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命運嗎?”
這是簡翎在失心崖邊最愛問北角的一句話,從小被命運捉弄太多,簡翎在心里已經不相信命運了,所以她活得很自在,沒有束縛。她經常在木槿花開的時節,沿著失心崖來來回回地走來走去,無人的失心崖山谷,回蕩著她的笑聲。
那時候的失心崖,還沒有讓人失心。
前幾晚聽了酒吧老板描述的李琴操,北角這幾日經常想起這句話,你相信命運嗎?命運本身是存在的,但并非不可逆。他和簡翎,十八歲那年還彼此依靠,以為余生都會在一起,可現在,已經有十九年,查無此人,下落不明。
第五封郵件還沒有出現。北角在西街的生活越來越簡單了,白天他靠在閣樓的西窗抽抽煙,抽完就關上。西窗白天很安靜,適合畫畫。他畫的大部分是山和水,因為畫的是同一處地方,畫久了,也有了一些神韻,他沉醉在從素描到給它們上好色彩的整個過程。
旅店老板的女兒盛凌一到周末放學就來找他畫畫,兩個人切磋最近畫畫的心得,少女原本立志要考中央美院,但最后也沒能如愿,不過考在本地的師范院校,倒是父母很樂意。十八歲的盛凌,叫他北角大叔,從前她很討厭放學回家,更愿意讀寄宿,但最近她很喜歡回家,有時候等不到周末,周二或者周四也會找個借口偷溜回來。
盛凌對門口那根孔雀羽毛很愛護,越發覺得是它點綴了她現在的生活,她將新認識的大叔特意問過孔雀羽毛的事,告訴了她的好閨密張無然,盛凌帶著嬌羞紅著臉,給閨密描繪大叔的模樣,兩個女生笑到捧腹。
有一次盛凌邀請張無然到家做客,不巧的是,那天北角恰好出了門,兩個女生就坐在門口的秋千上說著心事,也許還能見上大叔一面。下午,盛凌上樓去換衣服,準備回學校,張無然就獨自坐在秋千上等盛凌下來。此時,一個大叔拎著一袋畫紙從門口經過,穿著淺綠色的薄長小風衣,他走路走得那么專注,完全沒有發現有個小女孩就坐在門口的秋千上。
但是張無然卻將他看得很真實,在她眼里,這個大叔就是一個走路帶風的行者,行色匆匆,和她擦肩而過。
等盛凌下樓的時候,張無然笑著在她耳朵邊說起了悄悄話,盛凌嘴里喊著“討厭”,兩個女生又是一頓大笑,一起回了學校。
北角逐漸發現一個現實:他從北京的生活圈退出來之后,他的微信慢慢地也沉寂了,沒有人找他,遺忘的速度比什么都快。他偶爾翻看朋友圈,曾經的朋友依然過著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生活,他不羨慕,但他還會想起安,想知道安過得怎么樣,和誰在一起,要和誰結婚了嗎?
他的銀行賬戶里有上千萬元的存款,盡管他不屑承認自己富有,但他清楚地知道,因為有這些錢,他才可以不用為生計發愁,才有了淡泊名利的資格。多么殘忍的現實。
來到西街之后,北角失眠越來越重,睡眠變得很輕,可能因為沒有工作纏身,也可能因為西街的熱鬧多少有點影響,總之很容易醒來,要喝點酒才能繼續睡。有一段時間,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北京還是在青木鎮,抑或是在法國,最后想起自己是在西街,那種思緒輾轉的感覺,讓他再度沉沉睡去。
平靜的生活,被李琴操打亂了。
這一晚下了小雨,北角慣性醒來,發現兩個朝向的窗戶都沒關。起來悶了一口酒,就去關朝西的窗戶,這是他住進這個小閣樓以來,第一次午夜去關西窗。
北角彎下腰把手伸出去拉窗戶的玻璃木門,很自然地往下面看了一眼,挨著他最近的樓房,原本跟旅館差不多高,因為他住的是閣樓,所以地理上高了大半層的層高,能俯視到下面。
俯身的時候,對面樓的燈正好亮了,窗簾沒拉,房間里一目了然。只見李琴操進了門,要去卸妝,看了看鐘表,凌晨一點半,正好是賣唱歌手們收工的時候。李琴操的客廳并不大,擺放著一臺電視和一張化妝臺。
北角想起她唱“垂死堅持”時眼睛里散發出來的光芒,而此刻,她應該是非常疲憊的,她在化妝臺前坐了許久,并沒有動手卸妝,臉上依然是濃濃的妝。
他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去關窗的,索性點了一根煙,倚靠著西窗的窗臺,想看看卸了妝的李琴操長什么樣子。
但點燃的煙引起了李琴操的注意,她發現了閣樓上的北角,走到窗戶前,冷冷地朝上看了一眼,北角倒也不慌張,因為她的這種冷,他一早就知道。李琴操也點上了一根煙,北角知道她抽的是一種臺灣女式香煙,煙嘴里有兩種薄荷,特別涼,原來西街還能買到這種煙。
李琴操在窗臺迅速地抽了幾口,見北角沒有收斂的意思,“嘩啦”一下,把窗簾拉上了。
她應該有點生氣,北角想,以前這個閣樓是空著的,從來沒有人可以俯視她,但現在他住了進來,對她的房間形成了居高臨下,而且還是在午夜帶著偷窺的俯視。北角暗暗覺得好笑,他發誓,要不是偶然撞見,他絕不會在半夜去窺視一個女人。
被人誤解了,哪天得找個機會去解釋下。北角又點了另一根煙坐在窗臺上,因為下了雨,西街開始冷了起來,兩條裸露在外面的腿,冷得起雞皮疙瘩。頭有點痛,他掐熄了煙,準備去睡,這時,李琴操房間的燈也熄了。
還沒來得及關窗,就聽到李琴操的房間傳來了關門聲,不到兩分鐘,北角看到巷子里出現了一個短發女孩,背著一把吉他,走向了巷子深處。在他可視范圍內的巷子很短,但事實上,巷子一直往里延伸還有很長很深,很快短發少女的背影就消失了,她去的方向跟西街鬧區正好是相反的。
這是誰?難道是李琴操?她是短頭發的?這么晚了,她還要去哪兒?
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來不及細想,北角鬼使神差地抓起一件外套就往樓下奔,他的速度極快,旅館的門還沒關,他朝著巷子深處的方向跟了過去。
但是,他把短發少女跟丟了。
可笑的是,他根本不確定那人是不是李琴操,巷子深處很黑,因為下了雨,賣唱歌手們早早收工了,這個時間點巷子里幾乎沒有人,越往深處走,腳步越發膽怯,更分不清地形。短發少女很熟練地消失在了某條延伸的巷子里,一定是老手。
北角回到旅店門口,漆黑一片,只有那塊寫了字的小黑板被綠色熒光包圍著,發出一點暗淡的光亮,他看了看那句話——你之所以停留,這里一定有什么吸引著你。
還有那根吸引他住進來的孔雀羽毛,在冷風里依然清靈地飄曳著。
他完全沒了睡意,點了一根煙,蹲在門口,這里離巷子口很近。
這時候,他聽到旅店一樓的客房里發出了男女交歡的聲音,女的叫得很歡,有起有伏,他從男人高潮時的叫喊聲中分辨出來,正是這家旅店的老板。
北角突然發出了令自己尷尬的笑聲,這個世界多可笑啊,就在剛剛這個狹小的時空里,就有這么多的戲劇發生,有的人為了生計在賣命賣唱,有的人半夜背著吉他消失在夜色里,有的人在失眠,有的人正在做愛,有的人享受肉體的歡愉,有的人則飽受精神折磨。
故事易寫,歲月難熬。
這種尷尬迫使他想要馬上回到自己的閣樓,可還沒來得及抬腳,一個風騷的女人從老板房間里走了出來,她看到正在抽煙的北角時愣了一下,旋即臉上掛出了另一個職業的嫵媚表情,直勾勾地看著他。北角厭惡地把頭扭過去,女人從他身邊走過,衣服上噴滿了廉價香水的味道,特別刺鼻。女人剛走,老板也跟了出來,看到北角時也錯愕了一下,但很快裝作什么事都沒有,也點了一根煙,站在巷子口的另一個暗處。
北角指了指三樓,老板的老婆住在三樓。
“回娘家去了,今天都不在。”老板聲音很小,又扭過頭來看北角,“你這么晚了在這兒干什么?也要找妞嗎,要不要給你介紹個貨色不錯的?”
北角把未吸完的煙丟進水坑里,擺擺手就上了樓,老板在身后發出了低沉的狂笑。
回到房間,他開了一瓶新的紅酒,也等不及醒酒,直接喝了一大杯就躺下了。
接下來,北角連續兩天都沒出門,只在老板喊飯的時候下樓,白天他集中精力畫畫,晚上靠在窗前等李琴操的出現,可是連續等了兩個晚上,李琴操似乎都沒有回來。他翻了翻日歷,這兩天是周六周日,周末生意這么好?
為什么會對李琴操有這么大的興趣?北角認真想了一下:因為自己看到了李琴操和星辰相接的眼神,還有一點,他可能無意中窺探到了李琴操的一個秘密,因為發生在午夜,難免讓人產生強烈的好奇心。一個女子半夜背著吉他要去哪兒呢?如果這個女子就是李琴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