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姿國色,一點(diǎn)也不過分。緋心正坐在掬慧宮正殿的大椅上,看著下首排坐上低垂眉眼,卻難掩慧靈雙眸的女子暗嘆,這正是剛剛受封的林雪清。今天她依例往各宮請安,此時她只是虛坐了椅子一角,半側(cè)著身向著緋心。一身淺綠色蝶翼的宮裝,雙手規(guī)矩地交疊,纖長的手指上,涂著鮮紅蔻丹的長指甲格外醒目。雪清梳著團(tuán)花宮髻,兩邊各簪一朵絹質(zhì)宮花,沒有繁冗的釵飾,卻更顯得明艷非常。肌膚如雪,長睫如扇,遮不住眸間靈光,俏美的粉唇微微揚(yáng)起,頰邊還有淺淺笑窩,十足的美人兒!
“雪清初來乍到,于不當(dāng)之處,還望貴妃姐姐多加提點(diǎn)。”之前的客套過后,緋心摒退了眾人,雪清這才慢慢開口。聲音微揚(yáng),有如珠落玉盤,鮮脆的琳瑯聲:“雪清此番可以入宮,多虧姐姐提攜。家父特讓雪清,向貴妃姐姐傳達(dá)謝意!”
“這后宮之中,姐妹眾多,同侍君王,皆是一家人。”緋心淺笑嫣然,“妹妹只消盡心為主,我們姐妹和睦,后宮升平,便是幸事。何謝之有!”
雪清嫣然一笑,雙頰已經(jīng)飛起桃紅:“貴妃姐姐的教誨,妹妹記下了。”畢竟還是初入宮帷,以往在家是父母掌中之寶,此時難拘太久形態(tài),一時間便大著膽子抬眼看著緋心。撲閃的眼睛靈光灼現(xiàn),好一雙會言語的明眸!她顧盼看著緋心,不掩面上艷羨之容:“貴妃姐姐端華貴雍,雪清在家便仰慕得緊。雪清自小獨(dú)處深閨,不曾有姐妹,此時心里好生歡喜!”
緋心看著她笑意盈盈,十六歲,不過只小她三歲而已。但緋心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比她老了好多一般。她的眼睛像鹿一樣動人,說話之間也不掩真性情。想是在家,也是父呵母寵,千擁萬護(hù)。禮儀規(guī)矩絲毫不差之間,又多了年輕女孩兒的青春活力,皇上不喜歡才奇怪呢!
緋心沿御花園的湖畔慢慢踱行,身邊沒帶一個人。宮里的日子,說慢就慢,說快也很快。每日例行晨昏定省,處理一些宮內(nèi)瑣事之后,便是閑來與宮中妃嬪閑扯或者飲宴。不能太疏,也不能太近,一切都得做得剛剛好。太后最近對緋心的態(tài)度越發(fā)地親切,主要是因婉嬪風(fēng)頭鼎盛。
原本皇上是一個月前往寧華夫人的棲雁宮兩次,來她的掬慧宮一次,其他宮房卻不定時。基本上雷打不動的只有她們這兩人。后來寧華夫人有了身孕,皇上亦是去她那里兩次,不過不是讓她侍寢,只是閑話稍坐,而且時常也會陪伴寧華夫人游園散步。皇上自大婚之后卻一直無所出,此次寧華夫人得孕,太后和皇上皆很是欣喜。若是得男,便是皇長子,寧華夫人母憑子貴朝夕可望。即便生女,也是皇長女,以其母親的身份,將來封個端元公主之類的也是不在話下。
不過這個勢頭卻因婉嬪的到來戛然而止,皇上連召婉嬪侍寢三日。而且聽說,婉嬪還時常出入皇上的啟元殿,二人同宿出行,儼如民間夫妻。為此,太后把婉嬪叫到壽春宮訓(xùn)斥了一番,委屈的小姑娘當(dāng)時便眼圈通紅。皇上瞧了更是心痛,連番賞賜,百般安慰,搞得后宮之中,遍地議論,處處都是婉嬪今日又如何如何。
其實緋心倒是覺得,婉嬪這丫頭雖然自小被父母栽培,但實在是個心眼比較實的女子。她一心將皇上當(dāng)成夫君,喜歡和他親近,皆是小兒女心腸。難怪當(dāng)初林中郎如此買她這個面子,著實是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兒。入宮只是第一步,如何持久才是重點(diǎn)。所以,為女兒找個靠山是頂頂重要的一件事。太后是指望不上,不暗地下絆子已經(jīng)好了,此時緋心所伸出的欖枝,他正是求之不得。
緋心也知道如此下去,后宮肯定是要生事。但哪個得寵,哪個不得寵,實在是她管不了的事。她沒必要為此去搏險,她在宮中所奉行的是,只要不危及她的地位,她就不會主動犯人。婉嬪此時固然得寵,但當(dāng)初寧華夫人也是如此。這種勢頭也是正常,當(dāng)下根本沒必要過早籌謀,只消掌握局勢,靜觀其變就罷了。
所以,她這些日子過得格外舒服。雖然每月初三依舊是她的噩夢,但拋開這點(diǎn)不談,其他的事也算是順心如意。掬慧宮是她的安樂窩,現(xiàn)在除了初三,皇上壓根不登她的門。宮中的擺飾除了衣柜之外都要照著之前慧妃的喜好做,包括她自己的衣服裝扮都是如此。但是平日里她可以研點(diǎn)新香為房間增添氣氛。
這些事,以前她都不敢做的,因為不知道皇上什么時候就突然出現(xiàn),但近一年多來已經(jīng)有了規(guī)律,除了初三那天她會點(diǎn)慧妃喜歡的蘭芬之外,平日里都會自己制點(diǎn)香料。她喜歡自己選摘花朵,然后層層篩濾,蒸騰,烘干,再度調(diào)味復(fù)蒸,濾珠,最后研成細(xì)末。這種繁冗的工作她都會親自參與監(jiān)督,有時完全自己動手。反正她的時間多,用這個打發(fā)日子也是極好的消遣。
此時正是濃春,花園里百花盡放,芍藥、瑞香、海棠、櫻花、含笑,朵朵爭艷。枝展葉開,花團(tuán)錦簇,很多珍奇的品種都在這里移活培植,格外繽紛。緋心手里挎了一個小小的荷花籃,仔細(xì)看著這些花瓣,挑豐滿無雜的采摘下來。
今天陽光格外明耀,天空湛藍(lán)、無一絲浮云。她是為了游園方便,沒有盛裝,而是穿了一件紫藍(lán)色開襟袍裙,內(nèi)襯白色泛銀邊的云錦衫。袍裙在腰上胸下的位置有兩條長長的紗帶,被打了一個蝴蝶結(jié),很是飄逸。她頭上也沒束很繁復(fù)的高髻,只是梳了一個簡單的墮馬髻,再簪一支八寶琉玉彩花的菊釵。
她一邊欣賞園中的風(fēng)景,一邊采花,突然一陣笑聲從湖心傳來,那若瑯之音一聽便是婉嬪。緋心透過一枝海棠花向湖心展目。這座湖有如淚珠,很是精妙,湖兩邊設(shè)盤山小樓,一道浮巖穿臺自湖而設(shè),石基隱于水底,石臺半露水面,至中心便是幾步小階,然后是一座精巧的穿水臺式的小亭。亭底幾乎浮在水面,四側(cè)扶欄圍成菱形,兩側(cè)空沿可以憑水而坐,十分雅致。
此時亭上青紗已經(jīng)挽起,陽光將亭上倚著的兩人耀出光暈。遠(yuǎn)遠(yuǎn)的湖邊花蔭底下站著幾個影影綽綽的太監(jiān)、宮女的身影。想是怕擾了兩人的清靜,他們只是遠(yuǎn)遠(yuǎn)伺候。
婉嬪身著一身粉紅紗衣,三層蝶袖,像一只粉色的蝴蝶。她梳了一個雙環(huán)垂云髻,更襯得她小臉明艷非常,邊上站著的,正是宣平帝楚云曦。
他穿了一身白色襯銀底盤龍的常服,沒有束冠,黑發(fā)如漆。他身形格外挺拔而修長,白衣銀線在陽光下分外奪目。此時他微微彎著腰,撐在一張臺案上,上面鋪著宣紙。他一手執(zhí)筆,似在作畫,而婉嬪正單手挽袖,幫他研墨。紅袖添香,如此和諧。他不時抬眼觀景,面容格外柔和,眼底再無那森冷之色,卻是優(yōu)雅而愜意的柔光。他唇角微微牽起,那點(diǎn)滴的笑容便將他的五官柔化得更加美好,以致身體的流線,都渾如上天杰作。
婉嬪替他研好墨,便挽著他的左臂倚在他身上看他作畫。她的手指不時戲弄著他流瀉下來的發(fā)辮,將那絲縷繞在指尖。她一臉愛慕看著他,突然微直了身,拉了她的發(fā)縷和他的發(fā)糾纏在一起。
“清兒不老老實實研墨,又在弄什么?”他喉間發(fā)出一聲細(xì)笑,微側(cè)了眼看婉嬪擺弄他的發(fā)絲。
“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移。”她低垂著眼,面上桃紅艷艷,笑意盈盈,“夫君,我們這樣,就是結(jié)發(fā)。”
夫君!緋心只覺胸口一撞,這兩個字生生要讓她將花籃整個扔在地上。稱圣上為夫君!這林雪清真是好大的膽子。若不是皇上在這里,她真要沖過去捂那丫頭的嘴。這丫頭真當(dāng)這里是民間嗎?這若是傳到太后的耳朵里,不正是讓她捏著一個整治她的理由嗎!
但是,這畫面實在是和諧,這兩人實在是般配,這風(fēng)景實在是華麗,華麗到,讓她也不由自主生出羨慕。羨慕!她都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她自小就懂得非禮勿言,非禮勿聽,非禮勿視的道理。這明明就該被她認(rèn)為是不雅之景,此時她居然羨慕?
小時家里開戲班,姐妹們都偷偷去看,唯她不去,她認(rèn)為那粉墨登場,丑態(tài)百出之景哪里是女兒家要看得的。為此大娘還夸獎她守禮,直說三丫頭有出息,她可是一直引以為傲的。她狠狠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卻扯不開眼一直去看那湖心。因為他又在笑了,他的笑容此時是飽含溫情而寵溺的。她唯有借著這笑容,才能淡化他每次見她時,她那種強(qiáng)烈的恐懼感。
這受寵和不受寵就是不一樣,婉嬪稱他為夫君,擺弄他的頭發(fā),他都可以回報她微笑。而緋心呢,她一心為后宮操持,侍奉太后,中規(guī)守禮,他卻只回報她冰冷的眼神。不過也無所謂了,她一向所學(xué)就是如此,相敬如賓也好,相敬如“冰”也罷,反正只消后宮無事,她得以安享富貴,家人為此而擺脫低下,對她來說就是最好不過的事。她的目標(biāo)就是成為像曾經(jīng)賢妃那樣的人物,后人會為她立傳,嘉許她的賢淑。
她正待回身離去,忽然覺得后腦一寒。這種古怪的感覺好像是被人盯上一樣的麻涼,她嚇了一跳,本能地縮頸,偷偷向湖心再看,皇上依舊在作畫,婉嬪依舊在嬉笑。她哆嗦了一下,暗笑自己多心。
在宮中三年,想得的確是越來越多。這每一天的風(fēng)平浪靜,外人瞧來平常不過,但哪一天不是得小心謹(jǐn)慎的?她還是想想什么時候找個機(jī)會勸勸婉嬪的好,風(fēng)頭太盛總會招人嫉妒,她倒不是擔(dān)心婉嬪有天會越過她的頭去。只是她不想再有什么事情發(fā)生,讓她兩廂作難。
她出來也夠久了,估摸著一會子繡靈便不放心要出來找。她看看花籃也差不多滿了,提了裙退了兩步,便往芍藥汀那里去。芍藥汀是一大叢芍藥花海,在花園的東側(cè),那里也有一處觀景的假山,山上亦栽了芍藥。此時濃紅艷粉,姹然多姿。她沿著花徑,這裙裾還是太長了,走起路來很是不便。她正低著頭擺弄著自己的裙角,忽然聽身后一聲輕嗽,霎時讓她整個人都僵了去!
還不待她轉(zhuǎn)身,一只手已經(jīng)放在她的肩頭。手是暖的,但她立刻開始抖,滿心的涼,一身的冷汗。
云曦低下頭,貼著她的耳垂。他呼出的氣息在她感來都是冷的,聲音更是清冷得讓她哆嗦不止:“貴妃好興致啊,跑來采花?”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喉間咕噥了兩聲。突然她全身都麻電了起來,他在咬她的耳垂!
“是來采花,還是來找碴?”他的手順著她的左肩繞到她的右肩,一下將她箍勒住,“還是說,你想念朕了?”
他的氣息給她一種強(qiáng)烈的預(yù)感,而這種預(yù)感通常都非常準(zhǔn)確。果不其然,他根本不等她回答就把她往假山側(cè)背陰的花叢中拖去。她覺得腦子轟轟作響,現(xiàn)在不僅是白天,還是在花園!他是怕她向太后告密,就要這樣折辱她。以往怎么樣都可以,畢竟是在掬慧宮里,但此時,若是讓人知道了,她便是后宮之中最賤的一個。
她突然掙扎起來,他根本沒想到她居然敢掙扎,一時間有些錯愕,回神之間她已經(jīng)脫出懷去,亟亟一個轉(zhuǎn)身跪在花海之中。
近半人高的花蔭將她幾乎淹沒,繁花亂搖在她的身周,與她飄搖的發(fā)絲相映成趣。她面頰濃紅,氣喘不定,不待他說話,她已經(jīng)亟亟表態(tài):“皇上,臣妾什么也沒聽到,什么也沒看到。臣妾只是,只是……”她此時已經(jīng)顧不得多想,只希望他能稍稍顧念到她的操持放她一條生路。她的全副武裝只剩那前任慧妃,眉眼神態(tài)無不做足,希望可以喚起他曾經(jīng)對慧妃的眷戀。不要這樣對待一個,與慧妃如此之像的人。
但是,她錯了,他根本不待她把話說全,便徑自把她推倒在地上。紛繁的花海掩住他們的身體,但裂帛的聲音讓她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花籃翻倒在花叢里,花瓣因他們的動作飛揚(yáng)起來,撲撒在她的臉上身上。
今天根本不是初三!她以后再也不會來前御花園了,哪怕花朵開得再艷再美,她也再不來了!她緊緊咬著牙關(guān),一聲不出,任他動作。再過度的掙扎只會讓他更殘忍,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都會想,如果這次有個孩子就好了,然后她就拼命想他還是會笑的。她緊緊握著拳頭,渾然忘記剛才因為突然摔倒不小心抓了一把土,有一顆小石子尖銳地刺進(jìn)她的掌心。其實那疼痛她根本感覺不到,比起身上的疼痛,手上根本不算什么。
他慢慢撐起身,這次他連衣裳都沒脫。他看著她撲閃睫毛上的花瓣,那是她剛采的海棠,她的鬢發(fā)散亂,發(fā)里夾了不少的花碎花葉,紛亂之中卻讓她酡紅的臉帶出明媚的煙染之色。她的眼眸此時濃黑,看不到一點(diǎn)點(diǎn)的光,卻澀澀的沒有一滴淚水。嘴唇腫脹出奪人的艷紅,與她雪白肌膚上的點(diǎn)點(diǎn)紅印揮灑出迷人的旖旎。他正要再向著她的唇吻上去,突然一陣腳步聲讓他微微抬頭。遠(yuǎn)遠(yuǎn)花徑那里一隊人影正向這邊走,為首的正是太后阮星華!
他回眼看她,此時她亦聽到了,眼瞳猛地縮緊了,面容開始慌亂起來,比起剛才一副死氣沉沉,此時卻整個地鮮活起來。
“皇……皇上。”她狂亂的心跳比剛才更甚,面上顯出絕望,聲音低啞卻帶出醺酥的味道。
“躲到山后頭去。”他讓開一只手讓她爬過去,順便把她邊上花籃子一道往后一扔。她此時也顧不得太多,更顧不得周身的疼痛,掙扎著連滾帶爬就往后頭滾去。她這邊剛閃過去,隊伍已經(jīng)行近。太后顯然也沒想到皇上居然撐在花蔭里頭,愣了一下,身后的隨從呼啦啦跪了一地。
“皇上在這里干什么?汪成海怎么沒跟著伺候?”阮星華哼了一聲,看云曦衣衫半散,面上帶出一絲慵懶頹廢的艷色,他身周壓倒的一大片花叢,還有半片衣衫,霎時什么都明白了。她揮了一下手:“全都退下,一個都不留!”她的聲音微厲,眉尖緊蹙,眼緊緊盯著云曦。云曦慢慢向前踱了一步,躬身道:“兒臣給母后請安,母后今日也來賞花?”
星華待人走盡,迎著他向前一步:“皇上下了朝,不在啟元殿歇息,卻跑來這里?”她的鳳眼看了一眼假山,“哀家倒想看看,這山后又是哪位真佛?居然做出這等喪風(fēng)敗德之事!”
“母后請息怒,是兒臣擾了母后的清靜。兒臣向母后請罪!”云曦?fù)踉谒纳砬埃柚顾偾靶小?br/>
“皇上是天子,飽讀圣賢書,應(yīng)為天下之表率。后宮當(dāng)和睦平處,各教淑儀之德,如此魅惑圣心之事,哀家斷不能容。”星華怒意沖頂,發(fā)間簪瑯也隨之顫動,“現(xiàn)在這里沒人,讓她出來,到壽春宮再說。”
“是兒臣枉顧天子之儀,請母后責(zé)罰兒臣。”云曦面容靜靜,低垂著眼眸說著。
星華抬頭盯了他半晌,忽然低語:“曦兒,莫因一個女人,忘記登基天下的雄心!”她這話一出,云曦微顫了一下,微啞了聲音說:“兒臣從不敢忘記。”
星華嘆了一聲,又瞄了一眼那假山,終是不愿意在這里令皇帝下不來臺:“如此,罷了吧。”說著,她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往湖畔而去。
“兒臣恭送母后。”云曦看星華漸行漸遠(yuǎn),身影已經(jīng)淹沒在花叢中,他這才反探著腰身,向著假山后一掃,一看之下他眼瞪大了:緋心不見了?他怔了一下,扶著石沿低聲問:“樂正緋心?樂正緋心!”
過了一會,自假山底端伸出一雙手來,他一眼便看到指縫間的血漬。他的眼瞳微縮了一下,猶自低語:“出來吧,走了。”
那假山底端一側(cè)有一個虛洞,是土基修繕后余在那里的。還沒來得及填充,只能勉強(qiáng)貼著地蹭進(jìn)去。她慢慢地從底下爬出來,身上白白紅紅一片片,現(xiàn)在又裹了土,披頭散發(fā),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她一向都是一味承受,不管他怎么對她,她都半聲不哼,但也沒像現(xiàn)在這樣,直到現(xiàn)在還在抖。她半揚(yáng)著臉,眼眸里居然裹出淚光來,滴滴晶瑩沾在睫毛上,讓他有些怔忡。
他走過去,彎腰向她伸著手。她嚇了一跳,以為他還來,手指一曲,頭頂著地:“皇上,請皇上放過臣妾吧!”這是她第一次哀求他。他微抑了聲音,伸手握住她的腕:“你不跟朕走,要如何回去?”
她本正驚跳欲縮腕,一聽這話,眼淚晃蕩難抑,終落了下來。白日宣淫已經(jīng)被人不齒,如今還是發(fā)生在花園里,她苦心所持的尊榮霎時坍塌,一時心都灰了大半。剛才太后的話更是讓她滴滴入骨,不是皇上宣淫,那是有妖女魅惑。責(zé)任都會推到女人身上!他是太后精心培扶登上帝位,她怎么舍得責(zé)怪他?苦持到了最后,寵字博不上,賢字也博不上,她夾在他們母子當(dāng)中,最后只得一個妖佞,敗類之名!
他看她淚落土中,長發(fā)以及破衫讓她的身軀半掩半露,周圍花海扶瓣而搖,更讓她不僅顯得楚楚可憐,更是艷奪非常,讓他不由自主眼神一凝,真想再折騰她一回。
不過,他還是把她半拖半拉起來,解下自己的袍衫裹住她,伸手把她抱了起來。她僵了一下,卻沒掙扎,只是把臉整個埋進(jìn)他的胸口。密密的發(fā)擋住她的臉,也掩住她的淚光。
他剛抱起她,這邊大太監(jiān)汪成海已經(jīng)急乎乎帶著幾個心腹跑了過來。還不及跪,云曦已經(jīng)微偏了一下頭:“把地上東西撿撿,回啟元殿去。”說著,他示意一個小太監(jiān)執(zhí)路在前,大步向啟元殿而去。汪成海心里明白,急忙一揮手讓人清理現(xiàn)場,自己夾著拂塵一溜急碎步跟了上去。沿途所見宮女太監(jiān),皆被執(zhí)路太監(jiān)所發(fā)出的“咄咄”這種轟蒼蠅的聲音嚇得原地定住,轉(zhuǎn)身背向,目不斜視。
始作俑者是他,但現(xiàn)在,她也一樣要靠他保住自己的尊嚴(yán)。緋心知道此時她斷不能回掬慧宮去,太后不過是不想當(dāng)時讓皇上難堪,她人不在這,不代表眼睛耳朵不在。若是她現(xiàn)在回宮,馬上太后就要黃雀在后,拿個正著!
她緊緊貼著云曦,把臉完全埋進(jìn)去。也正是因此,她聽到他的心跳聲。隨著他的心跳聲,她似也靜了下來,不再僵抖。其實,他把她交出去不是更好,正除了她這個眼中釘。她是太后一手提拔上來的,太后見了她肯定要?dú)獐倸馍担罨钭约撼樽约憾猓√笠院笠矝]辦法再干涉妃嬪之事,太后親自選的人是狐媚子,以后皇上再寵哪個,太后也沒法再管。他不這么做,也是不想讓太后難堪吧?肯定是這樣的。
到了啟元殿,他把她一直送到殿后的暖廂去,這里只是他日常行政閑暇休息之地。他所住的宮房是乾元宮,只不過那里有文華閣充秘院的長侍居。實在不如這個啟元殿來得方便。
“希望你的繡靈,繡彩機(jī)靈著點(diǎn),別到處找你才好!”他把她往床上一扔,低聲哼著。她怔了一下,他怎么知道繡靈,繡彩是她身邊最得意的?他一向連一眼都不看她們一下的。
這其實她倒不擔(dān)心,繡靈機(jī)敏過人,只要稍微有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就知道該怎么辦。她現(xiàn)在只是擔(dān)心太后會去各宮打探,這事不交出一個人根本沒完。太后可能會等到晚上,然后再找輒子探宮,很快她就要露餡了。
他也不理她,就由她這么臟著。宮女本來已經(jīng)上前想替他們收拾,他一個眼神全給弄出去了。一會子汪成海已經(jīng)進(jìn)來了,她也顧不得是誰的床了,一個錯身就往極深的里頭藏,隔著半幔在那里面打擺子。
汪成海手里已經(jīng)捧了一套簇新的宮裝,他向云曦躬了身:“皇上,奴才剛?cè)チ艘惶朔郑I(lǐng)了套宮衣來。”
她聽了,嚇了一跳。汪成海自小跟皇上一道長大,根本就是皇上的鐵桿子心腹,此時已經(jīng)為掌宮大太監(jiān)總管。此時他這么做,不是不過腦子,就是要坑她了。
皇上這里定不會留女人東西,就算傳言說婉嬪跟他同宿同出,她也知道,皇上定不會把東西拿過來真跟她在這過日子。但伺候皇上的宮女有,隨便弄一件讓她能混出去就行了,能躲一時就一時,總好過現(xiàn)在這樣,從服局領(lǐng),全都有記錄,隨便一翻,款式顏色豈是能騙人的。服局的掌事就是太后的親信,皇上這么做,根本就是想向太后賣個好,讓她自己順藤摸瓜,把那狐媚子揪出來。到時候,面子里子都有了,不是他不保,是他保不住。她呢,就面子里子全沒了,她的里子早就爛成一鍋粥,一直以來,都是撐面子。不是為她自己撐,是為她全家撐。這事傳出去,他們樂正一家算是毀了。
與其這樣,還不如自己向太后請罪,讓太后暗地里處置了,也能保她一個面子。她裹緊了袍子,正想出去,突然聽云曦說:“算你機(jī)靈。”緋心的心真是死盡了,他真是這么想的。突然他又接著說:“就送到萊音宮去吧,傍晚的時候送過去。然后跟婉嬪說,讓她明天早些去跟太后請安!”
緋心的腦子一下子炸了,她完全被他弄暈了。送到萊音宮去,那可是婉嬪的地方!他究竟在想什么?還讓婉嬪早些去請安?這分明就是告訴太后,是婉嬪指使宮女勾引皇上,主仆一起拴住皇上的心!服局所領(lǐng)的衣服都是宮裝,但都是普通宮女穿的。高級妃嬪的衣服是出自上服局,是依照主子們的月例按款定制的,各宮領(lǐng)各自的。
剛才他和婉嬪在湖心亭畫畫,這眾人都知道,轉(zhuǎn)臉?biāo)驮谏炙幒D抢锔藬嚿狭恕M駤宓幕厝ヂ肪€太后肯定可以知道,估計當(dāng)時她已經(jīng)懷疑是婉嬪那邊的人,不是婉嬪,也是她的奴才。奴才就不太好查了,換了宮裝都一個樣,出出進(jìn)進(jìn)又太多,哪宮哪院沒個四五十,所以即使皇上帶回啟元殿,偷溜回去也有可能。但宮女的服品都是有數(shù)的,扯爛了一件就得再領(lǐng)一件。明天婉嬪請安去早,這一串一連。太后就篤定了,不用查具體是誰了,知道源頭就足夠了!
后面他們說的話她都沒聽進(jìn)去了,心里已經(jīng)攪成一大團(tuán)。突然她眼一花,一個人影已經(jīng)坐到她身側(cè),她嚇得低呼了一聲。此時她的心潰不成軍,哪里還顧上裝什么慧妃神情。一對眸子瞪得奇大,一副受驚受怕的小兔模樣。
“這個人情,你要是不要?”云曦唇角微揚(yáng),居然對著她笑!他頭一回沖她笑,卻讓她害怕。她以前就看不懂他,現(xiàn)在她更看不懂了,這哪里像是一個皇上說的話,皇上需要向妃嬪討人情嗎?
“不要嗎?”他看著她的眼,笑意卻更深了起來。
“皇上讓宮女給臣妾一套舊裝,臣妾有把握混出去。太后查不著人也只能作罷,何……”她突然覺得自己話多了,說了一半噤了聲。
“要是不要?”他不理會她的話,接著問。
“臣妾謝皇上恩典。”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移。婉嬪是這樣想的,但沖她這般溫柔笑著的男人,卻不是這樣想的。她現(xiàn)在甚至也懷疑,他根本就不喜歡那個什么慧妃,當(dāng)初的凄痛悲苦,或者也只是做給別人看的!
“明天去壽春宮撈人吧,婉嬪一定會多記你一條恩典。以后她爹也好為你辦事,你說是不是,貴妃?”他眸間抖出的笑意依舊,卻讓她顫抖了起來。他,全都知道。
他自小長于宮帷,宮廷傾軋他比誰都清楚,各中妙意他自然樂在其中。以十一子身份而登位,除了太后相輔,也得他自己爭氣。原來是她小看他了,他沒有心,只會斗,他才是高手高手高高手。順太后的意,交一個太后最愿意看到的人。林中郎就會明白,別以為一個女兒進(jìn)去,他就能在朝堂呼風(fēng)喚雨。他要用的人,必先要打壓到極點(diǎn),然后就完全歸他所有。他的目的一定是如此,林中郎現(xiàn)在太鋒銳了,不適合做大事。他可以欣賞別人的個性,但行事只需要棋子,棋子是不需要棱角的,他必會將其磨光磨圓,讓其服服帖帖。
他把這個天大的人情送給她,是要她看清她該站在哪里。后宮之主不是太后,不是皇后,而是他。朝堂內(nèi)外,在野在朝,只有他!她明白了。
“你要如何謝朕?”他伸手去摸她的臉頰,這個溫柔的動作讓她全身都哆嗦起來。她想得果然沒錯,他現(xiàn)在就要討她的立場。她想在宮中居安是不可能的,想風(fēng)平浪靜保證自己的地位是不可能的。
“臣妾的命,是皇上的。”她微屈了一下腿,跪在床上。
“下回,還用這種香。”他忽然湊過來,在她頸間嗅了一下,“跟上回一模一樣。”
她嚇了一跳,詫異,上回?她突然想起來了。上月初三!她回回都記得,但因之前得罪他,把上月初三的事給忘記了。就是那天,在貴妃椅上,他去行宮的當(dāng)天!
“是什么香?”他突然又開始啃她的頸子,讓她整個人亂抖不休。
“是,是白蓮桑芙蓉。”她哆嗦成一片,“如,如果皇上喜歡,臣,臣妾……”
“白蓮桑芙蓉。”他輕輕重復(fù),伸手去抓她的手,攤開她的掌心,那里已經(jīng)不再滲血,而成一個深深的血點(diǎn),有如掌心朱砂。
他撫摩了一下她的掌心,垂眼低語著:“下回,記得還用這種香。”她徹底暈了,完全看不懂他,更加不敢看他。
“你連每月初三都會忘記,朕不知道貴妃都把心思用在了哪里?”他的聲音突然又冷漠了下來,這一放一收讓她的心肝都要碎開。這話一下讓她想起太后的話,她的心思都用在了哪里?或者,真是她一直都忽略了。最能保住她的地位的,唯有皇上。她記得呀,所以她才會如此籌謀,討皇上歡心。當(dāng)初那兩個宮女,雖然是罵她了,但他不也是照收不誤。現(xiàn)在的婉嬪,他不一樣也喜歡得很?
“臣妾知罪。”她溫吞地吐了幾個字,再說不出別的話來。別人她尚能猜,但他,完全猜不到。
“朕覺得你穿藍(lán)衣服很難看!”他突然又冒出來的話讓她更是亂七八糟起來,難看?慧妃最愛的顏色啊!是了,他不愿意看她扮成慧妃的樣子,因為她根本不配。他提醒過她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扯得稀八爛已經(jīng)說明了,是她蠢,還在做賢妃的美夢!
無所謂,反正她沒什么喜歡和不喜歡,她一切興趣愛好都是為了討別人喜歡。以前討大娘和父親,現(xiàn)在討皇上和太后。至于她自己,什么都無所謂。
“臣妾明白了。”她咬了下唇,應(yīng)了一句。他的眸子冷冷看著她,明白?她真是能明白才怪!她默了一會,現(xiàn)在這場景讓她尷尬到了極點(diǎn),況且這里讓她極度不自在。全是他的氣息,淡淡的幽檀的味道,包括身上這件袍子,裹著讓她覺得透不過氣,但她又不敢開口讓他找人伺候她,實在是不敢。
還是外頭的太監(jiān)救了她呀!前殿有職官急報,太監(jiān)不敢不傳。他這才站起身讓宮女進(jìn)來更衣,他的內(nèi)衫也同樣需要更換。她長長出了一口氣,當(dāng)時真有種沖動去嘉賞那位職官才好!真是救了她的命呢。
后宮斗爭她不怕,夾縫求勝她也不怕。她最怕他!她想當(dāng)?shù)钠鋵嵕褪且粋€管家,幫他打理一應(yīng)的內(nèi)宮雜事。什么她都能安排得很好,然后換他一句贊賞。相敬如賓,就像大娘和父親那樣,像先朝的賢妃和先帝那樣!
傍晚的時候,她穿著小宮女的舊衣,借著黃昏又未掌燈之時偷偷溜走了。她梳著小宮女的單宮髻,兩邊垂著碎發(fā),粉黛不施,素面更顯得臉兒雪白。她這副裝扮的模樣又讓他盯了許久,盯得她臉上發(fā)燒了,這才把她放出去。她左藏右躲,好在她對宮里也熟,知道什么時候走什么路不會碰著人,七拐八繞可算是回到掬慧宮。
御花園的事早傳到各宮那里去了,繡靈心里明白,壓根沒敢冒頭,直到她回來,這才長松了一口氣。
她泡在宮內(nèi)自引的百香池里,這整個后宮,只有妃級以上的才會在宮殿內(nèi)引泉池。百香池挨著掬慧宮的后園,占了一整座角殿,是一個四丈長,兩丈五尺寬的,約四尺深的池子。四角綴蓮花,側(cè)壁繪彩鏤,另有八蟾銜珠吐水。
整個殿內(nèi)皆用青石鏤花鋪地,走的是宮內(nèi)循環(huán)內(nèi)渠。四周各擺一展八折紫檀山水屏,角梁垂雙層珠光簾。除這個池外,四側(cè)還設(shè)有一應(yīng)裝飾擺柜,一整面墻都嵌著圍掛,里面是各式的浴衫,下面全放著白色錦柔的勾花巾帕子。角柜里還堆有許許多多上好的香料以及制湯之物。
緋心浸在水中,還不由自主地害怕。她實在是需要好好想想,日后要如何在宮中維持。
其實最難的,并不是你打敗多少對手。于后宮的女人而言,對手三年一來,源源不絕,是永遠(yuǎn)打不完的。皇上可以老,但妃子不能老。年華是最強(qiáng)大也是最無力抵抗的。最高明的,不是站在峰頂浪尖上讓人拍下來,而是成為浪中的磐石。但要想如此,光憑皇上的寵愛是不夠的,遠(yuǎn)遠(yuǎn)不夠。更何況當(dāng)今圣上,他的寵愛更是瞬息萬變。她不需要他的寵愛,但她需要他的支撐,但經(jīng)過今天,她覺得他同樣也需要她的配合。皇上是借著外戚而登頂大寶,但現(xiàn)在隨著他羽翼漸豐,顯然與外戚沖突逐漸增多。以外抵外,前朝屢然有之,太后顯然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竭力于干涉后宮之事。
太后阮家一族,錦泰國的大世族,追上三代皆高土。其祖曾經(jīng)官拜大司馬,現(xiàn)在她的父親,兄弟,手中皆有重兵。太后兩個女兒,秋平,秋然兩位公主皆所嫁世家。不過太后之父已經(jīng)老邁,加上皇上已經(jīng)親政數(shù)年,漸漸培植可用之人。之前皇上事事與太后商議,如今開始乾綱獨(dú)斷,也正是因此,朝堂之上屢起爭端。聽說太后之父阮丹青性直暴烈,加之他又是行武出身,又是先帝勛臣,不止一次跟皇上在殿堂起紛爭,據(jù)說有幾次甚至于殿上咆哮,皇上心中定是早存不滿,不過是在等待一個合適又合理的機(jī)會。
這樣的話,她需要配合什么呢?除掉由太后提拔上來的妃嬪,借機(jī)打壓她們的宗親。提拔一些維護(hù)皇上屬意的女人,但又要讓她們規(guī)規(guī)矩矩。她是由太后提拔上來的,但現(xiàn)在皇上卻用她。這般連削帶打,婉嬪定是知道了利害,以后也不敢再過去外露了吧?其實她倒不討厭這種春光爛漫天然之美。算了吧,反正太后她得罪不起,皇上她也得罪不起。她得避開風(fēng)頭浪尖,又不能跌進(jìn)谷底。
她正想著,忽然掌心一痛,引得她輕抖了一下,一回眼,正看到繡彩垂頭告罪:“娘娘,奴婢手重了。”
“沒事,你弄吧。”緋心淡淡笑了下,忽然說,“對了,把本宮所有藍(lán)色衣衫全部收了吧。置換成新色,回來拿花樣讓本宮瞧瞧。”
“呃?”繡彩愣了一下,繡靈低聲問著:“娘娘,今日皇上跟娘娘說了什么嗎?”藍(lán)色是前任慧妃最愛的顏色,所以緋心添置大量不同質(zhì)料,不同款式,不同花樣,不同深淺的藍(lán)色衣衫,但此時突然說要換成新色,讓繡靈忍不住低問了一句。
“繡靈,你在宮中待的時候長。你可知道,慧妃究竟是何病而逝?”緋心忽然轉(zhuǎn)臉看著繡靈,“聽說皇上大婚之時,娶一后一妃,皇后阮茵茵是太后親侄女,而這位慧妃阮慧則是太后宗親族女。這二阮入宮之后,慧妃不過兩年便薨了,年紀(jì)輕輕的,究竟何病?”
這事宮里無人言說,她一直以為皇上對慧妃情深義重,才會因她像而納她為妃,所以她也一直都沒問。但今天他的表現(xiàn),實在讓她懷疑,之前的慧妃,到底是不是像傳說中的那樣受寵。
繡彩一見繡靈的眼神,便明白她的意思,微嘟了嘴說:“又不讓我聽,我也想知道。”繡彩到底年輕,此時一時嘴快說了,突然又想起緋心,微縮了肩,還不待開口,緋心已經(jīng)笑著:“在本宮面前,無妨。”
繡彩抿了唇點(diǎn)頭:“娘娘,繡彩去給您換點(diǎn)茶來。”說著,她放了帕子出去了。
“娘娘,這事為宮中之禁,太后早明令不得再提。”繡靈一邊替她按摩肩頭一邊說,“不過,長久些的都知道,慧妃是被皇后害死的!”
“什么?”緋心一下怔愣了,萬沒想到竟然是這個。
“當(dāng)時太后為皇上選后妃,皆是從自家宗親,以及親黨一族挑選,當(dāng)時是選了四個。兩個為阮家女兒,另外兩個,也都是太后親黨之女。皇上欲立慧為后,其他三人為妃,但太后一定要皇上立茵茵為后,慧為妃,另兩人封夫人。其中一個就是現(xiàn)在的寧華夫人,還有一個昭華夫人,不過她成了皇后的替死鬼!”繡靈幽幽說著,“皇上與皇后關(guān)系不佳,一因后奢,二因后妒,但倒是與慧妃相處很好!”
緋心只覺一股子冷汗,皇上嫌后奢?那慧妃豪奢也不差皇后。反觀自她入宮以來,皇后很是儉省。
“隨著后宮充盈,皇上能陪伴慧妃的時間也不多。但皇上時常會尋慧妃下棋論詩,每月初三也必會臨幸。因皇上嫌皇后奢侈,但卻對慧妃之奢不聞不問。皇后年輕氣盛,心中憤憤,與皇上吵鬧幾次,又與太后告狀。這夫妻間的事,太后也不能強(qiáng)拉說和,唯有勸。但因此皇上與皇后關(guān)系越加惡劣,皇后與慧妃本來情同姐妹,此時也因此情感漸遠(yuǎn)!”繡靈繼續(xù)說著,“后來慧妃有了身孕,接下來的,娘娘就能猜到了吧?皇后本只想墮其胎兒,卻不想一尸兩命。這事情皇后嫁禍給前往探妃的昭華夫人。昭華夫人懼怕殿前解釋不清,回宮自盡了。”
“嗯。”緋心瞇了眼睛,忽然問了一句,“慧妃懷孕之時,你可曾見過?”
“當(dāng)時奴婢沒在掬慧宮當(dāng)差,不然奴婢也沒福氣伺候娘娘了。”繡靈的話緋心當(dāng)然明白,連掬慧宮的人全都處理了。那說明,事實遠(yuǎn)不止聽來的這些。至于真實的是什么,緋心不想再猜。反正最后的結(jié)果是,他親政兩年之后,太后為他選的四個宗親之女,去了其三。兩個死,一個等于廢了。兩個都奢,但只斥一個,如此不公,當(dāng)然引起妒火。利用了女人的妒心,太后苦心的安排,最后剩下寧華夫人一個。而這個,或者是最聽話的吧?緋心想著,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身處暖泉之中,居然更覺得冷。
次日一早,緋心依舊是按照往日的時間前往太后的壽春宮。這兩年來,太后開始向佛,卯時做早課,至辰時二刻方散。但緋心自入宮起日日皆是卯正二刻前往,于壽春宮前英殿偏殿相候,從未更改過。于這一點(diǎn),深得太后的贊賞。
今天依舊如故,緋心著藍(lán)色雀展攛絲袍,下襯深藍(lán)色百葉托花裙,梳高團(tuán)翻云髻,端藍(lán)艷彩以勾繪眉眼。做此裝飾之時,她有少少猶豫。昨天皇上的話言猶在耳,說她藍(lán)衫不堪,但這掬慧宮上下,皆是深深淺淺的藍(lán),猶以粉藍(lán)最多。常服倒有些是別的顏色,但要見太后,不能太過寒儉。一天她也趕不及換置,只得如此。
照理說,她身居貴妃之位,以自己的品階,每月例奉極豐。除銀兩祿米之外,還有按例所給的錦緞,釵飾。這些東西若是放到民間,隨便一個月的都可以吃用上一輩子。但深居后宮的女人都知道,她們的花費(fèi)皆是看不到的地方。住的是皇家的宮殿,用的是皇家的內(nèi)庫,明看來,根本只入不出,但實際上,緋心并不寬裕。
光是打賞這一點(diǎn)就需要大量的耗費(fèi)。想在宮里有更全的信息,太監(jiān)和宮女,這在外人看來是宮中底層的小人物,其實他們的力量不可小覷。要想維持人脈,在關(guān)鍵的時候有人所作為,就需要長期的培養(yǎng)。所謂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這話用在后宮一點(diǎn)也不為過。
錢這個東西,的確不能讓你受寵,無法讓你活命,但很多時候,卻的確給你帶來方便。從父親的行進(jìn)軌道,緋心學(xué)到這一點(diǎn)。只有先給他們好處,恩威并施,才能收到更好的效果。所以,在她入宮的時候,父親傾其所有,為她準(zhǔn)備大量的金銀以備內(nèi)需。不過三年,她已經(jīng)消耗殆盡。
所以,每月的例奉,除了維持自己固有的門面之外,她所剩無幾。很多帛鍛良織,因顏色的緣故,她都用來打賞下人。但這些都是值得的,下人皆是知道,貴妃是舍得花錢的,所以,隨著她位階日高,來攀附的亦有很多。很多消息,真假先不必說,她自會再去核實,但她從不駁賣好者的面子。不管對方在宮中地位多么低下,她都大方賞賜。所以她能在這三年里屹而不倒,光憑上頭是不夠的,與她的苦心經(jīng)營更是休戚相關(guān)。
有些妃嬪,只求博得上寵,一寵而百無禁忌。其實這是大錯特錯的事,先不說天心難測。光是隔墻有耳這一條,便足以將她拉下馬來,萬劫不復(fù)。
昨日皇上嫌她藍(lán)衣丑陋,這無疑又是給她一道難題。開帛裁衣倒沒什么,只是眼瞅又要消耗大量例用。她娘家在淮南,離京師甚遠(yuǎn)。之前她為了討太后的喜歡,讓父親為她尋千年奇木用以雕栽,此時她實在不愿意屢番再向父親張口。況且一行一動,皆有人言。現(xiàn)在又是大選的非常時期,實在不能讓人拿捏錯處,再被這股紅粉浪頭掀下來。
所以一早,她已經(jīng)跟繡靈說了,揀各色的裁幾件充門面就好,不需要大肆置換。繡靈是知道她的苦處的,曾經(jīng)也向她進(jìn)言,讓她找個機(jī)會跟太后或者皇上講:能不能將其父調(diào)置近些,不求上位,只求個遠(yuǎn)近,該不會太難于啟齒。
這事她不是沒想過,只是其一,太后現(xiàn)在與皇上關(guān)系微妙。這事說不好便會讓人扣個以權(quán)謀私的錯處,太后不愿意替她兜攬這事;其二,皇上對她一直是不冷不熱,這兩年更是明顯見棄,她再去說這些事,豈不是更招人厭煩。況且她家出身商賈,她進(jìn)宮以后已經(jīng)按制提升其父,父親才得了個淮州司馬的閑職,比起之前自己苦心傾財而得的淮州巡察已經(jīng)高了四階。她當(dāng)然明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道理。但問題是,她這個得道的,也不過是個旋渦里打轉(zhuǎn)的。
她這邊正想著,已經(jīng)近了壽春宮的外苑。守苑的太監(jiān)遠(yuǎn)遠(yuǎn)瞧見她的儀仗,已經(jīng)甩了袖子躬著身迎上來。一邊呼著“請安”,一邊跪著托手讓她下輦,在她踏下的一瞬,悄聲說著:“婉嬪一早來了,太后老人家生氣呢。”
緋心早知道,不過這個好她自然要買,鼻間哼了一聲便應(yīng)了,那邊繡靈已經(jīng)悄悄向他手里塞了把碎銀子。前頭已經(jīng)有人通報,說話間已經(jīng)拉開隊列,迎她進(jìn)去。
她一踏進(jìn)前花園,便隱隱覺得氣氛壓抑。進(jìn)了前殿,一眼便瞧見雪清正跪在殿中央,沒聽到她的聲音,但瞧著她雙肩微抖便知道雙眼含了兩泡眼淚。
阮星華高坐當(dāng)中,一臉怒容,但出乎她意料的是,皇上居然側(cè)立一旁。她心下一凜,不敢再看,忙委身給皇上和太后請了安。太后見她進(jìn)來,面上微緩了一下,微揚(yáng)了手示意她過去。她低垂著眉眼,卻直覺兩道寒光像是刀子一樣剜過來,不用看就知道是誰在用這樣的眼光看她。
“心兒來得正好,你一向輔皇后掌后宮之事,像這等煙視媚行,惑官家之意,不守宮禮之人,要如何懲處才是?”阮星華鳳眼一斜,盯著下面已經(jīng)哭得梨花帶雨的婉嬪,冷哼出聲。婉嬪已經(jīng)嚇得亂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母后。”楚云曦微抿了唇,剛要說話,這邊星華已經(jīng)不咸不淡接口:“皇上辰時早朝,這時辰也差不多了。別叫百官再有微詞,說皇上只顧家事,不顧國事!”
“母后說得是,那兒臣朝罷再來探視母后。”說著,他微躬了身,眼若有似無地瞄了一眼緋心,便轉(zhuǎn)身出去了!
緋心跪送皇上出去,星華順便摒了眾人,待她起身,便將昨日的事跟她說了一遍。這事緋心是當(dāng)事人,豈會不知,只覺星華字字錐心,說得她有如芒刺在背。她勉強(qiáng)聽完,太后問她該如何處置,便不動聲色地把這燙手山芋送過來。若非昨天與皇上在啟元殿那番對話,今天她真是又要生生夾在當(dāng)中兩頭作難。
她睨了一眼雪清,向太后低語著:“依臣妾看,這事還是悄掩下去的好。”
“怎么說?”星華哼了一聲。
“婉嬪妹妹初入宮幃,得蒙圣寵,難保有些下人不服管束,眼中挾忌。妹妹一直養(yǎng)在深閨,與人和善,哪懂當(dāng)中利害。下頭鉆營拱利,妹妹不能挾制,也情有可原。妹妹一直謹(jǐn)順端恭,甚得圣心,雖說掌奴不力當(dāng)罰其主,但太后若重罰妹妹,圣上心痛,亦傷了太后與圣上的母子之情。不過是便宜了那從中取利的奴才!”緋心越說心里越難受,這人情她收得實在別扭至極。她口口聲聲說那當(dāng)中取利的奴才,根本就像是自罵自身。
星華不語,緋心便接著說:“依臣妾看,妹妹管教不力,罰三個月月例。于宮中禁足半月,不得出萊音宮。將伺候妹妹的八個掌事宮女按例懲處,有四個跟著妹妹入宮的,遣出宮去交與其家管教,也就是了。”
緋心知道,太后要的就是這個結(jié)果。她拿不到人,總要有個臺階下,罰得太重,皇上心痛,不罰自己不爽。況且她在意的,是雪清主仆一心,一道勾引皇上,以固其位。現(xiàn)在把她帶進(jìn)來的奴才轟出去,然后再調(diào)自己的耳目過去才是她想要的。
一出壽春宮,雪清便忙忙向她表示感謝:“多虧得姐姐向太后求情,不然……”她說著,眼淚又下來了,“其實妹妹著實冤枉。昨天妹妹陪皇上游園,后來皇上走了。妹妹便領(lǐng)人回宮,今天一來,太后便說……真是讓妹妹百口莫辯。”
“太后如何認(rèn)定,便是你宮里的人?”緋心一切皆知,便是有一點(diǎn)她想不明白,如何婉嬪一點(diǎn)都沒懷疑到皇上身上,昨天可是他讓汪成海去送宮衣的呀,又讓她早點(diǎn)去請安,這不是擺明了給她放套子嗎?雪清再傻,也不會想不通這點(diǎn)吧?
“都怪雪清一時心急,昨天傍晚,汪公公送宮衣送錯了地方。雪清一入宮,就聽人說,汪公公自小陪皇上長大,最是貼心能說話的,所以雪清便留了公公在前殿飲茶,想知道些皇上的事。公公不愿久留,說還要伺候皇上安置,皇上今天要早些去給太后請安。雪清聽了這個,心下暗喜,想著早些過來,可以碰見皇上。誰知一到這里,太后便怒斥雪清,說雪清昨天趁游園之際,指使宮人行那無德之事。皇上替雪清求情,太后都不肯信。其實雪清昨天是帶了四個丫頭去的,但回來的時候,真是一個不少都跟著的!”雪清話一出,緋心全明白了。與其說汪成海狡猾,不如說皇上實在高明。在太后面前,雪清根本不敢說是汪成海送錯地方,只是自己拉著他打聽皇上的消息,若這話一出,只能讓太后更怒。
“貴妃姐姐的大恩,雪清難忘。雪清也知道姐姐難做,如此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雪清抽咽著說,“雪清此次也長了教訓(xùn),日后還要靠姐姐多多提點(diǎn)。”
“我知道你在宮里,一個人孤單無依。身邊帶了幾個家中的丫頭也算是有個伴,但這事既然已經(jīng)認(rèn)定是你,唯有如此以表清白。宮中不比在家,還是謹(jǐn)慎些吧。”緋心輕聲說著,順便婉轉(zhuǎn)提醒她一下。那個什么“夫君”啊,最好還是別在大庭廣眾叫了,若當(dāng)時聽到的不是她,而是別人,估計麻煩不止這一點(diǎn)二點(diǎn)。
這事之后,沒幾天,林中郎便有了回應(yīng)。其夫人借探宮之便,讓林雪清借每日請安之際,給她帶了一個玉質(zhì)的貔貅。玉自然是好玉,是出自西域羊脂暖,不但是好玉,亦是好雕工,針鑿細(xì)膩,絲絲入髓,但其意更是緋心所喜的。
林中郎感激她在太后面前替雪清兜攬,以玉為信,日后再有籌謀,便以此為憑。這次雪清讓太后抓住把柄,最后只是重斥輕責(zé),雖然折了四個家生丫頭,但正主沒受什么影響,反倒因此,更讓皇帝心生憐愛,不可不謂是塞翁失馬。而貴妃的重要,于林中郎而言更是必不可少。女兒雖然得到皇上的喜愛,但在宮內(nèi)必因此不得人心,絕少不了一個強(qiáng)有力的支撐,而貴妃,正是絕佳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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