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游人如織,江上龍舟競渡,鑼鼓喧天。
吵吵鬧鬧直到晌午后,觀賽游客才漸漸散了。
宋暖坐在美人靠上,看到街邊有不少攤販挑擔(dān)賣貨,便提議一起去樓下街市逛逛。
杜宋兩家均住在城南,白沅河卻在城北,從城南到城北要耗費(fèi)近一個時辰,他們平日若無事,輕易不會來城北。
況且,身邊有護(hù)院與嬤嬤,秦菀與江芷佩便由著她了。
雖是午后,今日龍舟賽已經(jīng)結(jié)束,但江邊街道仍舊游人眾多。
宋暖年紀(jì)小,難得出來逛街,每樣小物件看著都很新奇。
杜明媚前世尚未入京時,每年端午元宵,爹娘都會帶她出門游玩,不過,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走在長街上,宋暖猶如從籠中放出的鳥兒,領(lǐng)著貼身丫鬟彤管便往人堆里扎。
“阿暖,莫要亂跑。”秦菀看著宋暖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忍不住出聲喊她,隨即偏頭,“還不去看著你妹妹?!”
宋康平被吼了一嗓子,迅速偏頭看了杜明媚一眼,這才抬腳追上宋暖。
杜明媚看到街邊有賣糖糕的,嘴唇微動,礙于街上人多,萬一離開,極容易走散,只好忍下肚中饞蟲,默默跟上娘親腳步。
過了片刻,一塊油紙包的糖糕送到她面前,還帶著熱氣,聞著便讓人食指大動。
杜明媚面露詫異,偏過頭去,只見自家小弟笑得像朵花,“剛剛看你往那邊看了兩眼。”
杜明媚輕笑,“唔,現(xiàn)在倒有弟弟的模樣了?!?br />
人群擁擠,不遠(yuǎn)處圍著一群人,擠擠攘攘不知在做什么。
江芷佩正要拉著杜明媚繞過人群,誰知從后面涌過來一堆人,直接將母女兩個沖散。
江芷佩隔著人群,焦急喊道:“阿莼,照顧好你姐姐!”
杜明媚被擠到墻邊,只聽到娘親的聲音遙遙傳來,定神一看,身邊只剩下親弟弟。
若不是他正好在身邊,剛剛又抓著她的手臂,被人群一沖,說不定杜明媚只能獨(dú)自等在街邊。
“阿姐莫怕,我會護(hù)著你!”杜明禮挺挺胸膛,信誓旦旦。
杜明媚聞言,彎彎眉眼,她站在臺階上,踮腳看向不遠(yuǎn)處的酒館,門店上方,黑底金漆寫著“仙臨酒館”四字。
“這是在做什么,怎的這么多人?”
杜明媚身邊不遠(yuǎn)處站著位老婦人,頭上只簪了根素銀簪子,耷拉著腦袋,面露哀愁。
“姑娘不知,這仙臨酒館原是我們城北最熱鬧的酒館,這店里賣的酒味道醇香,喝了宛如身處仙境。”
看熱鬧的人太多,差點(diǎn)將老婦人面前的小竹簍撞倒,杜明媚與杜明禮幫她將兩個竹簍提到屋檐下。
老婦人連連道謝后,繼續(xù)道:“只是這酒館東家上月染上賭癮,成日在街尾大賭坊花銷銀子,連酒館也不顧了。東家夫人與兒女勸了幾次都沒用,這不,前些日子,東家在賭坊輸了上千兩銀,今日賭坊來要債。”
杜明禮聽得瞠目結(jié)舌,難以置信。
杜明媚倒是很淡定,見識過后宮各種手段,眼前這些都不算什么了。
杜明媚捧著糖糕,小口小口吃完,半炷香后,堵塞的街道慢慢通暢。
賭坊打手綁著個頭發(fā)散亂,衣服凌亂的中年男子從酒館里出來,揚(yáng)長而去。
沒有熱鬧可看,人群漸漸散了。
杜明媚站在街邊,正對面便是那家仙臨酒館。
店門敞開,屋子內(nèi)的桌椅板凳皆碎了一地,柜臺后面的好酒全被砸了,清酒流到大街上,酒香撲鼻。
屋子里有一婦人并兩個孩子,皆是淚眼汪汪,可憐至極。
杜明媚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眼,眾生皆苦,酒館有眼前之災(zāi),都是東家自作孽,她幫不了也無法幫。
她抿抿唇角,“走吧?!?br /> 杜明禮甚是唏噓,杜明媚停下回頭看他,面色嚴(yán)厲。
“你日后若是不走正道,我可打斷你的腿!”
杜明禮微微錯愕,回過神來,微抬下巴,自信中帶著些許桀驁。
“阿姐你就是這么看我的?我長大后可是要當(dāng)將軍的,怎么可能做這等糊涂事?!”
翌日,杜家馬車從仙臨酒館門前經(jīng)過,杜明媚記起昨日之事,撩起車簾,往外看去。
仙臨酒館門窗緊閉,門上掛了塊小牌子。
杜明媚放下車簾,微微垂眸,不知酒館東家欠下多少賭債,這間酒館要賣的話,不知會賣多少銀兩。
杜明媚咬了下唇,對著千柳招招手,在她耳邊吩咐幾句。
馬車在望江樓前停下,千柳下車后,轉(zhuǎn)身沿著墻角快速消失在長街盡頭。
江芷佩走進(jìn)大堂,才發(fā)現(xiàn)千柳不見了,面露著急,讓杜明禮出去找。
千柳百卉名義上雖是杜家丫鬟,但杜家從未收過她們的賣身契,江芷佩向來將她們兩個當(dāng)半個女兒相待,閑暇時間也會教她們讀書識字。
此時突然不見,江芷佩自然著急。
杜明媚拉住杜明禮,對著江芷佩解釋道:“我讓千柳出去幫我辦點(diǎn)事,且有秦師傅陪著她,不會有事的?!?br /> 江芷佩皺眉,本想追問有何事,但站在大堂之上,忍了忍沒有再問。
還是天字二號房,店小二剛把屋門推開,旁邊一號房的房門,被人從里面拉開。
先出來的人身穿蒼藍(lán)窄袖袍,手持長劍,身形高挑,身后跟著位身穿碧青錦袍的“男子”,手持折扇,風(fēng)度翩翩。
杜明媚抬頭便對上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眼睛微微瞪圓,趕忙垂下眼瞼,往江芷佩身后躲了躲。
“你?”秦菀與那人打了個照面,將那人的眉眼看得清清楚楚,驚呼出聲,“你!”
那人搖扇動作微頓,聞聲看向秦菀,挑了下眉,沒有作聲。
秦菀猶豫著是否要上前行禮,糾結(jié)中便聽到旁邊個高男子出聲問道:“這位夫人認(rèn)識我家公子?”
秦菀深吸口氣,微微定神,走上前對著錦袍“男子”蹲身行福禮,“七年前,小婦人離京之時,曾有幸在城門口,遠(yuǎn)遠(yuǎn)見過公子一面。”
錦袍“男子”聞聲,合上折扇,仔細(xì)打量著秦菀的面容,眉頭微擰,試探問道:“可是宋知州的夫人?”
秦菀面色一喜,眼睛微亮,話已至此,她便明白那人間接承認(rèn)自己的身份,連忙低頭,“正是小婦人?!?br /> 江芷佩心中驚駭萬分,她沒有想到,秦菀昨日的猜測沒有錯,原來眼前這人真的是景國公府的小公子。
錦袍男子微微抬頭,看向秦菀身后,江芷佩定了定神,走上前同樣蹲身行福禮,“小婦人乃虔州通判杜衡之妻?!?br />
解瑛是景國公府的小公爺,身份比江芷佩、秦菀尊貴,但她又是小輩,受了她們二人的福禮后,連忙持扇作揖還禮。
解瑛起身,眸光掃過人群中那抹淺黃身影,嘴角微揚(yáng),眼底露出些許笑意。
“敢問這些人是?”
秦菀見解瑛似乎不怕旁人知道“他”的身份,連忙出聲,將宋康平與杜明禮叫上前。
“這是我家小子宋康平,這個稍小些的是杜家小子杜明禮。”秦菀笑臉盈盈地介紹,“這是京中景國公府的小公爺,還不快快行禮?!?br />
杜明媚身前已無人遮擋,聽到秦菀最后一句話,頓時驚住,抬頭看向前方不遠(yuǎn)處,眉眼帶笑的人。
京城解小公爺,驚才絕艷,面容俊美,乃京城四公子之首。
然而,這樣一位經(jīng)世之才,卻隕落在正乾四十八年。
前世,《大毓忠臣傳》中,史家有言。
正乾四十八年盛夏,大楚南侵,西北大亂,無人能敵,戰(zhàn)報頻傳,前線節(jié)節(jié)敗退。
前朝之上,右相齊銘以無人領(lǐng)兵為由,提議求和,朝中附議者眾。
景國公解蘊(yùn)乃西北猛將,直言不可。邊疆尚有十萬將士,若是求和,將士顏面何存,已失國土如何奪回,已死數(shù)萬將士如何報仇雪恨?!
蘊(yùn)當(dāng)即自請帶兵前往西北,以抗大楚,上允之。
七月初八,上交虎符于蘊(yùn),蘊(yùn)領(lǐng)五萬京軍至西北。七月二十八,邊疆捷報傳至京中,上大喜。
八月初十,蘊(yùn)帶一小隊潛入敵軍后方,卻中大楚詭計,蘊(yùn)戰(zhàn)死。大楚斬蘊(yùn)之首,高懸于城樓之上。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jié),戰(zhàn)報傳至京中。
蘊(yùn)有一子名瑛,年二十,貌美而才高。
聞父之死訊,瑛連夜入宮,自請領(lǐng)兵前往西北,既為父報仇,更為大毓奪回以失國土,上拒之。
瑛長跪殿前,上終允之。
翌日,瑛帶五千精兵離京,星夜兼程,于八月二十七至西北。
初,瑛領(lǐng)軍大敗楚軍,頗有其父之風(fēng)。捷報頻傳,楚軍連連敗退。
然,軍中有楚之細(xì)作,深夜趁軍中不備,燒糧倉殺軍馬,瑛深夜迎敵,誤入敵軍埋伏,尸骨無存。
軍中無人領(lǐng)兵,前線節(jié)節(jié)敗退,求和之聲再起,上不得已而允之。
右丞相為使臣,前往邊疆議和,大毓痛失西北四州。
臘月初九,解氏父子靈柩歸京,京中數(shù)萬百姓皆披麻戴孝,長跪街頭,哭嚎聲不絕。
解氏滿門忠烈,葬于皇陵。
杜明媚直直地看著解瑛,眼底彌漫淡淡哀傷。
正乾四十八年,距今只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