角,偏頭道:“既然我做得這么好,那你是不是該獎勵獎勵我?幫我去出出頭什么的呢?”
    傅城恒本來就是這樣想的,就算她不說,他也自會去為她出頭的,見她偏著頭一副可愛得不得了、全然信任自己依靠自己的樣子,不由翹了翹嘴角,道:“你做得好我獎勵你,所以幫你出頭,那我?guī)湍愠隽祟^,你又該怎么獎勵我呢?要不……”
    “不要,你說什么我都不會再答應你了!”孔琉玥眼見他笑得一臉的曖昧,估摸著他說不出好話來,忙趕在他把話說出口之前,便徑自截住了他。
    沒想到他卻挑眉笑了起來,“你不答應我什么?我可什么都還沒說呢,實話告訴你,你才都想什么不該想的了?”
    說得孔琉玥尷尬不已,這才意識到自己會過了意,瞬間紅了臉,正要回他幾句。
    屋外卻忽然響起了一陣散亂的腳步聲,隨即瓔珞氣喘吁吁的跑了進來,叫道:“夫人,不好了,碧蘭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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