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萬物茂盛的五月。
又是晚自習(xí)的時間,月光照耀南明高中周圍的荒野,如同披上一層銀色的婚紗。
小超市再次顯得寂靜落寞,燈光下只有秋收獨自一人,在收銀臺后面低頭看書。
田小麥悄悄穿過馬路,屏著呼吸走進(jìn)敞開的門,少年絲毫都沒發(fā)覺她的到來。她蹲下來躲在收銀臺外,解開腦后扎馬尾的皮筋,模仿剛看過的《午夜兇鈴》里的貞子,將頭發(fā)全部披散在面前,突然起身出現(xiàn)在秋收面前。
“啊!”
他嚇得一陣慘叫,整個人從椅子上摔了下去。
“不要”
小麥也叫了出來,心想這下可闖禍了,急忙轉(zhuǎn)到收銀臺后面,先將臉上的頭發(fā)撥開,伸手拉起倒地的秋收。
“啊,是你啊!嚇?biāo)牢依 ?br/>
看到電視機里爬出來的山村貞子的臉,轉(zhuǎn)眼變成十八歲美麗少女的臉,少年這才吁出一口長氣。
不過,小麥長得不像貞子,而像電影里的松島菜菜子演的女主人公。
秋收爬起來摸了摸屁股,想是剛才摔疼了,小麥歉意地說:“對不起,我沒想到你膽子那么小。”
他哭笑不得地?fù)u搖頭:“算了,誰碰上都會被嚇?biāo)赖模 ?br/>
頭上的創(chuàng)可貼撕掉了,只剩一道淺淺的紅印子,配著明亮閃爍的雙眼,少年的臉更顯清秀帥氣。小麥也覺得他有了某些變化,比如頭發(fā)不再亂糟糟的,每天都刻意梳理過,衣服穿得更加正式,而不是鄉(xiāng)下少年的學(xué)生服總之,比起上個月的初次重逢,他已更能吸引她的眼球。
兩人身上所有這些變化,都是因為那個悲傷的夜晚,秋收奮不顧身地救了小麥,有幸保護(hù)了少女的清白。
那晚之后,已過去了十幾天。每天中午和傍晚,她都會悄悄走出校門,瞞著錢靈她們跑到小超市。但是,只要店里有其他同學(xué),她就不敢與秋收講話,頂多不經(jīng)意間拋給他一個眼神。而他也很識相地從不主動理睬她,只是接到眼神時會心一笑。唯有在晚自習(xí)時間,這里不再有其他高中生,她才會坐下來與她聊天。
秋收和小麥有個共同的愛好看書。
他們經(jīng)常互相交換書看,她給少年看自己喜歡的書,比如《簡愛》、《呼嘯山莊》、《紅與黑》。秋收則送給她很多武俠小說,最主要的不是金庸,而是小麥很少接觸的古龍。每當(dāng)兩人單獨相處,少年就不再內(nèi)向沉默,偶爾露出爽朗的笑容,某個角度看去竟有些玉樹臨風(fēng),會讓許多女孩子怦然心動。
小麥也會推薦給他看vcd,比如她看了至少七遍的《大話西游》。在幾天晚自習(xí)的間隙,他們擠在小超市的角落里,用一臺破舊的彩電,和二手的vcd播放機,斷斷續(xù)續(xù)看完了這部周星馳的片子。當(dāng)年,這部無厘頭的電影改變了許多人,而小麥每看一遍都會哭得稀里嘩拉,秋收看到最后卻是平靜地說:“如果我是至尊寶,也會一個人悄悄地離開。”
“那......那不是......太可惜了嗎?”她用手帕擦了擦眼淚,幾度哽咽,“我們......到底還有很多地方......不一樣......”
再看電視機的屏幕,師徒四人已走上西行之路,孫悟空吃掉最后一根香蕉,背影消失在大漠深處。同時,響著一首凄涼的歌,再度催起田小麥的眼淚
“苦海,泛起愛恨。在世間,難逃避命運。相親,竟不可接近。或我應(yīng)該,相信是緣分......”
雖然,秋收聽不懂廣東話的歌詞,但他感到有些胸悶,便起身走到超市外面,看著荒野上的月亮。
除了看書與看片,她常說起學(xué)校的功課,還有正在做的題目這些少年大多也做過,他的答題水平甚至更好,只因西部老家分?jǐn)?shù)線太高,只有鳳毛麟角的人才能考入大學(xué),最多的名額留給了北京和上海的孩子們。從高考落榜的那天起,秋收就明白了這一點,雖然也有機會復(fù)讀,或去讀志愿外的學(xué)校,但他還是決定放棄,放棄再次經(jīng)歷不公平的競爭。
“人生,總有適合我的道路。”
幾天后的夜晚,坐在小超市的收銀臺上,少年揚起頭如斯說。
小麥還不能完全理解,卻點頭贊同:“我也厭倦現(xiàn)在的生活,可我別無選擇。”
“總有一天,你會有選擇的。”
看著超市外頭的月光,小麥沉默了半晌,想到個問題:“你的小房間里,有一個年輕美女的照片,她是誰?”
剛問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想少年不會回答的,沒想到秋收坦然道:“我的媽媽。”
“啊?”
她完全想不到,照片里如此迷人的女孩,居然是這個十八歲少年的媽媽?
“那是她和我爸爸結(jié)婚前的照片,是不是大美人?”
少年早已接受媽媽被殺的事實,居然還帶著調(diào)侃的語氣。
“是。”
田小麥心中想到的,卻是那位美麗的女子,五年前死在這里的情景。
“不過,我長得像她的地方卻不多。”
“你還好沒往自己臉上貼金!”
“我會為她報仇的,親手殺了那只惡鬼!”
原本輕松的氣氛,突然被這句話所打破。
小麥怯生生地看著他,看著那雙憂郁深沉的眼睛,穿越重重的黑夜,尋找那只隱藏在空氣中的惡鬼。
“我想聽聽你的吉它。”
少年露出羞澀地說:“我彈得很爛。”
“沒關(guān)系,我想聽!”
看著小麥執(zhí)著的目光,他老實地打開小房間,取出那把舊舊的木吉它。
秋收小心擦拭吉它上的灰,不斷調(diào)整琴弦位置,輕輕撥了幾下,發(fā)出清脆悅耳的共鳴。
小麥好奇地問:“你在哪學(xué)的?”
“去年高考失敗,我閑在家里沒事,在縣城的琴行里學(xué)的,這把吉它花掉了我半年的零花錢。”他先給小超市關(guān)了門,擺出一副彈吉它的架勢,“我真的彈了哦。”
“好!”
她開心地鼓起掌,迫使他低頭撥動琴弦,一段長長的抒緩旋律過后,少年閉上眼睛唱起來
“走在寒冷下雪的夜空,賣著火柴溫飽我的夢。一步步冰凍,一步步寂寞,人情寒冷冰凍我的手。一包火柴燃燒我的心,寒冷夜里擋不住前行。風(fēng)刺我的臉,雪割我的口,拖著腳步還能走多久。有誰來買我的火柴,有誰將一根根希望全部點燃。有誰來買我的孤單,有誰來實現(xiàn)我想家的呼喚......”
剛聽開頭就明白了,熊天平的《火柴天堂》,恰好也是小麥非常喜歡的,這首歌有個mtv版本沒有其他樂器,只有簡單的吉它伴奏正如此刻少年的深情彈唱。
其實,他的聲線并不怎么好聽,更不像熊天平般的細(xì)膩嗓音。然而,秋收的表情極其悲傷,緊鎖的眉頭下是大多閉著的雙眼,偶爾幾次睜開眼睛,卻仿佛看到了媽媽,眼眶滾動閃光的淚水。
這是一首唱給媽媽的歌,唱給早已死去的媽媽。五年前死去的靈魂,死在這個地方的靈魂,一定會被這段歌聲吸引,幽幽地來到兒子身邊,看著已經(jīng)長到十八歲的少年,看著他對媽媽的思念。
唱到副歌部分,吉它琴弦撥動地越來越快,秋收也更加投入地擺動身體,幾乎全身的每個部分都在用力,同時爆發(fā)似地大聲唱起
“每次點燃火柴微微光芒,看到希望看到夢想,看見天上的媽媽的說話,她說你要勇敢你要堅強,不要害怕不要慌張,讓你從此不必再流浪。媽媽牽著你的手回家,睡在溫暖花開的天堂......”
最后他完全唱破了,卻感染了他唯一的聽眾小麥的眼角布滿淚花,因為這首歌也是唱給她的媽媽,唱給多年前離開人間的媽媽。
在媽媽死后的無數(shù)個夜晚,她都會有相同的悲傷,想起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想起自己就是握著最后那團(tuán)火焰的可憐的小女孩。
一曲終了,秋收已大汗淋漓,抱著吉它不斷喘息,淚水模糊了他的臉,許久都無法走出那種情緒,似乎媽媽正等待他點燃最后的火柴。
忽然,他聽到了一陣激動的掌聲,小麥癡癡地站在他眼前,幾乎就要撞到他的鼻子,流著眼淚顫抖著說:“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唱的歌!”
“這也是為我自己唱的。”
秋收靠在收銀臺上一動不動,小麥卻毫無預(yù)兆地抱住他,那團(tuán)火熱的身體,幾乎要讓他的心跳停止。
在少年反應(yīng)過來前,她飛快地逃出小超市,一溜煙地穿過馬路,跑回南明高中的大門。
第二天,周五。
中午,小麥來到小超市里,趁著同學(xué)們結(jié)帳,她往角落里的秋收做了個鬼臉。
少年卻走到她的身邊,貨架阻攔了其他人的視線,他對她耳語道:“我做了一只風(fēng)箏,如果你愿意的話,下午等別人走了以后,我們可以去荒地上放風(fēng)箏。”
下午,四點。
今天是住讀生們回家的時間,每次她都會和錢靈一起坐公車回家,這次小麥卻說:“你先回家吧,我在學(xué)校還有些事。”
“不會吧?”錢靈再次露出懷疑的表情,“你不是談戀愛了吧?”
小麥尷尬地?fù)u頭:“怎么會!”
送走錢靈,她又在校園里等了好久。直到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已離開,她才興沖沖地跑過馬路,看到店主大叔正在收銀,秋收換上一身運動服,手里拿著一副巨大的風(fēng)箏。
兩人相視一笑,走出小超市看看四周,確認(rèn)沒被其他人看到,便跑向旁邊的荒野。
秋收選擇了一塊平地,放眼望去只有遍地野草。風(fēng)箏是他自己做的,用的是店里廢棄的材料,上面還畫著好看的圖案,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他悄悄地對小麥說:“這是按照你的眼睛畫的!”
“瞎說!”
小麥嗔怪了一聲,卻吃吃地笑了起來,風(fēng)箏上畫的還真有些像自己的眼睛。
野地上的風(fēng)很大,正適合放風(fēng)箏。少年讓她抓住風(fēng)箏,他自己抓住線盤。就在他要小麥放手時,她卻大聲喊出來:“秋收,我們上一次放風(fēng)箏,你卻突然跑了,這次你還會跑嗎?”
上一次已是遙遠(yuǎn)的五年之前,他的那次逃跑,讓小麥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不會!只要有你在,我永遠(yuǎn)也不會逃跑!”
少年忘情地喊出來,卻讓小麥有些尷尬,她沉下臉說:“不要說這種話!”
就在秋收感到羞愧時,她卻放開手中的風(fēng)箏,大叫道:“快點拉啊!”
他立即向后跑去,抬手把風(fēng)箏拉起來,小麥跟著一路奔跑:“起來了!起來了!”
乘著一陣東風(fēng),少年的風(fēng)箏迅速抬起,在他一路放線的同時,反復(fù)提拉給予力量,直到風(fēng)箏完全飄在風(fēng)中,并給手中的線以強勁的力量。
小麥仰頭看著風(fēng)箏,那片神奇的家伙,像一只張開翅膀的大鳥,飛翔在高高的云端。像回到很小很小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女孩,跟著爸爸媽媽來到郊外草地,看著風(fēng)箏飛到很高很高的空中,好像接下來就會把她也系在線上,放到遠(yuǎn)離生老病死等等人間痛苦的天國。
秋收把線交到小麥?zhǔn)种校屗哺惺艿斤L(fēng)的力量這根細(xì)細(xì)的線上,似有雙無形的大手,正在不斷向上抽動,源源不斷地施加無窮的神力。她感覺自己在與天空對話,似乎能聽到自己未來的命運。
至少,在這個放風(fēng)箏的瞬間,田小麥感覺到了幸福。
最簡單的幸福。
很長時間仰著脖子,好不容易才低下頭來,她卻看到空地外的馬路邊,站著一個面色陰沉的男人。
“爸爸!”
小麥松開了手里的線。
差不多同時,秋收也看到了穿著警服的田躍進(jìn),手中的線盤也墜落到地上。
剎那間,風(fēng)箏,斷了線。
就像一直被子彈打中的飛鳥,風(fēng)箏急速地墜落下來,掛在很遠(yuǎn)的路邊樹枝上。
風(fēng)箏落在田躍進(jìn)的身邊,秋收立刻就認(rèn)出了他是誰,再也不敢去撿風(fēng)箏,低著頭跑回了小超市。
老田冷冷地看著少年的背影,毫無疑問也認(rèn)出了他五年前被殺害的許碧真的兒子。
“爸爸,你怎么來了?”
待到老警察走到女兒身邊,小麥才膽怯地說出話來。
“今天,我到這里的派出所,繼續(xù)調(diào)查你的老師被殺害的案情,順便來看看你是否回家了?”老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看來你過得很開心嘛。”
往常,小麥總是大膽地與父親吵架,此刻卻畏懼地低下頭,跟著父親回到路邊。
一輛警車停在那里,開車的是小警察葉蕭。
田小麥抓起書包坐進(jìn)去,父親沉默地坐在旁邊,看著窗外五月的原野。
很快經(jīng)過南明高中的門口,老田看著小超市說:“他終于回來了。”
女兒明白老爸說的“他”是誰但更擔(dān)心的是,老爸也看到了她和少年親密地放風(fēng)箏,會不會......
警車的音響一直開著,廣播電臺正在討論“千年蟲”問題,那是當(dāng)年的頭等大事。
等車子開進(jìn)市區(qū),田躍進(jìn)終于說話了:“你的老師的案子,比五年前的南明路雜貨店兇殺案更加棘手,除了那條紫色絲巾,幾乎找不到任何線索。死者生前的人際關(guān)系很復(fù)雜,我們正在排查大量的對象。”
“哦,你一定要抓住兇手!”
然而,老田沒有立即點頭,茫然地看著女兒:“我會盡力的!”
父女倆又沉默了片刻,還是父親先說話:“以后,不要再和秋收來往了。”
“為什么?”
“這是我的命令!”
“你不喜歡他?”面對父親蠻橫的態(tài)度,小麥終于發(fā)作起來,“既然如此,當(dāng)初干嘛把他帶到家里來?”
田躍進(jìn)不想再和女兒吵架,他耐心地看著小麥說:“五年前,我還把你當(dāng)作孩子,秋收也是一個孩子。但是,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不是小女孩了,你是個十八歲的漂亮的大姑娘,而他也已經(jīng)離開學(xué)校進(jìn)入社會他是一個成年人!你明白爸爸的意思了嗎?”
“我明白。”
小麥第一次乖乖地向父親低頭,無助地蜷縮在車窗邊,遙望黃昏天空上的晚霞。
在警車的后視鏡中,她看到葉蕭復(fù)雜的目光。
這個年輕警察的目光,讓少女田小麥難以猜測,她想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人,或許在很多年后,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警察。
兩天后,周日,傍晚。
田躍進(jìn)坐著公交車,把小麥送回到南明高級中學(xué)。
一路上父親的神色嚴(yán)厲,觀察女兒一絲一毫的變化。
小麥被“護(hù)送”到學(xué)校門口,穿著制服的警察老爸,才威嚴(yán)地轉(zhuǎn)身離去。她沒有回寢室,而是躲藏在校門后的綠化帶里,悄悄觀察父親的背影。
她猜的沒錯,父親并沒有遠(yuǎn)走,而是快步走過南明路,來到學(xué)校對面的小超市。
隔著夕陽下的馬路,她看到超市收銀臺后面的秋收。父親走到他面前說了幾句話,她沒有看清少年的表情,只看到父親停留了幾分鐘,然后獨自離開。
“小麥!”原來錢靈剛好走進(jìn)校門,發(fā)現(xiàn)了鬼鬼祟祟的室友,“你在干嘛?”
“哦,沒干嘛!”小麥只能從樹叢中走出來,“你先回寢室吧,我很快就來。”
“別太晚哦!”
錢靈的目光依然充滿懷疑,和幾個女生一起走向?qū)嬍摇?br/>
天,差不多全黑了。
確信父親已坐上公交車走遠(yuǎn),小麥才重新走出校門,穿過馬路來到小超市。
此刻,店里沒有其他高中生,秋收獨自坐在收銀臺后面發(fā)呆,突然驚訝地抬起頭來,更驚訝地看到了小麥的臉。
“剛才,我爸爸對你說了什么?”
她直截了當(dāng)?shù)靥岢鰡栴},態(tài)度就與警察老爸同樣嚴(yán)厲。
秋收就像受審的犯罪嫌疑人,低著頭交代道:“你爸爸只是來關(guān)心我,已經(jīng)五年沒見過了。他又說了慕容老師的案情,問我有沒有見過可疑的人。”
“他只說了這些?”
“是是。”
少年吱吱捂捂地點頭,小麥卻一眼看出他在說謊,或者說只要他說謊就會當(dāng)場露餡!
“為什么?”小麥咄咄逼人地靠近他,“你為什么騙我?!”
看來她深得父親的審訊之道,這句話立時讓少年的心理防線崩潰,瞪大眼睛坦白:“好吧,我說出來你爸爸,剛才警告我,不要再和你說話,讓我離你越遠(yuǎn)越好。否則,他就對我不客氣。”
“混蛋!”小麥狠狠地咒罵了一句,隨后又失望地看著少年,“你答應(yīng)他了?”
“是。”
秋收怯生生地回答,小麥的臉色變得鐵青,一言不發(fā)地沖出小超市,像只逃避獵人的小雌鹿,飛快地穿過馬路逃回巢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