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請你嫁給我。”
葉青水看著他略帶緊張、卻又自信的臉, 迎著習習吹來的風, 他彎起唇露出淡淡的笑。
兩輩子加起來,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謝庭玉說這句話, 嫁給他。
葉青水腦海里浮現(xiàn)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
上輩子的他, 會氣急敗壞地用她不懂得的方式說“我愛你”,會用看似冷淡卻笨拙的方式關心她, 會在離開之前許諾她未來,但是葉青水從來都沒有理解過他。
那個他, 從來都沒有讓她明白他的心。
如果沒有那個意外,那時候的他們會不會有不同結局?
一時之間葉青水的鼻尖有些酸。
謝庭玉用著帶汗的手攥住她,有點遲鈍、有些不解地問:“你不愿意?”
葉青水看著這個惹得她傷心了一輩子的謝庭玉, 恨也是恨得牙癢癢的。
她笑著說:“要看你的表現(xiàn)。”
“你可是惹我難過了很久,當時我也想過和你離婚。但想想這年頭貿然離婚恐怕要被人戳著脊梁骨說閑話……”
謝庭玉看著她笑容燦爛的臉蛋,只覺得一口氣提不上來, 悶在了胸口。
游客把拍完的相機還給了他們, 樂呵呵地說:“你們小兩口感情真好……剛結婚沒有多久吧?”
他看了看手里的相機, 相機是稀罕貨可不便宜。除了新聞記者專門給配的之外,普通人家也用不起。
葉青水笑著說:“你誤會了,他不是我丈夫。”
雖然首都風氣比小地方要開放,但是抓男女作風也是抓得很嚴, 一時之間游客的眼神有些古怪了。如果不是夫妻,這樣親昵的舉止被舉報到單位,工作丟不丟是一回事, 評先進肯定是沒門了。
謝庭玉的臉頓時黑如鍋底。
他摟過她的腰,和游客糾正道:“她在跟我鬧脾氣,她就是我愛人。”
葉青水還沒有來得及反駁,她的嘴就被謝庭玉用手堵上了。
游客看著這對年輕俊俏的夫妻,善意地笑了笑。
謝庭玉抓緊時間帶著媳婦把首都好看的景點逛了一圈,一天的路走下來,饒是葉青水這個體力很好的農村姑娘都氣喘吁吁。
……
大年初二,葉青水開始陸陸續(xù)續(xù)收拾行李包袱,準備回鄉(xiāng)下。
謝奶奶很舍不得。
她說:“就不能多留幾天嗎?以后奶就吃不到水丫親手做的飯了……”
清淡鮮美的蒸魚、濃郁噴香的丸子、甜滋滋的紅燒肉,還有香噴噴的臘肉、臘腸、這么一想謝奶奶渾身都泛著饞。
葉青水做的肉有股特別的滋味,吃起來能讓人感覺到幸福。
那頓年夜飯才過了一天,謝奶奶就開始盼著明年的年夜飯了。
謝奶奶還記得剛剛接到孫子從鄉(xiāng)下寄來的“結婚消息”時的擔憂、生氣、但是現(xiàn)在看著小姑娘越看越滿意,沒有像她更合適的了。
她捏著葉青水的手,寵溺地說:“咋沒戴奶給你的手鐲,這手光禿禿的,怪素的。”
葉青水想起謝奶奶給她的玉鐲子,觸手生溫,玉質清透水頭好,是當之無愧的傳家之寶。雖然在動蕩的年代里玉石被打砸搶燒,價值被人貶得很低,但不妨礙它就是謝家的傳家寶物。
這樣的寶貝,葉青水怎么敢輕易拿出來。
她想了想說:“大哥現(xiàn)在也回到家了,應該還給他才是……”
傳寶應當傳給長孫才是,怎么能越過他傳給了她呢?
謝奶奶怪嗔地道:“不給他,誰讓他現(xiàn)在還沒有討到媳婦。”
葉青水把最后一件衣服疊好,看著老人家不舍的眼神,不禁心軟,她說:“我教奶做臘腸臘肉好不好?”
“等我走了,奶想咱了就切一塊吃。我在鄉(xiāng)下也會寄一些土特產給您。”
謝奶奶聽了一樂,“那敢情好。”
葉青水說干就干。
雖然年沒過完、供銷社也沒有開張營業(yè),但是黑市的窮嗖嗖的倒爺們卻早早地攤開鋪子,樂此不疲了。
葉青水花了比較貴的價錢偷偷買了五斤的五花肉,八毛錢一斤的豬肉新年期間漲到了一塊五一斤,她把豬肉小心翼翼地藏好,兜兜轉轉繞了大半個圈子才回到大院里。
葉青水跟謝奶奶說:“做得好的臘肉,臘好以后透明發(fā)亮,肉質緊滑,吃起來味道醇厚,肥而不膩。”
謝奶奶咂摸著嘴想起這幾天吃的臘肉,可不就是這個味嗎!
葉青水著手準備起來,她問謝奶奶要白酒,謝奶奶想了想把老伴珍藏的竹葉青拿了出來。
葉青水手把手教著奶奶,她刮毛去皮。
“洗干凈晾干,切成片,肉用酒搓一搓,可以去腥味,”
一片片紅白分明的肉澆上了糖,酒,自制的香料、秘制醬汁撒下,一股香噴噴的五花肉滋味迎面撲來。
謝奶奶被饞得眼放精光,“這么簡單吶!水丫你剛剛撒的那包粉、那碗醬是啥。”
葉青水點點頭,“就是這么簡單,那個粉末是我用幾種香料磨碎的,醬料也是自己配的,我做一缸留給奶,方子等下我寫給奶,奶以后想做了就磨一點出來。”
如果晾曬之前先用香木香草熏一熏,香味入了肉里,嘗起來更好吃。但是這里一時半會找不到香木香草,讓老人家做起來也困難,葉青水只教了她簡單的做法。
一層臘肉涂一層醬汁,齊齊疊在陶罐里密封晾制三天。
“奶后天把臘肉拿出來,用繩子綁好晾在院子里,晾個一星期就可以吃了。”
謝奶奶忙不迭地點頭,葉青水又開始教她用臘肉做飯的方法。
葉青水把從家里帶來的臘肉切成小片,合著米飯蔬菜、放到蒸籠里蒸了起來,
廚房里的香氣不可遏制地從窗戶飄了出去,這股濃郁的香噴噴的肉味,把前后左右的鄰居們都饞壞了,饒是過了個年、吃飽了肉的人,這會兒也要被饞瘋了。
謝家這是怎么回事,三天兩頭都有好東西吃,趕緊惦記惦記鄰居、送點年貨過來吧!這可真是急死人了。鄰居們盼著謝家快點走親戚、盼得都抻長的脖子。
蒸好的臘肉飯被淋上醬汁,一片片臘肉色澤鮮艷、肉質透明,謝奶奶咬了一快,滿嘴香油。
這是經歷了饑餓年代的老人懷念的滋味。
三天后,謝奶奶把孫媳留下的臘肉親手晾曬在院子里,她看著一片片臘肉齊排排地掛在家門口,心里驕傲極了。
幾天前還在教她做臘肉的小姑娘已經南下,人去樓空,老人家不禁老淚縱橫。
明年可一定要回家啊。
……
葉青水和謝庭玉趕在年假之前回到了鄉(xiāng)下。
北方千里冰封,南方卻已經春暖花開了。氣候溫暖極了,剛下火車葉青水熱得汗流浹背。
過段時間農村就要忙春耕了,所幸春耕之前還有幾天清閑的時間。
葉青水剛回到村子,路上碰到的同村人熱情地打招呼:
“水丫呀,去首都一趟回來啦!”
“你婆家人好嗎?”
“見到m主席了嗎?”
也有剛上學的小孩兒問她:“水丫姐姐,天安門是不是傳說中那么大、那么氣派呀?”
來來往往的在村子里游蕩的人用艷羨的眼神看著葉青水,仿佛她去了一趟首都,就跟見過世面似的,在老一輩人眼里首都就像信仰一樣,那里有他們最尊敬的m主席。
葉青水一一回答:“是啊,我回來啦!”
“婆家長輩都很好,很照顧我。”
她哭笑不得,“沒有見到m主席,我只是一個普通老百姓。”
最后她摸著小孩兒蓬松的頭發(fā),認真地說道:“天安門很大、也很氣派,三牛一定要好好念書,長大了后自己親自去看看天安門。”
謝庭玉提著行李,殷勤地和葉青水說:“水兒咱發(fā)點喜糖給鄉(xiāng)親們吧。”
他有些郁悶。
因為葉青水這一趟回到鄉(xiāng)下,要先去請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寫離婚書。這個認識,讓謝庭玉臉上紅潤的喜氣都消失了。
他放下行李,不等葉青水吭聲,他就自顧地掏出喜糖來,笑容滿面地把喜糖一一分發(fā)給鄉(xiāng)親們,
鄉(xiāng)親們哪里見過包裝這么精美的喜糖,村子里家境殷實的人家辦喜酒頂多去供銷社買一斤水果硬糖,但是看看謝庭玉分發(fā)的喜糖,塑料的紅色包裝,里邊有瓜子兒、花生、牛奶糖、水果糖。哪個不是稀罕物?
登時間氣氛活躍了起來,村民們興奮極了,跟白揀了好運似的。
這些喜糖是爺爺和奶奶準備的,葉青水沒有阻止。
她腦海里想起臨別前謝奶奶的惋惜。
老人家說:“要是你阿娘來首都就好了,咱們可以補辦一個喜酒。”
辛辛苦苦把臭小子拉扯大,但是連杯喜酒都沒有喝上,謝奶奶很不高興。
葉青水來之前哪里想過這些事,謝家人對她態(tài)度轉變,這是她始料不及的事情。
謝爺爺安慰著老伴:“以后挑個好日子,把親家請來首都再辦喜酒吧。”
為了彌補遺憾,他們精心準備了喜糖。
葉青水很喜歡吃牛奶糖,謝庭玉買了幾斤的奶糖,混合揉散了裝進喜糖袋子里,足足裝了99份。
謝庭玉分著喜糖,遞了一塊剝好的奶糖跟媳婦兒說:“水兒也吃一顆。”
夫妻倆分完了喜糖,回到家里。
葉青水看著嶄新的房子,敞亮又干凈,大步地走了進去。
新房子落成,她還沒有住過哩!
阿婆見了孫女回來,中氣十足地喊了:“水丫回來了!”
葉青水點頭,從行李里掏出了從首都那邊給家人捎帶的東西,她一件件地拿了出來:
“奶,這是給你買的鞋子,老布鞋底兒軟,透氣又舒服。”
“阿娘,這身衣服是給你的,款式大方好看,純棉的,你試試看合不合身,不合身回頭我給你改改。”
“還有營養(yǎng)奶粉是給嬸嬸補身子的,小叔這些筋骨貼是給你的,下雨天氣轉冷的時候貼上它,腿腳就沒有那么酸痛了。”
謝庭玉巴巴地問:“我的呢?”
小叔當即噗嗤地笑了聲,阿婆、阿娘幾個也跟著大笑了起來。
阿婆高興地說:“還是咱水丫貼心,特意給你嬸捎奶粉。水丫,你就快要有個弟弟妹妹了。”
“你和庭玉也要抓緊時間,趕在你小叔前頭結的婚、動作還沒小叔快。”
葉小叔不禁撓了撓頭,一個奔三的老男人了,黝黑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害羞。
夜夜都辛勤耕耘,能沒有孩子嗎?
嬸嬸面皮薄、經不住折騰,也別過了臉去。
謝庭玉愉快地應了下來:“我再努力努力。”
小叔說:“庭玉跟書生似的,看起來沒有力氣,你要多補補身體、有了勁兒才好生娃,水丫頭你說是不是?”
葉青水耳朵發(fā)燙。
謝庭玉雖然長得斯文,只不過是穿衣顯瘦而已,哪里還要特地補身子。脫下衣服來肌肉結實,一口氣挑兩百斤的水走十里路都不是問題。
葉青水避開這個話題,扭頭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她環(huán)視了房間一圈,家人把它打掃得很干凈,被子是換洗過的,很干凈。他們的東西都一件不落地挪到了新房間。
上輩子這個房子是她進了城里,打拼了五年后才建成的。眼下她已經提前得到了五年后的東西。
小叔也結婚生子了,這一切都跟上輩子的軌跡不同了,因為她的努力產生了變化。
葉青水跟喝了糖水似的,甜進了心坎里。
她從行李里拿出一封信,關上門偷偷地看了起來。
這是大哥謝庭玨寫給她的。
謝庭玨在信里清晰地交代了一遍當年謝庭玉是怎樣發(fā)生車禍的,78年春,2月23日,他北上前往大學報道,碰到剛被找親人的謝庭玨,發(fā)生車禍。
謝庭玨說:“我希望你能好好看住他,78年之前不要回首都,剩下的一切交給我。”
謝庭玨怕小兩口子還在鬧矛盾,在信的末尾調侃地提了提:“有空可以去看看庭玉的箱子。”
葉青水的視線落在謝庭玉的老木箱子上,結實硬質的木箱被刷上了一層油漆,尤為光亮。
上輩子她從來不敢碰他的箱子,因為某一次她要找東西無意間摸了它一下,換來謝庭玉氣急敗壞的責罵。
“你看得懂么,也敢亂翻。不要碰我的箱子了……”
葉青水沉默地看了它一會兒,最后挪開了目光。
謝庭玉剛剛走到門口,此時媳婦兒正看著他的箱子,那眼神跟盯著一塊肉似的,他打斷了她的注意力:
“水兒你想做什么?”
葉青水本不欲探究別人的隱私,但是看著謝庭玉一臉慌亂的神色,忽然來了興趣。
“我可以看看你的箱子嗎?”
謝庭玉強打起笑,“這、這有什么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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