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第一次重生到現在,支撐她繼續下去的,唯有回家一個信念。
然而當她真的能夠回家時,涌上心頭的卻不是喜悅,而是茫然。
夕陽慢慢地沉了下去,鼓蕭聲也低了下來,氣若游絲般地拖曳殘喘著。
惜翠動了動唇,心好似一步一步地墜了下去,再看向面前猶未覺察的青年,不知該說什么是好。
這一切來得太快了,快到她甚至都有些措手不及。
衛檀生或許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捋去她額際散落的一縷發絲,溫聲詢問,“翠翠?”
惜翠抬頭想告訴他,她沒事,但是話還沒說出口,卻突然感到一陣頭暈和惡心,眼前一黑,整個人霎時間癱了下去。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卻不是在擁擠煩惱的長街上,映入眼簾的,也不再是佛堂綽綽的燈影,而是熟悉的青紗帳幔。
惜翠扶起頭,慢慢地坐了起來,身上蓋著的是撒花的錦被,床帳外的擺設明顯和在衛府的時候如出一轍。
青紗帳外,有人正背對著她撥弄鎏金香爐里的香灰。
惜翠這個時候來不及去想回家的事,一見這熟悉的身影,困惑地出聲詢問,“海棠?”
她明明記得她之前還在大街上,系統告訴她,她能回家了。
緊接著,她就昏了過去。
昏了過去?惜翠蹙眉。
失去意識前,系統告訴她再補全完最后一段劇情她就能回家了。聯系到她這具身體已經瀕臨油盡燈枯,這最后一段劇情,應該就是原著中,吳惜翠身體每況日下,臥病在床,郁郁而終的結局。
但惜翠萬萬沒想到,效果這么立竿見影,她那么快就昏了過去。
那人忙轉過身來,對上她視線后,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娘子,你醒了?可嚇煞奴婢了。”
如果不是她身上穿的還是暈過去之間那件衣裙,聽到這猶如穿越小說開場白般的語句,惜翠差點還以為自己不小心打開了四周目。
“我……”惜翠本來想問自己怎么在衛府,但轉念一想,又換了個問法,“衛檀生呢?”
從前看多了自家娘子的臉色,海棠提及衛檀生的時候,都沒什么好態度。畢竟原主厭惡衛檀生,海棠與原主站在同一條戰線上,自然是同仇敵愾,但如今,她臉色卻很奇怪,眉眼間似乎有些喜色,看著她又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郎君眼下正在屋外……”海棠拿了個綠織錦的枕頭,墊在她背后,讓她靠得更舒服一點。
墨綠的枕頭,綠得招眼,好像一塊凝結了的綠墨。
海棠一邊打量著她,一邊小心翼翼地說,“和劉大夫在一塊兒說話呢,夫人與嫂夫人也都在。”
看來是她昏過去之后,衛檀生把她帶了回來。
惜翠靠在枕頭上,沒有再問下去。
而海棠似乎終于做好了心理準備,想來想去,還是主動開口,“娘子,剛剛劉大夫說,你有身孕了。”
惜翠耳中嗡地響了一下,猶如被雷劈了一道,直起身,失聲地問:“你說什么?”
海棠道:“方才劉大夫看過了,說是娘子已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
似乎有涼意慢慢地自指尖滲入肺腑,惜翠哆嗦了一下,愣了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她能回家了。
她……她懷孕了?
錦被上的芙蓉紋樣鋪得極大,盤旋著落入她眼中,占據了她整片視野。惜翠看著看著,恍若置身夢中,眼里也只剩下了面前這一朵怒放的粉白色芙蓉。
這個時候,惜翠當然不會以為自己還在做夢,但比起這個,她寧愿相信這其實只是她一個夢。
想到這兒,惜翠使勁兒掐了下自己的小臂,感受到肌膚上傳來的那鮮明的痛感,看見腕上那片還未淡去的青色印記后,惜翠終于死了心,茫然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一接受了這個現實后,她才發現之前那些疑點都有了解釋。怪不得前段時間她這么嗜睡,也提不起來什么精神。只不過,那個時候她根本沒往這地方去想。
想想也是,就算在避孕方法這么多的現代,也不能保證完全避孕,更遑論她還在古代,中不中獎,這就是個看人品的事。
惜翠從來沒想到過要懷孕生子。
正當她怔愣的同時,水晶簾被人從外面打了起來,在一陣清脆的聲響中,衛楊氏像一陣風卷到了她床畔,看著她的目光慈愛而憐惜,“翠娘,你知不知道,你有身孕了?”
劉大夫便站在衛楊氏身側,撫須微笑,“恭喜夫人。”
衛楊氏:“怎么不說話?可是高興壞了?”
“也不是娘說你們兩個,你看看你和檀奴,都這么大人了,竟然連自己懷了身孕都不知道。”衛楊氏笑道,“你這次昏過去,可把檀奴嚇得不輕。”
惜翠下意識地看向了衛檀生的方向。
衛檀生站在床頭,難得也有些愣神。他衣擺發絲凌亂,但站在那兒卻還是不掩其玉樣的風姿。
當看見惜翠癱倒在他眼前時,他的確如衛楊氏所說的那般,面上血色頓失。剎那間,衛檀生差點以為他又要失去她了,鋪天蓋地的無能為力感席卷了四肢百骸,平日里的鎮靜與優容在此刻間,全都化為了飛灰,只余吞噬肺腑的惶惶不安。
他慌忙抱住她,急急忙忙地驅車趕到了醫館,輾轉又回到了衛府。
如果她要離開,他什么都做不到。
她來自異界,前兩次她還能陪在他身邊,不過是他足夠幸運的緣故,倘若這一次她離開了,不愿再見到他,三千世界,茫茫人海他束手無措。
前半生,衛檀生自覺他冷心冷眼,居高臨下俯看苦海翻波,如今卻再也做不到了。
衛楊氏又說了些什么,惜翠都沒太聽清楚,只瞧見她嘴唇一張一合,笑意怎么壓也壓不下去,孫氏也在一旁笑著說了些什么。
衛楊氏看惜翠面色蒼白,怔愣愣的模樣,心里嘆了口氣,倒是能理解她這幅反應,笑著想道,翠娘她初為人母,怕是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呢。她當年剛懷上大郎的時候,也是嚇壞了。
想到這兒,衛楊氏更憐惜了兩分,再見她面容瘦削,搖搖欲墜的模樣,心想,回頭定要安排廚下,好好給她補上一補,養得健壯一些才好。
衛楊氏也沒多攔著她說什么,囑咐了兩句后便站起身,叫孫氏一起同她出去,留衛檀生與惜翠好好說會兒話。
衛楊氏心里高興,賞的劉大夫的錢多,劉大夫自然也是高興的。
不管旁人心里在想些什么,表現出來的都是一副喜不自勝的模樣。
惜翠也下意識地扯出一抹笑來。
這是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產物。
惜翠愣愣地想。
衛檀生在她身側坐了下來,看著她平坦的小腹,紺色的眼中也有些猶疑和困惑。
他想要個孩子,想要她為他生個孩子。
衛檀生眼睫低斂著。
他雖不能理解世人對兒女的癡愛,但他卻是知道,孩子是牽絆一個女人最好的方式。
可真當她到來了,他反倒猶豫了。
她可會怪他?
“翠翠。”衛檀生抬眼,雖還是微笑著的模樣,但笑容難得有些狼狽,“你有身孕了。”
惜翠有些心累。
她知道她懷孕了,用不著這小變態再提醒一遍。
她不是沒想過如果意外懷孕了會怎么樣,她沒那么喜歡小孩,大概率也是選擇不要。
可是當這個事實真的擺在她面前時,惜翠發現,她好像并不能當機立斷地選擇去還是留。
原著中沒有指明吳惜翠是什么時候死的,但根據書中的劇情推測,大概也就是她和衛檀生成親一年多以后。
也就是說,她還有一年的時間,一年的時間足以將孩子生下來。
只是,她能生下來,卻不能撫養它,權衡之下,倒不如不生,在胚胎還未完全發育成型之前,拿去它,對它和她而言,或許都是最好的選擇。
生與死,對衛檀生而言,沒有任何差別,不論死亡或是新生,都不曾帶給他一絲一毫的觸動。
但如今好像有了些變化。
他如同佛陀第一次出游迦毗羅城,第一次觸碰到新生。
青年的指尖輕輕一顫,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才一個月,并未顯懷,什么都感受不到。但衛檀生卻不自覺傾身貼了上去,眼前好像蓮花綻放,鮮凈可愛。
他抬起如玉的臉,面色遲疑。
這便是生,與死相對。
思及,他有些嫉妒,眸光一暗,卻又有些歡喜,但最終歡喜還是戰勝妒意。
指尖探入衣擺之中,掠過她平坦的小腹,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新生的美妙與俗世的歡喜,不由得揚起了抹笑意,眉眼宛若一彎朗月。
“翠翠,我與你有女兒了。”
若是從現在算起,等到她出生或許是年末。
衛檀生甚至能想象出來,到時候帝京漫天的白,又貼滿了紅,他們一家三口一起守歲、祭瘟神,換門神,用烏金紙剪上許許多多的螞蚱、蝴蝶,為她倆戴上滿頭的“鬧嚷嚷”。
年歲再大一些的時候,他便能牽著她一起去拜年了,她留的鬢發想來已能垂在額前,能系上大紅的繒繩。
翠翠會在屋里等著他們父女二人,他們一家人,一起燒著小爐,飲下屠蘇酒。
他幼時的磨喝樂或許還在,過兩天他便去找找看。
這俗世的歡喜,他并不討厭,甚至反應過來后,高興得忍不住溢出些笑意。
如此一來,她定不會再離開他,他們會一直在一起。
衛檀生握住她的手,嘴角上揚,仰視著床上的她,像是癡癡地凝望著自己的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