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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突如狂喜促柔腸

    南巡的事估計真是要坐實,這幾天后宮里傳得沸沸揚揚。因為南方瞿峽大工程的緣故,去年的時候就該前往。正月過完,臣工又在復議。云曦這幾日也忙得可以,初十中午去萊音宮坐了坐,晌午又去了外廷。除了這件事,聽聞北方邊境又不是很太平,這幾檔子事加在一起,搞得他又是連著好幾日沒來后宮。
    不過這幾日算是緋心的逍遙時光,不用對著他小心翼翼,踏踏實實地繼續(xù)自己的布劃。初十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接著就是一連的好幾個大晴天,這幾日柳條子抽得碧綠,花草一天一個樣,努著勁地躥,宮里開始準備撤棉簾子,換窗紗,趕著給宮女太監(jiān)派新一期的春裝。
    緋心也一樣忙得腳不沾地,那天回去,德妃就不太高興。緋心知道她氣什么,也不去管。緋心知道德妃跟她的心思不在一處,不是能共謀的人。既然南巡將成定局,那秋圍的事肯定要罷,武試估計要推。堂兄那邊也不用她此時籌謀,她索性收了心思,一心一意地操持。
    三月十四的時候,福慶宮傳來了喜訊,俊嬪懷孕了。聽得太醫(yī)來報,說算日子得有一個來月了,想是在行宮那會子的事。
    去年入宮封了嬪的有三個,靈嬪,俊嬪,和嬪。靈嬪家世最差卻排在三嬪的頭里,是借了皇上要打擊阮氏提拔新人的好時機。俊嬪,和嬪兩個,家世都取中庸。就是不好不壞,家里談不上是皇家股肱,但也算是兢兢業(yè)業(yè)。照例參選入選,最后能給封號,就是說明能入得皇上的眼。因著封位接近,她們幾個也算走得比較近。但俊嬪中規(guī)中矩,便是爭寵,也是采取合情合理的手法,不會過激,所以緋心一直對她也算是印象不錯。
    俊嬪喜訊傳來之后,緋心馬上著人準備了一份禮,由常安給送過去。她沒親自去是怕碰著皇上,前幾天潑茶的事,怕皇上這會子正高興。打從去年寧華夫人,林雪清之后,后宮里的女人肚子一直都沒動靜,如今春至喜到,別到時見了她皇上心里不痛快,所以不愿意討那個臊。緋心的禮一向規(guī)矩得很,有點敏感的東西一概不送。就是百子圖,百子衣之類的,與當初給雪清的差不多。
    除了緋心送了禮,德妃也親自去問候了,后宮諸人皆有表示。真的假的不提,反正一派其樂融融。
    但到了三月十五,居安府來傳話,說皇上讓貴妃侍寢。緋心聽了有些詫異,但也只得準備齊全,隨著往乾元宮里去。
    一進寢宮,幔幃居然全是挽起的,云曦正躺在寢殿堂閣的躺椅上看書,兩邊立著九轉(zhuǎn)燭樹,墻上掛著青絲毯,兩側(cè)壁閣雕花,通透瑩光。
    緋心見過駕,見他眉眼不抬,知道定又有吩咐,便跪著等他開口。
    云曦歪側(cè)了身,淡淡地說:“你腳好些了嗎?”
    “臣妾謝皇上關(guān)懷,臣妾已經(jīng)完全康復了。”緋心聽了,便應著。
    他略靜了一下,接著說:“俊嬪有了喜,貴妃不高興嗎?”
    緋心一愣,這話從何說起?一時忙垂著頭說:“俊嬪得蒙圣寵,福澤庇蔭,如今得懷龍裔,是舉國同慶的喜事,臣妾何以會心中不快?”
    他微垂著眼瞅著她:“昨天諸妃都往福慶宮道賀,貴妃卻好大的架子,打發(fā)個奴才便罷了?”“臣妾不敢。”緋心暗自叫苦,怪不得上來先問她腳傷,現(xiàn)在她連個借口都沒了,“臣妾是想著俊嬪妹妹逢了喜事,往來的姐妹定是不少。怕擾了妹妹的清靜,這才沒有親往。還請皇上恕罪。”瞧這意思,他心里還是不痛快,想找她的麻煩!緋心腦子轉(zhuǎn)八百圈,小心回話,再不敢招惹他!今天她就打扮得特別規(guī)矩,反正寧可死氣沉沉,也比弄一身茶湯子的好。
    云曦看她臉憋得通紅,好像生怕沾上半點嫉妒的惡名一樣,微凝了眼開口:“這幾日南巡之事議定,居安,行務屬已經(jīng)著手準備。你也多上上心看著些。”
    “臣妾必小心督謹。”緋心一聽,心下一寬,又有點興奮起來。圣上登基至今,已經(jīng)一十六載,像南巡這樣的大陣仗,緋心還沒有機會參與操持。她發(fā)現(xiàn)自己真就是個受累的命,一聽有任務還高興得不行。但她面上還是很平靜小心的,沒半點外露。
    “里頭的事,到時居安那邊會向你報備,你若有什么吩咐,直接找汪成海便是。”云曦看著她垂目的樣子,汪成海是居安府的大總管,要支使他,當然得皇上吐口。
    汪成海聽了,便跪下應著:“娘娘,居安府下頭哪里有不盡心的,娘娘只管吩咐奴才。”
    “多謝皇上,臣妾一定小心安排,不會出半點紕漏。”緋心美滋滋的,一時間說話也變得鏗鏘有力起來。
    “那天德妃不是想套朕的話嗎?貴妃如今怎么閉口不談,不給自己的好妹妹捎些消息?”云曦見她沒有半點問隨行名單的意思,一時支了肘,饒有興趣地開口。
    “朝中議事,哪有嬪妃多嘴的道理?那日德妃妹妹不過是與臣妾說些……”緋心的話說一半,云曦已經(jīng)不耐煩地打斷:“貴妃總是曲言九折,當朕還是孩子嗎?”
    “臣妾不敢。”緋心忙伏身,“南巡隨行,自然全憑皇上做主,臣妾不敢妄言。”
    “起來吧。”云曦聽著她話里拘禮多多,突然眉毛微揚,伸手招呼她,“過來坐。”
    緋心一見這架勢,又有點緊張起來。最重要的是,她瞧著汪成海的腳正往外移,像是要騰地方一樣,心里不知怎么的就開始亂跳起來!
    她別別扭扭地站起來,一寸一寸地挪了半天才挪過去。他一把扯過她,伸手就撤了她頭上的釵,他的表情還是淡淡的,但聲音里帶了點鼻音:“朕是覺得,貴妃少了這些雜七雜八的累贅,言語才會不那么乏味。”
    緋心整個人都快撲倒,手也僵背也僵,臉也快木了。他手一挾,把她整個弄趴在他身上,燭火通明,映得她的臉越發(fā)紅起來。
    緋心的眼都不知該放哪,看哪里都別扭,心跳得越來越急,快躥出來一般讓她難控。她倒不是因為臊得慌,她實在是不會應付這種情況。而且加上一想上回的狂亂,心里又有點自我唾棄,她實在不想像上回那樣了。
    “這幾日可按時吃藥了?”云曦低垂了眼眸,下巴蹭著她的額角。
    “謝皇上關(guān)懷,臣妾一直都按時服了。”緋心僵著脖子,低聲說著。
    “你心跳得可真快。”他突然囈語般的,手在她脖子上游移,垂眼看著她,“這次南下,會經(jīng)淮安。桂子飄香夜,恰是思鄉(xiāng)時。至淮安之期,估計恰在中秋!”
    緋心一愣,想起去年中秋,她在中都園隨口作了兩句詩,想不到皇上至今還記得!中秋佳節(jié),思鄉(xiāng)情切,淮安月桂飄香,定是滿城芬芳!他的話,讓她的心跳得越發(fā)狂亂起來。
    “朕若是指你一道去,你要如何謝朕?”他的拇指撫著她的臉,唇角微揚。他一向如此,緋心有時會有點不著邊地想。他要是做買賣,沒準比她爹樂正寞還有一手!
    她激動得有點手顫,身體也跟著有點抖,眼睛蒙了一層霧,聲音出來都是七拐八繞的:“真,真,真……”她張了半天口,竟都說不出一個整句來。她激動并不全是因為可以歸鄉(xiāng)一探,而是隨駕幸南,將會給樂正家?guī)砬八从械臉s耀。
    “自然是真。”他的手此時有點不太老實,但緋心已經(jīng)顧不得了,抖著唇說:“皇,皇上恩典,臣,臣妾萬死不足以……”
    云曦突然一個反身壓住她,輕蹭她的鼻尖:“貴妃言語還是乏味得很,看來累贅還去得不夠!”說著,嘴唇亦壓了過來,涼涼軟軟的竟讓她低吟了一聲。她小貓一樣的囈語帶起他的火,讓他起伏間喉間發(fā)出悶悶的笑。換氣時他揉她的頭發(fā):“以后你再說話,便這樣說好了。”說著,便再度吻住她,又像是在掠奪她的空氣。
    他依舊熱情如火,依舊喜歡在奇奇怪怪的地方,這回又跑到躺椅上。比床窄不少,所以勾纏得格外緊密。緋心滿心都被南巡的事填滿,恍惚間也不再計較許多,但他不許她走神,當他發(fā)現(xiàn)她恍惚的時候就咬她,讓她和他一起燒到頂點狂飛亂舞。緋心覺得他在她耳邊說了很多話,但她聽不真切,或者一切只是她的幻覺,神思亂舞而產(chǎn)生的幻覺。但身體感官放到大極限,她便看不清也聽不清了,只是覺得很熱很熱,卻又很想緊緊地抱擁。
    緋心醒來的時候,發(fā)覺已經(jīng)到了床上。四周都是一團靜謐,微微有昏光透過帳隙傳遞進來。她面沖里躺著,身后是他的懷抱。從云曦的呼吸聲里,緋心知道他睡得正沉。時間估計還早得很,不然會有太監(jiān)來叫起。他的手臂依舊纏繞著她,她知道會這么早醒,是因心里太激動。若真是和皇上一起南巡,朝廷必會因她的緣故令父親接駕,錢肯定是少花不了,但放眼望去,滿朝能輪上這恩典的能有幾個呢?
    她是越想越激動,越想越清醒,心又亂跳不休起來。她微微吁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她靜靜地躺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覺著他的手臂微緊,身體微動了一下。她也不敢言語,更不敢動。半晌都沒動靜,腦子里正琢磨著,忽然后腦勺被他一推:“裝,還裝?”
    他的聲音還帶著點初醒的沙啞,但他的話讓她有點尷尬起來。他貼緊過來,連腿也纏上她:“你心里也是壓不住的,有點事就失了困。”他輕哼著,氣息在她頸窩里癢癢的,但聲音很是隨意,讓她也沒那么拘,“早呢,再寐一會子。”
    她靜靜地躺著,低聲開口:“是臣妾浮躁,擾了皇上的好眠。”
    “得了。”他咕噥著,似是又要睡過去。
    緋心又靜了一會,帶出一個無聲的笑。她想了想,終是低聲又說:“臣妾言語乏味,不能寬慰圣心。不過臣妾忠……”她把這話噎回去,覺得這會表忠心很無聊,喃喃的有些不好意思,“臣妾廚藝平平,要是皇上賞臉,臣妾想請皇上……”她越說越低,最后的話基本是湮在肚子里。她半晌沒聽到他的反應,那點勇氣全泄沒了,最后變成一聲微吁,他估計早睡過去了。
    緋心剛是閉了眼也想再寐一會,突然她的后腦勺又讓他推了下,這下差點沒讓她咬了舌頭。她正愣神,他已經(jīng)一把將她勾翻過來:“你剛說什么?”
    “臣妾言語乏味……”她有點沒反應過來,加上離得太近,她的眼正對著他的鼻尖,覺得快碰上了,害得她眼珠都有點對眼了。
    “不是這句,你最后說什么呢?”他瞅著她的樣子很是好笑。他眼里沒半點困意,長發(fā)打肩側(cè)垂瀉,抖出光影。
    “請皇上下朝去掬慧宮用膳。”她飛快地咬出幾個字,脖子一縮,不言語了,只覺心亂竄,耳根子都燒得疼得慌。
    她說得太快,讓他一時都打愣。他瞪著呆怔了一會,突然舒展了下眉,重新躺到她身邊,剛要開口說話,忽然聽得外頭汪成海的聲音:“皇上,寅時過了一刻了。”云曦聽了,側(cè)眼看緋心,正巧她正也往這邊瞅,兩人目光一對。緋心有些訕訕的,她覺得有愧疚,扯了半天閑話,害他沒睡成,但被他一看,又有點不自在,眼一下便錯閃開去。
    云曦坐起身來,緋心也跟著要起來伺候。他摁了她一把:“不差你一個。”說著,徑自把她一包,一撩帳子。汪成海這邊早預備好一切,下邊還立著陳懷德并幾個近身太監(jiān)宮女。緋心縮在被窩里頭假寐,聽得外頭的聲響,也不知怎的,像是催眠曲似的讓她又睡過去了。
    云曦是黃昏的時候到的掬慧宮,緋心上午回宮以后就開始忙叨,親自下廚做了幾道菜。好幾年沒動過手,也有些荒廢,但繡靈幾個一見貴妃開了竅也都很是高興,忙著打下手,折騰一個溜夠。待云曦來,緋心又是一番小心伺候,那表情都有點虔誠了,看得繡靈有些發(fā)呆,心想也不知皇上又給了貴妃什么恩典讓她雙眼都一直冒光。晚上罷飯,云曦沒走,留宿在掬慧宮。
    第二天,緋心親自去了福慶宮問候,昨天侍寢的時候皇上說她沒親自去,這話緋心記在心里,起來向太后請過安后便往福慶宮去。現(xiàn)在她滿腦子都是南巡的事,所以對皇上何止是感激涕零啊,簡直當神一樣膜拜,所以惹皇上半點不快的事她都得往回摟。不但去看了俊嬪,特別囑咐了替俊嬪保胎的太醫(yī),還親自往長恩殿去祈福。
    皇上也下了旨,俊嬪從即日起按夫人的規(guī)儀,免去一應省跪之禮,專心保胎。加了儀制卻沒正式封,這意圖大家都明白,就是看俊嬪的肚子爭不爭氣了。
    俊嬪不是處在權(quán)謀中心的人物,家族也并不涉及任何黨爭。若是生了兒子,晉位是免不了的,但因這個當皇后的可能性極小,所以皇上如此做也是很正常。
    各宮的表現(xiàn)也比較正常,緋心知道德妃有點看不開,德妃的想法和緋心不太一樣,她對皇上的熱衷程度遠遠超過對其他事情的關(guān)心。光看她管理就知道,開始還能一板一眼,沒幾天就煩了,每日最關(guān)心就是皇上的起居注。看皇上又往哪宮去,跟哪個女人在一起。對此緋心很不以為然,起初還暗著勸幾句,生這種閑氣沒意思,但后來也不想理會了,各人有各人的計較,她是一頭扎進去的,再勸也沒用。
    如今俊嬪有孕,皇上體恤問候,加儀賞賜都是正常的。況且正月里行宮那陣子,擠著鬧著往皇上那去的最多的,也就是她跟華美人。她自己肚子沒動靜,人家俊嬪有了,也只能嘆一聲時運不濟罷了,根本是控制不了的事,又何必來添愁煩?
    聽底下人說,德妃昨天聽了信兒,雖然也送了禮,親自去問了。但回了宮就懶懶地悶著,后來不知為什么又跟奴才摔打一氣,搞得萊音宮上下都如驚弓之鳥。說起來,她表現(xiàn)出來的不高興可是更明顯的,皇上都沒說什么呢!
    不過緋心可沒心思去計較這些,既然南巡的事坐了實,她接下來的工作可不少。況且此時又是皇家換季納喜的時間段,加上四月初有寒食節(jié)和清明節(jié)連著,她忙得很。
    但接下來的日子讓緋心有點郁悶了,從三月十五開始,至四月初二,她又成了專寵后宮的。皇上不是留在掬慧宮,就是把貴妃召進乾元宮。
    緋心實是有些害怕,去年他曾經(jīng)這樣過一陣子,但那是因為他要對阮家有所行動而借她放的煙霧。這會子他又這樣,搞得緋心膽戰(zhàn)心驚的,不知道他又打什么主意。
    但怎么想也不應該,南巡之事已經(jīng)在籌備,他總不至于在這會算計什么。難不成幫著俊嬪把注意力都轉(zhuǎn)到她這里來?但也不對,之前還說讓她隨行呢,那么俊嬪到時就算有什么岔子再怎么也不可能算到她頭上來,拿她當靶子的可能性也很小。
    但現(xiàn)在這樣,讓緋心怎么當表率?她剛處置了華美人和靈嬪,這邊俊嬪傳出喜訊,現(xiàn)在緋心又馬上專寵,讓一眾妃嬪怎么能心服?最主要的是德妃,雖然她不打算再跟德妃共謀,也不想再跟林家有什么瓜葛,但同樣的也不愿意德妃對她太過忌憚。德妃跟她平階,緋心實在不想在南巡之前再搞出什么事來。
    緋心雖然不滿,也壯著膽對著云曦發(fā)表了一番高談論闊。引古據(jù)今地扯了一套后妃專寵的危害之類的道理,說實在的,這已經(jīng)是緋心的極限了。雖然她是很欽佩那些冒死力諫的名臣,但她沒做到那地步。其實倒不是她怕死,是她覺得現(xiàn)在沒到那分上。畢竟只要幾天,后宮也在她掌控之中。還有一件事是,南巡已經(jīng)提上日程,眼瞅著她就能為樂正家得到一份大榮耀,此時她怎么能為了這件小事鬧到最后不可收拾。
    所以,當她對著皇上發(fā)表了一番忠言,沒被采納反倒直接被撂倒,當天他折騰得更加兇之后,緋心好好地權(quán)衡了一下利弊,又恢復成以往無膽匪類的樣子,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四月初二,緋心的月事又來了。她中午發(fā)現(xiàn)之后居然有點興奮,有一種松一口氣的感覺。其實倒不是說她覺得侍寢有多痛苦,現(xiàn)在是她對自己那種難以控制的放浪很是唾棄。她總覺得再這樣下去,她也許會暴露出更丑惡的一面,她不能允許自己再敗壞下去。所以她必須懸崖勒馬!
    她嘗試在與他最親密的時候保持清醒,連咬舌頭掐大腿這種極端的方法都嘗試過,但都失敗了。她有時剛一咬,他又過來咬,他一咬緋心的腦子就擰成麻花。至于掐大腿就更有點不好控制,有一次甚至掐錯了,掐了他的大腿……緋心現(xiàn)在有點無計可施,高談論闊他聽不進去。自己現(xiàn)在又很難控制自己,所以發(fā)現(xiàn)信期如期而至,她真是有點興奮。
    云曦快到酉時才來的掬慧宮,近日除了南巡的事,文華閣下的充秘院,因內(nèi)廷興華閣上奏欲設六院行書,兩邊鬧得雞飛狗跳。從朝上打到朝下,一幫老菜瓜子臉都憋得紫紅,吹胡子瞪眼睛,官袍都揪扯得歪了去。三五不時地上書上書,攪得云曦片刻不得寧靜。
    文華閣一向管理禮儀教事,兼顧與各國之間交涉等外事。而其下屬充秘院,就設在乾元宮南側(cè),兼作皇帝代筆行書之職。如此其實與興華閣下的職務相沖。這是因為先帝當年寵信文華閣左丞,事事賴他,常留他于宮中論學談道。后來索性設院,并招攬了一批人才作講學之用。當時云曦的啟蒙老師就是文華閣的殿學,曉古通今,學識淵博。
    而興華閣作為內(nèi)廷秘書職,專為皇家撰史著冊,講學以及輔助皇帝處理日常文冊。文華閣的喧賓奪主,令興華閣一直壓低一頭,這也是多年來的積弊。
    云曦這幾年,已經(jīng)外遣了一批文華閣的學士,令其去地方磨煉。同時也是因文華閣上通司空,盤枝錯節(jié),各中官員都有聯(lián)系,不如內(nèi)廷興華閣來得妥當。
    他是深知馭臣之術(shù),其實他是很希望文華閣就此撤出宮內(nèi),管他們的禮事去,莫再八爪游移,越攀越遠。但也深知,作為一個皇帝,駕馭臣子的重要性。如果此時他出面立撐興華閣,接下來肯定會連動外廷宣律院,筑儀堂等司空下屬諸多部門。
    這件事其實就同與阮氏一族一樣,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解決的。先外放充秘院的一些官員,明升暗降,而且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再慢慢吸收新的可用人才進入,之外再設由調(diào)入興華閣。漸漸架空充秘院,完全權(quán)移之事。
    對于這等耐心,他有。他看得更長遠,所以可以等得更久。只不過,有些氣剛猛的學究耐不住,表奏一上,便要爭個面紅耳赤。云曦便由得他們吵來鬧去,心情好了當個笑話看,心情不好便躲出去不見,反正他們也不能撩著袍子追到后宮來!
    所以這些天他都沒住啟元殿,而是往掬慧宮或者乾元宮去。這幾天連乾元宮都回得少,因離著興華文華太近,老頭子們有時真豁出去在宮門口跪著,嘴里還喋喋不休,擺著一副忠君護國的老臉!
    他不愿意往別處去的原因也是最近煩得很,朝上就是一幫老頭子對著罵罵咧咧。后宮這邊呢,自從南巡的信兒傳進后宮,盡是旁敲側(cè)擊打聽隨行宮妃名額的。云曦實在煩得要命,索性就哪個也不見。
    他天天提溜緋心是有他的理由的,當然這些理由當中有的比較惡劣,有時他想想也覺得很無聊,但現(xiàn)下已經(jīng)成為他的主要動力了。
    今天他進了掬慧宮,緋心把他迎進來安頓一番,就跟他說今天不能侍寢了。云曦瞅著她那一臉興奮的神情,雖然緋心自認自己表現(xiàn)得很平淡,但在云曦眼里就是一臉興奮。他淡淡地應了一聲,但沒半點要走的意思。他此時歪在榻上,靠著軟墊子看折子,炕桌上擺著小小的八蟾香爐,里面熏著桑蓮子。剛是四月初,但這幾天天氣明顯見熱,外頭百花怒放,連掬慧宮中院里種的海棠都提前開了不少,粉粉白白地漾出一片花海,平添了生氣。
    “到日子了,這回挺準,沒差個十天半個月,還不錯。”他交疊著腿,隨口說著,“你不必在這伺候了,睡去吧。”
    緋心一怔,上月是初一,這次是初二。已經(jīng)是最準的一回了!吃了一個月馮太醫(yī)的藥還算是有效,雖然下腹還有些墜痛,但也不似往常那般一股股地躥涼氣了。
    但這事他也記得,讓緋心有點尷尬。她現(xiàn)下身上不爽利,不好伺候皇上。但是把他放在這里自己睡了又實在不合適,所以她想了想,還是沒遠去,悄悄地退一邊去聽他吩咐。
    云曦過了一會,伸了伸腰,微一側(cè)臉見她還遠遠地站著。緋心一向跟他沒什么話題,所以一不侍寢緋心就有種時光難度的感覺,但一這樣想又自我批評了半天。
    他一見她一副神游的樣子,不知道站在那里打什么主意呢,便突然揚了聲音:“茶。”
    他就說了一個字,緋心馬上反應過來,趨過來把小桌上的茶端走,遞給邊上的小宮女去給他換熱的。他瞅著她:“你既是不愿意睡,便坐一會子。”說著,伸手往自己身邊一拉,要她坐下。緋心微頓了一下:“臣妾身上……”
    他似笑非笑地瞧著她,讓她一噤,是了,她曾經(jīng)連他床上弄得到處都是。現(xiàn)在哪好意思再講什么?她訕訕地蹭著坐在他邊上,百無聊賴地低著頭。平日里她也用不著這樣,有時打發(fā)了皇上,由著他自便。然后自己沒事弄點小東西或者干脆在隔廂里寐著待傳。但因著南巡在即,緋心激動得很,所以就格外地賣力起來。
    緋心晚上的時候吃了馮太醫(yī)開的補藥,坐了一會就覺得困。所以她剛才一直是站著,這會也沒人理她,繡靈幾個遠遠的都沒近前。汪成海更是跟皇上跟慣了,能半天不出一聲,就跟不存在一樣。緋心聽著皇上不時地翻頁,帶出紙的細響,催眠曲一般讓緋心困意漸生。
    汪成海在心里苦笑,這貴妃,連巴結(jié)皇上的方式都不一樣。隨便找個話題扯扯,這氣氛不就出來了嗎?今天晚上小風柔細,外頭花枝跳簇,飲上兩杯也是個趣兒。偏是在這里充上奴才了!皇上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要瞧貴妃的笑話,就在這里靜著不動。
    緋心是越坐越困,連帶著眼前都出了重影。加上又連著伺候他累了好些天,此時一沒事可做,整個人的狀態(tài)都極度地委靡。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整個人顛三倒四,突然身子就向前一歪,把腦袋頂?shù)皆脐匕蜃由狭恕?br/>     云曦把折子一合,掃了一眼臉已經(jīng)憋得紫漲的汪成海。一時間云曦都無語了,讓她睡她不睡,現(xiàn)在若非他擋在這里,腦袋都得砸炕桌上!樂正緋心,你這頭倔驢!
    云曦這廂一抄,將緋心徑自往寢殿抱去。汪成海貼心得很,沒吆五喝六地打發(fā)人伺候,只是躬著腰趨在邊上護著。
    夜已經(jīng)深沉,近了子時,云曦卻無睡意,慢慢踱下階臺,過了簾,眼不由得落在黃花梨的妝臺上。妝臺極是寬長,沿墻而貼,以各個角度嵌鏡,兩側(cè)各擺了妝柜,下面設屜,此時已經(jīng)讓宮人擦拭整理得極是干凈,沒半點粉屑。
    突然間,他看到左邊臺沿擺著妝柜下露出一絲絹角。這妝柜也是一個一個的小格,沒有拉手,只設小凹扣。小柜通體雙層鏤花,貼金箔并嵌各色碎晶,那縷粉黃,便是壓在柜縫里。他慢慢伸手一抽,絲絹極滑,薄而不透,讓他一抽而出。粉黃色澤,通體無繡,卻有字跡!
    云曦借著燈展紗而看,是一首詩。字跡絹秀,工整而細瘦,見字如人,與緋心無二!她一向認為詩詞歌賦,皆為閑來無事所作,并不該沉迷于此。男人尚且如此,女人更是如此。所以,她甚少寫這些東西,更不愿在眾人面前作詩論賦。宮中歡宴,太后有時令妃嬪作詩助興,緋心所作之詩,也都是規(guī)矩有余,才情不足。
    這首是緋心所作的《九月十八日清瑤池觀菊隨感》,詩曰:多寶塔上新露冷,玉樓春內(nèi)陳霧寒。凄風苦雨玉堂至,枯桐殘荷破金來。斜日遙望黃鶯翠,弦月幽映青心白。百碧摧盡孤芳秀,千紅散絕金蕊開。待到冰雪化刀劍,凍肌凝骨香仍含。此生只愿枝頭老,不向東君乞微憐。
    他怔怔地看著,詩才依舊平平,但這卻不似曾經(jīng)在眾人眼前,只為應付而作。詩為因情而發(fā),為意而展。無論韻仄如何,所要的,不過是詩中所現(xiàn)的心思。他看過太多絕倫妙句,只不過,這首更讓他嘆息。“此生只愿枝頭老,不向東君乞微憐。”樂正緋心,她總算是說出心里話了!她根本就是孤芳自賞,不羨春風。她也會巴結(jié)他,討好他,但她巴結(jié)討好的方式,與滿園春花大相徑庭。他是她心中的“東君”,隔著季,她等不到,她也不想等。
    初見她,與阮慧相似七分,舉止更像,一舉一動,有如精心設計。很好,他知道太后不會罷休,定要再布眼線于后宮牽制。這次弄進來一個像阮慧的樂正緋心,其父又是商賈買官出身的重利貪金之徒,的確是太后眼中上佳人選!
    不過,太后棋差一招,或者說,是云曦演技太好。她居然沒看出來,阮慧根本不是云曦心中所愛。寵一個,棄一個,包容一個,排擠一個。結(jié)果兩個一死一傷,都不可能再充當眼線,更無法控制后宮。阮慧不是,阮茵茵也不是。當初死掉的昭華夫人袁秋棉不是,現(xiàn)在這個閉門不出的寧華夫人李江云更不是。她們?nèi)翘蟀才沤o他的,借此坐大家族,掌控朝權(quán)。她們都是棋,命運不在她們的手中。卻不懂得如何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只能在不見白刃的后宮里,因執(zhí)子者太后阮星華的失策,一個又一個地被斬落馬下!
    緋心也是太后安排的,長得像不奇怪,行為舉止也像,分明是之前已經(jīng)悄悄受過一系列的訓練。很好,他正想看看,這個長得像慧妃的女人,在太后的手中,能如何翻手成云覆手成雨?他順了太后的意思,初入宮帷便封她為昭華夫人,次年晉封貴妃。朝廷隨之加封其父,但樂正一家再怎么封,也終難脫商賈。這是太后高明的地方,要讓緋心為了這虛無縹緲的名聲,可見而不可得的希望,不斷地為她賣命!
    不過緋心比那些棋子要聰明,知道以退為進。做事中規(guī)中矩,從不招搖。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她居然耐性極強,守備有余,鋒銳掩藏,壁壘分明,布劃周詳,善攏人心,不背惡名。在不違背太后的命令同時,也讓自己盡量安全!這實在是激起他博弈之心,只想撕開她的面具,看她真面目究竟如何!
    她愈加忍讓,他便鋒芒畢現(xiàn)。她愈想周全,他偏讓她左右為難。對子之間,似是愈加躁狂的,竟然是他!如今,終是從這首詩里,看到她的真面目。原來,她就是如此。她只想枝頭終老,凍骨凝肌也不落泥。只想香存后世,冰雪埋骨依舊可留暗香一縷。東君過去,百花盛放。只不過,她的生命里,與春相錯,所以不求東風!
    霜冷而放,金蕊重陽。一步步,巧營攻算,只求平安。榮華之下,更愿聲名,枝尖獨立,芳耀不暗。
    緋心的行進軌道,與他何其相似。于家中,她是庶出,更因是女子而不受重視,但偏能鶴立雞群,一枝獨秀。全家如今,皆要靠她一壯聲威。個中滋味,他當然明白。他在宮里也是一樣,母妃雖然受寵,但到他出生之后,母妃已經(jīng)隆寵日衰。唯有他努力爭上,恭順好學,并不特別出類,亦不碌碌。三四歲的孩子,已經(jīng)會做大人態(tài),童稚天真之相,只為討人歡喜。內(nèi)心過早成長,七竅玲瓏,不是天生,而是因這金闕。
    正如緋心當初所答的話一樣,母親喜歡的,臣妾也喜歡。他也一樣,父皇母后所喜歡的,兒臣也喜歡。是否真喜歡,早已經(jīng)不會分辨,或者根本不需要分辨。
    他放下絹帕,將它復塞回柜格里。略抬眼間,正觸到鏡中自己,似是有些眼花迷離,竟是覺,那鏡中所映,是緋心的臉!
    南巡日期定在五月十六,其實這事兩年前就該成行,但一直因諸事耽誤,沒能得成。先帝時期,南方云瞿峽、鼓傾江一帶時年水患,以致那里大片沃土年年澇災,百姓不得已遷北百里,白白浪費大片土地。
    于是先帝便遣人逐瞿峽大壩,興建瞿峽水庫,便可解除澇旱之災。此工程耗資巨大,工時持續(xù)二十五年,歷經(jīng)兩朝,終于在宣平十四年時竣工。這為錦泰建朝以來首件大工程,亦令南方三州七省的百姓免受洪澇之苦,是一件足以舉國振奮的大喜之事。
    所以宣平十四年八月,便有臣工上奏,皇上該親往瞿峽,一為酬禱天恩,酬祭江神;一為告慰先帝;一為賞賜河工以及督建的數(shù)任官員,同時也大振錦泰之威。放眼天下,唯錦泰之國力,才可完此浩大工程。
    當時云曦準奏,南方數(shù)州省皆已經(jīng)接報,并開始準備接駕事宜。
    但后來云曦又認為,這瞿峽大壩以及引渠分江的工程,橫貫三州七省,前前后后耗費白銀數(shù)千萬兩有余,更是有數(shù)以十萬計的工人日以繼夜地揮灑血汗。如今工程剛畢,馬上南巡,一路各省少不得迎駕建宮,白耗民脂民膏,實在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便暫時壓置下來。
    至宣平朝十五年二月,廷上再度復議:說南方各省有富戶三十余,因朝廷建壩之舉以解民患,自愿于瞿峽北道淮南一帶集資興建圣德園,而這當中便有緋心三叔,樂正寬的名字。
    想來也是緋心的父親,樂正寞想借這件事,提升緋心在宮中的地位。其一,樂正一家雖然出身低微,不能成為股肱之臣,但至少因其巨富,為朝廷減少用度,以經(jīng)濟的方式作為支持的一種。其二,也是借此向朝廷表示忠心,從而提高在當?shù)氐拿匚弧?br/>     這樣一來,等于想睡有人給個枕頭,正解決了云曦心中的顧忌,他立時準奏,通報各地籌備。
    去年初春那會,他本是想告訴緋心這件事,但后來因為緋心弄了兩個美女來,把他給惹怒了。他實是不知緋心這套究竟是太后暗自指使的,還是她壓根就打算走這種曲線。不管是哪一種,都攪得他心頭火起,生是把這事給扔腦后頭去了,結(jié)果一晃一年就這樣過去。
    至今年二月底,南方總巡表奏到,說一應諸事已經(jīng)備妥,圣德園亦已經(jīng)落成,還請圣上御駕親臨,恩幸南省各地。
    當年先帝病榻之間,依舊念念不忘這瞿峽工程。當時此表遭許多臣工反對,先帝生是頂住朝堂壓力而準。開工初期并不太平,先后出現(xiàn)徐殊遠貪污,臨江省有工人溺死,官員瀆職,引發(fā)三百名百姓聯(lián)名上告等事。又時逢百年不遇雷劈山傾,被人說是天兆不祥,擅改江道是為大禍之使等危言惑亂人心,令先帝壓力重重,華發(fā)早生。如今時移境遷,工程比預期更早完成,南方百姓一片歡聲,齊贊圣德。是為先帝之功使,也是宣平朝的一件大事。所以云曦便下定決心,準備南巡。
    圣上南巡,百官同隨,今年秋有武圍,云曦便令南方各省不必再令武子上京,皆集中于淮南中心奉原州,其他各省則推后上京時間。
    選定吉日為五月十六日之后,這幾日朝堂上下忙得不可開交:筑儀堂并內(nèi)廷三府忙于安排大駕,京畿營并**營則負責一路保衛(wèi)等事,央集令忙于向南省各地通報,層層快報以備迎駕。
    包括太醫(yī)院,興華閣都是雞飛狗跳。所以說,天子出行難,真是一點都不假,無不人仰馬翻。隨行官員的選擇也很重要,此次圣駕南巡,是當今圣上首次大規(guī)模南下,估計一來一回要大半年甚至更長的光景。
    云曦與內(nèi)廷商議,詔令北海王楚凈壤監(jiān)國,宗堂令大夫興成王楚邦進,央集令右丞林孝,宣律院右丞明光遠,文華閣大學士葉濤,興華閣大學士孫康嶺留京共輔。其他貴胄重臣,以及各集團的首腦頭目全部隨行。他這個安排經(jīng)過深思熟慮,留京的幾個都互有牽制,彼此各有利害,比如興華,文華兩閣向來不和,早就打得不可開交,如今正好彼此監(jiān)視。央集令和宣律院之間也有類似摩擦,至于興成王楚邦進,是先帝最小的弟弟,云曦之叔。這人是個守舊好面,又膽小怕事無法與之共謀。把他推上去,他必會小心加小心。至于其他人,各利益集團的頭頭云曦一個不落,全扯出來陪駕隨行,這段時間的政務也可以隨報而知。宮里留守的其實不需要處理什么大事,真有事發(fā)生,還得隨報圣聽。
    至于后宮之中,除了太后同行之外,云曦這次居然只點了一個,就是貴妃樂正緋心!皇上此番離宮,時間甚長,居然只攜貴妃一人,實在讓人驚詫。但這事朝臣管不了,只得他怎么說怎么辦。
    太后知道,皇上離宮,肯定要讓她同去。阮氏現(xiàn)在江河日下,但俗話說得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太后可謂是阮氏圖騰,是他們尊榮的一個標志。帶著太后,沿途地方上的阮氏余黨也能安分許多。當然,利益考慮之外,還有就是情分在。云曦是太后一手養(yǎng)大,與生母之情其實不如與太后親。太后自己就是江都人,入宮這么多年,只是在昌隆十六年,工程始建之時與先帝同幸南地。如今南巡,也正好是個重返南土的機會。
    不過除太后外,唯有緋心一人相隨,也實是讓人意外。樂正家這次在圣德園的修建上的確出人又出力,于皇家有功。緋心作為樂正家的代表,隨同南下以示天恩也是正常。但照理也該多帶幾個以表示一視同仁,省得惹人非議,皇上一向不是這樣做的嗎?
    南巡隨行的名冊一下,雪清氣得差點沒背過去,怪不得皇上最近一直躲著她,原是壓根也沒打算帶她南去!皇上批注的理由很是冠冕堂皇,貴妃之父建園有功,恩賜同行。俊嬪有孕在身,德妃留宮督掌各宮,妥帖照顧。
    這宮里雖然嬪妃眾多,但除了貴德雙妃,俊嬪,還有一個能勉強提上臺面的和嬪,其余低階的,沒一個有資格同往的。現(xiàn)在讓德妃留下來照應俊嬪的胎,和嬪打從行宮回來就一直病歪歪的,到春寒那兩天又沾了風自然是去不得。
    雪清越想越氣,貴妃先一副正義凜然地整頓宮廷,把華美人,靈嬪一個一個地整下去,向皇上展現(xiàn)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如何能操持,好像這個后宮,沒了她樂正緋心,三司六掌都是廢物點心一樣!雙妃同掌,最后出風頭的是貴妃,背黑鍋的卻是德妃。現(xiàn)在讓她照顧俊嬪的胎,擺明了要是出了什么事黑鍋全是她的!
    貴妃讓她老爹在淮南撒銀子表忠心,借此讓皇上帶她同去,宮里的爛事全扔過來。銀子!不想這個還好,一想雪清就火冒三丈。當初她剛?cè)雽m不懂事,又逢喪子之痛,便著了那貴妃的道,白白讓家里花了二十萬兩銀子不說,還一直把她當成大恩人!現(xiàn)在想想,估計貴妃早就探到什么口風,知道皇上欲加封她為德妃,故意又從中取利。二十萬兩啊!貴妃商賈之家,不愧是買賣人。給皇上蓋園子!不知道這些年,她從皇上那得了多少好處呢,怕是十個園子錢都有了!
    名利雙收,現(xiàn)在又獨得圣寵。皇上對她言聽計從,靈嬪之死,明明就是她害的。她卻反說靈嬪害宮妃!當面一套,背面一套,陰險卑鄙的小人!雪清現(xiàn)在一想到自己剛?cè)雽m時,還向她稱謝,她還假惺惺地說一套什么后宮和順的大道理,越想越覺得惡心!
    難怪爹曾經(jīng)說過,后宮多險惡,人心難測。她真是笨,只以為是太后害她,寧華夫人害她,卻不知真正害她的,卻是一直跟她稱姐道妹的貴妃!
    皇上如今徹底讓她迷了心竅,不辨是非。她一手把持后宮,連太后也奈何不得。雪清縱是心里再恨,也知道不能一時沖動,定在五月中旬起行,如今不過四月初,一切尚有變數(shù)。她必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單純,白白讓人利用了去!
    緋心瞧了隨行宮眷名冊也有點吃驚,雖然皇上事前跟她透了風,說會帶她同去,但她也沒想到除了太后只有她一個人隨行。還有一件事是她沒料到的,三叔居然捐資在淮南建了圣德園。如今園成,算日子,怕是一年前的事了。這消息她居然沒探著,而且父親竟沒透露半點。不過也是,這事對皇上來說不是什么大事,或者沒過什么朝議,常福常安打聽不到也是正常。父親不想讓她心里多慮,便也沒再提。但這一年里,她讓父親去尋千年根雕,各式的佛經(jīng)手錄珍本,前些日子,父親又捎給她不少錢,想來自己實在是不孝至極!
    猶記四年前她上路,父親并自家兄弟一直送了她百多里地,至淮河而止。父親跟她說,想來此去也難成事。家世不濟,難入天家。她安慰父親說,只要能入三圍,就算最終當不了皇妃,也是皇家貴胄的正妻,到時樂正一家,亦能顯赫。她說她定會傾盡所能,絕不辜負父母十六年的栽培!
    后來才知道,這不過是她年少的癡夢。家世不好,別說三圍,便是端陽門也進不得,內(nèi)務司掌太監(jiān)會直接除名!這不是她傾不傾力的問題,這是她的命,草蟲總難登青云,若沒有逢著太后的機緣,她根本沒有任何機會。
    她是艱難,但父親何嘗不艱難?這四年來,家里為了支撐她這個無底洞,已經(jīng)虛耗無數(shù)。家人為了不給她引麻煩,一直謹小慎微,絲毫不敢有半點放縱。二叔三叔為了生意疲于奔命,父親在官上的卑躬屈膝,所為的,就是樂正一家,后代延世的興旺發(fā)達。
    所以此時,緋心就算再驚訝也顧不得太多。她要這個榮耀,比任何一切都想要得到!
    緋心親手把荷花拼盤擺上桌,這荷花拼盤共三十六個,各自成小盤,相拼便是朵荷花造型。可據(jù)需要自行安排,三十六片可以拼全,也能隨意拆減。瓷是皇家貢窯燒的白瓷素花,淡淡水暈色,白得潤如玉,墨暈若云浮。
    云曦坐在檀木雕桌邊上,看著緋心垂首動作,今天她又是親自下廚,所以手上沒任何環(huán)飾。十指如蔥,骨骼纖細,肌如凝脂,托著盤,與瓷光相映,惹人迷離。更因盤中所盛的食物,泛起熱氣一蘊,竟讓云曦有些恍惚。
    緋心拼了有十來樣,中心小圓碟,邊上團簇一圈,居然全是淮南地方上的小吃,什么梅干湯線,茶卷酥,糯米黃,粉蒸珍珠包,細米元子之類的。緋心就地取材,有些為了讓皇上好入口,還是用了替材。比如這糯米黃,本來就是用打碎的咸蛋黃,加糯米粉揉著一蒸,但緋心給換成蟹黃;還有粉蒸珍珠包,本來外頭是包一層薯粉沫子,緋心用的是玫瑰粉。
    云曦瞧著這些小點,輕笑道:“真是沒想到,貴妃一向有大家之風,還對這些小吃有研究!”
    云曦其實就是隨口這么一說,但緋心就多想了幾層,覺得皇上話里夾了別的意思:她深閨在家,從不拋頭露臉,這些街邊小手藝又是打哪學的?
    擱著平時,她也不解釋,省得惹皇上不爽快,但這幾天,她心里頭激動得很,這才巴結(jié)地格外賣力。所以一聽他的話,就忍不住脫口而出:“回皇上,因臣妾家姐最喜這些,臣妾家里便養(yǎng)得幾個專門做小點的廚子。臣妾就是跟他們學的。”緋心一邊替他布菜,一邊輕聲應著。
    他掃了她一眼,制香,做小菜,反正不是家母喜歡就是家姐喜歡。進了宮,修枝插花,折騰盆栽,請什么白玉觀音,金葉佛圖,那就全是太后喜歡。平日里還顧著姐姐妹妹,玉靈芝,攛絲綴……她是忙,她天天忙得團團轉(zhuǎn),他成了墻角蹲著喝涼風的了!
    緋心半晌聽不見他開口,把小碟往他面前送了送,也不見他起筷,心里就有點慌了,再偷眼瞧他面色有些微戾,一時也搞不清哪里又說錯話、做錯事惹他不爽了。她本能地就又有點想臨陣脫逃,說實在的,他們之間這種情況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此時緋心是怎么也不能再脫陣,得知她能隨圣南巡,這消息真的比三叔到京還要震撼。她現(xiàn)在都顧不得想別宮的會作何感想,只是想著千萬不能再得罪他,讓這件事再泡了湯!
    她這般想著,但也實是說不出什么合適的勸他吃東西的話,只得壯了賊膽,又把小碟子往他跟前湊了湊。他瞧著她的指尖,再看她一臉可憐兮兮,不明就里的樣子,一時竟也不知該怎么說,執(zhí)了箸隨便夾了一點往嘴里放。其實她的手藝也談不上多精,不過是東西新鮮,放到嘴里倒也別有風味。
    “坐吧,陪朕也用些。”他輕聲說,“這回你也用不著多帶人,挑幾個你用得上的便是。”
    “是,臣妾謝皇上體恤。”緋心抿了唇,點頭應著,小心翼翼地說,“皇上,這些還過得去嗎?”
    “不錯。”他隨口說著,她這邊又默著沒話了。他讓她帶的也有點發(fā)僵,不覺也有些味如嚼蠟,過了一會,有些沒話找話說:“這幾天宮里都說什么了嗎?”
    一說這種“工作”上的問題,緋心馬上精神一振,氣也順了腰也直了,人也自在了。她放下箸,忙著給他添湯。身后繡靈一看她不忙回話,先是動作,心里就明白,不待緋心開口,已經(jīng)悄悄打發(fā)人遠遠退了下去。
    緋心把湯放到他面前,然后輕聲說著:“皇上,這幾天臣妾一直督著各府辦事,也都順條順理。不過前兒有妃嬪來向臣妾訴苦,說有奴才克扣她們的用度。”
    “哦?”云曦瞧著她的表情,微揚了眉毛,“各宮例用,都是按本可查。到底哪個膽大的,敢發(fā)這樣的財?”
    “此事臣妾本來不想煩著皇上,但臣妾思量再三:內(nèi)府各司衙門,雖然說掌管宮內(nèi)之事,不涉民間,但是內(nèi)宮好比一個大家子,各姐妹在一處,若是司府總有這等欺上瞞下之徒,不但是壞了規(guī)矩,也使得姐妹難順。如今南巡在即,臣妾怕到時皇上離宮,諸事難料,內(nèi)宮不安,也擾了皇上巡授。所以這兩日想會同宗堂,居安,將此事一并解決。”緋心靜靜地開口,“若是查明屬實,必要嚴辦,再選賢能為任才好。”
    云曦面上抖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是哪個向你訴苦?讓貴妃如此重視?”
    緋心應著:“毓景宮的鄭奉媛,辛奉媛,林奉侍等人,皇上若是不信可以親自……”
    “朕不想親自召見,貴妃代朕問了便是。”云曦一邊吃東西一邊說,“用人不疑,朕信你。”
    緋心怔愣住了,他第一次這樣說:朕信你!這次,她是準備借著鄭奉媛的事,把手伸到內(nèi)府衙門各地去的。她要自己培養(yǎng)的心腹去擔當重任,進一步掌控后宮。這是鄭奉媛的用途,也是將她的母親帶進宮來該付出的代價。這里面不僅有她的忠心,也有她的貪圖。但他還是說,朕信你!
    “皇上……”她剛開口,他忽然丟了箸側(cè)身向她,伸手一抬,指正拂在她太陽穴貼鬢一點。她微怔,忍不住一抬眼,更觸到他那雙閃亮的眸子。
    “還以為你又碰出一塊青,原是煙灰。”他四指扶著她的頭側(cè),拇指在上面輕搓了幾下,讓她的臉霎時又紅了幾分。
    她怔怔地看著,見他微笑著說:“怎么弄到那里去了?”略是含嗔,卻溫脈淡淡,讓她不由得也牽了唇角:“臣妾也不知。”
    他看著她,目光凝注之處,別有深意。她亦不敢動,任面頰漸變滾燙,猶自呆呆。他的手微微滑落,勾到她的頸后:“朕在這里,你不自在?”這話曾經(jīng)也說過,只是此時,卻帶了些黯然,讓緋心的心里,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酸楚。
    “臣妾不敢。”她這話也不止一次說過,只是此時,也有了澀澀之味。
    兩人這般靜凝,似是成雕,卻目光交匯又成風云流轉(zhuǎn),似是如此和諧,又像謬隔千里。良久他嘆:“其實你想要的,不值得什么,是朕以前沒瞧懂你。”
    他話里意思她明白,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兩人相處一直尷尬,原是因為看不懂彼此所求。他那句,是朕以前沒瞧懂你,實是通了她的心,讓她眼眶微潮,亦有些微微顫抖。
    “這次南巡,朕就了了你的心事。”他接下來的話,讓緋心的眼一下瞪大了,眼淚倏然而落,身體顫抖更劇,覺得心里翻江倒海,熱浪燒騰。她欲起身,嘴唇微顫,他卻笑意又起:“別忙著謝,你知道的。”
    她點頭,生生抑住那沖口而出的叩謝之詞。她知道,她當然知道。他是一個施恩望報的人,他要的是等同甚至更大的回報!但沒有關(guān)系,完全沒關(guān)系,她不在乎他還要她做什么,只要她心愿得成,其他的她都不在乎!
    云曦忽然伸手抱住她。她的忍耐已經(jīng)到了極限,她不想也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流眼淚,不管是因為高興還是傷悲,她都要維持她的端莊高貴!既然要了她的心事,就該連這個也一并成全!
    他知道她在哭,是高興的,滿足的,同樣也是疲憊的。她想要的,其實不值得什么。的確是,聲名,樂正家的聲名,對他來說,舉手之勞,對她而言,便要窮極一生,時時刻刻都不能放松的重負。她被聲名所累,卻無法掙脫。因她也是樂正家的一分子,是樂正家邁向世族的希望。得到聲名,她不見得會幸福,但失去聲名,她一定會痛苦。
    她沒再問他,想要她做什么。他知道,不管說什么她都會做,而且她一定會做得很好。但他想要的,若是她根本沒有,他又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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