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
    黃昏的操場，是個很神奇的地方，尤其是夏天黃昏的操場。
    這里所發(fā)生的一百件事情，至少九十九件跟荷爾蒙有關(guān)。
    “吳老師好?！?br/>     “夜跑啊吳老師？”
    “吳老師……”
    吳愛可從操場經(jīng)過，同學(xué)們紛紛給她打招呼。她保持著矜持而優(yōu)雅的微笑，讓自己的背盡量停止，脖子盡量拉長，呼吸盡量平緩。
    她跑得不快，但是很累，因為一路所過，幾乎每個碰見的人都在給她打招呼，她要一直點(diǎn)頭、微笑，并且保持優(yōu)雅。
    以她的閱歷和眼力，自然看得出這些竭力裝作鎮(zhèn)定、羞澀、尊敬或者崇拜的學(xué)生們，眼神深處隱藏的那縷壓抑的渴望和貪婪，她甚至能嗅到他們騷動的心跳。
    她為此感到驕傲。
    她已不再年輕，但還是和以前豆蔻年華的時候一樣，漂亮，高貴，她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氛圍，也沉醉于受眾人追捧的快樂和滿足。
    但她并不會亂來，相反，她很干凈，從懂事到現(xiàn)在，她一共也才有過三個男朋友而已，而且第三任男朋友，也就是現(xiàn)在這一任，直到現(xiàn)在還在她的考察期，她都沒讓他碰過自己的身體。
    在這個物欲橫流的年代，十多年的時間，一個漂亮的女孩只交過三個男朋友，這是件很難得的事情。
    這并不是諷刺，而是事實。
    相比起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女孩來說，吳愛可真的很干凈了。
    她家境殷實，本身姿色出眾，從小到大除了在一個男人身上，幾乎沒吃過什么虧。
    沒吃過什么虧的意思，就是過得很順利。
    而過得很順利的意思，往往就是過得很平淡。
    吳愛可并不喜歡這樣的平淡，她更希望自己的人生轟轟烈烈。
    但她膽子小，她對走出舒適區(qū)向來有種難言的恐懼和排斥。
    以前她總是不甘心，她還想拼一拼，過一份不一樣的人生，但她的兩個前任男友，分別給她上了一課，告訴了她兩個道理，于是她安分了。
    從此，她便按部就班地把生活過成了所有人都羨慕的樣子，而享受萬眾矚目的氣氛，沉醉于男人們癡迷的眼神，則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喜好，或者說是惡趣味了。
    跑過了操場，吳愛可依然保持著優(yōu)雅的慢跑，雖然這時候她很累了。
    凡人絕大部分的自制力其實并非來源于意志，而是來源于外界對自己的看法，這是一個很奇怪的事實。
    經(jīng)過大食堂的時候，吳愛可莫名心情有些煩躁。
    “他的案子，應(yīng)該快結(jié)案了吧？兇手到底是不是張超？”她有些走神，以至于沒發(fā)現(xiàn)一個男孩鼓起勇氣準(zhǔn)備向她打招呼。
    江陽是她的初戀，這個男人教會她最大的道理，那就是：做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若是付不起代價，那就趁早別做，或者盡快放棄。
    當(dāng)年江陽接了那件要命的案子，還是吳愛可慫恿的。
    江陽本不愿冒險，可那時的吳愛可不知天高地厚，也滿腔熱血，非要讓江陽伸張正義，江陽為了不讓女友失望，只好接下。
    結(jié)果這件案子的兇險程度遠(yuǎn)遠(yuǎn)出乎了兩人的意料，吳愛可的父親身為公檢法的高官，也尚且退縮，不敢插手，這讓吳愛可心生退意。
    可沒想到，江陽卻越挫越勇，堅持了下去。
    后來江陽為了不牽連吳愛可提出分手，吳愛可順?biāo)浦劬痛饝?yīng)了，因為她怕，連她心目中一向無所不能的父親都怕了，她怎么能不怕？
    有的人眼里愛情高于一切，有的人眼中道義高于一切……
    每個人眼里都有一個很重要的信念，但絕大多數(shù)人的信念很簡單，那就是——平平安安活下去。
    在吳愛可眼中，平安活下去，高于一切。
    所以她和江陽的分手是注定的，兩人最基本的人生觀就不同。即使沒有那件案子，也遲早會因為別的事情而分手。
    這間大食堂承載了吳愛可和江陽的一些記憶，雖然這么多年了，她從來沒去找過江陽，但其實江陽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一直都很高的。所以得知江陽死訊后，她一直都很傷感。
    如果說江陽教給她如何更平淡但滿足地生活，那么她一直以來恪守本份不敢走出舒適區(qū)的性格，就是第二任男友讓她保持至今的。
    和第二任男友的結(jié)合，是她這輩子做過的最叛逆，最刺激的事情，可惜……
    吳愛可搖搖頭。
    這是一段慘痛的經(jīng)歷，她不想去回憶。
    “吳老師好?！?br/>     一個略微熟悉的聲音打斷了吳愛可的思緒，她回過神，禮貌對打招呼的男孩笑了笑，身姿輕盈從他身邊跑了過去。
    但就在這時，吳愛可突然意識到不對。
    她猛地停下來，臉色突然就變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回頭，看著剛剛打招呼的那個男孩。
    看著這副熟悉的笑臉，吳愛可呆住了，腦子里一片空白。
    何邪！
    她怎能不認(rèn)識這個男人？
    她的第二任男友！
    僅僅和她相處了三個月的時間，卻讓她三年都沒有走出失戀的陰影。
    曾幾何時，她甚至恨不得這個男人去死。
    但她的膽子太小了，即使是面對面去罵他的勇氣，她都沒有。
    再后來，她也就不恨了，甚至不愿意去想何邪，不想再回憶起這個人了。
    這個男人教給她最大的道理，就是——永遠(yuǎn)不要去冒險！
    “是你……”吳愛可臉色很復(fù)雜，一別經(jīng)年，她沒想到還會跟何邪見面，而且是在自己的宿舍樓下。
    他是特意來找自己的么？
    他想做什么？
    如果他是來找自己重敘舊情的怎么辦？
    吳愛可，千萬別答應(yīng)他！
    吳愛可心中百轉(zhuǎn)千回，看著何邪，一時竟深深凝視，無語沉默。
    何邪卻心態(tài)平和很多。
    在何邪心中，吳愛可只是曾經(jīng)和自己有過深入關(guān)系的一個前女友而已。
    他是主動跟吳愛可分的手，所以對吳愛可的感情并不強(qiáng)烈，甚至可以說是很平淡。
    這一次若非顏良這個主角正在辦的案子和吳愛可有些關(guān)系，他甚至都不會刻意想到吳愛可這個人。
    “是我，”何邪笑道，“你還好嗎？”
    咖啡廳。
    這是一間遠(yuǎn)離校園的咖啡廳，吳愛可并不想被學(xué)生們看到自己和一個陌生男人在一起的場景，所以第一時間開車載何邪來到了這家距離學(xué)校二十公里開外的偏僻咖啡館。
    燈光昏暗，音樂緩和，吳愛可的心情總算平靜了許多。
    “我沒想到你會來找我?！彼贿厰嚢柚Х?，一邊帶著一種渾不在意的笑容，“你當(dāng)初走得那么堅決，無論我怎么求你你都要跟我分手……”
    頓了頓，吳愛可笑著搖搖頭，像是開玩笑一樣道：“想想當(dāng)時我也挺傻的，跟鬼迷心竅了似的，好在我醒悟得不算太晚?！?br/>     何邪微笑看著她，對吳愛可話里話外透露出的一些“把握上風(fēng)”、“占據(jù)主動”的那些言語小機(jī)心，仿佛恍若未覺。
    “你其實跟以前比起來一點(diǎn)也沒變。”何邪笑著道，“說起來，咱們?nèi)甓鄾]見了吧？”
    “記得這么清楚？我都忘了?！眳菒劭擅蛄丝诳Х?，“畢竟不是什么緊要的事情?！?br/>     何邪嘆了口氣：“吳愛可，你知道當(dāng)年我為什么一定要跟你分手嗎？”
    吳愛可握杯子的手緊了緊，心臟急促跳了兩下，但表面上卻故作不在意地道：“不重要了，都已經(jīng)過去了，何邪，你也應(yīng)該跟我一樣，徹底地釋懷，不要去想了?！?br/>     何邪笑了：“雖然不想拆穿你，但你口是心非的樣子，讓我有了一些親切感?！?br/>     吳愛可狠狠瞪了何邪一眼，轉(zhuǎn)移話題：“說吧，到底找我什么事？你該不會大老遠(yuǎn)來找我，只是想敘敘舊吧？我的印象中你沒這么無聊?！?br/>     “還真就是這么無聊。”何邪嘆了口氣道，“今天只敘舊，什么事也沒有?！?br/>     “呵呵?！眳菒劭捎美湫Ρ磉_(dá)懷疑，“何邪，我現(xiàn)在可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她做出提醒。
    “我知道，不然我還真不敢來找你?！焙涡暗?。
    “什么意思？”吳愛可一愣，繼而眼睛一瞪，面色不善起來，“你這話想表達(dá)的意思是怕我纏你嗎？何邪，當(dāng)初我主動追你是我瞎了眼，我這幾年特別后悔！別以為我離開你就活不了！”
    “你誤會了?！焙涡皵[擺手，“就是覺得當(dāng)年沒有好好告?zhèn)€別，分開的時候連個保重都沒說，這次找你，算是徹底給咱們倆之間畫一個句號?！?br/>     吳愛可“噌”地站起來，氣呼呼道：“何邪，我告訴你，我們之間的句號早就畫完了！”
    她也說不上自己為什么生氣，何邪居然不是來求復(fù)合的！
    她拿起包轉(zhuǎn)身就走。
    但就在這時，何邪幽幽說了兩個字：“江陽?！?br/>     本來要走的吳愛可頓時像是中了魔咒一樣僵在原地。
    她緩緩轉(zhuǎn)過身來，面無表情問何邪：“何邪，你到底什么意思？”
    “當(dāng)年我們分手，就跟江陽有關(guān)?！焙涡暗?，“今天我來找你，其實也跟江陽有關(guān)。”
    吳愛可面色復(fù)雜變幻，但最終還是重新默默坐了回來。
    “知道嗎何邪？”吳愛可突然道，“我不管你有什么樣的理由，但你當(dāng)年什么都不說就要跟我分手，你就是個王八蛋！”
    說到最后，吳愛可的眼睛紅了，聲音也大了。她還是不能釋懷。
    “我比你大八歲，當(dāng)年我們在一起，本來就背負(fù)了更大的壓力?！彼芍涡埃坝绕涫钱?dāng)年我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我為了跟你，先邁出的第一步，你知道我用了多大勇氣嗎？”
    “可你倒好，睡了我三個月，明明我們相處得好好的，你什么都不說就要跟我分手！”吳愛可的眼淚終于下來了。
    當(dāng)年何邪深深吸引了她，給了她走出舒適區(qū)的致命吸引力，讓她不顧一切倒追這個小她八歲的男孩，算得上是師生戀了。
    可是戀情正火熱，何邪突然提出分手，那時候吳愛可甚至在幻想著怎么跟父親說她跟何邪的事情。
    這無異于是晴天霹靂，吳愛可感覺自己被渣了，偏偏她還不敢宣揚(yáng)，因為她跟何邪的戀愛關(guān)系一直都是私底下秘密進(jìn)行的。
    最終兩人就這樣無疾而終。
    “我當(dāng)時家里出了一件事情?！焙涡暗馈?br/>     若非為了化解這段因果，這件事很可能何邪永遠(yuǎn)都不會在吳愛可面前提起。
    “那時候我父親得了重病，需要一大筆錢來做手術(shù)?！焙涡敖忉尩?。
    吳愛可冷笑：“編，接著編！你跟我在一起的那三個月，咱們倆約會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我花錢，我不相信你看不出來我根本不是那種物質(zhì)的女孩！”
    “你是不物質(zhì)吳愛可，”何邪道，“但你很現(xiàn)實。當(dāng)時我父親需要上百萬的手術(shù)費(fèi)，把我家房子賣了我還欠了七八十萬的外債，如果我只是欠個幾萬塊，我相信你會跟我同甘苦共患難的，但我秦家蕩產(chǎn)還要欠那么多錢，更要命的是我還得辭掉體制里的工作。吳愛可，如果你知道這些，你還會選擇跟我在一起嗎？”
    吳愛可愣住了，有些驚疑不定：“你……說的是真的？”
    何邪笑了笑：“我太了解你了吳愛可，愛情這種事情對你來說是錦上添花的東西，并不是你的全部。當(dāng)需要你為之付出的東西超出你的預(yù)期，你一定會衡量，并且退縮，就像當(dāng)年你對江陽做的那樣?！?br/>     “我從來沒跟你提過江陽……”吳愛可怔怔看著何邪。
    “很少有事情能瞞過我?！焙涡暗?，“吳愛可，當(dāng)年你也是早想跟江陽分手了，但最終你還是逼著江陽先開了口。我知道當(dāng)年以你的性格，我當(dāng)時的處境必然會讓你退縮，所以干脆我先提，免得大家都為難，而且臉上不好看。”
    “不過我也不怪你，兩廂情愿的事情。”最后何邪笑了笑。
    事實上他的確從來沒怪過吳愛可，當(dāng)年吳愛可倒追他，人長得漂亮，性格也不錯，身份也高，做女朋友絕對有面子，他沒理由拒絕，就答應(yīng)了下來。
    他提分手的理由是真的，他不知道吳愛可愛不愛他，但他是真的沒多愛吳愛可，所以才能那么冷靜地分析到吳愛可的反應(yīng)。
    他也是真的不怪吳愛可，畢竟當(dāng)時吳愛可算是學(xué)校公認(rèn)的女神，還是導(dǎo)師，師生戀已經(jīng)很驚世駭俗了，一旦公布出來，吳愛可肯定會被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
    如果何邪一直出色也就算了，但他一旦落魄，吳愛可就騎虎難下了，會被很多人嘲諷，也會面對更多壓力。
    兩個人相處的時間本來就短，談不上多深的感情基礎(chǔ)，頂多算是荷爾蒙的沖動，所以何邪很冷靜認(rèn)清了現(xiàn)實，先下手為強(qiáng)了。
    事情就是這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