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沒可能再作閃讓,帝象先一咬牙,力聚頸后,打算硬受一擊,至少也要拼個兩敗俱傷,卻聽“呼”的一聲,周圍一切都如水波般輕輕顫抖數(shù)下,身上那種無形的壓力,一下子就沒了。
“誤會誤會,見諒見諒……”
似蒼老,又似成熟,正是方才在背后暗算帝象先那人的聲音,聽著似乎漸漸遠去,卻又始終凝而不散,若在耳邊。
緩緩吁出口氣來,帝象先精神略馳,便覺胸中翻江倒海一般,連連運氣,卻到底壓不住,“哇”一口吐出來,濺得眼前松竹一片殷然。
(剛才,如果他們要下殺手……我還能撐持多久?)
乃是當今天下年輕強者當中第一流的人物,新近又將力量突破至八級上段那地方,更在軍中多年,養(yǎng)成個性子,帝象先一向剛強自負,勇于涉險,那想到方才兔起鶻落幾下變化,自己竟險險喪命,回頭想來,心下不竟悸然。忽聽絲竹聲聲,穿林而至,居然似乎不遠,卻不知是何時來的。
(難道說,剛才所有這片地區(qū),都在對方幻術作用范圍之內(nèi),但,這樣的話……我自以為的退走,又焉知是退向那里?)
聽絲竹裊裊,宛轉(zhuǎn)不絕,大有陳衛(wèi)之風,更雜著女子嘻笑歌唱之聲,帝象先為人剛強堅毅,所好者也都是黃鐘大呂、鐵板琵琶,向來不喜于此,聽著微微皺眉,又聽一似乎已有七分酒意的男聲清清嗓子,道:“不,不曉事的丫頭,聲音倒好,就是沒什么味道,聽爺唱支曲子……”錚錚幾聲,似在調(diào)弦,跟著便聽他扯嗓子唱道:“這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這邊走,莫厭金杯酒。”聲音清亮,合乎弦節(jié),居然很是好聽。
他唱了幾句,那邊諸女卻似乎不依,帝象先聽一個嬌憨女聲道:“二郎曲子唱得是好,但什么花柳……是說我姐妹殘花敗柳,不足侍奉君子么?”
又聽那“二郎”呵呵大笑道:“說那里話!是好花,是好柳,你們再聽我唱…唱…”帝象先聽那邊幾聲宮角,果又換了調(diào),似是樂府,卻又不大正經(jīng),倒有幾分似“掛枝兒”、“竹枝詞”之類的俚俗艷調(diào),不禁又暗暗皺眉。卻聽那邊大笑著幾聲鏗鏘,居然是“…唱一個,花柳歌!”
“長安花、章臺柳!”
從音色聽來,似乎仍只是一張琵琶,但那人手法顯是極快極佳,居然撥弄出無限花樣,聽著又是輕快,又是俏皮,偏生又有些個醉眼惺松的味道,帝象先聽至此處,方悚然一驚,心道:“此子手法不俗!”
“長安花,解語花,九宵天外念著她!三府親貴苑前侯,五陵年少為劇耍,百戰(zhàn)將軍到此雌,青鋒繞指未足夸!”
“章臺柳,胡不留?管他松竹雪梅友!云護月濯枝枝秀,春風裁時誰憶秋,蕭瑟長亭兒女意,杜康入腸天外丟!”
“且閱花、且拈柳,聽我一曲花柳歌!人怨福祿難皆全,我愿潦倒花柳間,人怨難得百歲壽,我愿醉死在華年!”
“君不見,龍馬精神隴西道,成全竹林銷余年。十全武功震當世,后人唯愛荒唐言。短命天子爭授受,長樂翹足看轉(zhuǎn)蓬。半山名揚何所用?春來墳前無人送!”
“君不見,不計妻子求富貴,靈前受箭方知空,朱紫入京曾氣高,孰料華亭從此絕。斥道說狐何其慎,畢竟西放出陽關,十策有余便噬已,悔不擁美泛五湖!”
“君不見,綠葉陰陰終須子,紅豆越年木成森。金縷去身難復求,桃花隔年痛春風。青衫拈須憶酒跡,云英低嘆不如人。八十衰翁齒搖落,淚憶南曲北里游!”
“君不見,西陵風雨成名勝,潯陽江口空嘆息。將軍憂憤肘生柳,方羨驃騎不白頭。枯蘭早謝飛光駐,合浦船覆江永流。牛酒破腹溺江月,也勝古稀夢滄州!”
歌聲漸高,勢若穿云,卻仍能起伏如意,一邊琵琶聲千疾百緩,變化無算,卻始終雌伏歌聲之下,唯有襯托,絕無扈奪,端得是個中好手,帝象先便在帝京當中,也沒見過那家歌伶有此本事,玩味歌詞,更覺又似頹廢,又似灑脫,不覺駐足,心道:“這是什么人?”
一邊聽得諸女鶯鶯燕燕,一邊聽得林中悉悉索索,轉(zhuǎn)眼見十余人嘻嘻哈哈,自山上下來,為首一人懷抱琵琶,青衫玉帶,滿面都是酒意,走起路來腿軟得打晃,全仗一左一右二女駕著,手卻仍是不老實之極,大逞祿山之快,弄得兩女只是吃吃低笑,幾次險些將他摔在地上。
……帝象先卻認得這人。
(孫孚意?)
來人正是“東江的浪蕩子”,他卻不認得帝象先是誰,只斜著眼乜視一下,便大搖大擺過去,倒是身側(cè)諸女,頗有偷看帝象先幾眼,掩嘴低笑的。又有人嬌聲問道:“二郎,剛才那個郎君眼神好嚇人哪……”方見孫孚意回頭打量帝象先一下,卻仍是如沒看見般,道:“人……那里有人?”見諸女笑著手指帝象先方向,便拉著臉,道:“那是人么……我早說過,女的,十五以下不算人,三十以上不算人,長得不好不算人,至于男的,除了爺,統(tǒng)統(tǒng)不算人!”一徑說,一徑大笑著去了。
(載酒攜妓白晝游……這個家伙,真是來提親的嗎?)
目送這一干狂男蕩女歌吹而過,帝象先忽地有些悵然,卻又想要苦笑。
(難道,那兩個人,是聽到孫孚意過來,所以才退走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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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老花啊,你喵的不是說好時候到了么,現(xiàn)在…這它喵的就是你說的好時候?”
“……媽媽的,我也沒想到時世會壞成這樣啊!”
花勝榮,萬色空,各拉著一張臭臉,面對面坐著,因為,這間小書店近來的流水,實在很不樂觀。
早在戰(zhàn)訊蜂起,一日數(shù)驚的時候,萬色空已有意壓縮支出,保全元氣,花勝榮卻大力反對。
“我說貓啊……不不,萬老板啊,現(xiàn)在可是發(fā)財?shù)暮脮r候啊!”
認為眼前的混亂是源于恐慌,更就錦官本地的經(jīng)濟情況作出分析,花勝榮表示,錦官民間殷實,而且一向都有著很濃厚的消費氛圍,在這種情況下,來一點點的“末日恐慌”,其實能夠有力的促進消費,特別是那些不太見得了光的消費。
“不僅有飽暖思*啊,臨死入花叢、不肯向哭墻,也是很常見的消費心理喔!”
被花勝榮說服,萬色空向嘯花軒本部發(fā)出通訊,要求追加大批*和禁毀圖書,而在收到“交通不便,難以供應”的答復后,他更在花勝榮游說之下,拿出所有流動資金,自行購版刻印。
結(jié)果……局勢的變化卻遠遠快過了兩人的如意算盤,雖然起初一段時間內(nèi)確實出現(xiàn)了一個售書的小高潮,但隨著物價的飛漲,和確實出現(xiàn)的流血與騷亂,卻使多數(shù)下層居民開始更加謹慎的計算自己的開支,和認真考慮移居就食的事情。
“喵的,不算早上送來那二百二十五本新印出來的,現(xiàn)在庫里還壓著一千三百五十八本,此外還有精印圖集兩百套……你喵的,知道這是多少錢嗎?!”
“這個,我也沒想到局勢會惡化這么快……媽的太平道,都這樣了還不好好呆著,出來放什么火啊!”
一句話正說到心坎上,萬色空一拍桌子,大罵道:“正是正是,他喵的自己不怕死,也要給我們留條活路走啊!喵得連黃書都賣不下去,難道就是太平了?!”花勝榮這邊最怕是他追究“決策失誤”的源頭,此刻見他火氣發(fā)到太平道上,正是得其所哉,也跟著拍桌大罵,你一言我一語,污言交作,穢語疊出,端得一時豪杰。
正罵得起勁,忽聽踢踢踏踏腳步聲響,見云沖波黑著眼圈,沒精打彩,從后面一步步踱出來。頓時住了嘴,萬色空一句話正罵到一半,噎在嗓子眼里,只吃吃道:“這個……云兄弟,你吃了沒有?”
花勝榮且不說,便萬色空倒也知道云沖波是太平中人,是以一向以來說話都甚為小心,但眼下不同,幾百兩銀子都壓在了庫里,眼看連下個月的房租都成問題,再加上以為他不在家里,故便放開了一點,那想到卻被撞個正著?一邊搭訕,一邊心下便有些忐忑:“這個……按說對穿越人士是不能打的,但他腦子近來似乎有些問題,不會忘掉罷?”
卻見云沖波晃晃腦袋,道:“不餓……”說著左右看看,突然一聲長嘆,竟然又扭頭進去了。
他近來神情一向不好,尤其出了“太平道縱火燒街市”的事情之后,更又憔悴三分,兩人面面相覷,倒也不知說什么好。
忽聽門上啪啪兩聲,一個很從容的聲音道:“請問……這里是嘯花軒么?”兩人立時精神大振,萬色空一躍而起,迭聲道:“對,對!正是!”小跑著到了門口,拉開門,卻見是個醉眼腥松的潦倒?jié)h子,看身上衣物,質(zhì)地似乎不錯,只不知多久沒洗了,臟得很。
(唉,作圖書業(yè)的就是辛苦,喵得十客九宅,如果作服務業(yè),這樣的客人老子絕對不讓進門……)
肚里毀誹,萬色空臉上卻堆足了笑,道:“客官請進來看書。”見那人只是冷笑,掃視一眼,道:“看書……你這地方,也有書看?”
大感愕然,努力壓著怒氣,萬色空正待再找話說時,卻聽背后花勝榮“咦”了一聲,道:“荀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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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唔?”
伺立在前,看到子貢微微的睜開眼睛,公孫仔細斟酌,請子貢作出指示,何時去和云沖波作第三次談話。
“……我已經(jīng)開始談了。”
重又閉上眼睛,向后靠回椅背上,子貢告訴公孫,現(xiàn)在城中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說話”。
“恐懼、憤怒、慌亂、絕望、詛咒……所有這一切,都是我的說話。”
“這城的經(jīng)濟活動已被極大的擾亂,這城的每個百姓都已受到影響,這種情況下,太平道火燒街巷,就可以最大限度的吸引百姓的仇恨。”
其實,恐懼本身并不會減少物資的供應,交通的不便,也只是拖后掉產(chǎn)品轉(zhuǎn)換為金銀的時間,真正導致秩序混亂的,是人們的狂亂與地方官員的無能,真正帶動物資飛漲的,是那些想要趁機居奇的貨主。
“但這又都很對,每個人都是在作著自然的反應,因為,我們所提供出來的道路,正是最合乎‘人性’的道路,每個人也為自己的利益作最優(yōu)化的著想,自然就會沿著我們所鋪下的道路,走向不死者,去告訴他太平道是多么的為人憎恨,去讓他感受到太平的理念是多么的被人厭惡……因為每個人都在發(fā)自內(nèi)心的這樣說著,用激動而非口才的在說著,才能夠?qū)⒉凰勒哌@種性情善良的人打動。”
“人之初,性本惡,孫卿指出的,才是這個世間的真理啊……”
認真的記住子貢每一句說話,公孫同時也作出匯報,指觀察到荀歡在今天中午離開草堂,前往嘯花軒。
“……不過,也可能是去買那些書的吧?”
“他……最好是去買書的。”
站起來,陰沉著臉,子貢背著手,在屋里慢慢走動。
“夫子有云,事不過三……看在舊日情份上,我忍他兩次出手,那是我可以表達的最大善意,而如果這樣他還不知好歹,那么,我也只有把他再毀掉一次。”
戰(zhàn)粟了一下,在公孫的眼中,此刻的子貢,似乎已被黑暗的瘴氣完全籠罩,而隨著他的每一談吐,更有濃厚到無法形容的黑暗從他內(nèi)體涌出。
強忍著這種不適,公孫又問了一個問題,一個他想了很久的問題。
“你想知道,我為什么執(zhí)著于毀掉這個年輕人?”
認真的點著頭,公孫表示,自己在前來之前,為了對目標多一點了解,專門調(diào)閱了包括澹臺滅明和顏回所做記錄在內(nèi)的眾多資料,同時也瀏覽了歷代以來關于不死者的記載。而,越是研究,他就越是感到奇怪。
歷史上,不死者出現(xiàn)的記錄并不算少,但出動到子貢去親自對付,卻是少之又少,換言之,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子貢只是靜靜的呆在曲鄒,作一些結(jié)盟、誘叛等外交方面的工作。而同時,和多數(shù)不死者比起來,云沖波簡直可以被當成道德樣本,善良樸實,謙虛謹慎,就算用儒家的律條來卡,他也絕對是個“好人”。
“這個,很復雜,應該說,一部分的原因,是有些不死者的心志的確足夠強大,難以動搖……”
似乎很難回答,子貢的語聲慢得異乎尋常,在數(shù)度中斷,陷入沉吟之后,他才好象是下定了決心,用突然加快的速度,說出了他的理由。
“……最主要的,就是因為這一代不死者的品質(zhì),因為他品質(zhì)的太過出色,我才必須毀掉他。”
看著目瞪口呆的公孫,子貢苦苦一笑,聲音又變得緩慢,似乎放松了下來,但,仍然有著一種難言的苦澀。
“驚訝嗎……所以,公孫,你離‘古名’的標準,還差得太遠。”
來回的踱著,子貢拿起早已涼掉的茶,揮手阻止公孫添水的意圖,喝了一大口,放下。
“因為他的善良,因為他的質(zhì)樸,因為他的謙遜和一些其它我暫時還說不清的原因,使他一次又一次的在必死的境地中逃離,龍王、人王、甚至還有文王……一次又一次的把他放過,讓他成長,而這,更給太平道以希望。”
剛剛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公孫試著表示一下他的意見,說目前的太平道,與歷史上相比,可以說是“最衰弱”的時候之一,在張南巾死后,更是連最后的大樹也告折斷,這樣的他們,又能掀起多大風浪?
“你還是不明白。”
有點不耐煩的揮一揮手,子貢告訴公孫,對三王,或者至少對儒家來說,把太平道徹底滅亡,從來都不是一個選項。
“‘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雖然亞圣在多數(shù)問題上太天真,但這里,他卻說的很對。”
“……弟子受教。”
畢竟是子貢悉心培養(yǎng)的弟子之一,公孫很快已明白他的意思,但,這樣的話,他卻就更想不通,連太平道都可以養(yǎng)患,為何獨獨要毀掉一個云沖波?
“因為,我剛才說過了……他的善良、他的質(zhì)樸和他的自視甚低。”
“這些東西,都使我擔心,擔心……他將會一直保持著自己的性情和美德,遲遲不出現(xiàn)‘權力者’和‘神’所必然出現(xiàn)的墮落。”
“而那樣的話,他更有可能不斷取得同志、聲望乃至成功,取得一些之前的不死者們無人可以取得的東西。”
“我擔心……他會走向至高之處。”
從來都沒想到自己的老師竟對這土里土氣的年輕人有如此之高的評價,公孫的思維完全陷入混亂,但掙扎著,他還是捕捉到了一些疑問。
“可是……老師,那,那又有什么不好嗎?”
在儒門而言,所一直信奉的就是“民為貴,社稷為輕”的主張,而歷史上,當需要在“天下”和“一姓”間作選擇時,整體上的儒門,也從來沒有抱殘守缺過,既如此,又為何不能允許云沖波作出嘗試,而非要除之后快?
“因為,那將不是一個普通的皇帝……身為‘不死者’的皇帝,那,也許將會是整個大夏歷史的終結(jié)。”
“公孫啊,告訴我,‘皇帝’……他‘可怕’嗎?”
沒有回答,因為發(fā)問者明顯并不期望回答,胸中,定見早成。
“皇帝并不可怕,他所擁有的,僅是‘權力’。”
“儒門真的崇拜皇帝嗎?不,我們從來都不,神化他,和鼓吹那些應該的忠誠,只是為了我們自己的學門發(fā)揚壯大。”
“佛、道,他們相信皇帝嗎?不,他們從來都不,服從他,只是為了分享他手中的巨大利益。”
“世家忠于皇帝嗎?不,他們從來都不,忠誠…只是‘無力背叛’的另一種說法。”
“官員熱愛皇帝嗎?不,他們從來都不,‘臣罪當誅兮天王圣明’…從那里面,我只看到怒笑著的反諷。”
“那么…百姓,百姓呢?他們真得崇拜、忠誠、熱愛…或至少是尊敬皇帝嗎?”
“仍然是不,仍然是從來都不,哪怕還在帝京當中,聽著那些開口閉口‘趙官家’的市井之民,你會感到…他們根本不信,什么也不信,嘴巴上的‘皇恩浩蕩’,只是永遠停留在嘴巴上的口號。他們所要的只是賞賜,是和平、較少的稅賦和較多的機遇。”
“但這卻很好…這就是最好的鎖鏈,能夠牢牢鎖住這條怪龍的鎖鏈,這種虛假的尊重,這種只和恐懼有關的服從,這種骨子里的懈怠,正是最好的解毒劑,使再荒唐的皇帝也沒法荼毒到這國家的根本。”
“曾有過辟佛的皇帝,曾有過滅道的皇帝…甚至,也有過無視儒門,將我們貶低、打擊,列入末流的皇帝,但到最后,他們又能改變什么?”
“帝皇的權威,隨著與帝京的距離而在不斷下降,特別是那些在執(zhí)行者本身并無利益的命令,越遠,就越?jīng)]法執(zhí)行到底。”
“所以佛還是會回來,道還是會回來,我們?nèi)彘T更是能夠回來…因為這是習慣,是歷史,是大夏千年一脈的歷史。”
“但太平道…他們不是這樣。”
“不死者…更不是這樣。”
“就在這里,就在這錦官城中發(fā)生過的事情…難道你還要我再說一遍?”
“一個真正能讓民眾歸心的皇帝…那將是一個惡夢。”
“一個真正得到了所有民眾忠誠的皇帝,一個真正被崇拜著、被信任著的皇帝…這樣的人,只要一句話,就能將儒門連根拔起,只要動一動手,就能讓敖家從歷史上消失…這樣的人,就連大夏歷史,他也有能力予以終結(jié)。”
“可是?”
囁嚅著,公孫提出疑問,一個能讓所有人都高度認同,付出無上忠誠的皇帝,到底有什么不好?
“能讓民眾這樣歸心,一定有過人之處,以這樣的忠誠與服從去推進善政,豈不是事半功倍?”
“你是不是想說,若能以無可制衡之力施政,和得著全體官吏、民眾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支持,就真能取得無人可以想象的成就,能夠建立起大同世界也好,極樂天國也好……總之就是被用來引導民眾方向的那些幻影世界?”
冷冷的看著他,子貢慢慢道:“但我子貢,卻從來不相信那些世界。比起憧憬未來的美麗,我更多看見是將至的恐怖。”
“……是人,就會犯錯誤,普通人只能犯下普通的錯誤,一些可以被修復和更正的錯誤,但無可制衡者犯下的錯誤,卻也必將是無可制衡的錯誤……只有,出現(xiàn)了新的無可制衡者后,才能彌補的錯誤。”
想了又想,想到背上一陣陣發(fā)涼,但公孫還是忍不住發(fā)問,一個能成功到讓所有人寄以信任的巨人,未必會犯下什么彌補不了的錯誤?而所謂“大夏歷史的終結(jié)”,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意思……就是一切的改變。我們數(shù)千年來所習慣的一切,都將被作出深刻而不可逆轉(zhuǎn)的改變。”
“歷史終結(jié)之后,會有怎樣的未來在等待大夏?這答案,我不知道,也不配去知道。”
“或者會更好罷,但,我實在不認為有必要冒險讓那結(jié)果出現(xiàn)。”
“所以…我子貢今次一定要說話,我子貢一定不能放過他…他的生命可以保留,但他的心、他的意志…我必須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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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聽話,再吃一點。”
“不吃,這叫什么佛跳墻啊,鹽太多,辣椒太少,豆皮沒有煮透,而且,你自己看看這泥鰍的刀工,丑成這個樣子,最多也就給……”
“啪!”
干凈利落的一記巴掌刮在后腦勺上,開心整張臉都被打進滾燙的湯汁里去,雖然立刻哇哇大叫著跳起來,卻已有幾處被燙得通紅。
“你這女人,搞清楚一點,有這樣逼人吃飯的嗎?”
“你這小鬼才要搞清楚一點!”
在沒有外人的情況下,朱大小姐的表現(xiàn)實在有辱“大家閨秀”之名,一只手神氣活現(xiàn)的叉著腰,另一只手一直戳到開心的臉上。
“把招子放亮一點,你現(xiàn)在正在被滅口,被滅口啊!你還能喘氣就該偷笑了,居然還敢挑菜難吃?!”
當夜,敖開心出門追拿“色鬼”,巧遇重傷而回的阿服,扶著她去見了朱子慕,卻也因此成為了非常不幸的“知情者”,要面臨被“滅口”的命運。
“如果不是想到你這小鬼很會吃東西,還有點用處,小姐我早就送你一碗板刀餛飩煮面……”
“等等,板刀面是板刀面,餛飩是餛飩,你這亂七八糟的黑話是什么東西?!”
“那不是重點!”
按照朱子慕的說法,敖開心不幸知道了一些他不該知道的事情,雖然這不是他的錯,卻絕對是他的不幸。
很應該把他滅口,至少也要割下舌頭再斬斷十指什么的,但考慮到自己是個善良的人,朱子慕確實有些下不了手……
“喂喂,每天逼別人吃這種東西的人,也可以算是善良嗎?!”
總之,幸或者不幸,開心逃過了“被滅口”的命運,卻也被禁足起來,關在了朱子慕那座小樓的里面,更得到了一份會讓朱家堡所有下人避之不迭的光榮。
……一日三餐,由朱大小姐親自包辦!
“總之,我從小就對作菜沒什么心得,雖然很多人都努力的教過我,可我就是學不出來……”
和在這方面有驚人天賦的阿服正好相反,朱子慕完全就不懂該怎樣搭配調(diào)料和食材,雖然對“大小姐”來說,不會作菜也不算什么,但基于很多理由,朱子慕還是想要作出一手好菜來。
“總之呢,你似乎是很會吃的,那就由你來吃,感覺那兒有缺點就報告,把意見提出來,然后我就改……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
本來是經(jīng)已說好的事情,但在吃完第一頓飯后,臉部抽搐著縮成一團的開心,扳著指頭,數(shù)了一輪又一輪,眼看著朱子慕的臉越來越難看,并最后終于很無力的趴在桌上。
“算了……”
表現(xiàn)的很大度,朱子慕告訴敖開心,提出優(yōu)點也可以。
“優(yōu)點啊……”
這次倒是很快,敖開心立刻放下了碗,給出答案。
“……一個都沒有。”
“我看你還是想被滅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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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大寬敞的書房里,燒得很曖,朱曉杰捧著只紫砂小壺,來回的踱著。
“朱有淚……朱有淚,奶奶的,真有這么巧的事?”
眉頭皺得緊緊的,居然還有一點隱隱的恐懼,朱曉杰不時的瞥向自己的書桌,每掃一眼,就會帶著一種很厭惡的神情把臉別開。
“你奶奶的賤貨……居然還有死剩種么?”
“大少爺。”
恭謹?shù)穆曇粼谕饷骓懫穑瑏砣耸侵鞎越艿墓芗遥罩欤#言谥旒腋闪宋迨嗄辏侵鞎越茏钚湃蔚娜耍贿呎f著,一邊推門進來。
“費了一點力氣,不過,總算是見到服丫頭了。”
說話的聲音很慢,顯得非常疲倦,朱福并沒有多說什么細節(jié),只是表示說,自己如朱曉杰的希望一樣,得到了與阿服單獨相處的機會,雖然很短,但足以問清楚想問的問題。
“就是說,老二他并不知道服丫頭和我們的關系……的確只是想要讓服丫頭替他刺探消息,哼,事到臨頭方知用功,晚哩!”
神色略馳,朱曉杰冷笑道:“諒服丫頭也該知道厲害,便只沖她私自繪了子慕的像給咱們,就夠扒她十層皮也不止了。”
朱福臉上全無表情,道:“服丫頭這些年走我們手中至少受了數(shù)百金,事事有據(jù),諒她不敢作怪。”
又道:“二爺一去,那位卜公子自然也就不用擔心,余下兩位中,孫家勢大,孫二少聲望卻差,左武烈陽有凈土宗作背景,但齊少爺也是‘三山’出來的高徒……而且,三爺和四爺家的實力,到底還是差得一些。”
朱曉杰沉著臉,道:“這個,我也不擔心……現(xiàn)在不是急務,朱有淚這死剩種,才是真正麻煩。”
朱福聽得“朱有淚”三字,臉上肌肉微微一動,卻道:“大少爺,老奴斗膽,說幾句該死的話。三姑娘……”
朱曉杰怒道:“不要提那賤人!”朱福卻恍若不聞,仍舊慢吞吞道:“……三姑娘的事,已過去幾十年,算起來,朱有淚也該是四十多的人了,早不來,晚不來,偏趕上大小姐招親,各路好手會聚鳳陽,四支精英皆被召回的現(xiàn)在發(fā)難,而且……他一介游魂野鬼,又憑什么可以知道二爺?shù)膭屿o,拿捏的剛剛好?服丫頭是大小姐身邊的人,在他更該懷恨,又有什么必要留下不殺?”
“你是說……”
面對朱曉杰漸漸瞇住的雙眼,朱福古怪一笑,躬身道:“老奴只是想,朱有淚要回來報仇,當然是用九殺之箭……但,用九殺之箭的,卻不一定就是朱有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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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有淚,朱有淚,我還余生煙咧……他是什么來頭?”
“二少,這……”
朱曉楓很尷尬的笑著,正不知該怎么說,孫孚意卻漫不在乎揮揮手,道:“四爺,為難就不用說,我只是聽人提到這名字,覺得很有趣,隨便問問的……”說著就低頭看手里的書--卻是一本*。
“咳……這個。”
干咳幾聲,書房里的第三人站起來,道:“四爺,二少與大小姐成親之后,也就是一家人了,出些力氣,可說義不容辭……況且朱有淚這廝回來尋仇,二少或者也會被他盯上……”說著就看朱曉楓。
這人姓朱名郭彝,乃是“丹陽朱家”里的頭面人物,朱曉楓之與孫家牽上線,便是丹陽朱家在里面出的力氣,朱有淚之事是朱家一等一的丑事,他雖然走動的近,卻也只隱約知道這個名字,倒也想趁著聽些內(nèi)情。
他這邊廂臺階既給,那里朱曉楓便順勢而下,道:“很是很是。”說著又向?qū)O孚意拱拱手,便解說這朱有淚來歷。
說來倒也簡單,原來不過是上代朱家的三小姐,不知為什么會戀奸情熱,約定與奸夫出走,卻被朱家偵知底細,于是在兩人約期執(zhí)住那男人,虐殺而死。
“這個……你們還真狠啊!”
口氣仍舊輕浮,孫孚意嘖嘖有聲,說得是“女子可以用情如此,倒也奇得很,奇得很,惜乎不得一見。”
須知談說之人乃是朱曉楓姑母,他這樣說來,便連朱郭彝也覺聽不下去,便用眼一直去瞟朱曉楓,示意他不可動怒,幸好孫孚意自己先換了話頭,道:“那下面也應該是把三姑奶奶幽禁起來啊,怎么又跑出一個朱有淚來?”
不等朱曉楓回答,他忽地把自己手中*一合,拍拍腦袋,笑道:“該打該打。”
“想來,當時三姑奶奶一定已經(jīng)有了身子,要死要活的想走,然后貴家的各位前輩們又到底念著一點親情,不忍下手,于是就收了她的名份,趕了出門……是不是連武功也廢掉了?”
耷拉著臉,朱曉楓實在很想抓起茶來潑這孫孚意一身,但到最后,他還是忍著氣,陪著笑,把他請回了自己的居所--當然,兩個人都明白,用不著一杯茶的功夫,孫孚意就會從這里溜掉……雖然來鳳陽沒有多少時間,他卻早已是街巷間聞名暇爾的大豪客了。
“這個小東西,是認真來提親的嗎?!”
臉色非常難看,朱曉楓把書桌上的東西都重重摔在地上,卻在拿起一件小東西的時候,停住了手。
那是一塊形狀很不規(guī)則的碎片,除了知道來歷的人外,很少有人能看出那本來是箭頭的一部分。本來一直被壓在某個角落里面,最近,才被翻找出來。
看著它,朱曉楓突然打了一個寒戰(zhàn)。
“你們……你們可以殺了他,可以廢我的武功……但我告訴你們,我肚子里的孩子,他早晚有一天會回來,會向你們報仇……朱家的九殺之箭,總有一天會殺盡朱家的后人……記住,你們記住!”
并沒有親眼目睹那一幕,卻聽過長輩的轉(zhuǎn)述,雖然無論說者還是聽者當時都沒有放在心上,但現(xiàn)在,朱曉楓卻突然覺得,自己,真得應該多關注一下那些老者的絮語。
正想得出神,門上忽被拍的碰碰亂響,跟著,也不等主人開門,來客已自己推門進來。
“話說,四爺,有件事情還想麻煩一下。”
“嗯?”
看著按說現(xiàn)在應該已經(jīng)跑出去喝花酒的孫孚意,朱曉楓覺得有些詫異,而在聽到對方的要求之后,更是面色微變。
“你想再要一幅畫像?”
“嗯嗯,那個實在畫得很好啊,可惜被朱家那幾個笨蛋帶去打架,結(jié)果連人帶東西都死在了外面……所以我想再要一幅,有問題嗎?”
“這個……當然沒有。二少放心好了。”
好容易勸走了孫孚意,朱曉楓拉著臉,喊進了自己最心腹的兩名管家。
“總之,那個小王八蛋還想要一幅畫像……你們兩個想辦法去吧!”
“啥,可是,四爺……”
兩人都張大了嘴,想要列舉理由,卻朱曉楓很不耐煩的打斷掉。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服丫頭現(xiàn)在躺在床上動不了!但辦法總會有的!反正你們要盡快想法和服丫頭談一次!告訴她,這幾年她收的所有東西還有辦的事情,爺手里都留著底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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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著眼,司馬清半躺在貴妃椅上,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小音坐在她后面,十指都沉進她頭發(fā)里面。
小音自幼被從生母身邊帶走,經(jīng)由劉宗亮的大面子,蒙袁亮品評收入門下,得其傾囊相授。她一身本事都是這桃園傳人教出,只“水月洞天”之術,是劉宗亮代劉家列祖親授。
“水月洞天”,乃是劉家祖?zhèn)魃窦迹柗Q“隨風潛入夢,化物細無聲”,能夠*夢境,亂人心志。劉家初代帝姓家主爭奪天下的過程中,更曾以此神技,令十萬敵軍共夢還鄉(xiāng),士氣盡潰,而至以弱破強,成就帝業(yè)。小音力量低微,自不能至如此境界,但比之修煉無成的劉宗亮,以及之前十余代皆難得寸進的劉家歷代,卻已好出太多,
水月洞天因夢而幻,自成萬千世界,可說是神乎其技,但也有所欠缺:雖能夠左右他人夢境,卻不能窺探他人心意,唯施術者若操作足夠純熟,便能夠通過一系列瑣碎的夢境片斷,刺激受夢者的反應,汲取所求的信息,但,這極耗心力不說,更會對受術者造成頗大危險,若施術者在尺寸拿捏上有所閃失,受術者的有關記憶甚至有可能受到永久破壞,為此,小音也是在猶豫很久之后,才提出這個要求。
不過,司馬清對小音倒是極有信心,決斷也是極快。短暫的驚訝之后,她便吩咐人布置靜室,作好準備。
“總之,目前的混亂已逼得我們要開始貼本錢了,生意人和氣生財,求錢不求氣,所以……別人打我們罵我們欺負我們看不起我們都沒關系,可現(xiàn)在動到我們的錢,這就是動到底線了。”
半閉著眼,小音將自己的思維和司馬清慢慢同步,相互融合。在水月洞天來說,這倒不是一種必須,甚至會給施術者帶來危險,但對司馬清,這卻是一種保護措施,至少,當施術出現(xiàn)錯失時,小音可以為她分擔一部分傷害。
(首先,是重現(xiàn)那天的事情……)
十指輕輕蠕動,在司馬清腦中重建出那天對方前來拜訪的情景,不過,只到對方進門坐下,因為司馬清在過度刺激之下,根本就忘了后面到底都發(fā)生了些什么。
(在開始的時候,只是和拉家常一樣,干娘會答應見他,也只是因為對方據(jù)稱是來自曲鄒丘府……從開始到離開,至多有一炷半香的時間,這里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按照司馬清的敘述,小音緩慢重建著每個細節(jié),在司馬清,她此刻便等若是在不自知的情況下,重歷那天的一切,并依自己的本能,作出種種反應。而,透過經(jīng)已相連在一起的思維,小音便可捕獲更多的信息,一些司馬清雖然記著,卻并不知道自己記著,一些無論她怎樣努力想要告訴小音,也難以全部正確記起的東西。
而,得知多些的細節(jié),小音便可作出多些的試驗,并結(jié)合上司馬清的反應,對自己所作的試驗調(diào)整取流下,通過這樣的不斷反復,而設法把那些已陷入沉睡的記憶提取出來。
(師傅曾經(jīng)說過,論到操作幻覺,水月洞天堪列世上前三,而論到對人心的研究操縱,桃園更還在鬼谷之上,堪與我們二水分流的,亦只得儒家而已……兼得兩家之學的我,難道還沒法重現(xiàn)那天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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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介由坐在草蘆門前的大石頭上,神色凝重,還有一點不高興的樣子。
“只有你一個人在?”
突如其來的說話聲,令介由一怔,正要起身,卻被人輕輕的壓住了肩頭。
“公治啊。”
很隨意的態(tài)度,如同串門啦家常一樣,子貢打一打石頭上的灰,在介由旁邊坐下來,瞇著眼,向路上看。
“不死者被宰予帶出去了?”
“……是他自己要去的,宰予只是陪著。”
問清楚云沖波的目標仍是查探三江堰的細節(jié),子貢微微點頭,嘆道:“本色不改,心在桑梓,很好,真是一個很好的年輕人。”
“很好……所以你怕了,所以你不敢再給他機會,是么?”
口氣很從容,但并不客氣,子貢倒也不以為忤,只點著頭,笑道:“我就知道,你們兩個是能明白我的。”
“不,我也不明白。”
搖搖頭,介由向后靠在樹上,有些出神。
“亞圣的浩然正氣,孫卿的刻骨冷峻,我都不明白,我所理解的夫子,只是那個會在春天帶著學生去沐浴春風的老師。”
“……你說謊。”
沉默一時,子貢突然丟出了這樣冷冰冰的三個字。令介由一愣,坐直了身子,半轉(zhuǎn)過身,正好對上子貢那深不可測的雙眼。
“我……”
“你的確不理解亞圣,你也的確不理解孫卿……但,你卻更不理解上已春風,那是只有顏回才曾經(jīng)達到過的地方,你若可以理解,你就不會只是公治長。”
“……你?”
瞳孔微微收縮,介由想要起身,卻被子貢輕輕壓住肩頭,動了一動,又慢慢坐下。
“不用急,公治,我今天來,是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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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清依舊靜靜睡著,神色安祥。只頭上已不再被小音的十指按住。
大汗淋漓,發(fā)際已然濕透,小音的神色很是沮喪,已作出極大努力,卻完全沒有收獲,一次又一次的嘗試,除了聽到“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的回音在不斷重復,就其它什么記憶也沒法提取得到。
(我?guī)缀鯂L試了所有可能的刺激,但都沒法讓干娘作出回應,也就是說,我所猜測的一切,都是錯誤的……)
反省自己的判斷,小音開始認真考慮,對方所使用的會否是某種役心之術,但思索再三,她還是否決掉自己的推測:在剛才,她已將司馬清的思維作了無所遺漏的抽描,對方或者可以封鎖住一些東西讓自己不能得到,卻絕不可能讓自己連這些封鎖也發(fā)現(xiàn)不了。
(不過,說起來,不死者的事,也很奇怪,上兩次施用水月洞天的失敗,明顯是有遠遠強過我的術者在保護不死者,但,卻一直都找不到那人的所在,甚至,連反攻……不,連對不死者的提醒也沒有出現(xiàn)……太奇怪了,早知道這樣,前次真不該那么快和花騙子拆橋的……)
在當前而言,這倒并非急務,反正經(jīng)已把種子植下,小音相信自然有抽枝發(fā)葉的一天,所以,只分心片刻,她已經(jīng)回到眼前的問題。
(可恨,他對那個假道學下得手又太狠,根本什么線索都沒有留下……)
對司馬清顯然有手下留情,使其很快就能回復,肖觀就慘得多,根本已成了一個廢人,盡管小音毫不留情的在其腦內(nèi)大加攻伐,也只能搜索到一些全無意義的碎片。
(但是,不管怎樣,我也必須多知道一些東西……)
起初曾有意借助對方破壞云沖波對太平道的信仰,但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小音卻感到壓力越來越大,尤其當對方已把事作大到以整座錦官的經(jīng)濟為祭時,她就算還可以默許事態(tài)發(fā)展,也必須要把對方的底牌多了解一些。
(古名“子貢”……子貢的能力,不就是無與倫比的游說嗎?就算再和儒門無遠弗屆的影響力及組織機構(gòu)結(jié)合起來,也只能增強他掌握情報和散布大規(guī)模謠言的能力,象這樣隨心所欲的破壞人心,又是什么門道?)
依稀覺得,袁亮曾經(jīng)提得過一些與之相關的事情,但再三努力,小音也想不起來更多的東西,到最后,她索性不再分心。
(管你什么門道,也總是出身儒門,我把十三經(jīng)全部背一遍,就不信找不到線索!)
重將十指按回司馬清頭上,小音閉上眼,慢慢將自己沉浸入幻境當中,但,沒有多久,司馬清突然發(fā)出猛烈的震動,一下子從椅上翻倒下來,小音不料有些,也被帶著摔倒地上。
不諳武功,倒下時只來得及用手保護一下頭部,小音被摔得很痛,卻根本沒有站起,就索性躺在了地上。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這算什么意思?”
用最笨的辦法,小音一句句的將十三經(jīng)建現(xiàn)在司馬清腦中,這果然換來了她所想要的反應,更強烈無比到讓她吃驚。
(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作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以內(nèi)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默默背誦著后面的語句,小音一時間并不明白這為何會換來強烈反應,忽地,一段已幾乎被她完全遺忘的記憶浮起,令她猛得張大了嘴,臉上也出現(xiàn)了恐懼的神情。
“丫頭,你怎么了?”
摔倒下來,自然也就醒來,司馬清功力不俗,當然摔不著她,只剛剛醒來,腿腳還有點發(fā)軟,卻看見小音的狼狽樣子,不覺大驚,趕快搶過來把她扶起。
“不……干娘,我沒事,沒事……”
深深呼吸,小音放慢掉自己的語速,道:“干娘,我明白了……子貢的可怕之處,子貢的力量所在,我終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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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對付我……會有用嗎?”
驟驚旋復,介由的神色又變得平淡,甚至,還有一點點冷笑。
“破心之術,對外人來說,確乎是鬼神一樣的魔技,但對我……會有用嗎?”
“……唔,的確。”
居然附和著介由的說話,子貢慢慢點著頭,道:“你是‘知道’的,知道我的手法,知道的秘密,對你這樣的人,想要成功破壞,就加倍的難。”
倒沒想到子貢會隨著自己說話,介由方一怔,已聽子貢慢慢道:“公治啊,我今天來,當然是為了對付你,不過你也可以放心,我不會把你傷得太重,以宰予之力,很容易就可以把你回復。”
“你……”
覺得對方兩句話間似乎完全沒有關聯(lián),更似乎還有些自相矛盾,偏又只是陳述,并無相詢,公治長正盤算如何接話時,卻聽子貢又道:“公治啊,你認識宰予,快三十年了吧?”
這原是極簡單一句問話,公治長卻沉吟著沒有回答。
正如子貢自己所說,子貢的手法,子貢的秘密,子貢為何能夠和到底如何來撕碎人心,當今天下,很少有人會比他更加清楚,因此,他就更加謹慎,不會隨意回答對方的每一個問題。
“……唔,仔細算來,是二十九年八個月又……又……又……”
“又”了許久,子貢到底又不出個數(shù)字來,終于還是苦笑著道:“真不成啦……又十天,還是又十一天?”
冷冷注視著他,介由淡淡道:“誰知道,我也記不得了。”
被噎了一下,子貢干笑幾聲,慢慢坐直身子,眼光漸轉(zhuǎn)冷冽。
“很好……看來,宰予真得教了你很多東西。”
今次,是連冷淡的回答也都沒有,介由只是看著子貢,目光平靜,當中竟然沒有任何感情。
“哦,‘呆若木雞’嗎……這并非‘公治長’所該、和所能學會的東西,這當然、也只會是宰予所教給你的……但,你的修為卻又還不夠,緊張的你,雖能無容,卻不能無意,看來,這只是近來的急就章……很好,很好。”
“宰予,他果然是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和我較量了嗎?”
“……不,子貢,我想,你是誤會了。”
甫一開口,介由忽覺身上一寒,見子貢的雙目竟更顯深邃,如同兩渦潛伏龍蛇的深潭一樣,將他的注意力吸噬。
“這是你的回答嗎……那么,下一個問題,一個沒有決心和我較量的人,又為什么會三次阻止我對不死者的出手,和事先把抵御我的辦法教會給你?……公治,這問題,你能答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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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門,在夫子之后,又先后出了兩個大人物,兩個影響極鉅的大人物。”
“是亞圣和孫卿么?”
“嗯。”
顯著有些些激動,小音臉色微微泛著潮紅,幾綹濕透的發(fā)絲沾在額上,點破妝容,卻一點都不在乎。
“兩個大人物,兩個永也是相背而立的大人物。”
他們最突出的矛盾,就體現(xiàn)在對‘人性’的看法上。
一個堪稱偉大的理想主義者,對人類有著高度的信心,高呼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希望以此來把矛盾與沖突的各方調(diào)和,一個卻是冷峻刻薄的現(xiàn)實主義者,用極黑極暗的眼光冷冷打量世間一切,低聲告訴自己弟子“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兩個都是儒家的大人物,是被目為最精通經(jīng)典,有最高的學問、道德,和最具經(jīng)略之才的巨人,卻出現(xiàn)這種南轅北轍的見解,在當時,就曾引起著儒門弟子的無措,和在一段時間內(nèi)使儒門出現(xiàn)分裂。
“不過,這分裂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嗯,我知道。”
司馬清當然知道,這兩個名字,和這沖突的后果,只要對大夏文明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篤信“人性本惡”的弟子們自儒門中離去,最終形成了名為“法家”的獨立流派,雖然,作為單獨學門的他們只持續(xù)了短短數(shù)十年,并最終被儒術至高無上的巨大光芒完全掩蓋,卻沒人敢說他們是失敗者。
所謂鬼谷,所謂桃園,不過算是踐行著法家理想的不同執(zhí)行者罷了……甚至還有人說,法家之消亡,就等于他們的勝利,因為,當“內(nèi)法外儒”這四字已成為當好皇帝的起碼要求時,他們又何必非要再單列門戶?
在法家獨立出去之后,人性本善自然也就成為儒門所奉的主流,直至今日,“人之初、性本善”仍是大夏蒙學中開首之句,任何孩童還在懵懂時候,就都會無意識的將這些句子熟記在心。
“從表面上看來,亞圣的主張勝利了,但,問題是……”
帶著奇異的笑,小音道:“勝利了……就等于是正確的嗎?”
“這個,我回答不了。”
攤攤手,司馬清表示說自己只是一個商人,無商不奸的商人,若要以通常意義上的善惡來形容,自己大概該算是壞人多一些。
“不過我當然更愿意相信人性本善啦……不為別的,這至少可以讓我自己好受一點。”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但縱然惡已、不善已,和也未必有動力去把自己改造為一個道德意義上的善人,人們卻至少是普遍的想往著善的存在,相信著人還是應該有著善良的本性。
“與其說是相信,不如說是希望吧……希望自己所遇到的人都能夠以善意相處,希望在進入輪回之后能夠更多的被發(fā)現(xiàn)自己心底的善,儒門雖非宗教,卻比宗教更加精準的掌握著人心吶。”
小音的口氣似乎有一點諷刺,這使司馬清注意的看向她。
“丫頭,那么……你是相信人性本惡的?”
“不。”
搖搖手,小音表示說,兩種觀點自己都不贊成。
“我的看法是,有的人性善,有的人性惡,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但必須承認,兩相比較起來,性善論的確是更有利于治國的思路,不論它對還是錯,至少他有著更多的正面作用……不過,這倒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某一代的儒門中,出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一位……發(fā)自內(nèi)心的相信‘人性本惡’的大人物。”
這也不算怎么奇怪,畢竟,性善性惡本來都是儒門提出的理論,盡管之后分出勝負,但仍然可能有弟子繼續(xù)研究。
“老師在提到這位大人物時,并沒有點出他的身份,不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猜到了……”
“子貢吧?那又怎樣?”
也猜到大概是這個名字,司馬清卻仍然不明白,這到底和今天討論的主題有什么關系。
“那個人,他對性惡論作了深入的研究,并認為那才是真理所在。”
“他相信人性本惡,相信任何人的心底都深藏著黑暗與罪惡,相信只有用‘制度’而非‘信任’來約束,才有可能構(gòu)建出大同世界。”
“換句話說,他是連‘圣人’也不相信的。”
若到此為止,這也不算什么,畢竟,這本就是法家的一般見識,但這人的見解卻令儒門中的其他高級干部無法容忍,更引發(fā)了小規(guī)模,卻極為激烈的論戰(zhàn)。
“老師當時只是說,那個人把所有其它人都說到啞口無言……嘿,我真笨,那樣說的時候,我就該想到那說得是子貢才對,除子貢外,誰還可有這樣的口才?”
在論戰(zhàn)中得勝,卻并不能將這些同志們說服,畢竟,對精研文字的儒門而言,“說敗人”和“說服人”根本就是兩回事,而此時,當時的文王也感到事情已鬧到太大,介入進來調(diào)停。
以“巧言亂德”之說相責,文王要求子貢反省自己的錯誤,但這卻更令那一代子貢憤怒,既人家指責他只有“巧言”,他就拿出“實務”,要求再次進行論戰(zhàn)。今次采取了不同的戰(zhàn)法,他以極為兇狠的攻擊方式,將其它同樣繼承了古名的儒生們一一擊倒,指出他們內(nèi)心所存在的黑暗。
據(jù)說,那是非常慘烈的一次論戰(zhàn),超過半數(shù)的儒生在精神層面受到重大創(chuàng)傷,其中更有近四分之一的人用了一年以上才能從中恢復。
開始對此感到憤怒,但冷靜下來后,丘家之長卻發(fā)現(xiàn),之前無人曾經(jīng)想象的新天地,經(jīng)已在眼前展開。
“當然,這也要得益于儒門長年以來的宣傳,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人性本善’,所以,若被突然指出自己心底的黑暗,總會受到巨大的沖擊。”
“因為,說到底,人總是虛偽,和害怕發(fā)現(xiàn)自己的虛偽,不是嗎?”
笑中似帶諷刺,雖然年輕,小音卻對“人性”這東西有著比絕大數(shù)人都更加深刻的認識。
重視,并投注以大量的資源,和給那一代子貢以最大的自由讓其發(fā)揮,儒門終于創(chuàng)建出可以任意撕碎人心的魔技:不必動手,只通過語言上的交流,便能夠看穿他人心底的黑暗,并拉扯出來讓其自己認識。
“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直面自己的黑暗,直面自己的罪惡之心……這樣子的沖擊,的確可以將幾乎所有人打垮。”
“指出他人心底的黑暗……但是,這怎么可能?”
目瞪口呆,司馬清實在想不明白,什么人可以只憑對話就作到這一點。
“要精準的掌握一個人,就需要海量的情報,而情報的價格……沒人比咱們更清楚。”
以儒門的官方地位,再加上無所不在的影響力,他們確乎有能力在宏觀上掌握訊息和施加影響,但具體到任意的個人,司馬清實在算不出那要有多少人力物力來加以支持。
“不,沒有那么多,當然也有必要作一些基本的功課,但很少量的信息就可以了。”
因為,子貢掌握人心,和挖掘人的黑暗,用得是自古以來最簡單的辦法。
……直接交流。
“其實,說起來,人性,也是很簡單的東西。”
“七情喜怒,六欲貪怕……說到底,‘人’,也只不過是有那十來種情感而已。”
“說得太簡單了吧,丫頭?”
不同意,司馬清認為,的確說來人總只是七情六欲而已,但具體起來,卻絕對是千人千面,各各有各各不同的深淺進退,組織起來,何止億兆之數(shù)。
“嗯,的確是這樣,但再復雜的人性,也總只是那十幾種最基本的性格組合出來的。”
有的樂觀多一些,有的天生吝嗇,有的氣狹易怒,有的寬厚量大,但說到底,量大者也有動怒之時,氣狹的也有忍耐之刻,不過程度高下而已。況且,有一些太過細微的分別,竟然也并不大。
“老師曾說過,認真組合起來,比較典型的人性,也只有不到一萬種,若能完全了然于胸,便沒有讀不懂的人心。”
“……一萬種?”
感覺這已是個天文數(shù)字,但更令司馬清好奇的,是如何對任意一個陌生人加以分析,快速的判斷出對方到底是何類何種?
“提問,一些很簡單,和讓人不會起戒心的問題。”
拿起一張紙,小音在上面信手抹出一塊沒有形狀可言的墨跡。
“干娘,你覺得,這塊墨跡象什么東西呢。”
“我看?唔,有一點……慢著,丫頭,你的意思是?”
“就是這樣。”
小音道:“這種似乎沒意義的問題,卻最能夠測試一個人的心意,隨口而出的第一句回答,在回答者固然并不重視,但對有專業(yè)分析能力的人而言,卻已開始能夠為回答者的‘內(nèi)心’畫下第一筆了。”
“也就是說,那個子貢,他也有著這樣的能力……累積一句又一句簡單的問話,同時卻是在構(gòu)建、在完善別人最隱密的內(nèi)心?”
微微點頭,小音道:“但當然沒那么簡單,那需要無與倫比的記憶和分析能力,要有絕強的反應速度,除辛苦外,也需要天賦……總之,按照老師對我的說法,即使在天下文宗的儒門,也不是每一代的子貢都可以繼承這一魔技。”
同時,這種能力顯然也令人畏懼甚至是憎恨,令包括“皇帝”在內(nèi)的所有勢力都要在態(tài)度上有所保留,所以,歷代的文王也自覺的作出限制。
“多數(shù)情況下,子貢仍只如‘第一代’樣,以‘縱橫家’之身,觀察天下大勢,和在最恰當時候才去作些四兩撥千斤的動作……極少出動那令人莫可捉摸的魔技,當然,那應該也是因為他們的不想要被人發(fā)現(xiàn)底細。”
最重要的限制,是子貢被刻意施加的脆弱。
“歷代子貢皆可身為儒門的副帥,可以直接調(diào)度其它高級人員,但身為子貢,便不得再修煉武學。”
不過這實在也沒有多少用處,子貢個人的確脆弱,但……當面對著儒門副帥時,又有幾個人敢下殺手?
“知道子貢力量真相的人,應該很少,因為,對‘人性’或者說‘人心’的探索,本來就是很少有人會深入進去挖掘的地方。”
袁亮以桃園傳人的身份,透過前人的記載知道一些,但在他看來,這卻并不值得去認真的研究和應對。畢竟,對沒有儒門那種超級情報力作支持的個人來說,這種技能縱然掌握,也很少有發(fā)揮的空間。
“同時,老師也不認為那技能真會有人掌握。”
最多有三到四句問話的機會,再加上之前收集的一點點資料,就要精確判斷出面前陌生人在近萬種個性中到底屬于那一種,和立刻確定下最有效的進攻方案,去剝離出他心底的黑暗,思前想后,袁亮認為,還有很多其它東西,更有學習和掌握的價值。
所以,袁亮也只是很簡單的給小音講了一些,沒有涉及到具體的名字,也沒作太多分析,而同樣覺得這很不可能和用處太小的小音,也一樣只將之當作講古,聽后便放,直到如今,面對種種難以理解的事情,和潛藏在司馬清腦內(nèi)對“性善論”的強烈反應,才讓她驟然回想起少年往事,并憑籍這些些碎片,將眼前的一切線索串連成章。
桃園的存在與具體情況,是極少有人知道的秘密,故小音并沒有就袁亮的身份作出解釋,只以“老師”兩字含糊帶過,反正司馬清深知世故,自然明白什么東西不該亂問。
“那么說,丫頭……這樣,也不是太可怕。”
認真的搓著手指,司馬清問小音,既然對方的主要武器是“說話”,那只要把嘴巴一閉,什么都不回答,子貢不就無技可施了么?
“不,我想,那樣的話……只會敗得更快吧?”
不說話,本身就是一種回答,何況,那等于已經(jīng)承認了自己的不敢將內(nèi)心揭示。
“子貢的手法,是破壞掉對手的價值觀,破壞掉對手對自我的道德評價,而不敢開口的人,無疑就已經(jīng)承認了自己心底有著黑暗……心意已怯,又豈可再戰(zhàn)?”
更何況,總有些問題是讓人無法逃避,更有一些手法,可以讓人怎么不想開口也要開口。
“比如說,用威脅而是和解的口氣,表示說自己也許真得是有所誤會,但對方既然堅決不開口,那看來就是一種默認……等等,都是辦法。而只要對方開了口,相信以子貢的口才,便能夠輕松將之后的變化掌握。”
“喔,那,丫頭,你也不要賣關子了,干娘一看你眼神,就知道你一定想出必勝的辦法了……說吧,你有什么辦法?”
說著,司馬清的笑容已慢慢收起,握住小音的手,道:“說清楚,不許應付……因為,如果你的答案不能讓干娘滿意,干娘會立刻喊人進來,把你捆上,強行從錦官帶走。”
“咱們娘倆一齊走,躲上三兩個月再回來,反正司馬家就是有銀子,算他搞的事大,又能讓我們少掙多少?”
“……干娘。”
沒想到會是這樣說法,小音一時也告無言,輕輕喚了一聲,握住司馬清的手,微微低頭。
過一會,小音方抬頭道:“謝謝干娘,不過……請干娘放心,小音確實有把握。”
“那些被破壞掉的人心,不是壞于子貢,而是壞于自己……一直看不清的真面目突然被完全揭露,承認不了這樣的落差,沒有任何心理準備,這些人才會崩潰……但,我既然知道,就不會落入這樣的陷阱。”
“更何況,我……我流風一向都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我不是好女人或者好人,我一向不擇手段,也不會心軟……我從未幻想過自己是個好人,我一向都知道我心里藏著怎樣的黑和毒……試問,面對一個完全了解自己和能夠面對自己的壞女人,子貢的魔技,又能奈我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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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下流啊誰下流,你下流啊你下流,誰下流啊誰下流,我下流啊我下流……呃,倒霉,爺又劃錯拳咧!”
抓起足裝有八成滿的大樽,孫孚意啯的一口咽了,因喝得急,嗆得有點臉紅,也不在乎,自拍胸口,坐下來,順手把旁邊一個女子摟在懷里,色迷迷笑道:“再……再來,這次改個玩法,爺輸了,喝一碗酒,丟一錠銀子,你們誰輸了……不用喝酒,脫件衣服!”便聽一片驚叫哄笑之聲,卻沒那個起身說“不玩了”的。
室內(nèi)春意盎然,室外卻是風狂雨驟,黃豆大的雨滴被狂風狹著,橫沖直撞,打得屋頂墻壁都啪啪作響,天上星月無蹤,完全是一片漆黑。
再劃得十來拳,孫孚意運氣實在不妙,足喝了七八碗酒進肚,看眼前諸女,至多也就是羅裳半解,不覺有點沮色,喃喃道:“你奶奶的……中原地方就是中原地方,在我們東江,爺幾拳就能把衣服脫光咧……”
忽聽風聲大作,尖銳的如鬼哭般難以卒聽,一時間竟將歌吹也都壓卻,孫孚意皺皺眉頭,瞇眼看看窗外,道:“還沒驚蜇,怎么風雨就大到這樣了,今年的天真是古怪……”說著竟然走到窗邊,推開了,雨水立時濺射進來,頓時將他半個身子都弄到濕透。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這樣的天氣,真不知有幾多殺人,幾個越貨?”
吁吁的呵著氣,孫孚意一伸手,旁邊早有識趣的捧只瓷盤過去,上面四種水果切得齊齊整整的,堆成圖案,中間簇一捧雪也似的鹽粉,不必吃,看著已覺痛快。
“好丫頭,有眼頭子……”
呵呵一笑,孫孚意一把下去,也不看是什么,雜七雜八塞進嘴,一邊嚼,還一邊含含混混道:“這個天還要在外邊跑,這世道,討生活不易啊……”
他這句話沒頭沒腦,聽得諸女都是一怔,正不知如何接話,卻見孫孚意轉(zhuǎn)回身來,笑道:“來,來,爺給你們變個戲法……”說著雙手一擊,向外翻掌一推,只聽“呼”的一聲,室里燈火盡滅。
光暗驟轉(zhuǎn),諸女皆不自由主閉口停手,一時間鴉雀無聲,雖聽得有喧嚷之聲隱約傳上,卻只襯得此地更加的超拔絕群。
“很好……不愧是‘天上人間’。”
其地名為“天上苑”,乃是鳳陽左近第一個銷金所在,而孫孚意此時包下的地方名為“非人間”,則是天上苑中第一昂貴的所在。
所謂“非人間”,乃是一座九層高樓,去地面十余丈,修得精巧異常,唯從第二層起,直至第八層,卻都空置不用,寧可放在那里蒙塵。
“每層擺一桌,不過是八桌的錢,我現(xiàn)在全部空下來,可頂樓一桌就要十桌的錢,還省了人力物力,何樂不為?!”
據(jù)說,這是天上苑老板私下說過的酒話,真假自然難以查證,但,要在非人間上面擺一桌花酒的所費,卻的確高過鳳陽境內(nèi)任何其它地方的十倍。
“不求最好,但求最貴……很好,成老板的確是會作生意哪。”
嘖嘖贊賞,孫孚意道:“我聽說,在這里就算打碎個最普通的酒杯,都得賠上五兩銀子……真得么?”
“這個……”
嘻嘻笑著,一年長些女子道:“能擺在非人間的杯子,可沒有普通的哩!”
“好,說得好!”
似已有七八分酒意,孫孚意哈哈大笑,抬著頭,瞇眼道:“那……要是把這頂上的畫兒弄壞了呢?”
非人間最上一層,乃是尖頂結(jié)構(gòu),由頂去地足有近兩丈高,因顯著太過空曠,故又延請高手大匠繪滿圖畫,內(nèi)容無非是些個株林之事,游仙之想,本是俗氣的很,但因匠人高手,畫得十分脫俗,更皆美艷異常,一個個栩栩如生,直似要破壁而出,凡見者無不交口相贊,倒成了天上苑又一賣點。現(xiàn)下孫孚意突然問起來,諸女倒都是一怔,因皆已知道這公子哥作事確有些瘋瘋顛顛,真也怕他說著就端杯酒潑將上去。
“喂喂,你們這是什么眼神……放心啦,爺沒準備向上面潑酒灑菜的,那種事忒俗氣咧!”
笑得十分之傻,孫孚意似都已站不穩(wěn)了,身子晃啊晃的道:“爺……爺只是想上去透透氣。”說著身子忽地一晃,只聽碰碰幾聲大響,諸女驚叫聲中,覺頭上撲里撲通的大片向下掉東西,更有大雨急灌進來--不用想,也知道屋頂一準是多了個大洞。
“踏高樓,憑天風,大城掌中,把酒擒兇……不亦快哉、不亦快哉哪!”
長笑聲中,忽聽下面碰一聲響,見東北角上個小院,一個胖子怒沖沖出來道:“媽的嚎什么嚎,爺這兒請帝京來的貴客呢……”諸女倒也認得,乃是鳳陽本地的土豪,哈哈兒,又見幾名客人先后出來,都已醉到走路打晃的樣子,當先一個腰闊十圍,長得如殺豬也似,偏穿了一襲士子服,更拿了一把灑金折扇,只是這扇子拿在他大手里,卻不免顯得奇小無比了,次一個更是奇怪,居然是南方納人的服色,,背上背了一個包裹,也不知放的什么東西,竟似活物一般不住起伏,只最后一個還正常些,卻喝得最多,哼哼唧唧,只是道:“不高……不高,天上人間的酒……寧可撐死,也不……不流……”到底“不流”什么,卻再說不下去。
這四人先后出來,倒是連孫孚意也怔了一怔,忽又聽天上潑喇喇幾聲響,電光縱橫,不覺苦笑一聲道:“蜇未驚而雷部動,幾位真是雷人雷言,在下退避就是……”說著拱拱手,一欠身,竟真如大鳥般,冒雨去了,只留下驚魂未定的諸女,瑟瑟一團,不知如何是好。
“這……這個,要死了,真得要死了!媽媽要氣成什么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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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交加,掩盡星光,此時子時已近,家家上板吹燈,偌大的鳳陽城中,一片漆黑。
黑暗中,兩道身影疾掠,如風,如電!
“嘿,還怕等不到你們?”
聲音有些懶洋洋,動作卻絕對不慢,幾乎在兩人抬頭同時,已見來敵自空撲下,其勢洶洶,若破云而降!
“吳姬越女美如花,陳風蔡韻堪絕熊……踏青樓之,左擁右抱!”
重腿如雷,身法也是快得驚人,兩人一左一右,相距原有丈余,但來人一聲呼喝,兩人卻同覺眼前一花,已吃蹴到胸前!
“呔!”
“大膽!”
同聲怒喝,一個閃也不閃,挺胸硬接,雙拳上更泛起淡金色光芒,另一個卻是右掌急旋,帶動急雨如盾,復左右一分,將腿力卸去。
“嘿……有兩下子!”
一招無功,來人見機極快,早翻個身,退出數(shù)丈地外,教兩人反擊盡落在空處。
“男兒大好身手……便該用在女人身上,深夜為盜,殺傷人命,又何苦來?!”
“你?!”
雨大如潑,半點天光也無,三人相距數(shù)丈,只能隱約瞧見對方身形,卻瞧不出面目形狀,但那兩人聽這邊說話,卻同時一震,右首那人較左首略矮,便舉手道:“你是……”
“不必問我是誰!”
一聲怒喝,來人道:“朱有淚,你家事跡我略知道一些,也很尊重,但國有國法,你這般橫行無忌,殺傷人命,我無論如何都看不過去,乖乖的,隨爺回去見官吧!”
“喂,你搞……”
左首那大漢似乎想要解釋,但方開口便覺呼吸一滯,見來人身子急轉(zhuǎn),帶動周圍雨水,竟如龍卷般騰空而起,足有五道之多
“曾嘗新壓西域酒,又賞胡姬三千旋……踏青樓之,勸客嘗!”
一蹬一踏,五道龍卷應聲而動,旋向左首大漢,那人倒也不畏,怒喝一聲,全不避讓,直沖向前,撞進風中。
“……破!”
一聲吼,金光綻放,如無數(shù)快刀,將龍卷切割破碎,大漢破風而出,毫發(fā)無損,卻見來人已趁隙飛襲右首那人。
“腰間纏銅豪氣盛,床頭金盡不敢行……踏青樓之,英雄氣短!”
腿法乍變,細膩非常,右首那人動作卻也極快,雙手以短打之勢,上下翻飛,只聽呯呯亂響,一時也不知交了多少招。
“混蛋……不要欺人太甚!”
右首那人似火氣甚大,一聲呵斥,強行逼退來敵,跟著左手一挽,抓得半把雨水在手中。
“五行生克……水生木!”
信手一抓,掌中雨水飛濺,卻立生變化,竟是綠葉片片,漫天飛舞,被那人掌力帶動,化作一道綠障,混入雨水當中,跟著更抽枝發(fā)芽,結(jié)苞綻花,看上去好不絢爛。
花雨交作,將右首那人完全隱卻,莫可捉摸,更聽風聲急作,是左首大漢已破困而出,眼見已被前后夾攻,來人不驚反喜,竟是一聲長笑。
“好,好,三千落英繽紛,爭奈雨狂風驟……多謝多謝,提點俺再創(chuàng)新招!”
說著一個鷂子大翻身,再變彈腿,成一字馬,分踞前后兩人。
“曾壓洛上三千花,何苦江口抱琵琶……踏青樓之,仙樂鎖江!”
他這一招使來,端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兩人明明前后夾擊,卻都險險中招,急急收手,后來那大漢怒道:“你忒也不……”,卻又是只說到一半便被截斷。
“簾兒一掀啟風波,獅子樓前悔當初……踏青樓之,棒喝當頭!”
干凈利落之極的一記破頭腳,勢如瘋虎般劈下來,大漢明知他有出腿,卻到底避之不及,沒奈何,只得聚功于頂,待要硬接時,卻聽呼呼幾聲,無數(shù)藤蔓縱橫飛至,將那人雙腿生生纏住。
“喔,這么急么……成啊!”
擰腰分腿,一發(fā)力已將腿上藤蔓繃碎,那人呼一下倒飛起來,腿法再變,取攢、刺之勢,著著如刀,立將對手壓制。
“素手銀刀破甘橙,浪子名士榻底藏……踏青樓之,吳鹽映霜刃!”
“媽的,你還不出手!”
仍是以短打應付,右首那人手上似有木甲,每一撞擊,聲音皆是極悶,雖落下風,卻無敗象。
“可是……”
見大漢似乎仍有猶豫,右首那人更怒,道:“他就是個瘋子,先擺平再說……再糾纏下去,人就不知跑那里去了!”
“……好!”
再不猶豫,大漢吐氣發(fā)聲,一條左臂忽地鼓脹起來,大步踏前,全無花巧的一記沖拳,勢可開山!
大漢進取同時,另一人也翻手變招,欺身近來,雙掌如刀,連削帶劈,招招都是殺著。
兩人皆久歷江湖,經(jīng)驗豐富,見那人腿法精巧,變幻莫測,不約而同都立了“打近身戰(zhàn),限制他腿法發(fā)揮”的念頭,這一下同時逼上,那人立感發(fā)揮不暢。
“近身戰(zhàn)哪……也好,教你們知道,爺須不是只得一路‘踏青樓’!”
忽地身子一縮,那人嘀溜溜轉(zhuǎn)了半圈,左拈指,右立掌,正正遞進兩人招數(shù)破綻,逼得兩人一并退守。
“……尋花指、問柳掌!”
“胡說!”
“混蛋!”
無不勃然大怒,蓋兩人正是佛道兩門中有數(shù)的精英人物,先前他腿法百變,自己胡亂起名也就罷了,這一指一掌,卻明明是源自佛門“拈花指”、道家“柔云掌”的變化,兩人那會看不出來?!
宗門遭戲,兩人終于動了真怒,也顧不得那人身后背景,對視一眼,都是打著一個念頭:“橫豎這廝裝瘋賣傻,須怪不得人!”
心意相若,兩人速度同時放慢,提聚真氣,已是不惜讓對方身受重傷的意思,卻聽那人又是長笑一聲,道:“妙極妙極,又有佳句入懷……”忽地身法一變,凌空躍起。
“問君……能有幾多愁……”
長聲吟哦中,那人去勢忽止,如塊石頭般,直挺挺摔下來,看看將至地面,卻呼一聲止住摔勢,似落在什么極軟的墊子上一樣,輕輕巧巧已將身法轉(zhuǎn)作溜地而進,左指右掌,直欺兩人。
“恰似……一群太監(jiān)逛青樓!”
左指右掌,竟全是虛招,那人身法再變,一屈一翻一彈,雙腿如箭,居然是正宗的譚家“絕戶腿”!
“呔!”
兩人皆又驚又怒,唯已不及再避,沒奈何之下,只有運功硬接,冀望不致傷到不治……卻也不抱多大希望,這邊廂手上含忿帶怒,重招齊發(fā),那已是個“同歸于盡”的心思。
卻忽聽那人“啊”了一聲,驚道:“怎,怎么會是你們?!”說著竟強行收腿,因來勢太快,站立不住,啪一下摔倒地上。這卻非兩人所料,要收招已然不及,碰碰兩聲,將那人重重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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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爺?shù)膫苤亍?br/>
幾名大夫計議一會,最后公推一人出來,皺著眉頭,苦著臉,作下這樣的斷語。
“關鍵是內(nèi)里傷勢我們搞不清楚,這一箭手法很重,暗勁摧傷五內(nèi),用藥輸功若然不當,自相攻伐起來,不免傷上加傷,要是三爺能自己描述一二……”
“屁話,老三要是能說話,還要巴巴的喊你們來作甚!”
一掌拍在桌上,朱曉杰氣吁吁的,更覺背上濕冷,順手在額上抹了一把,心下凜然:“幸好剛才老三坐在外口……”
今天本是長支和三支會議,朱子森也受邀前來,齊野語、左武烈陽都有出席,那想到朱有淚竟是膽大包天,在這種時候前來刺殺,七箭連珠、倒行逆施,硬生生在一廳高手面前重創(chuàng)朱曉松,雖僥幸吊住一點性命,卻已傷得沒有知覺,眼見和死人無異。
(媽的,倒行逆施,這是定榮辱的手法……連老子都沒練成這一招哪!)
忽聽門外一響,見齊野語濕淋淋的進來,一臉晦氣,不用想也知道沒能追上朱有淚。
這倒也不出諸人意料,他兩武藝雖強,卻不熟鳳陽地理,今夜更是風雨交加,不利追索,諸人皆站起向來,正要慰問,卻見左武烈陽隨后進來,背上還扛著一人,兩眼翻白,呻吟不絕,居然是孫家二少,孫孚意!
“難道二少遇上朱有淚了?!”
諸人這才真正吃驚,卻聽齊野語沒好氣道:“遇到個屁,他當我們是朱有淚哪!”
一陣騷亂之后,諸人才問清楚,知道孫孚意聽見動靜,飛身狙擊,卻誤把兩人當作朱有淚,雜七雜八一番惡斗,硬是將將本已綴住朱有淚的兩人阻下,白白斷了線索。
“這個……”一臉苦色,諸人實不知道該哭該罵還是該笑,孫孚意倒還硬氣,見兩名大夫趨近,便揮手道:“我……我沒事……這兩位爺很好,手下有留情的……你們……你們先去照顧三爺……我……我這邊,找?guī)讉€姑娘……不不,丫頭、丫頭來伺候就成了……”
諸人見他重傷如此,猶還色心不絕,皆覺無言,卻也被他提醒,幾名大夫再看朱曉松時,進氣一發(fā)的弱了。
“要搞清楚內(nèi)里傷勢才好施救么……”
聽到這樣說法,左武烈陽神色居然有幾分奇怪,似有些猶豫,忽聽門外一聲低嘆,道:“阿彌陀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這聲音清幽異常,竄入耳中,竟是說不出的好聽,諸人都一怔,不覺便看向門口,只左武烈陽神色一定,略現(xiàn)喜色,又顯著十分尊重,雙手一合,道:“多謝師姐出手。”說著已躬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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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討妖檄。
嗟爾有眾,明聽予!言予惟天下者,天帝之天下,非皇帝之天下;衣食為天帝之衣食,非皇帝之衣食;子女人民為天帝之子女人民,非皇帝之子女人民。慨自帝姓肆毒,混亂華夏,以六合之大,十州之眾,一任其胡行,恬不為怪,虐焰燔蒼穹,淫毒穢宸極,腥風播四海,妖氛慘五湖,而吾人反低首下心,甘為婢仆,甚矣,無人也!
夫萬民,首也;帝者,足也。大夏,吾鄉(xiāng)也;胡名吾夏之為神州?天帝真人也,天地山海,是所造成,以供萬民之生長安樂,禮神敬天,皇帝者何?妖魔,邪鬼也,奈何足反加首,妖人反盜神州,驅(qū)我萬民,背道離真!
罄南山之竹簡,寫不盡滿地之淫污;決東海之波濤,洗不凈彌天之罪孽。予謹略言其彰著者:天帝造民,本無親厚,雖生智愚強弱之別,豈有貴賤高下之分?上古賢士,以德聚眾,但有藍縷披戈為先,決無軟帛厚味之享。民自耕織,而取衣食,豈有帝力加焉!今之皇帝者,不耕而食,食天下之至美,不織而衣,衣世間之至精,且造作妖說,使我萬民不能脫其網(wǎng)羅,手足無所措:是盡吾國之男兒而脅制之也。更縱世家、百官、三教,為爪、為翼,布滿天下,剝民脂膏,士女皆哭泣于道路:是欲我萬民之貧窮也。官以賄得,刑以錢免,富兒當權,豪杰絕望:是使我之英俊抑郁而死也。凡有英雄代天報仇;動輒誣以謀反大逆,夷其九族:是欲絕我英雄之志也。帝妖之所以愚弄中國,欺侮中國者,無所不用其極巧哉!
予今細查之:皇帝者,猶豺虎也,世家百官三教者,猶犬羊也,使天下中其詭謀,受其凌辱,聽其嚇詐;甚至貪圖蠅頭,拜跪于狐群狗黨之中。今三尺童子,至無知也,指豺虎犬羊使拜,則艴然怒。何讀書者,毫不知羞也!何血勇者,毫不知慚也!予總計皇帝孤寡,不過一身,世家之眾,不過十數(shù)萬,而我大夏之民不下兩千余萬,以兩千余萬之眾受制十萬,亦丑矣!
今幸天道好還,大夏有永興之兆;人心思治,帝妖有必滅之征。妖罪貫盈,皇天震怒,命我天王肅示天威,創(chuàng)建義旗,掃除妖孽。言遠言邇,孰無左袒之心!為官為民,應急揚徽之志。甲胄干戈,載義聲以生色;夫婦男女攄公憤以前驅(qū),誓滅八姓,以安十州。特召四方英俊,速拜太平,以獎天衷。執(zhí)守緒于蔡州,擒妥歡于應昌,興創(chuàng)久淪之境土,振起天帝之綱常。有能擒斬一切帝妖頭目者,奏封大官,決不食言。蓋天帝當初一念而造成之天下,今既蒙開大恩命天王治之,豈帝妖之所得久亂乎!
公等世居大夏,孰非天帝之子女!倘能奉天誅妖,執(zhí)蝥弧以先登,戒防風之后至,在世則英雄無比,在天則榮耀無疆。若或執(zhí)迷不悟,從偽拒真,將生為妖奴,死作妖鬼矣。順逆有大體,夏夷有定名,各宜順天應人。公等苦帝妖之禍久矣,至今猶不知變計,同心戮力,掃蕩胡塵,何以對天?
予興義兵,上為天帝報瞞天之讎,下為萬民解倒懸之苦,務肅清妖氛,同享太平之樂。順天有厚福,逆天必顯戮。
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坐在山頭上,蹈海慢慢讀完這剛由長庚遞給他的文件,見最后面落款處被折著,便想拆開,卻被長庚按住。
“再把這個看完。”
“討青匪檄。
逆賊渾、東稱亂以來,于今十年矣!荼毒生靈數(shù)百余萬,蹂躪州縣五千余里,所過之境,船只無論大小,人民無論貧富,一概搶掠罄盡,寸草不留。其擄入賊中者,剝?nèi)∫路压毋y錢。銀滿五兩而不獻賊者,即行斬首,男子日給米一合,驅(qū)之臨陣向前;驅(qū)之筑城濬濠。婦人日給米一合,驅(qū)之登陴守夜,驅(qū)之運米挑煤。青匪自處于安富尊榮,而視我九州被脅之人,曾犬豕牛馬之不若。此其殘忍慘酷,凡有血氣者,未有聞之而痛憾者也。
自有夏以來,歷代圣人扶持名教,敦敘人倫!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完履之不可倒置。青匪倚旁門之術、造不倡之說,崇無存之名,其偽王、臣、將、相以至兵卒賤役,皆以兄弟稱之,且妄稱天造共有,農(nóng)不能自耕其田,商不能自取其息,則皆謂天田、天貨。士不得誦圣人之書,童不得學開蒙之識,則但許所謂太平妖經(jīng)。是非人倫而壞綱常,舉吾夏數(shù)千年之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乃開辟以來,名教之奇變。先賢諸圣,痛哭九原,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沒則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雖亂臣賊子,窮兇極丑,亦往往敬畏神祗。十三營糜爛五州,不犯圣廟,沖天賊作亂千里,知祭文昌。青匪之興,則焚學宮而毀木主,十哲兩廟,狼藉滿地。嗣是所過郡縣,先毀廟宇,即忠臣義士,如伏魔、飛將之凜凜,亦皆污其宮室,殘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壇,無廟不焚,無像不滅,斯又鬼神所共憤怒,欲一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
吾等奉天子命﹐統(tǒng)百萬之師﹐水陸并進。誓將臥薪嘗膽﹐殄此兇逆﹗救拔被脅之民。不特舒天子宵旰之勤勞﹐而且慰圣教人倫之隱痛。不特為百萬生靈報枉殺之仇﹐而且為上下神祗雪被辱之憾。是用傳檄遠近﹐咸使聞知。倘有血性男子﹐號召義旅﹐助我征剿者﹐必引為心腹﹐酌給口糧﹔倘有抱道君子﹐痛妖匪之橫行中原﹐赫然奮怒﹐以衛(wèi)吾道者﹐吾等禮之幕府﹐待以賓師﹔倘有仗義仁人﹐捐銀助餉者﹐千金以內(nèi)﹐給予實收部照。千金以上﹐專折奏請優(yōu)敘;倘有久隱賊中﹐自拔來歸﹐殺其頭目﹐以城來降者﹐吾等收之帳下﹐奏授官爵﹔倘有被脅經(jīng)年﹐惡行不彰,臨陣棄械﹐徒手歸誠者﹐一概免死﹐資遣回籍。
在昔諸帝之末,群盜如毛﹐皆由主昏政亂﹐莫能削平。今天子憂勤惕厲﹐敬天恤民。田不加賦﹐戶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討暴虐無賴之賊。無論遲速,終歸滅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爾被脅之人﹐甘心從逆﹐抗拒天誅。大兵一壓,玉石俱焚﹐亦不能更為分別也。
吾等德薄能鮮,獨仗忠信二字為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江河之水,幽有前此殉難各忠臣烈士之魂,實鑒吾心。咸聽吾言!檄到如律令,無忽!”
這一封東西的落款并未折起,是幾顆很醒目的官印,最上面是關虎林,自下依此是公孫三省等人。
“渾、東稱亂……”
從頭很快的又讀了一遍,蹈海搖搖頭,道:“這東西,不是關虎林起草的,是公孫的手筆吧?”
長庚點點頭,神色很嚴肅。
“呼……”
長長吐氣,蹈海喃喃道:“于今十年矣……咱們起事,已經(jīng)十年了嗎?”
“對。而你,來到這個地方,也已經(jīng)一年多了。”
環(huán)顧四周,絕無人跡,白雪所覆的巨峰千里連綿,偶爾有些大鷹在中間出沒,看上去小得如同螞蟻一樣。
(這里是……雪域!)
沿著蹈海的視線看去,云沖波立時認出這地方是那里,而極目遠眺,他更發(fā)現(xiàn)到一些似甚熟悉的山形。
(但現(xiàn)在,這里,還沒有人住啊)
“兩年了。”
只手叉腰,蹈海以手加額,瞇起眼看向東方。
“天王,他終于要北伐了嗎?”
自蹈海北伐軍敗回之后,小天國便將主要精力轉(zhuǎn)移到夯實國力上來,諸王分赴各地,理政安民,積糧蓄甲,一段時間內(nèi),兩軍間的界線相對明確,戰(zhàn)事的規(guī)模也在不斷縮小,在由西至東數(shù)千里的綿長戰(zhàn)線上,兩軍的戰(zhàn)士,一般就只是持戈相視,再不用白刃交加。
這種相持當然只是暫時的,當任何一方已作好準備時,這平靜便會破裂,但在小天國諸王的計議中,這平靜卻至少應該持續(xù)兩到三年。
即使是虛偽和短暫的和平,也總是和平,和平的環(huán)境中……戰(zhàn)神,便沒了用武之地。
向天王告假,蹈海希望前往雪域,在那絕對寧靜和絕對殘酷的環(huán)境中將自己磨練,將自己的力量提升向更高的地方。
“我的目標,是袁當……是冠絕宇內(nèi)的‘天下最強’,更是超越時空的‘永世最強’……我的所長是戰(zhàn)斗,在建設當中,我發(fā)揮不了什么作用。”
相勸未果,蹈海終于還是獨自來到這里,不攜帶任何的食物和生活用品,他如最原始的人類一般,憑著一些天賦的本能在這里生存。
“……當時,我們都覺得你不會來這里太久,沒想到,一轉(zhuǎn)眼,已是十四個月了。”
“嗯。”
點一點頭,似乎有什么想說的,蹈海卻又停住,問長庚說,他的三江堰建設的如何了。
“還好,雖然有些遺憾。”
感覺到了蹈海的欲言又止,但長庚只是看看他,便告訴說,三江堰現(xiàn)在暫時處于一個比較穩(wěn)定的狀態(tài),不過自己計劃中的一些潛力,尚沒有得到發(fā)揮。
“如果我的規(guī)劃完全得到實施,應該有現(xiàn)在一倍以上的生產(chǎn)力,不過,那還需要巨大的投入,特別是,在兩到三年,要先將目前的產(chǎn)出壓縮掉三成左右。”
“那,就難了。”
身為小天國最高領導人之一,蹈海當然明白當前的難處,只苦笑一下,點點頭。
“天下太平之后,再說吧。”
舒張一下雙臂,蹈海問長庚,他帶來的第三份文件是什么。
“天王的我也看了,帝妖的我也看了,第三份……難道是你三江堰二期的設計圖?”
蹈海說時還帶著笑,長庚卻出奇的嚴肅,擺擺手,不解釋說第三份文件是什么,他只示意蹈海看一看第一份文件的落款。
“哦……嗯?!”
翻開折住的角,映入眼中的,竟非連云沖波都已很熟悉的天王璽印,而是一方里面塞到密密麻麻,幾乎看不清楚的王印。
傳天父上主皇上帝真神真圣旨圣神上帝之風雷勸慰師圣師左輔正軍師頂天扶朝綱東王!
“東王……這是他起草……不,是他寫的?!”
“對。”
微微點頭,長庚的神色很不好看。
小天國之權力結(jié)構(gòu)中,天王雖居頂點,卻也只是“不死者”之一,并無帝軍方面通過《帝說》等規(guī)范所在“皇帝”身上建立出的那種絕對權威,東王、干王等人都有甚大發(fā)言權,而翼、英、忠、燕等王,在各自管轄的地方內(nèi),也都有著最高的決策權。
自蹈海告假之后,小天國仍奉錦官為“天京”,但日常則只得長庚一個坐鎮(zhèn),總理經(jīng)濟,渾天巡游各地,多在袁、松兩州逗留,選撰人材,無言兵駐金州,抵住左武王,金雕、青田分守蹈海留下的戰(zhàn)線,東山傾心弘道,常居堂州,兩人名義上亦受其節(jié)制,至于搏浪,不知為什么,力量上一直再沒進步,倒是文聲漸著,已兩度主持開科,也頗開一時之路。
“東王,他的確節(jié)制英、忠兩王軍馬,也的確有權力發(fā)此檄文,但……還是過了。”
沉思良久,蹈海緩緩下此評語。這也使長庚略顯輕松,但,當他再想詢問近年來東山所為所言時,長庚卻又不肯開口。
“我能說出的,只是我眼中的東王……北王,我希望你自己去觀察和判斷。”
點一點頭,蹈海道:“好。”便伸手,將第三封文件接過來,展開一看,見上頭大大四個字“討帝妖詔”,寫得龍飛鳳舞,竟似頗有怒意。再向下看,見抬頭第一句便是“朕祖掃蕩群夷……”,不覺一怔,就看向長庚。
默默點頭,長庚淡淡道:“這也是我的意見。”頓一頓,又道:“東王的發(fā)檄,或者也和此有關。”
“……我明白了。”
一掃,便又折上,遞還長庚。
“戰(zhàn)事既起,我就該下山了……不過,還要先了結(jié)一件事。”
緩緩起身,拔刀,蹈海忽地迎天長嘯,聲播四野,震得遠近大山上積雪都在顫抖。
“你?你在等誰?!”
微一運功,蹈海已浮地而起,山風急勁,將他須發(fā)袍袖皆繃緊如扯。
“一個……我來到這里沒有多久,就遇上的人。”
回聲未竭,清亮嘯聲已自遠方響起,更在不住逼近,速度顯是極快。盯著那個方向,蹈海的神色極為認真,也極為興奮。
“我到這里,是想要悟道證武,他到這里,卻是想因武求道,我們,每個月都會戰(zhàn)一次。”
蹈海說話同時,長庚已在心中快速搜索近年來有那些大人物長期隱居,又夠格與蹈海交戰(zhàn)。
“你說得是……?!”
轉(zhuǎn)眼已推出一個名字,卻因驚疑而沒有出口,因為,那實在太不可思議!
“嘿,來得比平時更快,看來,他也知道了,戰(zhàn)爭將重新掀起,而……”
來人終于現(xiàn)身在十余里外的雪峰上,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黑點,但隨著他的高速逼近,相信很快便該可看清面目。
“……而,今日之戰(zhàn),便是我們最后的一次‘切磋’,再下一次交手的時候,就一定要分出生死……你也是這樣想的,對吧!”
似已極興奮,連“以靜制動”的等待也不肯作,蹈海大踏步向前迫出,迎向來敵。
然后,長庚,以及云沖波,就一起聽到了他們已聽過不止一次的聲音,那渾厚、從容、敦實的聲音,那……屬于帝軍最強者,一等公,關虎林的聲音。
“請北王賜招。”</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