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青水洗著澡的時候, 下了狠勁搓自己, 搓下了一層皮才滿意。
洗完澡后她才有閑工夫照鏡子, 水銀鏡里清晰地映出了她十七歲的模樣,臉上瘦巴巴的沒有多少肉,她的臉在夏天的時候曬傷了,唯獨一對眼睛有些亮。額頭上留著時下農(nóng)村流行的鍋蓋劉海,又厚又重。這一年也正好是碰見謝庭玉的第一年。
她把劉海往上撥了撥,把額頭露了出來,才感覺到熟悉的模樣。
葉青水說:“我睡覺了。”
正在看書的謝庭玉很快取出自己的被子,動作利索地打起了地鋪。畢竟作為一個血氣方剛的正常男人,他很懂自己。同床是不可能同床的。
他不是沒有發(fā)現(xiàn)葉青水的改變:她睡前會洗澡了,還順便洗了個頭,穿著干凈的衣服。小丫頭也開始講究起衛(wèi)生了。
這個轉(zhuǎn)變對有潔癖的謝庭玉來說,很友善。他連笑容都真心了一分。
“嗯。”
不僅如此, 他還眼尖地注意到她露出的皮膚粉紅粉紅的,顯然是用力搓過了的, 露出的脖子上紅一塊白一塊的……剛剛她還對著鏡子照了好一會兒。
謝庭玉皺了皺眉。
他說不上來葉青水的轉(zhuǎn)變到底是好的還是壞的, 徹底歇了對他的念頭還是心機深沉,以進為退?
自詡心思比別的男生多開一竅的謝庭玉,這會兒也沒法判斷了。
不過吹了油燈之后, 困意襲來他很快就把它拋到腦后了。
……
次日, 葉青水醒得很早。
她早早地就起床做飯了, 她摘了肥嫩的茄子用面粉裹著, 同白菜做了素餡的包子。這些面粉是謝庭玉的, 她用起來覺得有些不太順手,做早飯的時候,她思考著生計問題。
七十年代可不是聽著好玩的,葉青水對這個年代的回憶是擰一擰能擠出苦水來的。
糧票、布票、工業(yè)券,這些全都是她沒有的。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昨天的肥肉剩了一些下來,煉成香噴噴的豬油,茄子用豬油炸過又甜又香,嫩嫩的流油。因為用的面粉是謝庭玉的,葉青水自知理虧,所以小小地遷就了他的口味。費勁兒地給他弄了素餡的蒸餃。
葉青水挖了挖裝油的甕,正好把昨天從牙縫里省下的豬油用光。
柴房里蒸的包子和餃子香氣把葉媽勾醒了,葉青水說:“阿娘,去刷個牙再來吃飯。”
刷牙那是念了書的學(xué)生娃兒才做的事情,一輩子面朝土地背朝天的農(nóng)民是不做這件事的。刷了牙,就代表著學(xué)習(xí)城里新派的那一套,要吃商品糧了。
葉媽有些抗拒,葉青水把新折的楊柳條兒塞到她手里,“玉哥是講究人,咱不能埋汰了他。阿娘不是很尊重讀書娃嗎?”
葉媽以前是唱社戲出身的,對自己那口牙愛惜得很。后來嫁葉爸以后,做了農(nóng)民的媳婦,也就丟開了這個習(xí)慣。
她摸著柳條兒愛惜地說,“咱水丫嫁了人,以后也是講究人了,阿娘也隨著你講究講究。”
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話,險些讓葉青水掉下眼淚來。
家里人對待這樁親事其實是反對大過支持的,只有葉媽毫無條件地站在葉青水的身后。她想做什么事情,都有阿娘陪著。她被人罵了,不善言辭的阿娘會紅著脖子給她爭辯。她離婚了,阿娘會好好安慰她:“水兒沒事,媽自己干活也養(yǎng)得活你。”
最后她快病死了,她哭著說:“水兒以后沒有人陪著你了,阿娘不安心啊。”
重生的機會人人都想要,卻落在了她的頭上。葉青水不能理解,她已經(jīng)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人們苦苦奮斗要追求的東西她已經(jīng)得到了,她努力地把自己的鐘愛變成了產(chǎn)業(yè),銀行賬號里的存款也很多,有一個自己名字命名的慈善基金會,也受到 了應(yīng)有的尊敬。
她沒有遺憾了,這種重生回到幾十年前再過一次苦日子的機會,她一點都不想要。
直到清晨聽到葉媽溫軟的呢喃,她的心窩突然被撞了一下,酸酸的。原來,她還可以用另外一種方法,讓親人過得更好,更更好。
葉媽很開心地去刷了牙,到飯桌上看著圓潤飽滿的包子,饞得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她說:“水兒,你的手藝怎么突然這么好了?”
葉阿婆板著臉說:“舍得放油用好料,還不能好吃?”說著她擰了葉青水的耳朵,教訓(xùn)她:
“這才幾頓啊,就把糧食吃光了,老鼠還留隔夜糧呢!”
“是我讓水丫做的,嗯……好香。”謝庭玉不知什么時候醒來了,他露出牙齒沖阿婆和阿娘笑笑。他一臉滿足的模樣,讓阿婆把訓(xùn)斥的話塞回了肚子。
葉青水抹不開臉,她附和道:“是啊,昨晚玉哥念著要吃包子,我才一大早起來做的。阿婆快趁熱吃,包子皮最嫩!”
葉青水對自己借用了謝庭玉的糧食的行為很是唾棄,但是她明白他也喜歡吃。等她賺了錢,加倍地把這些糧食還給他吧。
話說開之后,他應(yīng)該是放下了對她的成見了吧?
葉青水喊了一聲:“吃飯吧。”
謝庭玉洗漱完再坐下來的時候,看著熱騰騰的蒸餃,目光閃了閃,面含微笑。
……
當(dāng)熹微的光照在綠油油的田野上的時候,一大隊的社員已經(jīng)開始干活了。
葉青水這才開始經(jīng)歷四十年前的瘋長的人人唾棄的待遇,她除了感覺有些新奇外,并沒有太大的觸動。該有的情緒,以前就有過了,這一次就像旁觀者一樣。
村里女人的嘴巴尤其厲害,從那件事發(fā)生之后,細碎的議論一直不停。
“葉丫頭看著瘦巴巴的干癟,背地里勾人的本事一點兒都不含糊。聽說大晚上的就和謝知青摟摟抱抱,要不是被人瞧見了,指不定還……”
“現(xiàn)在可不敢說她不三不四的話了,她是當(dāng)了‘謝夫人’的人了,以后怕是還要借著她沾點光。”
在一旁勞作的知青聽了,忿忿不平了。
不管是男知青還是女知青,每一個對謝庭玉的印象都非常好。干凈清爽,說話妥帖又有條理,人聰明而有文化,經(jīng)常能解決他們犯難的事情。自從他娶了媳婦之后,知青點慣例的“廣播音樂”就沒了。跟少了個開心果似的。可真叫人遺憾。
男知青尚且能這么想了,女知青的心痛和憤怒可想而知只會更深。
孫玲玉說:“我們知青點的謝同志,清清白白,品質(zhì)和精神都是受過m主席熏陶過的,絕對是潔身自好、思想進步的男同志。不許你們這么侮辱他!”
謝庭玉被支開去了別的地方干活,并不在這里,如果在場聽見有人這么維護他,也許會有點感動。
“沒錯沒錯,人家都結(jié)婚了,沒必要揪著這些事再說了吧?這么上綱上線,耽擱了生產(chǎn)任務(wù)怎么辦?”男知青忍不住附和,同時忍不住扯了扯同伴的袖子,眼神示意人去把謝庭玉叫回來。媳婦被人埋汰欺負了,得他回來親自維護。
孫玲玉放下鋤頭,一張嘴挨個撕完了侮辱謝庭玉的人。根本沒有葉青水發(fā)揮戰(zhàn)斗力的余地,硝煙就散了。
剛捋好袖子、醞釀好情緒的葉青水,有點惋惜。
又干了一會兒活兒,下了工休息的時候,她和同是首都來的女知青談笑風(fēng)生。孫玲玉當(dāng)著葉青水的打趣著說:“你是農(nóng)業(yè)戶口,謝大哥可是吃商品糧的城里戶口。”
“以后他們家恐怕不會幫你轉(zhuǎn)糧油關(guān)系的吧……腳上的泥巴都沒有洗干凈,就敢肖想城里的金鳳凰了。呸……”
“你們還記得葉青水把牙膏當(dāng)成糖來吃吧?我告訴 你們噢,我聽說以前她還餓得和豬搶糧食吃呢!”
幾個知青的笑聲和銀鈴似的。
葉青水聲音更更清脆,她揪住一點,笑瞇瞇地道:“我是農(nóng)業(yè)戶口沒錯,但我為自己是個農(nóng)民而驕傲。你們城里人每天吃的大米,每一粒都流著農(nóng)村人的汗水;你們穿的衣服,原料是農(nóng)村種的劍麻、棉花,每一縷絲里都泡農(nóng)村人的血汗。就連你們用的紙,是農(nóng)村人種的樹打成紙漿造成、吃的豬肉,也是農(nóng)村人一把屎一把尿養(yǎng)大的。我們自食其力,還養(yǎng)活了你們城里人。”
葉青水的聲音變冷了,“連偉大的領(lǐng)袖都稱贊農(nóng)民,說工農(nóng)階級才是國家的主人,你哪來的勇氣敢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的?你還有這種腐朽的資本主義思想,看來應(yīng)該去改造改造。勞動已經(jīng)不能改造你了……”
勞動不能改造人,還有什么能改造人呢?
孫玲玉聽完,臉色白了。她竟不知道平時軟軟糯糯好欺負的女人,能說出這么有水平的話了。
她不服氣地說道:“那你不知檢點!還沒結(jié)婚就做出那種事——”
謝庭玉剛剛被人叫過來,恰好聽到孫玲玉的這句話,他忍不住皺眉。
謝庭玉看著葉青水一臉的憤慨,從背后扯了扯她的衣裳。葉青水轉(zhuǎn)頭,就看見一張微微滲著汗的面孔,耀眼的陽光浸潤在他的白襯衫上,他被陽光泡得看起來又高又強壯。
謝庭玉說:“有些話我不愿多說的,說多了傷情分。”
他冷著臉訓(xùn)斥孫玲玉:“婚前我和葉同志二人,是清清白白的正常同志關(guān)系。以及我的婚姻大事,不勞大家操心。”
謝庭玉停頓了一下,黑著臉說:“剛才說了葉青水壞話的,現(xiàn)在站出。”
葉青水饒是沒有多余的心思,臉也忍不住熱了,她問謝庭玉:“你想干嘛?”
這口氣,怎么聽著有點像想打架的樣子?
她都不知道謝庭玉還有這種男人氣概爆棚的時候。
謝庭玉臉上表情淡淡的,嚴肅著沒說話。
葉青水摸到了水潭邊,晚上的螃蟹會出來覓食,她放靜了心思用心地聽,聽見細微咕嚕咕嚕聲,那就是螃蟹吐泡泡的聲音,用手電筒照著徒手就能抓到一只。拿到手上掂量,個頭適中,不算大卻也不小。徒手抓太費神,所以她準備撒網(wǎng)。
葉青水的目光來回掃蕩著找著誘餌,只要是肉就行,放在網(wǎng)里能吸引螃蟹來啄食。
她找了半天才捉了三只田雞。
“我的媽,有蛇啊——”
正蹲在水潭邊放網(wǎng)的葉青水聞聲,動作遲疑了片刻。
她拿手電筒一照,不遠處的田埂里有兩個男知青,其中一個還是沈衛(wèi)民,另一個男知青臉色都白了。他看見有光,喘著氣地跑過來。
沈衛(wèi)民大半夜地見了葉青水,表情有些古怪。不過葉青水看得出來,他臉上有強撐的鎮(zhèn)定。
她看見旁邊有條很肥的蛇虎視眈眈地盤旋著,靜靜地盯著沈衛(wèi)民。
沈衛(wèi)民說:“跑什么跑,跑了蛇追你怎么辦?”
葉青水提燈,忍不住笑,“我給你照著,你盡管跑,蛇見了光就眼昏花。”
沈衛(wèi)民沒好氣地瞪著葉青水。
那個小年輕聽了很快跑來葉青水身邊,他囁嚅地說:“半夜肚子餓得慌,睡不著……就來……”
他磕磕巴巴惶恐的話沒說完,就對上了葉青水驟放精光的眼神。
葉青水看著沈衛(wèi)民腿邊的蛇,只覺得肚子突然就很餓。
十七八歲正是長身體的年紀,肚子里油水不夠,一頓吃光了還想著下一頓,更何況她是從不愁吃穿的年代穿過來的,大魚大肉享慣了,一朝回到解放前,實在是餓得發(fā)慌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