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澤尼斯[1]的一幢幢高樓森然聳起,逸出在晨霧之上;這些嚴峻的鋼骨水泥和石灰巖筑成的高樓,堅實如同峭壁,而纖巧卻像銀笏。它們既不是城堡,也不是教堂,一望而知,就是美輪美奐的企業辦公大樓。
晨霧仿佛出于憐憫,將歷經幾個世代風雨銷蝕的建筑物都給遮沒了:雙重斜坡的四邊形屋頂上蓋板都已翹裂的郵政局;大而無當的老式房子上的紅磚尖塔;窗眼既小,而又被煤煙熏黑了的工廠;還有灰不溜秋的幾戶合住的木頭房子。類似這樣千奇百怪的房子在這個城市里雖然比比皆是,但那些整潔的高樓大廈,正把它們從商業中心區攆走,近郊的小山岡上,卻閃現許許多多嶄新的房子,看來那里家家戶戶都充滿笑聲和寧靜。
一輛豪華的小轎車從一座混凝土大橋上疾馳而過,它那長長的車蓋晶光锃亮,而且幾乎聽不見發動機的響聲。車里的人身穿晚禮服,整晚排完一個小劇場[2]劇本之后正好回來,這是一次藝術上的大膽探索,兼有香檳助興,所以更為光彩奪目。大橋下是一條弧形的鐵路軌道,無數紅紅綠綠的信號燈使人眼花繚亂。紐約特快列車轟隆隆地剛駛過,二十條閃閃發亮的鋼軌一下子躍入令人目眩的光照里。
在一座摩天大樓里,美聯社的電訊線路剛關閉。報務員一整夜與巴黎和北京通話之后,疲憊不堪地摘下了他們的賽璐珞眼罩。女清潔工打著呵欠,趿拉著舊鞋,在大樓各處走動。晨霧已漸漸消散。排著長隊的人,帶著午餐盒,邁出沉重的步伐,擁向巨大無比的新工廠,大玻璃窗、空心磚瓦、閃閃發亮的車間,五千人就在同一個屋頂下面干活,推出地道的產品,行銷所至,遠溯幼發拉底河流域,橫越非洲南部草原。汽笛一響,傳來了有如四月黎明時萬眾齊歡的歌聲,這是給仿佛為巨人們建造的城市所譜寫的一支勞動之歌。
二
在澤尼斯的名叫芙蘿崗的住宅區,有一所荷蘭殖民時期風格的住宅,睡在臥室前面走廊里的人這時正好醒來。不過,此人的外表卻絲毫沒有巨人的特征。
他名叫喬治·福·巴比特,現年(1920年4月)四十六歲。事實上,他什么都不會干,既不生產黃油,也不制造鞋子,更不會制作詩篇,但他就是有一手,能把房子以高于一般人出得起的價格推銷出去。
他的大腦門上略微有些透紅,棕色的頭發稀疏而又干燥。雖然臉上已有了皺紋,鼻梁兩側各有一點眼鏡留下的紅紅的痕印,但在微睡時卻帶著幾分稚氣。他長得并不胖,但營養極佳,兩頰圓圓地鼓了起來,一只纖嫩的手無力地搭在黃褐色毯子上,顯得有點兒浮腫??磥硭芨辉?,婚后極少羅曼蒂克情調。他的這個睡廊,看來同樣沒有一點兒羅曼蒂克色彩。向窗外望去,是一棵高大的榆樹,兩塊整齊的草坪,一條混凝土車道,還有一間鋪上了波紋鐵皮的汽車房??墒牵捅忍貐s又一次在夢中見到了那位年輕的仙子,夢里的情景比銀白色大海之濱的紅寶塔還要富于詩情畫意。
這個年輕的仙女與他神游已有多年。雖然在眾人看來,他只不過是喬治·巴比特,唯有她獨具慧眼,看出他是個英俊少年。她在神秘的小樹林那邊的幽暗處等著他。他只要能從擠滿了人的屋子里脫身出來,就一縷煙似的朝她那里跑去。他的妻子,他的那些吵吵嚷嚷的朋友,都千方百計想跟住他,但他還是逃走了。年輕的仙女在他身邊迅跑,他們一起蹲在濃蔭蔽日的山腳邊。她是那么苗條,那么白凈,那么急切!她說他無憂無慮、英姿颯爽,又說她會等著他,他們將一起航行到遠方去——
送牛奶的卡車隆隆開過,車門發出碰擊的聲音。
巴比特嘴里嘰里咕嚕,翻了個身,想回到夢境中去。此刻他只能隔著霧氣茫茫的水面,依稀望見她的臉龐。燒暖氣鍋爐的工人把地下室的門砰地關上了。隔壁院子里一條狗在汪汪地吠叫。正當巴比特又美滋滋地沉浸在朦朧不清的暖流里的時候,送報人吹著口哨走過,噗的一聲把一卷《鼓吹時報》塞進了大門。巴比特一驚,胃猛地收縮起來。驚魂稍定,他又聽到一陣熟悉而又惱人的聲音——有人在搖曲柄,發動福特汽車,嘎軋軋,嘎軋軋。原來巴比特本人就是個汽車迷,他心里正幫著那位看不見的司機搖呀搖,緊張地同他一起等上好幾個鐘頭,讓發動機響起來,不久又同他一起感到氣惱,聽那發動機聲音停了一會兒,稍后又重新發出這可惡的沒完沒了的嘎軋軋,嘎軋軋——一種聲響極大而又單調乏味的濁音,在冷得瑟瑟發抖的早晨,真使人惱火,但又無法回避。直到發動機起動時越來越大的聲音告訴他,福特汽車開走了,他方才不再緊張得氣喘心跳。他抬頭瞅了一眼他那心愛的榆樹,它的枝柯正襯映在金燦燦的天穹上。然后,他像找什么麻醉藥似的,開始尋摸睡覺。他小時候對于生活原是信心十足,可是現在,他對于每個新的一天里可能發生的,而又未必如此的新奇事物,早已無動于衷了。
他就是這樣逃避現實,直到七點二十分鬧鐘鈴響。
三
這是一種在全國大做廣告、大量生產的最佳鬧鐘,凡屬現代化的附加裝置都已配備齊全,包括仿大教堂的鳴鐘報時、間歇鈴響,以及夜光鐘面。被這樣一個珍貴的裝置鬧醒,巴比特不禁感到十分自豪。這差不多跟購買昂貴的襯線加固汽車輪胎一樣,使人頓時身價百倍似的。
他沒好氣地承認,此刻再也沒法逃避了,可他還是躺著紋絲不動,心里憎恨他的地產生意這個苦差事,討厭他的一家人,因而也就討厭他自己。昨天晚上,他在味吉爾·岡奇家打了半夜撲克,而每當這樣度過休假日之后,到轉天吃早飯之前,他總是最容易動火。也許是他喝了大量禁酒年代的家釀啤酒,煙癮一上來,又抽了太多的雪茄;也許是他不樂意離開這個淋漓痛快的須眉漢子世界,回到妻子和速記員的裙釵之輩的小圈子里,聽她們喋喋不休地關照你可不要抽那么多煙。
從睡廊里面的臥室傳來了他妻子高興得叫他膩味的呼喊聲:“該起床啦,親愛的喬吉[3]!”還有她用硬刷子梳頭發時噗嚓噗嚓地亂搔一氣的聲音,聽起來真叫人渾身發癢。
他先是哼了一聲,就讓滾粗的大腿從黃褐色毯子底下伸了出來,身上穿的淺藍色睡衣早已褪了色。他坐在床沿上,用手指去攏他亂蓬蓬的頭發,兩只胖乎乎的腳丫子卻在機械地尋摸自己的拖鞋。他難過地看了他的毯子一眼——這條毯子永遠叫他想起自由自在與英雄氣概。原來他是為了野營旅行才買這條毯子,但后來旅行永遠沒能成為事實。它卻已成為可以身穿雄赳赳的法蘭絨襯衣、滿嘴污言穢語、東游西逛的象征。
他好不容易站起身來,頓感眼球后面一陣陣劇痛,喊了幾聲哎喲。他雖然在等待劇痛再次發作,但還是兩眼模糊地望著窗外的院子。如同往常一樣,這個院子總是使他感到高興。那是一個買賣興旺的澤尼斯商人的整潔的院子,換句話說,就是完美的典范,因而連他本人也都十全十美了。他凝望著波紋鐵皮頂棚的汽車房,這是他一年之中第三百六十五次在暗自思忖:“那個鐵皮車房,可太差勁啦。我得蓋一個像樣的木板車房才好。唉,我的天哪,這里樣樣都好,就是這個玩意兒不現代化!”他一邊凝望,一邊想道,他的金鶯谷住宅區開發規劃內必須包括修建一個公用汽車房。這時,他不再氣喘吁吁,也不再搖頭晃腦了。他兩手叉著腰,暴躁而又睡腫了的臉上表情顯得更加堅決了。他突然感到自己有能耐,是一個辦事干練、善于出謀劃策、指揮若定、有所成就的人。
他一想到這里就來了勁兒,便穿過堅實、整潔、似乎未曾啟用過的前廳,走進了浴室。
巴比特的這座房子雖然不大,但像芙蘿崗所有別墅一樣,都有一個第一流的浴室,全套細瓷衛生設備、釉面花磚,以及銀光閃閃的金屬配件,絲毫不遜于皇家豪華的氣派。毛巾架上有一條透明的玻璃棒,兩端鑲了鎳。浴缸長得很,就連普魯士近衛軍也可以躺下。洗臉盆上方赫然在目地擺著一排排牙刷、修面刷、肥皂盒、海綿缸、藥品櫥,都光艷奪目,精美雅致,就像一塊電氣儀器板。巴比特雖說非常崇拜現代化設備,但此刻卻皺起眉頭,很不滿意。整個浴室里散發著一股濃濃的牙膏的怪味兒?!熬S羅娜又用這個怪東西了!她就是不肯用麗麗多爾[4],盡管我接二連三地跟她講了,她偏要尋摸一些該死的臭東西來,簡直叫人惡心!”
浴室里的草墊子都給弄皺了,地板上一片稀濕。(他的女兒維羅娜脾氣真怪,常常大清早就洗澡。)巴比特在草墊子上滑了一下,撞在浴缸上。他說了一聲:“真見鬼!”氣呼呼地抓起他的那管刮胡膏,氣呼呼地抹上皂沫,操起滑膩膩的修面刷,像摑人嘴巴子似的亂摑一通,然后氣呼呼地又用保險剃刀往他的胖臉上刮將起來。刀片鈍了,刮不干凈。他又說:“見鬼!嘿,嘿,真見鬼!”
他翻檢藥品櫥,想找出一包新刀片。(他心里照例在琢磨:“就得買那么一個小玩意兒,自己來磨刀片,可要便宜得多。”)當他在盛小蘇打的圓盒后面找到那包刀片時,他心里埋怨他妻子把東西擺錯了地方,同時又因為自己沒有喊“見鬼”而感到非常得意。但隔不多久,他畢竟還是喊出了口。當他用沾滿皂沫、又濕又滑的手指,試著打開討厭的小封套,想撕去粘在新刀片上松脆的油紙的時候,他還是大聲喊道:“真見鬼?!?/p>
接著又發生了他時常考慮但始終解決不了的那個老問題:舊刀片該怎么辦?要不然,它會割破他的孩子們的手指。跟往常一樣,他把它往藥品櫥上一扔,心里暗暗記住,總有一天他要把那些也是暫時放在那里的五六十片廢刀片一起取走的。他一邊刮胡子,一邊感到煩躁,再加上頭痛目眩,肚子餓,越發煩躁不安了。當他刮完了以后,圓圓的臉上既光滑又濕潤,無奈眼里卻因進了皂沫而有些刺痛,他伸出手去抓了一條毛巾。家里人的毛巾都是濕的,又濕又黏,還有怪味兒,他來回瞎摸,抓了一條又一條,他發現無論是他自己的臉巾,他妻子的、維羅娜的、特德的、婷卡的,還是那塊單獨掛開、邊上鑲著一個大大的“B”字(巴比特家姓的頭一個字母)的浴巾,通通都是濕漉漉的。沒奈何,喬治·?!ぐ捅忍刈隽艘患钊苏痼@的事:他竟然在客人專用的毛巾上揩臉了!那塊毛巾,上面繡著三色紫羅蘭,老是掛在那里,表示巴比特家乃是屬于芙蘿崗上流社會的一員。從來沒有人用過它,客人也不敢動它一動??腿藗兛偸琼樖謷罱钠胀恚低档卦诮莾荷喜烈徊亮耸?。
他怒沖沖地說:“我的天哪,怎么搞的,所有的毛巾通通用過了,都是混賬東西,把毛巾全用了,弄得稀濕稀濕,從來不給我放上一條干的——當然咯,我老是替他們受罪!——偏偏是在我要用毛巾的時候——在這個混賬的家里,唯獨我一個人替別人著想,至少還有這么一點最起碼也要為別人考慮考慮,想一想在我用了以后也許還有其他的人要使用這個混賬的浴室,末了,要考慮到——”
他狠狠地把那些冰冷的、可惡的濕毛巾一條條地扔進浴缸里,從它們啪嗒啪嗒落下去的濁音里泄了憤,這才痛快了。這會兒正趕上他妻子安詳地走了進來,安詳地向他問道:“哦,親愛的喬吉,你在干什么呀?你想把這些毛巾都洗了嗎?哦,用不著你去洗嘛。哎喲喲,喬吉,你沒動過客人專用的毛巾,是嗎?”
至于他是如何回答的,那就沒有下文了。
這是好幾個星期以來,他妻子頭一次把他激怒了,他不由得瞪了她一眼。
四
麥拉·巴比特——喬治·?!ぐ捅忍靥隙ㄊ乔啻阂堰^。從她嘴角邊直到下巴頦兒爬滿了皺紋,她的脖子窩里胖肉已然下垂。但說明她早已越過年齡界線的最重要標志是,她在她丈夫面前不再故作羞澀之態,也不再為自己不作羞澀之態而發愁了。這時,她身上穿著襯裙和胸衣,即便胸衣脹鼓鼓地凸了出來,她也并沒有發覺。她對于婚后生活,早已習以為常了,因此,她完全是一副主婦的模樣兒,就跟一個貧血的修女那樣毫無性感。她是一個善良的、和藹的、勤勞的女人,但在家里,也許除了她十歲的女兒婷卡以外,誰個都對她不感興趣,甚至完全不知道她還活在人間。
從家庭和社會的各個角度相當詳盡地議論過毛巾問題之后,她已向巴比特賠了個不是,因為他喝醉以后鬧頭痛了。后來他神志有所清醒,好歹把一件B.V.D.[5]襯衣給找出來了,雖然他說不知是哪一位惡作劇,把這件汗衫故意藏在他的一堆干凈的睡衣里。
在談論他的那套棕色便服時,他已變得相當和藹可親了。
“你看怎么樣,麥拉?”他用手亂抓了一下搭在他們臥室里一張椅子背上的衣服,這時麥拉只管自己轉來轉去,故弄玄虛地整整自己的裙子,用他帶有偏見的眼光來看,她好像永遠穿不好衣服似的?!澳憧丛鯓??趕明兒我再穿這套棕色的,行嗎?”
“那敢情好,你穿著合身極了。”
“我知道,但是,嗯,還得熨一熨?!?/p>
“這倒也是。也許要熨一熨?!?/p>
“它當然經得起熨的,沒有事。”
“是的,也許熨不壞。”
“不過,嗯,上裝用不著熨。既然上裝不用熨,那么,整套都拿去熨,就沒意思了。”
“這倒也是?!?/p>
“但是褲子非熨不可。你瞧——你瞧瞧這么多皺褶——褲子非熨不可。”
“這倒也是。啊,喬吉,你干嗎不穿棕色上裝,配上我們不知道該怎么處置的那條藍色褲子呢?”
“哎喲喲,我的老天爺!你幾時看見我穿過不配套的上裝和褲子?你把我看成是什么人?難道是一個倒了霉的記賬的?”
“得了,你今天干嗎不穿上那一套深灰色的,路過裁縫鋪就把棕色褲子撂在那里?”
“噢,這條褲子還是非熨不可——但深灰色的那套放到哪個鬼地方去了?哦,瞧,原來就在這兒?!?/p>
至于穿著方面的其他難關,他倒是比較果斷而平靜地渡過了。
他給自己打扮的頭一件行頭,就是凸紋方格細布無袖B.V.D.襯衣。他穿著它,活像全市化裝游行時身穿粗布坎肩的一個滑稽的小伢兒。他一穿上B.V.D.襯衣,總是感謝進步之神,為的是他用不著像他的岳父兼合伙人亨利·湯普森那樣還得穿又長又窄的舊式內衣。他給自己打扮的第二件事,就是把頭發往后面梳。這么一來,他的發型底線要比原來升高了兩英寸,使他的額角顯得格外寬廣。但是,最最妙不可言的,還是他的那一副眼鏡。
每種眼鏡都有自己的特性——有自命不凡的玳瑁架眼鏡,有小學教員的溫順謙和的夾鼻眼鏡,還有村中遺老的變了形的銀邊鏡框的眼鏡。而巴比特所戴的,是一副又圓又大的無邊透鏡,上等晶片,金絲鏡架。一戴上眼鏡,他就是一副摩登商人的派頭:向手下的雇員發號施令,自己駕駛汽車,偶爾打打高爾夫球,談到推銷術真有一大套學問。他一下子變得老成持重,再也沒有孩子氣了,你看到的是他的大腦袋,遲鈍的大鼻子,方方正正的嘴巴,又厚又長的上唇,以及他那稍嫌肥厚,但仍顯得堅強有力的下巴頦兒。你懷著敬意,看他把符合他殷實市民身份的禮服的其他配件一一穿上。
他的這套深灰色衣服,剪裁合身,縫工精致,十分大方得體。這是一套標準服裝。上衣V字形領口鑲上一道白色花邊,給他平添了一點兒嚴肅而又有學問的味道。他腳上穿的是有鞋帶的黑皮靴,是質地優良、經久耐用的標準皮鞋,可惜式樣非常不好看。唯一花里胡哨的東西,是他的紫色針織領帶。這還是在他向巴比特太太(可她正在玩雜耍似的,用一枚安全別針把她的罩衫后裾扣在裙子上面,一句話也沒有聽見)發了一通議論之后,才在紫色領帶與花錦緞領帶(上面的圖案是鮮花盛開的棕櫚樹加上棕色的無弦豎琴)之間做出的選擇。稍后,他又給紫色針織領帶插上一枚蛇頭胸針,蛇的眼睛上則鑲嵌著蛋白石作為裝飾。
從棕色衣服的口袋里把東西挪騰到灰色衣服的口袋里,這也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他對待那些東西非常認真,覺得它們如同棒球或者共和黨一樣具有永恒的價值。它們包括一支自來水筆和一支銀鉛筆(老是不去配新的筆芯),這兩樣東西都插在右上方的口袋里,少了它們,他就會覺得自己身上光溜溜的,好像赤膊一樣。他的表鏈上掛的是一把金鞘鉛筆刀、一只鍍銀的雪茄煙頭的切割器、七把鑰匙(其中兩把鑰匙的用處,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了),附帶一塊好表。拴在表鏈上的,還有一顆個兒很大、略呈黃色的麋鹿牙齒——說明他本人乃是友麋會[6]的會員。但千重要萬重要的,還是他的那個袖珍活頁筆記本。這是一個既時髦而又很實用的筆記本,里面包括:他早已置之腦后的一些人的通訊處;精心保存的一些郵政匯款收據,雖然那些匯款好幾個月前早已到達了目的地;背面膠水已失去黏性的郵票;一些剪下來的T.考爾蒙迪雷·弗林克的詩句和報紙社論(巴比特的見解和深奧詞匯即來源于此);一些備忘錄,記上他應該做但根本不樂意去做的事情,等等,此外還有一行稀奇古怪的大寫字母——D.S.S.D.M.Y.P.D.F.[7]
但是他唯獨沒有香煙盒。從來也沒有人送一個給他,所以他至今沒有這種習慣,見到別人帶香煙盒,他還認為脂粉氣十足呢。
最后,他把促進會[8]的圓形小徽章別在上裝胸前的翻領上?;照律现挥小按龠M會友——加勁干”兩個單詞,可以說寓簡潔于偉大的藝術性之中。一戴上這個玩意兒,巴比特確實感到忠貞不貳和自命不凡。它把他和“好伙伴”,以及那些富于人情味的工商界巨子聯系在了一起。在巴比特看來,它就是他的維多利亞十字勛章[9]、他的榮譽軍團[10]綬帶、他的菲·比塔·卡帕[11]的鑰匙圈。
穿著上這些微妙的細節,同其他復雜的煩惱連在一起了?!敖裉煸绯课腋械接悬c兒不好受,”他說,“我想昨兒晚上我吃得太多了。你不該做那些香蕉餡兒過多的油煎餅?!?/p>
“可是你自己叫我做的嘛?!?/p>
“我知道,可是——我告訴你,一個人四十歲一過,就得注意自己的消化能力了。有許多人就是對自己的健康不夠關心。現在我要告訴你,人到四十,只要不是傻瓜,準是一個醫生。我的意思是說,做他自己的保健醫生。人們對于飲食問題總是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F在我想——當然咯,一個人忙活了一天之后,理應好好地吃一頓,不過,要是我們能吃得清淡些,對咱們倆都會有好處。”
“可是,喬吉,我在家里吃的總是再清淡不過咯?!?/p>
“你言外之意,是說我在出去上班時像一頭豬那樣大吃大喝?是的,差不離呢!你要是到了康樂會[12],新來的跑堂端上一份邋里邋遢的飯菜,叫你非吃不可的時候,那才叫美呢!可是今兒早上我真的覺得不太舒服。真怪,就在這兒,左邊,覺得有些痛——不,不會是闌尾炎吧?昨兒晚上,我開車到味吉爾·岡奇家去,一路上就覺得肚子也在痛。就在這兒——好像是在陣陣劇痛。我——那個十分錢硬幣是花到哪兒去啦?早餐時你干嗎不多上一些梅脯?當然,我每天晚上吃一只蘋果——一天一只大蘋果,不找大夫樂呵呵——可是,你還得多尋摸些梅脯來,不要凈搞這些花色點心。”
“上次我拿出梅脯來,可你又不吃。”
“哦,那一次我怕是不想吃唄。其實,我好像還是吃過一點的。反正——我告訴你,最最要緊的是——昨兒晚上我還對味吉爾·岡奇說過,大多數人都不夠注意自己的消化能力——”
“咱們下星期請岡奇一家子來吃飯,好不好?”
“哦,當然行,你放心好了?!?/p>
“現在你聽我說,喬治,到那天晚上,我要你穿上你那套漂亮的晚禮服?!?/p>
“胡扯淡!他們都不會穿晚禮服的?!?/p>
“當然他們都會穿的。你記得那次利特爾菲爾德家的晚宴,你沒穿禮服,而別人都穿了,你多窘呀?!?/p>
“說我多窘,真見鬼!我才不窘呢。誰都知道,哪怕是再貴的塔克司[13],別人穿得起,我也穿得起。要是有時候我難得沒有穿上,我才不在乎呢。反正是個累贅唄。穿這穿那,對你們娘兒們來說,反正一天到晚凈在家里轉悠,那并不費事??墒牵瑺攦浩此榔椿畹馗闪艘徽旎睿挪辉敢獗蝗擞泊咧ゴ┦裁囱辔卜?,無非是給人家看的,其實他當天看見人家穿的,也才不過是平平常常的便服罷了。”
“可你知道你還是挺喜歡讓人家看見你穿禮服的。幾天前的晚上,你自己也承認,多虧我一個勁兒要你換禮服。你說你一穿上就感到舒坦多了。不過,哦,喬吉,我真希望你不要再說‘塔克司’,應該說‘晚禮服’嘛。”
“廢話,那又能有啥兩樣?”
“可是,有文化教養的人都是這么說的。哦,要是露西兒·麥凱爾維聽到你管這個叫塔克司呢?”
“哦,得了吧。露西兒·麥凱爾維哪兒都不見得比我強!她自己的親戚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盡管她的老公和她的親爹還都是百萬富翁。我估摸你這是想強調一下你自己的崇高的社會地位。得了吧,讓我干脆告訴你,令尊大人亨利·湯就連‘塔克司’這個字眼都不樂意用!他只管叫它‘卷尾巴猢猻穿的截尾巴夾克衫’,你不用想叫他穿上這個玩意兒,除非你用氯仿[14]把他全身麻醉了?!?/p>
“算了,你可不要滿嘴都是粗言惡語的,喬治?!?/p>
“哦,我可不想說什么粗言惡語,但是我的天哪!你卻變得跟維羅娜一樣好找碴兒了。大學畢業以后,她簡直太任性了,真沒法跟她住在一起——她不知道自個兒想要嗎——哼,我倒知道她要的是嗎——她還不是想要嫁給一個百萬富翁,定居在歐洲,跟哪個傳教士手牽手,而同時,嘿,她又要待在澤尼斯娘家,當一名討厭的社會主義吹鼓手,或者趾高氣揚的慈善機構工作人員,或者別的什么混賬東西!我的老天哪,特德也是同樣的糟糕!他一會兒想進大學,可一會兒又不想進大學。三個孩子里頭只有婷卡才知道自己要動動腦子。簡直鬧不明白,我怎么會有羅娜[15]和特德這樣游手好閑的一對寶貝疙瘩!當然咯,我自己既不是洛克菲勒,也不是詹姆斯·杰·莎士比亞[16],但我確實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在公事房[17]里總是辛辛苦苦地忙活,還有——可你知不知道最新消息?據我猜測,特德新近竟然胡思亂想去當電影演員,還有——我成百遍跟他念叨過,他要是上大學,進了法學完,學成以后,我就會幫他開個事務所。維羅娜也是同樣糟糕透頂。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得了,得了,走吧!你準備好了沒有?女用人打鈴,已然過了三分鐘啦?!?/p>
五
巴比特在跟他妻子下樓以前,是佇立在他們房間西邊盡頭的那個窗口。芙蘿崗這個住宅區坐落在一座小山坡上,雖然市中心是在三英里以外——現在澤尼斯已有三四十萬居民——他望得見第二國民大廈那座高達三十五層、用印地安納州石灰巖砌成的建筑物的屋頂。
這座大廈閃閃發亮的墻壁高高聳立,頂端還裝飾著一圈簡樸的飛檐,在四月晴空的襯托下,放眼望去有如一道白色的火焰。它堅強有力而又渾然一體。它貌似輕盈,其實強勁,好像一名身材高大的士兵。巴比特縱目遠眺,緊張不安的神色已從他臉上消失,他帶著崇敬的心情抬起了他那松弛的下巴頦兒。他禁不住脫口而出:“這景色真美!”他在這個城市的旋律的鼓舞之下,對它的愛又油然而生。這座大廈——在他看來如同代表商業這一神圣的殿堂的塔尖,一種熱烈、崇高、超群絕倫的信仰。他拖著沉重的腳步下樓進早餐,一面吹著口哨,哼著“哎喲喲”民謠的調子,仿佛這是一首憂傷而崇高的贊美詩。
注釋:
[1]澤尼斯,作者虛構的一個中等城市,原詞寓有“天頂”“頂峰”等含義。也許還象征當地市儈們(包括巴比特在內)趾高氣揚,自以為“頂呱呱”的心態。
[2]大約從1910年以來,小劇場(也叫“實驗劇場”)運動在美國有了廣泛發展,它的方向跟紐約百老匯旨在商業營利的戲劇基本上針鋒相對。
[3]喬吉,喬治的昵稱。
[4]麗麗多爾,一種牙膏商標。
[5]B.V.D.,當時美國一種內衣的商標,后來泛指內衣。
[6]友麋會,按字面可譯為“保護麋鹿友好協會”,實則為人數眾多,并以召開豪華的會議著稱的美國企業協會之一。為適應我國讀者習慣,今譯“友麋會”。
[7]這一串字母的意義,作者在全書中都沒有做出交代。
[8]促進會,按字面可譯為“促進者俱樂部”,簡稱“促進會”。所謂俱樂部,實則都是會社團體,以下皆同?!按龠M者”一詞兼有“熱情的支持者”“助推者”“后援者”“冒進者”,或“價格看漲”“擁躉”“捧場”等意,不一而足。路易斯在本書中著重描寫了這一個美國商人社團。
[9]為英國維多利亞女王于1856年創立的勛章,頒給陸、海、空軍的英勇戰士。
[10]拿破侖一世于1802年創立的一個榮譽社團,對法國有殊勛者可列名為會員。
[11]為成績優秀的美國大學生及畢業生所組成的榮譽學會。
[12]按字面可譯為“體育俱樂部”,實則是工商界人士的社團,并非體育界人士的團體組織。
[13]譯音,按美國中西部方言,意即燕尾服。
[14]一種有香味的無色液體,用作麻醉劑。
[15]羅娜是維羅娜的昵稱。
[16]指舉世聞名的英國大文豪,應為威廉·莎士比亞,顯然巴比特說錯了。
[17]指巴比特的地產交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