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封郵件還是沒有出現。
北角最近經常夢到簡翎,很奇怪,以前色彩斑斕的夢境漸變成了黑色倒影,遍地哀鴻。這天晚上他又夢到和簡翎在失心崖旁邊,兩個人沉默不語,場景很像他們的最后一次告別。醒來的時候,胸口和臀部的傷口像穿過森林吹來的寒風,鉆心地痛。
他們分別的那一年,十八歲。
北角的房間基本上像一個畫室了,除了一堆酒,就是一堆畫。盛凌回家的頻率比以前明顯高,老板也不管不問,樂得女兒這么愛回家,見到女兒找北角切磋畫藝,還時不時送新沏的茶上樓。
盛凌經常會說出一些二次元的詞語來,北角也不嫌煩,他作畫的時候,盛凌在旁邊嘰嘰喳喳,不回復她也無所謂,有時候他喝完一罐啤酒隨手一扔的聲音,反而會嚇到她。盛凌畫畫的時候,北角就靠在西窗,她畫幾個小時,他就發呆幾個小時。
“你看什么呢?”這天盛凌畫完了,北角還在發呆。
他沒說話,靠著西窗盤起腿喝酒。
“我上次帶我同學來過我家一次,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女生,張無然,我經常跟她說起你,可那天你不在。”
“哦,真遺憾。”其實北角沒想起是哪一天,他就是不太想說話。
盛凌也來到窗邊,見北角一直盯著對面的樓下看,就說:“對面樓下住的是李琴操,她可是我們西街的大紅人,如果現在是大上海,她就是大上海的臺柱子。”她說完自己哈哈大笑起來,可北角沒覺得哪里好笑,大上海在她眼里,可能就是個酒池肉林之地吧。
“你跟她熟嗎?”北角問。
“我們算是鄰居,但不了解她,沒說過幾句話。她人很好的,每次看到我都會笑。”盛凌正是話多的年紀,她也靠著窗戶望著北角,疑惑地問,“怎么,北角大叔對李琴操有興趣?可是我覺得她不漂亮啊,就是歌唱得比一般人好一點,這也沒什么啊,西街會唱歌的人多了去了。”
“你見過她不化妝的樣子嗎?”北角不接她的話,又問。
“算是見過吧,很多年前了,那時候我還小。”盛凌回答。
“長什么樣子?”北角接著問。
“說真的,不太記得,我后來見到的她,都是在晚上,化著一張鬼臉去唱歌,唉,真的很難看,好難懂哦。她雖然不算頂漂亮,但還挺清秀的,以前也不每天化這么厚的妝,現在真的像鬼一樣。你們男人喜歡她這樣的嗎?”
盛凌的話零碎,沒什么有效信息。北角搖搖頭,繼續喝酒,也不打算接著問了。
“不過這個李琴操很奇怪,她周末是不出臺的。”盛凌忽然說。
出臺?這兩個字很刺耳,尤其是從盛凌的口里說出來,十八歲的年紀,不應該懂這些詞。
“就是不工作,不去唱歌啦。”盛凌解釋。
哦?盛凌似乎解決了北角對李琴操好奇的問題中的中一個,難怪他守了周末兩個晚上,都沒見到李琴操出現。
“西街好多老板都知道啦,周六日她是不去表演的。”盛凌很輕蔑地說,她和李琴操沒有什么交集,但賣唱歌手在她看來是很低賤的職業。
“什么時候開始她周末不去唱了?”北角讀出了盛凌的不屑,也不想糾正她,她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至少有四五年的時間了吧。”盛凌一點都沒注意到北角情緒上的細微變化。
“那她會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可能在家睡覺啊。她會彈吉他,我曾經想跟她學,她說沒時間教我。”原來盛凌有點賭氣是有原因的,但以李琴操的性格,不肯教她,再正常不過。
吉他?李琴操會彈吉他?北角的眉毛跳了一下,那個午夜背著吉他出門的少女背影,到底是誰呢,會不會就是李琴操呢?
“李琴操住的這棟樓里,有沒有一個少女也會彈吉他的,短頭發。”他問。
“會彈吉他,短發……”盛凌想了一下搖搖頭,“應該沒有,她們那棟樓里,我大部分都認識,我就知道李琴操會彈,但她是長頭發,也不是個少女了。”說完,盛凌大笑,她的頭發齊肩,笑起來肩膀一顫一顫的,頭發也跟著甩動,很好地示范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少女。
跟盛凌相比,李琴操是那么的老氣橫秋,不是一個年代的人。
可是,十八歲有十八歲的煩惱。
“其實我很羨慕李琴操,最起碼她活得很自我,不像我……”盛凌忽然來了這么憂傷的一句。
北角不得不中斷打探李琴操更多信息的思考:“你也可以活得很自我。”他安慰她,在他看來,盛凌現在擁有的一切,是他和簡翎在十七八歲時最渴望擁有的,有父母陪伴,家庭完整,衣食無憂,以及活得體面。
“北角大叔,你可以陪我去江邊走走嗎?”盛凌問,北角點點頭應允。他和盛凌一起下樓的時候,老板和老板娘都坐在旅店的前臺,老板抽著煙玩游戲,老板娘則在追肥皂劇,看到他們倆一起出現也沒有詫異,連問都沒問一句。
出了門盛凌哼了一句,走到江邊,她蹲在地上,把臉埋在手心里,哭了。北角有點慌張,盛凌比他小太多,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哭了很久,她站起來走到江邊說:“北角大叔,我很討厭自生自滅的感覺。我爸媽感情不好,他們雖然住在一起,但各過各的,經常吵架。你知道嗎?我初三開始讀寄宿,就是不想看到他們冷漠地住在一起,也害怕他們會離婚,如果有一天他們離婚了,我不知道要怎么辦。”
眼淚從少女的雙眼流下來,和江上波光粼粼的水波一樣,晶瑩透亮。
“他們從來不管我考什么學校,學什么專業,我自己決定就可以,其實我好害怕,不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盛凌擦干了眼淚,頭發被吹散了,江邊飛過許多尋食的鸕鶿。
北角本來想說,其實你非常幸福,話到嘴邊又覺得這話不足以安慰她。不等他說話,盛凌側著身子看著他,說:“還好有你啊,我的北角大叔,你的出現讓我覺得生活有樂趣,我現在每天都想回家,因為可以看你畫畫,聽你講故事。你在北京的生活就是我最向往的。你知道嗎?我……有時候看著你喝酒的樣子,其實我很心疼,北角大叔,你把酒戒了吧。”
北角突然有點苦澀,盛凌有一點和他很像,向往去更遠的地方生活,但他們又迥然不同,他當年選擇去北方讀書,有不得已的苦衷,而盛凌,只是為了逃避現在的生活。
“回去吧,風大,別著涼。”他打斷盛凌的話,他有一種不好的感覺,但說不出來具體是什么,盛凌今天的狀態不太對勁。“你父母并非感情不好,只是生活總歸是平淡的,他們已經變成了親人,吵吵鬧鬧,你不用多擔心。”
北角陪她在漓江邊走了一大圈就回去吃飯,飯通常是跟老板一家吃的,老板平日里話很多,但今晚這頓飯所有人都吃得極為安靜,一向愛開玩笑的老板,也只顧埋頭吃飯。
吃了飯,北角專程去聽李琴操唱歌,今晚她唱了很多首,有個客人點了《昨夜星辰》,很老很老的一首歌:“常憶著那份情那份愛/今夜星辰今夜星辰/依然閃爍……”
今夜沒有星辰,李琴操一動不動地唱完那首歌,全程閉著眼唱完。
北角決定今晚要在窗臺上,等到她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