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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暮夜星火蘊風雷

    云曦和緋心此時都窩在大盆里,停在水溝的角落里。盆里堆滿了菱角,兩人就在里面剝著吃,衣服早滾得不成樣子,又是汗又是泥的裹了一身。其實最后他們也沒劃出多遠去。這種盆禁不得兩人,一般都是身靈輕巧的女人用來采菱的,若不是連朋在后推著,早沉了。但云曦玩得不亦樂乎,而緋心也從中體會到了收獲的快樂。
    緋心剝開紅紅的殼,吃里面的果肉。她是頭一次這樣丑態百出地吃東西,也是頭一次完全忽略眾人眼光,如此放肆情懷。或者這該感謝這些村民,他們很真誠,看你可笑就會放肆哄笑,但沒有任何的惡意,你不用懷疑其中的動機。如果不是他們在這里圍觀,緋心或者會把此事當成一生最不愿意回憶的過往,因為她一直在出丑。
    云曦垂眼看她吃東西的樣子:她從未表現過對食物如此地珍愛,眼神都有些虔誠了。這些紅菱是他們千辛萬苦弄來的,得來得格外不易。這一次雖劃的不遠,但極是疲累,所以腹中也格外地饑餓。
    “哥,哥,給你們這個。”連花躥跳著過來,手里捧著兩個荷葉帽,眉花眼笑地獻寶。她當了云曦的指導老師之后,一時混得熟了,也不大爺奶奶的叫了。她踏著泥水過來,手里的荷葉帶著清新的氣息:“戴著可涼快。”
    云曦伸手接過來,隨手往緋心頭上扣了一頂,輕嘆著:“這里好啊!”
    “好吧?”連花笑瞇瞇地說,隨手把一個大蓮蓬放進盆里,“剝了吃吧。”她聳聳小尖鼻子,“我一直說這里好的,但他們都說誑人,不愿意來玩兒的。”
    “為什么?”緋心拿著菱角,頂著荷葉帽轉臉看連花,樣子十分有趣。
    “這里偏僻,又近了山坳。沒有好水景!”連花臉紅了紅,“他們都愛去湖里,愛去河里游大船。當時哥說這里不能撐船的時候,我以為哥也要走的。村里人不是要笑話你們,是他們沒見過人來了還劃木盆玩兒的。其實這里好玩兒的,我們也有大魚的,一尺多長的也有,不誑你們。”
    清陽湖廣,隔數省而分,有美景無數,誰還在意這山圍之內小小溝隅。陳家莊盤山圍內有大量平坦之地,據良田湖塘,將這連家莊趕在這等深處。便是連花巧舌如簧,時時拉來外鄉游客,估計見了這里也不愿意久留。好說話的,給幾個子便走,不好說話的,怕還是要她賠錢。難怪會有好多人來看他們撐盆子,大聲給他們指點,是真心希望他們可以從中得到些許快樂,給這里帶些生機!
    “這里很好……好玩兒呢!”緋心將手里的剝開的菱角遞給她。緋心抬眼看著四周,青山蒙蒙,綠水浮波,稻田芬芳,塘蛙清鳴,一時間觸景情生:“青山作欄水成壟,稻花好似芳叢。田梗是小橋環拱,塘中魚游舞,蛙鳴樂歌濃……”
    云曦笑眼微微,她隨口作了半闕《臨江仙》,引得他也頗有興致,不由張口續了下半:“綠萍紅菱水里生,浮波戲弄清風。烏盆荷帽相陪奉,并連花連朋,何景與此同?”
    緋心聽了抿唇一笑,一時格外動人。云曦眼光爍亮,面帶溫情。連花別的沒聽明白,只聽他提“連花連朋”,一時也笑歪了嘴:“哥,你們在作詩嗎?好聽呢,我爹都說這東西沒用,其實聽著真好!”
    “讀書還是有用的。”云曦回眼看她,“整日家山野里,縱是逍遙,難免狹了心思眼界。讓你兄弟多念念書,來日也可出了這里,多見世面!”
    “是了。”緋心聽了點頭,也說著,“連花雖是女子,也該識些字,懂些道理,將來嫁了人,也好持家。”她一時心動,言語不由有些不束,話一出口,自己先有些面紅。
    連花聽了羞,臉漲紅了三分,突然站起身,覷著云曦,憋了半晌說:“將來,我也嫁個能讓我睡懶覺,肯帶我各處玩的!”說著,扭著腰甩著手一下跑開了。
    緋心一下燒紅了一張臉,半晌也不知該說什么話。云曦笑出了聲,一把勾過她:“倦紅香懶賴天早,芳菲陣里夢逍遙。浮生難得偷閑醉,坐看青山炊煙渺。”
    緋心面紅如血。他見她頭戴荷葉帽,面上緋紅一片。一時間起了性,伸手撫著她的臉道:“荷罩緋心面,觸目紅紅翠翠。”
    她一怔,因這情這景,因她今日也格外放肆情懷不拘禮數,竟令她也有了肝膽,拉著他的袖子,不甘示弱地對了一句:“葉落云曦身,滿眼蝶蝶鶼鶼。”
    他登時笑,看看自己,一身葉屑泥點,真如落了一身彩斑蝶一樣。緋心的話脫口而出,言畢卻覺得太過放肆。但未及她再想話回還,一片陰影罩下,他的眸子在她眼前瞬間放大,而他的唇已經帶著柔軟溫潤,還有他的膠著氣息,霎時讓她腦中神飛,變成一片空白!
    晚上的時候,他們去了連花家里吃飯,此時連花的父親也回來了。原來這連家莊里的男人,有大半都在陳家莊幫工,從而換些米糧。這山坳里可開墾的田實在太少,便是挖塘養魚也比不過陳家莊。就拿連花家說,屋后頭有塊稻田,但很小,打出的糧食還上繳,余下的也只夠家里吃。其他生活用品就需要再想別的法子,所以在屋前近河溝的地方,還開了一塊漁塘,饒是如此,另要兼做些其他的營生。諸如賣賣涼席扇子之類的。租不起攤鋪子,只得小孩子抱著跑到城里去叫賣,連帶還要躲著點地方上的集令。
    此時逢盛夏時節,所以連花有時瞧著有面生的游客,也會上去搭搭訕,若有些好瞧個景的,也能隨著她一道往這里來。姐弟兩充當丫頭小廝,也算是為家里添些油鹽。
    今天因著連花招攬來大客戶,一家子都忙得四腳朝天。連朋跑到自家塘里摸了幾條青魚上來,尺長的沒有,但也不算小。連花在后頭稻田里摸田螺。這稻田里生的螺名叫福壽螺,名字好聽,個頭也大,最是壞莊稼的,所以他們常在田里摸,既護了田又滿足口腹。
    這東西在大內斷是上不得臺面的,便是普通有點錢人家里,也不屑這東西,所以緋心和云曦就壓根沒見過。別說是他們,就是汪成海和常福,也是沒見過的。
    龐信以前跟著父親征戰,對莊農之事也并不陌生,一時也就跟他們介紹介紹,雖不是什么好的,便是田里的吃個新鮮罷了。
    緋心瞧著這東西圓殼堅硬,炒一大盤出來,拿簽子勾出肉來倒像是一小團牛筋兒似的,掂起一塊聞了聞,覺得土腥子味倒是很重,也不敢多吃,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便放下了。見那一家子倒是大快朵頤一片狼藉,一會的工夫桌上剝了一大堆。此時也怪了,她也不覺得瞅著別扭,只是瞧著他們的樣子甚是有趣兒。
    魚很新鮮,因沒什么佐料,便是清蒸出來,也是一團的鮮香,另有一大盆菱角湯。如此也算是他們家最豐盛的一餐了,平日里,這魚是斷不能自己吃的,定是要養肥些拿去賣錢。如今因著他們來了,連花連朋跟著享了福,腮幫子都是鼓鼓,兩眼都瞪得滾圓,一副視餐桌如戰場的模樣。
    云曦因著和緋心晌午吃了一肚子菱角,一時也不餓,他也是看得多,動得少,不過是略嘗一嘗便罷。汪成海和常福雖說在宮里是奴才,但平日也是錦衣玉食慣了的,哪里瞧得上這些,不過是陪著主子圖個樂罷了。倒是龐信和他兩個手下不講究,一頓下去好幾大碗。最后添飯的時候,緋心都瞅見了,連花娘的臉直抽抽,讓緋心偷偷抿嘴笑。
    吃罷了飯,連花便開始慫甬著云曦往山上去,說上了山頂可以瞧見清陽湖。連花的父親瞧出這一行必不是普通人,穿著打扮可以改,行為舉止實是難掩風采。加上從這幾個隨從的樣子可以瞧出來,這幾個還真不是一般的奴才,所以沉聲止住連花的話。云曦與他閑聊了幾句,見緋心實是不慣在這屋里待,便帶著她出來往塘邊走。其實緋心這會子倒不是嫌臟,主要她一向不慣與陌生男子同處一室,便是屋里有不少人,她也覺得別扭。
    山里不像城鎮,一至晚上萬家燈火。連家莊窮,村民怕耗油,若沒什么事都不點燈,一時出來,黑麻麻的一片,除了后頭連花家這里有亮光并山上隱隱見點星火。連朋舉了個燈籠來送他們,一會的工夫,四周已經聚了好些小蟲,蛙叫得格外響,咕咕呱呱的一團嘈亂。
    晌午那會他們玩過了烏盆子,連花還特地往山澗那里背了清水回來,煮了讓他們洗澡。連花知道,有錢人不興洗冷水的,估計也嫌河水臟。
    趁著他們窩在盆子里剝菱角的時候,她帶了兄弟去背水。這些舉動著實讓云曦很是感嘆,連花雖小,山野里打滾的,但實是機靈得可人疼愛,十分懂得討好人。眼瞧著她,他竟渾然覺得這是個縮小的緋心!想想也覺得可笑,這兩人差得可謂天遙地遠,但單從那會識人辨色來說,卻又有幾分相類!
    雖說水煮過,但這里人不興用澡桶。這里沒人舍得費柴草煮水洗澡,不過是河里打滾罷了。汪成海有妙招,把來時帶的隔水包袱皮弄來,兜了一大兜子掛在屋后頭,上頭捅幾個洞讓他們這樣沖洗。云曦覺得連花背水不易,便把這些水煮熱全讓緋心用了,自己帶著連朋跑到河澗那邊去,跟這里的男人一樣,赤條精光地洗涼水澡。
    連朋將他們送到那看塘的棚附近,隱隱見透了一縫的光,一時間生奇:那棚子搭的草,若是里面點燈,該是光透亂搖才對,哪里只透出一條縫這般齊整。但他生性比連花靦腆許多,也不敢隨便說話,一時把燈籠往云曦手里一塞:“睡,睡罷。我回了。”說著,低頭就要跑。云曦一把拉住他:“給你這個,別告訴你姐姐。”說著,把一個東西塞給他,順手揉揉他的頭。連朋借著昏光瞅著,摸索了一陣,聲音有點抖了:“真的,真的給我嗎?”
    “回去記得跟你爹說,讓你念書。到時再碰著,我請你!”云曦的聲音微沉,態度卻完全不像和一個孩子調侃,儼然面前站著的,也是一個男子漢!
    “是,是!謝謝大爺!”連朋深躬一下,掉頭跑了。
    云曦拉著緋心進了棚子,一進去緋心嚇了一跳,小小棚居,里外天壤之別。常福剛才提前出來點燈,此時見了他們,沒說什么,施了禮便出去了。除他們外,其余人都住在連家,馬車也弄到連家屋后頭院子里去了。但這里,汪成海和常福已經提前打理過,把棚子里整個用布圍住,生是在棚內又搭了一個棚。地上鋪著毯,有墊子,并還焚了一爐香艾,驅散蚊蟲。有一個他們帶的琉璃燈球,是上下兩個半碗狀琉璃蓋,里面是燭。取最凈透的琉璃面,雕出許多切面,便是一支燭已經滿棚生輝。
    緋心盯著這個一時哽咽,怪道他不肯住在屋里,他是為她打算!她是斷無法與他們住在一起的,臟其實是其次,重要在于她所受拘禮限制。當時她瞧這小棚實在不堪,雖然隔了距離,但太小太破爛,四處是泥,但經過他這般歸整,里面生如小小暖閣一般,半塵不沾染。
    “你肯為了我去坐那盆子,自然也要替你著想。”他伸手撫她的頸,觸手斑塊連連。她今天飽受蟲苦,白日里他已經發現,隔著衣服生能給她咬得一塊塊的。她何止是坐了那烏盆,她生是拿自己的小命在陪他游戲鄉里,胸懷是可以開郁而展,但身嬌肉貴不是朝夕得成,更不是不在意就能鋼筋鐵骨!
    他抱住她:“明兒就回去,可以一時縱情已經足夠,我們也該歸正途才是!”
    “紫貂雀裘碧絲絳,玉闋丹陛鶴翔瑤。藍袍赤帶困熊虎,龍翔鳳展鑲金牢。”他突然輕聲說,“就算是鑲金牢,也是我們應在的地方!”
    龍翔鳳展鑲金牢!他和她的體會,完全地一樣。唯有那里,是他們的歸屬。他們可以一時青山綠水,曠情怡性,但他們終究不屬于這里。他有這種覺悟,她也同樣有。這是他的命運,也是他職責所在,更是他一心要達到的巔峰,唯有如此,各歸其位,他才能更好地掌持他的江山!所以,縱是鑲金牢,龍依舊成翔!
    她抬眼看他,深吸了一口氣,唇邊微笑:“偶而放縱田園,笑望山水也是極好的。以前是妾太狹隘,若非村野一笑,還難破此蒙障。謝謝!”
    他微倚低向她,聲音如夢如歌:“謝什么?”
    “烏盆撐得好。”她突然拐了個彎,讓他微咧了嘴,伸手在她腰間:“你越發詭滑了!”他氣若蘭馨,手指卻恰一用力,正掐在她腰眼上。緋心一時不防,哎喲一聲整個人便要縮起來。他一把勾過她來,將她摁在地上,在她腰間一陣揉掐,引得她氣喘吁吁,身體亂扭,手舞足蹈,一邊掙扎一邊尖叫連連。
    他根本就是無時無刻挑戰她的極限,如今竟然逼得她披頭散發,掙扎亂叫,笑叫得喘不過氣,口里斷續喊著:“別,別,啊啊啊啊!”此時夜靜,除了蛙呱噪之外,便聽這棚里聲傳二里半,遠遠地都飄到連花那邊去!
    緋心衣衫半褪,趴在云曦腿上,由著他給她抹薄荷涼膏。常福早知道這一趟他家主子要受難,各種藥膏準備了不少。此時她后背大片的腫塊,有些地方都有些泛青紫。這里蚊蟲兇狠,隔著衣服都能給她叮得如此。
    “方才吃飯的時候,妾聽著那連家男主人倒也談吐不俗,加上他工筆頗是有些風采神韻,倒是可惜了。”緋心見他半晌不語,有心想引他說話,轉轉他的注意力。
    “可惜什么?養個兒子到八九歲上下,大字不識一個。”云曦輕哼了一聲。
    “妾是見爺方才跟他言語,倒有幾分欣賞之意。妾是想,不如……”緋心話剛說一半,忽然又覺得有些管的多了,忙生生噤住。
    “我是看他丹青了得,言談不俗,的確有幾分惜賞。但他憤世嫉俗,又十分偏拗,實是不喜歡。不管自家多不得志,總該不誤子女,那連家小子雖不善言語,卻很是聰敏精細的孩子。晌午洗澡的時候,瞧見我的懸匕,見套上撰著字,便紅了臉央我教他幾個,說學會了也好幫姐姐算賬。一個常幫著兜買賣的孩子,那金鞘銀縷卻不如上面的字吸引他,偏他父親學了一肚子文章,只知怨怪時不予他,卻不肯教自家孩子!”云曦低聲說著,撫了撫她的長發,“我知你是見他讀過書,想哄他出個貼兒。待我整治平州的時候,不怕那幫混人活泥。但他用不得,他老婆都比他有肝膽!”
    “爺把那小刀送連朋了?”緋心聽了,忽然說著。
    “江都買的,不礙事。”云曦笑笑,“你在園里靜養的時候,我出去逛了。東城那邊有個鏘奉館,做得很精致,而且很是守律,頭一回我沒帶符令,死活不賣給我。”
    緋心愣了半晌,忽然輕笑一聲。云曦知她笑什么,故意又捅她的腰眼讓她說話。她渾身一顫,說著:“知道爺不是白逛的,有機會就要四處考驗考驗。妾不是嘲笑,是贊您呢!”
    云曦捏著她的腰,一時垂頭低語:“你能不能把這心思往別處使使?”兩人正在調侃,忽然遠遠地聽到一聲馬嘶聲。如此夜里,又在這荒鄉僻地,這種聲音格外分明!一時間云曦微凝一眼,伸手撩上緋心的衣服,將她抱到一邊坐著,自己站起身來!
    云曦躬身出了小棚,后頭龐信等人業已出來。云曦眼向著一側,見燈火通明,窄濘道上竟拉出長長一條火線般。眼瞅處,已經有一匹高頭大馬踏蹄而至,已經有一個人翻身而下,幾步向這邊而來。云曦上下掃了一眼,見那人四十上下,一身灰袍,長發綰齊,面如刀裁,眉眼微彎,帶出幾分略僵的笑意,扯出微啞的嗓音:“這幾位,可是今日出城來游的客人?”
    “你又是誰?”龐信略向前一步,微凝了眼開口。
    “大爺莫要見怪,小人是陳家莊的陳壽。”那人福了一揖,“得知幾位來這里玩賞,我家大爺吩咐小人接幾位往莊上一敘。”
    “這話說得沒意思,我們愛往哪里去便往哪里去,官府都不限人游玩,干什么去你家莊上敘?”龐信冷笑。
    “大爺莫怪,許大爺外地來的不知。這里哪有什么好玩,村野刁鉆,我家大爺是這里的保長,怕貴客上當添氣,憑的讓人覺得平州人性野不堪。”那人訕笑著說。
    云曦突然一笑,讓龐信都有點怔了。云曦微撫了眉:“這話是說到重點了!”他看著那人一臉的狐疑,“便是我們上了當,值當自己晦氣。關平州何事?怕是早知道我們來了這里,偏等天黑透了才過來,果然性野不堪!”
    “大爺這話怎么說?”那人聽得愣了一愣,臉微微有些變色,仍僵著開口,“大爺來了便是客,實是白日使喚不開,小人可是一得了閑便來相請。這連家莊上的人都詭詐得很,慣是會誑人來這里騙錢。若沒小人來,怕是大爺明天得讓這一莊子人誑下走脫不得,小人實是……”
    “你扯屁!”突然身后傳來一聲尖罵,連花披散著頭發跑出來,手里拿了一個搗衣杵,指著他罵,“你們才誑人,大爺玩得好好的,你們憑什么來搶?”連朋此時也躥出來,手里抄著一個盆,在邊上一個勁點頭。連花娘忙著跟過來,想把孩子往屋里拽,面上猶有懼色,但拖了兩下沒得手,一時只得訕訕地過來打圓場:“莫聽小孩子的話,我們不過是想……”
    云曦不待她說完已經開口:“回你們家主子,今日晚了,明日再來接罷。這里三面環山,一處細谷,怕我跑了不成?”
    “大爺實是說笑,這里不堪住宿,大爺還是跟小人去的好。”他說著,竟上前來欲拉人。此時后面已經圍上來幾個,皆是高大身材,滿臉彪悍。龐信豈容他動手,伸臂一橫:“公子說的話你沒聽到嗎?想生搶不成?”
    云曦動也不動,睨著眼輕笑:“這身皮倒裝得不賴,只是下回誑人,記得再周全些。明日不消你請,平州見吧!”
    這話一出,那人一下變了臉色,眼凝著云曦半晌,聲音沉了幾分:“大爺此話何意?”
    云曦瞇眼笑道:“你口口聲聲稱是陳家莊的,我卻不知,陳家莊何時成了官派的了?如此荒野村地,何以要穿官靴呢?”他話一出口,登時許多雙眼都向著那人的鞋看去。
    那人面色一慘,突然笑了一笑:“小人奉命來請,實是不敢無勞而歸!大爺,小人先得罪了。”說著,他忽然出手如電,手肘一翻竟成虎牢之勢直向云曦胸口擒來。
    云曦知道,不管他說不說那句話,對方都不是好來的,不如讓他就此現形,日后他也好辦事!他根本看也不看,龐信一見對方無禮,再不用拘勢,手肘一扛一翻,生生架住他的來勢,猛的向后一震,口中呼道:“你好大的狗膽!”
    龐信這邊一出手,郭重安以及鄭懷立時左右相護。此時云曦微微凝目,見那人身后呼擁而來一幫人,同時遠處火點亂搖,一時也料不清有多少人。不過因這里道窄,難以并列開來,他微退了一步,側臉呼了一聲:“常福,你愣什么?”
    小福子此時被云曦一嗓子叫回魂,手心里已經攥出一把冷汗。他在宮廷里也待了許多年頭,雖也是見過場面的,但都是兵不血刃的陰謀,如今在這荒野山村,一時被眾相圍,也有些腿軟發虛。但云曦這一嗓子,讓他也立時有些醒轉。他主子還在那棚子里,那緊臨著塘,若一會人擁起來,怕是險得很。所以他忙著趁亂拱鉆,貓身一下進去。緋心此時已經面色發慘,一見常福,忙著向他撲過來,口里低呼著:“外,外頭……”
    小福子盡量讓自己平靜,此時也顧不得太多:“主子莫怕,奴才在這護著,無事,無事的!”
    外頭此時已經嘩聲四起,穿插著連花的叫罵,又聽水聲,像是有人被擠進塘里去了。緋心身體亂抖,牙關都控制不住地咯咯作響。果然盯人的時候出了岔子,對方已經察覺,根本就是想漏夜來拿人!
    之前那些細枝末節,串連起來已經召顯了平州的弊病——官商勾結!云曦之所以會跟緋心說:你不用擔心,我不會以一累十,以此也懷疑樂正一門。正是因為云曦知道,以緋心之慧,早看出端倪。
    平州物價昂貴,那是因為水陸兩道的往來運道都被地方官府包給當地豪紳,也就是陳家。他們坐地起價,索要高昂運輸費,致使物價飛漲。不僅如此,陳家掌控平州十之八九的良田,抬高稻種價格,甚至以三成天價賦稅向稻農收繳大量米糧。陳家敢這樣做,當然是有地方官府的授意。安順齋的老板明明就是一個官家的奴才,但產業卻歸在陳家名下。官家的奴才同樣可以置產置業,憑著主子富貴,朝廷并不是不許。但他們這樣七拐八繞地做,只有一個理由,利用陳家,將大量暗錢可以脫出賬去。
    平州一地,處于淮河中游,清陽湖東南岸,外匯淮河支流的三角洲地帶。丘陵環盆谷,有天時地利之便,不像江都,淮安等地,若多雨時節便有澇洪憂患。這里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周圍有江都,錦都,華城等富庶之地,往來貿易極為繁盛。單從這設路卡一項,平州官府不知道翻出多少銀子來。然后將錢套在陳家置辦產業,官府文冊清清白白,若是云曦大駕前來,他只能看到稻花滿眼,街市有條不紊,至于物價,到時經過他們調理,更是半點不差。云曦之所以問連花江都的情況,是他因此也對江都產生懷疑。不過據連花說,江都這幾年都是如此,如此真盛假昌立現!
    因為讓龐信的人跟蹤車駕并客棧老板,以致讓他們對云曦的身份產生懷疑。不過云曦事先掩得好,顯然皇上微服提前出來的消息并未走漏。他們估計以為是皇上遣的官員提前來探道,順便勘察當地情形,所以趁夜將他們堵在這里。連家莊的人一看就是被欺怕了的,根本不敢出來。
    這般一想,再加上外頭叮叮當當亂作一團,緋心是越想越怕。通常瞞天過海的人,若是敗露了會用兩個手段,其一,便是先試圖拖對方下水,若是不成,其二便要殺人滅口。他們儼然是這里的土皇帝,皇上大駕在即,他們豈甘心臨陣折了腳?反正沒表露身份,死在荒村野店,做個意外假像也是不難!她一邊想著,一邊看著常福,她是帶了貴妃玉冊的,但這東西豈能隨便亮出來,再說這里漆黑一片,加上外頭這些,若真是一幫亡命之徒,那不是更給皇上添了一層險?
    緋心正在棚里胡思亂想,突然一道影一閃,嚇得她緊緊抓著常福不放。忽聽一個稚音起:“奶奶,我帶你跑!”
    緋心定晴一看,竟是連朋!他人小身細爬鉆進來,也顧不得看這棚里別有洞天,只看著緋心,竟帶了滿臉豪氣:“大爺讓我先帶你跑!”他剛言畢,忽然聽棚外頭云曦喊:“別愣著,快些!”
    連朋伸手就來抓緋心,她此時也顧不得太多,硬著頭皮跟連朋鉆了出來。剛一出來,只見眼前火把搖曳,人擠人搡,早就亂成一團,壓根分不清哪個是龐信,哪個是汪成海。
    眼花繚亂之間,不時有嘭嘭的聲音,有人哀叫有人大呼,周圍黑洞洞的塘里更是一陣亂撲,亂踩亂踏。她一出棚,撂開光亮,霎時有人呼叫:“拉住那個女人!”登時緋心只覺眼前人影亂閃,有手向著她便伸。
    緋心嚇得尖叫,云曦就在棚附近,一把拽住一個撲近的男人,一拳就砸在他鼻梁骨上,咯的一聲響,伴著一聲哀叫,那人便滾倒下去。云曦伸手揪住連朋:“男人講話可要算數!”他說著,眼卻看著緋心,見她已經嚇得眼神有些渙散,一時拍她:“無事,別怕!”他的手加了三分力,險把緋心一下拍坐到地上。她抬眼瞅他,剛要開口,他已經搡了她一把,她踉蹌著被連朋拽著走。不管有事無事,她也知道,她此時最是拖累人的,便是不走,留在這里也是累贅,半點幫襯不上。她強咬著牙,讓連朋拽著左鉆右鉆,根本不辨方向,只聽耳邊呼喝尖叫,蕩得滿谷都是。常福在她身側替她擋著,跌跌撞撞地隨著連朋,貓著腰跑。
    這些人的本意其實并不是要在這里大動干戈,不過是想趁夜將他們請去再作他議。無奈身份露了餡,打頭的又因出手被龐信打得死活不知,底下的那幫,平日家就是一伙匪盜渾劣之徒,一時間哪里管得什么籌謀,登時呼擁而至,倚仗人多不管不顧,生要將他們擒于此地!
    龐信自十歲上下便隨其父行踏各地,起起伏伏也曾見過不少風浪。他是大內一等一的高手,功夫自然不消說,他兩個手下也絕非泛泛。若是在闊廣之地,這幫人哪里是對手,只可惜地狹不利,進退皆難。一時間竟讓他們沖擁四散,擠在人堆里亂打一通,但倒一片又上來一堆,摟胳膊抱大腿招數用盡,害得他們猶作困獸斗。
    而這連家莊四散各地,山腰山下皆有,但明顯被欺得極為膽小,如此動靜竟無半人出頭。連花早讓她娘捂著嘴強往屋里拖,再待去找連朋竟也不見人影兒。
    汪成海一直貼著云曦半寸不離,云曦瞧著這幫人無法無天,竟至此肆無忌憚,簡直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下手也格外狠毒起來。
    汪成海自小陪著云曦一起長大,手底下也頗有些功夫,但他此時不敢脫了皇上去關照貴妃,就算云曦連踹了他好幾腳他也不能去。他心里是明白的,從大的方面說,貴妃再重要,重要不過皇上。皇上真要有了閃失,跟著的自然一個活不成。從小的方面說,他一直與云曦寸步不離,不但把云曦生活的方方面面照管得妥妥帖帖,同時也培養了深厚的感情。此時此刻,便是云曦把他跺死在這里,他也要先顧著云曦的周全。
    云曦一邊瞅著一邊往緋心的方向挪,替她攔擋了人讓她能快些脫出身去。此時眾人被擠沖四散,其實他可以拽著緋心往后頭河邊跑。但是他心里清楚,他才是目標。他一動,定成眾矢之的,到時一幫人跟著追來,保不齊緋心出了岔子。
    所以索性拿一把賭,讓緋心先往安全的地方去,自己尚在這里拖著,那些人也就直盯著他的方向渾沖。一時間他胸憋氣,一時是氣,一時又悔。他此時也顧不得細想這個中的滋味,心里只是盼著緋心能快快找個安全藏身之處,別再傷著才好!
    這時不知是哪個的火把甩到棚上,一下將草棚燎了,火起之處,四周通明。云曦一掃,擠擠挨挨全是人頭,擁在一團。緋心晚上換的是一條白裙子,此時晃在遠處格外顯眼,已經有人掙扎著往那里擁,試圖拿住女人當人質。常福不知從哪撈著一根桿子,怪腔怪調地喊著扭著身亂揮打。連朋死死揪著緋心的手,他知道緋心跑得慢,但沒想到她居然能跑得這么慢!要擱著他自己,早過了河躥山里去了。
    但他既應了人家,一股豪壯之氣渾然而生,覺得自己也能為人所托,格外賣力。緋心幾乎是生讓他拖著,讓常福推著走,兩腳跟穿了鐵鞋一樣沉重不堪。并不是她不想跑,而是她自己的身體完全使不上力氣。她根本不敢往后瞧,只聽得后面有罵聲呼喝,挾雜著打斗的聲音,一時間她嘴唇都咬出了血,根本就是憑著一股意志力在跟著連朋奔。到后來,她直覺那身子根本就已經不是她的了,痛都感覺不到,只覺得心跳得兇瘋。連朋一直把她拽到河邊,徑自就踏了下去,說著:“奶奶,再加點勁,過了這山,便是清陽湖了!”
    緋心抬眼見黑黑的一片,山并不高,說是山,只不過是一圍子丘包,但憑她,哪里就上得去?又讓連朋拖進河里,河水一浸,整個人都要癱了。她話也說不出,常福在后面推助著她,前頭連朋拽。這山包上有些果木,也有開的小塊菜地似的,但畢竟買的起果種來栽的少,大部分都是野樹。這一側是谷底,住的人極少的,僅有幾戶但也是黑燈瞎火不知有人無人。
    連朋知道,此時便是呼喊求助也無用,不是他們心狠,是他們根本不敢管。他過了河,貓著腰扯拽著緋心往林里鉆。這山并不陡,但對緋心來說根本就是難越的險峰。常福也顧不了太多了,索性把緋心背起來,跟著連朋跑。后頭聲音漸遠漸稀,他也不敢看。他不是汪成海,他的主子是緋心,緋心的命就是他的命,要是她有事,皇上便是安全了也要拿他出氣的。所以此時他恨不得肋生雙翅,足踏祥云,簡直把吃奶的力氣全用上。
    就這般跟著連朋亂鉆一陣,漸漸便近了山頂。常福的腳也越發亂顫起來。雖然他初入宮時,也當過幾年粗使喚,但后來漸漸成了掬慧宮總管,也嬌貴起來。就算常聽使喚,但平日也是前呼后擁一幫小太監伺候。這山雖不高也不陡,但身上負著一個人,加上剛才憑著心火沖跑出來,此時也開始體力不濟。頭上山的時候,還能說幾句安慰的話,后來便只有咯咯咬牙的份。他氣喘如牛,在這荒野之地聽得格外真。
    “放我下來。”緋心忽然低語,她的聲音已經氣若游絲,但極是堅定。
    “主子,后頭……不,不知何,何時便……”常福氣都順不過來,索性把最后幾個字咬全了,“湖,湖上,上了船再說。”既然外頭就是清陽湖的東岸地,總會有擺渡的船。到時先到了那里,這兩日京畿營的便來,估計此時也有了。他們肯定要沿湖封水,就算沒船,沿著岸沿能尋著人也成。
    “這翻上來,還要翻下去,到時一道死在這里!”緋心忽然掙扎起來,口里說著,“連朋,你幫我送個信兒,回來我謝你!”
    常福瞅著近在眼前的頂道,腿哆嗉得厲害,一時哪禁得住緋心在后背掙扎,身子一歪,險跟著緋心一起滾倒,虧的小連朋在邊上拉著,這才穩住。
    緋心顧不得許多,從手上褪了個鐲子遞給常福:“臨出來的時候,我讓你背了那圖。這里是清陽湖東岸,你該知道往哪里尋!不消遇著誰只管叫管事的說話,讓他們帶人來救大爺!”緋心咬著牙,強撐著那點子意志。說罷,也不及看常福,一拉連朋,從腰間拿出另一件:“你最是懂事的,腿腳快,水性好。你往湖里去,沿著岸往西去。若碰著腰上系藍帶掛牌的,便把這個給他瞧,讓他速速往這里來!”
    常福一看倒抽一口冷氣,緋心腰間暗袋里的,正是她不離身帶出來的玉冊附佩!這東西隨便給個孩子,還是剛認識的,實在是太冒險了。若是他貪了,拿了跑掉,豈不是……
    連朋摸著手上的東西,抬眼看緋心:“奶奶,大爺真的是官吧?”
    “大爺信你,讓你帶我跑,就知道你是當得起事的,這東西你萬不可隨便給人。記住,一定要是身上系藍帶絞飛鷹花樣兒的,腰上掛著藍牌的才給他!”緋心看著他,“你幫我這一回,我記你一輩子的恩情!”
    “我曉得了。奶奶,放心吧!”說著,他小小身影一貓,一下躥出好遠去,身如狡兔,靈俊出奇。
    常福一手沒拖住他,回眼看著緋心,抽搐著臉忽然哭了起來:“主子,奴才實是一個廢物點心,要主子下這樣的賭!”
    “大爺才是最重要的,你且記住這一點,莫要因我拖累了壞事,這里離茶園不遠,你沒我,自能快幾分。到時讓他們帶人來救,我斷是走不了了,便在這里貓著,許他們也難來搜。連朋那邊只要一得了,此困可解,你再來尋我便是!”緋心說著,掙扎著搡他,“別讓我啐你,養你這幾年,此時不聽話了?”
    常福哭了一起,抹了抹臉上的汗水淚水:“那奴才真就去了。主子你藏躲好,萬不要有事!”緋心撐著一棵樹,無力點點頭。
    說完這幾句,她再是一個字也不想說了。錦衣玉食養出來的身子,也只能在鑲金牢里,她之所以肯跟著連朋跑這些路,自然不是為了她自己的安全。
    云曦這邊是打得一塌糊涂,他眼瞅緋心的身影消失在夜幕再是半分見不著,心下微微是一寬。見這般糾纏下去也不是辦法,連花家的魚塘是徹底玩完,連帶對面河溝都糟踏成泥塘。他正忖度著,忽聽著一陣馬嘶聲,遠遠的一道影子竟是夜馳窄徑而奔,口里喊著:“全都住手!”
    對方聽了這聲音,簡直如聞圣旨,一時間糾拉撕扯的竟全停了手去。此時龐信正被六七個人圍著滾在河溝里,一手向著對面的一人狠狠戳去,那人哀嚎一聲縮成一團。龐信脫了困,忙著躥上來往云曦身邊靠。
    來人到了這一大團的人粥外沿翻身下馬,一腳踹出去,直將最近他的一個男人踢翻個跟頭,嘴里叫著:“大爺叫你們請人,不是讓你們打人!一幫作死不長眼的東西!”說著,一路行來,連踢帶跺,簡直就是踩著人過來的。他見了云曦,長揖到底:“誤會誤會,不過是要請爺去敘敘,誰知下頭鬧成這樣,實是該死!”
    云曦哼了一聲:“誤會?怕是要我們死呢!”
    “不敢不敢。”那人身材微有些發福,半抬著頭,圓圓臉,蓄著山羊胡,頭上一塊方巾,著長衫,一副文人打扮,“當今大駕至南,哪個不怕死的愿意惹事呢?原是只想請大爺過莊一敘,交個朋友。誰料弄成這樣,還請大爺千萬賞個薄面,給小人一個將補的機會!這連家莊也實是僻窄,不是個說話的地方,萬請大爺移駕,換換衣衫飲盞茶,便是有什么氣盡出了可好?”
    龐信此時讓一幫烏合弄得施展不開,滿腹的怨氣,正待張口叫罵,云曦忽然抬腳向前一步:“若真是誤會,說清楚也就罷了。只是這里怎么算?”
    龐信嚇了一跳,此時云曦態度大變,讓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生是噎住要出口的話,眼卻向著汪成海飄過去。若論猜云曦的心思,龐信自知是比不過汪成海,所以習慣性地瞧他。但汪成海此時只顧盯著四周,腳開八字,手上的架子都沒放下,根本沒工夫理會龐信。
    那人聽了,忙賠著笑說:“自是要賠的!”說著,順手從腰間袋里摸出一張票子,略揚了聲音道,“里面的老鄉,剛才無禮,實是對不住了!”
    后頭的屋里一陣窸窣,一會工夫出來兩個人,竟是連花的娘,后頭跟著連花。云曦一見那男人縮在屋里不見人,微皺了眉頭。
    那人訕笑著說:“實是對不住,這挺好的塘糟踏了。”說著,踱了兩步,因中間攔著云曦等人,他也過不去,便笑著把錢遞向云曦。邊上汪成海伸手接了,哼了一聲,回身遞給連花,口里說著:“別跟他們客氣,瞧著夠不夠!”汪成海也覺出云曦態度變得快,但他何等得敏銳,馬上就順著主子的態度下去。
    連花就著燈一瞅,嚇了一跳,那上頭赫然是張一百兩的票子!別說是她,便是她娘也沒見過這么大的數目,一時間怔愣著不知該如何是好,心里沒有半點喜,倒更是添了懼怕!
    汪成海看她們的表情,只道是給少了,翻了眼睛回頭就說:“打手能養百十,出手就這么小氣的?再拿幾張來!”
    連花嚇得連連抽氣,根本不敢言聲。那人的表情卻微微地帶了點笑,云曦一看便明白八九。他當是以為他們借這個訛銀兩,肯要錢的,便沒什么不好打發。如今借著因打了架,也有了名目,這錢出得干凈,收得也無礙。
    那人笑著應了:“自然是少了,如今走得匆忙,實是現眼。好好的地方毀成這樣,自是要細細地統計一個數目才對。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幾位請吧?”
    云曦臉上也掛了笑意:“先生如何稱呼?可也是姓陳的?”
    “小人不過識得幾個字,哪敢枉稱先生?”他笑著,“小人姓鄭,名東廣。如今也可謂是不打不相識,還沒請教?”
    “我姓段。”云曦突然說。這姓來得奇怪,龐信都不知他怎么編到這上頭去。但汪成海總是明白他的,云曦從來是語出有意,特別在這種情況。
    “段……”鄭東廣沉吟了幾分,忽然眼一亮,試探著問,“不知段爺與那七省總巡段光祖段老爺……”
    云曦笑意更深:“你說呢?”汪成海一見這意思有點明白了,這一地如此霸道兇狠,自然是莊上與官府勾結。旁省若有耳聞的,縱管不得,也該奏朝廷,但卻無任何彈劾之折至京上,自然是上頭護他們!便是央集提管也難知曉這里的事情,難怪云曦說是姓段。云曦故意把話說得模棱兩可,不說認識,也不說不認識,憑他猜去!
    “哎喲喲!”鄭東廣一拍額頭,話也說得很圓,“實是太得罪段爺了。快請快請,不知方才可傷著沒有?這幫下人沒眼色的,真是讓小人心里愧死了!”
    “傷倒沒傷著,不過是嚇著了。”云曦微笑,看一眼龐信猶一副轉不過彎的樣子,也不管他,抬腿就向前。后頭連花想拽,但生是沒敢,眼巴巴攥著錢看著他的背影!
    “不是還有夫人一道嗎?唉呀,這可怎么好,定是嚇壞了不是。”鄭東廣四下看看,一時總覺得人數不對。
    “你倒是仔細,像是出城的時候你在門洞站崗一般。那哪里是夫人,早嫌這里臟不樂意跟著。方才嚇一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云曦略揚了眉,步子極緩地跟著鄭東廣。
    其實若沒這個人出來,他也不想再打下去,走不脫白費力氣罷了,況且再硬較下去,實在對他們半點好處沒有。
    到時惹得狗急跳墻,更是難以收拾。他知道當下的情況,緩著點是最好的方法!既然追過來一個打圓場的,他更是省事。怕是這事,不僅陳家莊跟平州太守有份,連同七省總巡也沾連上了。至于旁城別鎮的是不是也有些蝦兵蟹將此時不得而知。
    他心里是明白的,掌管天下,難保有這些蛀蟲碩鼠。作為天子,他要的是大方面的平衡和持續性的發展,用人當然德才兼備更好,但實際上人都有各種短處缺點,德才兼備的不是沒有,而是少,所以關鍵是使用的方式方法。一些有才卻貪婪的人不是不能用,云曦也不是不能容忍,但絕不能放在這種位置。地方官有如一地之父母,關乎百姓民生,貪官只會使民生怨,盤剝百姓血汗,更是動搖國基。而讓他更不能容的,是結黨鉆營,如此連網縱橫,不加約束便成大害!
    龐信見云曦神情淡淡,他實是想攔著云曦。在這里尚且如此,若真是跟他們去了,不知道要出什么事。他并不是一個只憑一時豪性便以為萬夫莫當的人,他把云曦的安全放在首要,所以他見云曦一直邁步,再是忍不住說:“公子,如今夜深,不好走路。不如就此歇了,明早再行也罷。”照理說,皇上定不會傻到以為服了軟就能讓他們放松警戒啊!
    云曦看了一眼鄭東廣,回眼向龐信笑笑。這是他欣賞龐信的地方,龐信雖然不夠聰明,但足夠忠誠。
    “無妨,你也滾了一身泥,找地方休整一下也好,你也四處瞧瞧,回去也好與哥幾個玩笑不是?”云曦笑著開口。
    龐信垂頭凝目,瞥了一眼回頭看著他們的鄭東廣,輕點了下頭:“公子說的是。”
    這邊鄭懷和郭重安也跟了過來。鄭東廣讓人牽馬來。當時有好幾匹馬都驚得四散亂跳,一時也找不著,還有幾匹是遠遠跑開,一直都快到田地里吃莊稼。陳壽所帶的手下有幾個被眾人亂踏滾在泥里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陳壽是被龐信下了狠手的,但算他機敏,趁亂滾在一邊,此時讓人攙起來,破布一般地歪著頭。鄭東廣也不理他,只顧陪著云曦,一時說這里風土好,一時說些南方吃食,一時又問傷著哪里,一時又罵底下人沒心肺扭歪了家里主人的意思。
    云曦只是聽著,心里卻想著別的事。他為了保證讓緋心先能走脫才留下拖耗,其一,當然是為了緋心的安全,其二,是他相信緋心的籌謀。他與緋心有相似的地方,正是因為如此,有時他們行事布劃可以不謀而合。
    這也正是緋心在大慌之下亦知道當時的情況,她先行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他們在這方面太像了,就算根本沒時間共謀,也能有彼此的默契!
    所以他雖是一心二用,也不時插幾句嘴,表示一下自己在認真傾聽。裝腔作勢這種伎倆,他三歲就玩膩了。一時馬牽來,他一會嫌道黑,一會嫌馬顛,一會說身上疼,一會又喊暈,這個那個的折騰個沒夠!路沒走多遠,麻煩卻多。汪成海可是個以云曦為一切之本的,一見云曦成心整治人,馬上陪著演戲,無賴耍了個盡!
    本來就是夜黑道窄,加上剛才一番渾斗,這里已經踏得亂七八糟。那些來時帶的燈火早失個七八,一時踩水坑,一時歪泥窩更得走慢了,半天沒有挪出半里去。
    鄭東廣一肚子火卻發不得,臉上的笑抽得肌肉都疼。說實在的,這幾個人當下身份不明,也不知如何處置,但事先卻又的的確確有些行事詭怪!如今又短兩個找不著,烏漆麻黑的,這幫子打手也都大傷小傷掛個無數,此時往后頭尋實是不現實。但當下情況非常,又不得不小心。上頭吩咐務必帶回去再論,但陳家莊能動的人都動了,官府的兵因著此時大駕快至,太守定是不愿意動到這里來。唯得這幫市井混混之流,余下的都是莊戶農民,再帶來怕更要壞事。不過他也作了安排,有人該來接應,只是此時竟過了一宿也沒個動靜。
    鄭東廣只道這幫農民不頂事,心下暗罵不休,虧得這正主兒沒跑脫,先帶回去再說。
    這般拖拖拉拉,最后鄭東廣實在受不了,索性揪了幾個瞧著傷得不重的,輪流背著云曦走。云曦一時又嫌臟臭,一萬個不愿意。鄭東廣好話說盡,云曦瞧他面上都快暴了筋,便老大不情愿地同意了。這會的工夫,東方都漸漸翻起魚肚白。這幫人在鄭東廣的授意下,將他們三三兩兩岔開,特別是對龐信格外關照。
    云曦看著天色,又見眼前田徑漸寬,已經可以過車,再看這一幫人一個個都蔫頭搭腦半死不活的。也是,誰在泥里滾一晚上,揮一晚上拳頭也得累。況且有一大部分都讓龐信幾人打個半廢,拖著病累之體在鄉道上跟爬著的速度沒區別。他突然半揚了聲音:“哎呀,這時辰該是差不多了!”
    鄭東廣是早沒心思跟云曦扯閑話了,一臉怔然,剛一抬頭,就見龐信一下打后頭躥跳起來。一躥竟起兩三丈,一腳直踢在前頭一人的后腦勺上!那人連哼都沒哼整個人便翻進溝去,泥水四濺。這些人正龜速地爬,突然被龐信這一動驚得都是一怔。龐信等人是大內嚴訓出來的精英,經過千錘百煉,突襲猛發更是家常便飯。云曦那一句話音未落,龐信已經連踢三人切到他身邊。
    幾乎在他們突然動手的同時,聽得身后嘩聲大動,竟像整個連家莊突然有了肝膽,齊齊沖過來一般。驚得一眾人齊齊后轉,滿臉惶惑。
    這邊還不待他們瞧清后頭是何狀況,前方竟傳來急踏之音,伴著甲胄般的嘩動聲。云曦眉間微舒展,很是周全,雙管齊下!他表情漸舒,手底下可沒半點猶豫,猛的勒身下漢子的頸脖。
    此時對方已經被這種突變驚得呆若木雞,一時竟沒了反應。鄭東廣剛反應過來,還不待開口,忽然眼見一道黑風般的旋過來,接著寒光一閃,走在最前頭的一個霎時被削飛了頭顱!那人還往前踱了幾步才倒,腔子里的血噴出一片,腦袋飛出丈遠。
    這一下嚇得這幫人頓時奪命狂呼,隊尾反應快的馬上就掉頭往回跑。但后頭已經有一人沖過來,手里拎著個大棒,照頭就是一棒子,一下子打得他就跟軟面條一樣歪攤下來。
    鄭東廣已經完全嚇傻了,如見地獄鬼差一般地喉間咯咯作響,雙眼渙散,身子完全不聽使喚。
    左含青滾鞍下馬,身后一隊驃騎開始抖鐐拿人。他將手中沾血的刀棄于地上,空手俯身拜倒。不待他開口,云曦已經轉身往回走:“起吧,廢話少說。”說著,他急著往后瞧,眼前那揮棒的是一個年輕的男子,二十二三歲上下,國字臉,立刀眉,身材頗健,四肢有力,一看就是個練家子出身的。大棒揮得虎虎生風,棒雖粗笨,卻揮得十分妙巧,基本上一棒一個。跟在他后頭的得有個四五十號,全是短衣打扮的莊戶人,拿什么的都有。他一眼便瞅見常福在人堆里,急頭白臉地往這邊擠,一時輕輕舒了一口氣。
    他幾步走過去,那揮棒的一見他愣了下,再瞅了瞅他的樣子,忽然扔了棒子跪了下來:“草,草……”
    “你姓樂正?”云曦看他滿臉惶懼緊張之色,突然問著。
    “是,是的。草民樂正瑛。”他頭貼著地,半點不敢抬眼,“草民是接了公公信報,前來,前來護,護駕!”
    常福此時湊過來,趕緊跪了,一時也不敢多言語,余后村民也都跪趴著滿地都是。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人,左含青此時也收拾完余眾,領人過來跪倒,口呼萬歲。
    “樂正瑛?你不是過了淮安初圍的武子嗎?不在奉安待著,來這里作什么?”云曦仔細看著他。
    “此時……此時茶園忙……忙碌,草民閑著沒……沒事,來幫叔叔,幫幫忙。”樂正瑛平日就是不擅言詞的人,此時又見了君,緊張,雖然事先在路上,常福教他一大套如何回話的規矩,這會子早讓他忘記個七八。
    云曦意味深長地一笑,雖然他此時也是一身污泥破爛不堪,面臟發亂狼狽至極,但笑意偏是自信。遠遠的鄭東廣早讓摁得趴下,但事到如今,反倒坦然。這微笑讓他瞧見,悔之不迭。金玉難藏,為何偏他就沒發現!
    云曦看了一眼小福子,輕描淡寫地說:“你不伺候主子,跑過來干什么?”
    常福一聽他這樣問,臉刷一下白了。云曦一見他這副表情,突然眼凝了下來,一把揪起他:“她人呢?”
    常福嚇得腿直抖,樂正瑛怔了一下,突然問:“皇上,貴妃娘娘也在這里嗎?”
    云曦面上青筋亂暴,咬牙切齒地問:“你個混賬東西,把她扔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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