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這個時代的絕對權(quán)力中心。
    朝陽從東邊冉冉升起，一縷金燦燦的陽光照在這片宮殿群中，太液池清澈的湖面被平鋪了一層粼粼的金光。
    一個身穿緋紅官服的官員從西苑大門走了進來，沿著那條平輔整齊的宮道迎著朝陽而行，朝著那座金碧輝煌的無逸殿而去。
    由這一刻開始，他將以大明文淵閣大學士的身份走進大明的權(quán)力中心，成為直接參與國家所有政事的閣臣之一。
    林晧然在無逸殿門口遇到恭候多時的張四維，張四維告知幾位閣老在內(nèi)閣議事廳，便領(lǐng)著林晧然來到了內(nèi)閣議事廳中。
    首輔徐階、次輔嚴訥和閣臣李春芳、郭樸都坐在這里喝著茶水，按著一慣的做法，在這里迎接這位內(nèi)閣新人。
    “見過元輔大人！”
    “見過次輔大人！”
    “見過李閣老！
    “見過郭閣老！”
    林晧然來到議事廳中，則是顯得彬彬有禮的模樣，向著四位前輩逐一進行施禮道。
    不管他在外面的身份如何崇高，但在當前的內(nèi)閣，他還是一個排名最后的閣老。只有前面四位閣老不在了，他才能成為大明首輔。
    “若愚，無須客氣，入閣便是自己人了，請坐！”徐階是一個極擅于偽裝的人，顯得如沐春風般地指著旁邊的座椅道。
    “是！”林晧然保持著官場的禮數(shù)，對著徐階回予一禮，而后便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到第五把交椅上。他并沒有接張四維送來的茶水，便是讓張四維將茶盞放到茶幾上，則是將目光落到徐階身上。
    雖然內(nèi)閣凌駕于六部之上，但真正掌握話語權(quán)的始終還是首輔徐階一人，其他閣臣的權(quán)柄很大程度受到了徐階的制約。
    當年嚴世蕃之所以能夠禍亂朝政，可謂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小閣老”，便是嚴嵩牢牢地掌握著內(nèi)閣大權(quán)，卻是將權(quán)柄給嚴世蕃亦不給徐階等閣臣。
    現(xiàn)在他在內(nèi)閣能夠擁有多少的話語權(quán)，很大程度是要取決于徐階的“權(quán)力分配”。
    徐階輕呷了一口茶水，抬眼望了一眼林晧然。雖然他已經(jīng)慢慢地消化掉林晧然入閣的事實，但看到林晧然真的坐到了這里，心里亦是五味陳雜。
    他自然不會輕意將心里所想表露在臉上，臉上保持著和藹地說道：“若愚，內(nèi)閣職在參與機務(wù)，出納帝命，點簡題奏，擬議批答，以備顧問。本輔跟諸臣閣臣平日票擬奏疏，亦要夜夜侯命于皇上，閣多事務(wù)繁雜，若愚入閣便能分憂！”頓了頓，他接著繼續(xù)說道：“仆剛?cè)腴w中，且身兼兵部之事，本輔即刻安排事務(wù)亦是不妥！汝先熟悉閣中掌故，料理兵部之事，而后再作具體安排，可妥？”
    嚴訥等人亦是紛紛扭頭望向林晧然，這是他們剛剛相商的一致決定，卻是不知道這位剛剛?cè)腴w的新人會作何種反應(yīng)。
    “一切聽從元輔安排！”林晧然雖然猜到徐階不會分他票擬權(quán)，但得知這個安排還是微微感到失望，卻是不動聲色地回應(yīng)道。
    他不可能剛剛進內(nèi)閣就跟徐階叫板，其實目前的這種安排還是算好的。
    袁煒當年入閣被徐階打發(fā)去撰修《興都志》，岳父、郭樸和李春芳入閣則是被徐階打發(fā)去撰修《承天大志》，卻都是干一些極為無趣的工作。
    卻不知是承天府的歷史是修無可修，還是他兼著兵部尚書的緣故，徐階此次似乎不打算將他和郭樸打發(fā)去修史。
    對于如此的安排，雖然談不上好，但亦不算糟糕，卻是林晧然可以接受的范圍。
    徐階輕捋著花白的胡須，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呵呵……既然若愚沒有意見，那么此事便就此定下了！”
    林晧然端起茶盞，輕輕地點頭，知道他不同意其實也沒有辦法。
    李春芳發(fā)現(xiàn)徐階望向自己，便是心領(lǐng)神會地對林晧然道：“若愚，你的值房和居舍已經(jīng)安排妥當，等會子維會領(lǐng)你過去！”
    “好！”林晧然面對著這位老上司，自然亦是輕輕地點頭。
    郭樸坐在一旁默默地喝茶，卻是將兩人的眼睛交流看在眼里。他早已經(jīng)知道這三位閣臣同氣連枝，哪怕他跟林晧然聯(lián)手，亦是無法改變內(nèi)閣徐黨獨大的狀況。
    林晧然深知形勢迫人，故而是做出了被動接受的模樣，一切聽從他們的安排。好在此次他是被嘉靖點名入閣，徐階亦不敢做出太過分的安排。
    嚴訥卻是看著林晧然明明已經(jīng)入閣拜相了，竟然還如此的鎮(zhèn)定和從容，身上沒有一絲的傲狂之氣，卻是不由得微微地蹙起了眉頭。
    幾個人在這里又是客套一番，便是各自散去。
    林晧然跟郭樸交換了一下眼色，對著投來目光的李春芳微笑地點了點頭，而后則是讓張四維引他到辦公地點。
    內(nèi)閣正式的公辦地點在紫禁城，只是隨著嘉靖遷來西苑，現(xiàn)在的辦公地點亦是來到了無逸殿。
    林晧然的值房被安排在最外圍的一間，雖然還是上午八、九點鐘，但這個房間明顯感到了悶熱，在這種地方辦公無疑是要遭罪。
    卻不是徐階故意針對于他，其他幾位閣臣的辦公環(huán)境亦是相差不多。
    在享受著無上地位的同時，他們閣臣亦是要表現(xiàn)著一種清廉和簡樸的作風，從而更有說服皇上節(jié)省宮廷用度。
    “林閣老，這里可有什么不滿意的，下官盡力給您張羅！”張四維觀察著林晧然的反應(yīng)，顯得小心翼翼地說道。
    雖然他比林晧然要更早進入官場，但在他剛剛被授予翰林編修不久，便是回山西老家守孝了。當他再回翰林院之時，林晧然亦是外放離京。
    在此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在翰林院苦苦地熬資歷，而林晧然卻是做了一樁樁的功績，最終成為了他所要端茶送水的對象之一。
    林晧然昔日做過司值郎，對這里的情況早已經(jīng)熟悉，對此亦是早有心理準備，便是輕輕地點頭道：“這樣就挺好的！”
    而后，二人出了無逸殿，徑直來到了東邊的廂房。
    雖然西邊亦是有著一排整齊的廂房，但這個時代的西廂都是給女眷。由于陰氣重，卻被公認會影響仕途，故而官員若非萬不得已是不會選擇西廂居住。
    林晧然在東廂選擇了一間沒有人占據(jù)的小房間，今后若是他夜值于西苑，便可以在這個小房間過夜了。
    在處理好這些事情后，他走進了首輔值房跟徐階打了一個招呼，便是直接離開了無逸殿，朝著宮里大步走去。
    內(nèi)閣閣臣的身份固然尊貴，但實質(zhì)很可能沒有什么權(quán)力，亦是很多吏部尚書不愿意入閣的一個原因。
    雖然他現(xiàn)在入閣，但他跟徐階處于敵對的陣營，且二人的政見明顯相左。偏偏地，次輔嚴訥和李春芳都是堅定地擁護徐階。
    他不僅不能參與到具體的政務(wù)決策，甚至一點都影響不了徐階的決策，這個內(nèi)閣其實還是由徐階一個人說了算。
    在清楚這個事實后，他并不打算在內(nèi)閣這里浪費過多的時間和精力，而是想要先將精力放到兵部那里。不僅要拔除楊博的勢力，而且還要打上自己的烙印，更要將對蒙古的戰(zhàn)略由守轉(zhuǎn)攻。
    由于是夏季的關(guān)系，雖然時間還尚早，但宮門前的廣場已經(jīng)顯得火辣辣的模樣。
    林福等人一直在這里等候，當看到林晧然出來的時候，當即便領(lǐng)著轎子迎了上去。卻不用林晧然說話，便知道林晧然此行是要前往兵部衙門。
    兵部衙門，坐落在東長安街邊上，坐東朝西，跟戶部衙門僅隔著一條巷子，而南邊跟著工部衙門相連，再過去則是鴻臚寺衙門、欽天監(jiān)衙門和太醫(yī)院衙門。
    實質(zhì)上，林晧然并不是閣臣兼兵部尚書第一人。
    早在永樂時期開始，隨著內(nèi)閣建制，兵部尚書往往被閣臣所兼任。當然，那個時候的閣臣普遍權(quán)力并不大。
    仁宗時期，閣臣楊士奇兼任兵部尚書，同食三份俸祿（內(nèi)閣、翰林院、兵部），算是閣臣兼任兵部尚書的經(jīng)典例子。
    正是如此，林晧然以閣臣的身份兼任兵部尚書并不算多見，但亦不是什么打破常規(guī)的事情。
    兵部下轄四個職司，分別是武選、職方、車駕、武庫四清吏司，又統(tǒng)領(lǐng)司務(wù)廳、會同館和大通關(guān)三個衙門。
    在這四個職司中，卻是以武選和職方最為重要。
    武選清吏司，掌衛(wèi)所土官選授、升調(diào)、襲替和功賞之事，主要是針對于武官的人事權(quán)；職方清吏司負責輿圖、軍制、城隍（城池）、鎮(zhèn)戍、簡練和征討之事，主要是管理國家的版圖和疆域。
    換而言之，武選掌管人事，職方則是總攬軍政。
    車駕清吏司，掌全國的馬政及驛傳等事務(wù)，主要是信息的傳遞工作；武庫清吏司，掌全國的兵籍、軍器及武科考舉之事。
    相對于前兩個職司，車駕和武庫則是顯得比較清閑和邊緣。
    上午的陽光從衙門后面照來，令到這個衙門顯得逆光，院中卻是透著一份懶散的氛圍。
    隨著兵部尚書楊博調(diào)任吏部，而兵部左侍郎鮑象賢閑住在家，兵部右侍郎并不在本部，整個兵部衙門可謂是群龍無首。
    “張兄，提前恭喜了！”
    “別亂說，事還不一定呢！”
    “呵呵……你說別謙虛了，昨晚老上司可是獨獨表揚了你呢！”
    ……
    幾個兵部的官員來到了食堂處，似乎還沉浸在昨晚的歡快中般，卻是對著一個顯得年成持重的官員進行了道賀。
    楊博在擔任兵部尚書這么多年，加之徐階并不插手兵部的事情，令到這里絕大多數(shù)官員身上都打上了楊博的烙印。
    現(xiàn)在楊博到了吏部尚書，以楊博的歷來用人唯親的做法，他們兵部很多人都會提到提拔，而一些拔尖的官員則是有很大的機會到吏部任職。
    哪怕級別沒有改變，這吏部和兵部的權(quán)柄卻是不可同日而語，可謂是一次很大的躍升。
    張國輝面對著大家的恭維，心里卻是如同吃了蜜般。他當下?lián)挝溥x清吏司郎中，管的正是軍職的人事，到吏部可謂是“專業(yè)到口”了。
    卻是這時，一個衙役匆匆地跑進來慌張地說道：“來……來了！”
    “你慌慌張張做甚？”張國輝正準備將肉粥往嘴里送，聞言卻是擺出官威訓斥道。
    “如此做派，有失我們兵部的臉面！”
    “何必慌張，天塌下來我們能頂著！”
    “就是，沒瞧見我們幾位大人在這里吃粥嗎？”
    ……
    幾個官員有意巴結(jié)于張國輝，當即紛紛進行附和，卻是將矛頭指向那位衙差道。
    那個衙役咽了咽吐沫，看著正準備將粥往嘴里送的張國輝，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道：“林閣老到了，此刻就在門外！”
    吃，我瞧你還能不能吃！
    張國輝的粥送到嘴唇邊，只需再送一寸便能美美地吃上肉粥，但這個距離卻宛如隔著萬水千山般，愣是不能再伸半寸，眼睛亦是大大地瞪了起來。
    “啊？林閣老到了？”
    一眾官員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臉上無不出現(xiàn)了震驚之色，眼睛更是流露著疑惑和驚訝。僅是片刻，他們第一時間慌張地起身，朝著門口的方向跑去。
    他們本以為這位兼任兵部尚書的新閣老有著一堆流程要走，怎么著都會下午才駕凌這里，哪里想到辰時剛過便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兵部門口了。
    偏偏地，昨晚為了給老上司楊博慶祝高升，他們在教坊司喝得很是盡興，很多官員的腦袋都還在隱隱作痛。
    只是不論如何，在聽到林晧然竟然已經(jīng)來到兵部衙門的消息，整個兵部衙門宛如沒有做好準備般，當即是一陣雞飛狗跳。
    在這里喝粥的還算比較好的，有的官員正在吏員的居舍那里睡覺，甚至還有幾個楊博的鐵桿壓根還沒有到兵部衙門。
    正是如此，一幫官員從各處慌慌張張地走向大門口，幾個官員邊穿衣服邊朝著門外走，卻像是剛剛跟人偷情逃竄般。
    只是林晧然并沒有一直站在兵部衙門的門口處，而是直接坐到兵部衙門的公堂上，顯得不怒而威地望著略顯滑稽的一幕。
    “下……下官拜見林閣老！”
    武選清吏司郎中張國輝等官員顯得慌慌張張地來到了堂前，對著堂上端坐的林晧然，卻是紛紛地進行跪禮道。
    林晧然并沒有進行任何的回應(yīng)，卻是掃視著前來的官員，同時更多的官員朝著這里而來，越來越多的官員跪到了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