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你們又和這伙殺手撐持了約一炷香的工夫,接著謝叔源就帶人趕到救駕,逐退殺手,并且還抓住了其中的一個?”“正是。”畢恭畢敬的回答著,曹奉孝的態度,幾乎和朝議時是一樣的,盡管,坐在他面前的三個人都沒有任何品秩。“唔…”聽到曹奉孝的回答,坐在正中的仲由輕輕點頭,道:“很好,我問完了。”坐他左手的王冉之已接道:“那未,曹少監,你能否告訴我,是因為什么理由,你們會在昨天夜間趕到毗盧院去‘救駕’呢?”微微彎腰,曹奉孝道:“二皇子神威無敵,更兼吉人天相,謝公運籌帷幄,子弟精干,昨夜便無我等多事,也定是有驚無險…救駕二字,愧不敢當。”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王冉之微微蹙眉,坐仲由右邊的敖開心忽然插進來道:“文人說話真是難懂…曹少監,我是個粗人,不懂就問,你別見笑,‘運籌帷幄’是什么意思啊?”這一下奇峰突出,倒把曹奉孝噎住,怔一怔,方笑道:“敖將軍說笑了…”卻又被敖開心一揮手截住,只見他大大咧咧道:“別瞎客氣,我只是報備,還沒有入軍,將軍兩個字可不敢當,我們家老王爺是天下第一個實心不知變通的人,這話要傳回去讓他以為我在外面自稱將軍,還不得行家法扒我層皮…”說著就笑,曹奉孝正陪笑時,他卻又將話頭折回來道:“曹少監,我請教的事你還沒答哩,知道你們文人心眼子多,我不虧你,教我這點東西,晚上我請你去馬臺街喝餛飩,你們帝京大地方人不知道,馬臺街的餛飩在瓜都可是大大有名哩,我前幾天才喝過,乖乖那叫一個好喝…”忽然又停住道:“運籌帷幄到底什么意思啊,說來聽聽吧。”口氣隨和,又帶著三分嘻笑口吻,端得是輕松之極,卻早僵住了曹奉孝,竟有些失措。昨夜之事,曹奉孝心中早有定算,不然也不會可可的趕到搶功,但,有些事,可做而不可說,縱然人人心中都已明白,卻誰也不愿做那說破之人,他自昨夜之前便已為這次問訊苦心準備,所謂“運籌帷幄”四字,用得皮里陽秋,亦是要的所在,他原想仲由王冉之都是文心周納,縝密細膩之人,自能體會其中意思,也斷不至于不顧身份強逼自己說到明白,卻誰料憑空冒出個敖開心,看似粗頑鄙俗,句句卻又都落在要害,反嗆住曹奉孝,無言以對,一時怔仲,心中竟有懼意隱隱泛起,只是想道:“這卻怎辦?”卻喜王冉之已微笑道:“椒圖龍將一向愛說笑話,曹少監怕是第一次見吧?”適才三人至此訊問時已先有寒暄,不消說敖開心,便仲由王冉之與曹奉孝也都初通姓名,乃是第一次見面,這話明明是為曹奉孝找臺階下,他如何不知,早接口道:“久聞敖龍將少年才俊,文武雙全,乃是當世一等一的人物,卻不知還如此的平易近人,可惜在下讀書成癡,不通解頣…龍將見諒。”這番話語一對,已將什么“運籌帷幄”的話頭輕輕帶過,仲由目光微微一閃,起身道:“叨擾了,告辭。”曹文遠原是陪坐在側,此刻忙和曹奉孝一起起身,客氣幾句,將三人送出門外,那敖開心卻到底是拖在后面,向曹奉孝咧嘴一笑,道:“我是粗人,曹少監末怪。”曹奉孝忙謙讓時同,他卻又笑道:“不過曹家倒也有趣,說是三人,來了五個,我還以為什么‘明三暗五’只有我們武人才玩,原來文的也是一樣…”他夾槍帶棍一番話,又似陰嘲暗損,又像胡說八道,二曹皆無言以對,眼瞧著他去了。目送三人出門,二曹退回屋里,神色卻都奇怪的緊,曹奉孝看看曹文遠,微微點頭,曹文遠猶豫一下,便道:“奉孝,你看他們來此,至此是什么意思?”曹奉孝輕嘆一聲,道:“不外乎大家都想做好人,要聽我們親口告實謝家罷了。”曹文遠蹙眉道:“你真認定昨晚是謝家的圖畫?”曹奉孝斷然道:“絕不會錯!”“謝家在瓜都經營數千年,甚么事能逃出他們的眼去?范子云如此干練一人,怎會笨到置千金于檐下?而且…若果昨夜那些人真是想殺二皇子,又為甚么一定要到我們出現后才拿出真本事?文遠你該心中有數,昨夜那群家伙在對付那群守軍和對付咱們時,展現出來的實力差了多少?”“所以我說昨夜只是一個局!所以我才力主咱們要盡快趕去!因為那明明只是謝家為了獲信任而安排的鬧劇,設狙于前,相救之后,只是犧牲幾名死士,卻能重獲來自帝京的,甚至可能是下一任皇帝的信任…這樣的交換,實在太過合適了!”曹文遠目光閃爍,似要說話,曹元讓的聲音卻忽然自門外揚起,冷冷道:“人走了。”他一句話說出,屋里兩人一下都放松下來,曹文遠苦笑道:“累死我啦,下次決不再陪你演這樣的戲…”曹奉孝也笑道:“但也沒法子啊,這些話必須要說,又絕對不能由我們先說…也只好這樣了。”說著又嘆道:“其實他們有什么不明白的?尤其是二皇子,我看他就比誰都清楚…”說著聲音漸低,讓那句沒法啟齒的話,在自己肚里爛掉。(少景雖廢,卻有子如此,義父大計,真是急之不得…)卻聽一個低沉的聲音道:“老九…敖開心那家伙,你怎么看?”便收回心神,轉身對著那剛剛從里屋踱出,正拈著頷下微須在皺眉思索的人道:“六哥,這個人…讓我覺得很可怕。”------------------------------------------------------------------------------“…如果謝家確是如此用心的,就很可怕。”“唔。”正襟危坐著,帝象先目光炯炯,坐在他面前的正是剛剛自曹奉孝處返回的三人,仲王兩人依舊儼儼不說,就連敖開心,這時也正經了許多。聽完以仲由為主的匯報,帝象先凝神想了一會,沉吟道:“曹家的意思,這番對答明明就是說給三位聽的,只是怕得罪謝家,不肯親口指證而已…哼,滑頭的緊。”王冉之微笑道:“但原也不消他們指證,左右殿下也沒打算怎樣謝家…是么?”他雖然含笑,說到最后時,目光卻已牢牢盯在帝象先臉上。帝象先挑挑眉毛,卻笑道:“王謝世家,向來并稱,如今卻天壤如此,真是可嘆…我下午打算走一遭謝家,冉之老師可愿意去么?”王冉之目光微閃,拱手道:“只怕到時尷尬…冉之還是請辭的好。”帝象先呵呵一笑,三人已一齊起身告退,帝象先起身還禮,卻道:“敖龍將請留步。”敖開心微微一怔,似有意外,仲由王冉之兩人全不停滯,早退出門外。----------------------------------------------------------------------留下敖開心,帝象先卻無語言,只是向后靠去--他坐的原是張黃藤躺椅,只適才正坐而已,如今躺倒下去,雙目微閉,神色甚是松馳,敖開心呆呆站了一會,見帝象先只不開口,也不搭話,自繞到桌邊,倒了懷茶,咕嘟嘟喝了,突然一拍桌子,怒道:“你他媽巴巴的留我下來,就是為了教我看你睡覺么?!”面對皇子擊案已是無禮,更兼口出污語,若按大正律細考,現下敖開心便已夠到“棄市”的資格,帝象先卻連眼也不睜,只是懶懶道:“他媽的你倒有臉先發火的,看見老子這樣躺著,不知道過來捏肩么?!”敖開心翻翻白眼,竟果然踅到帝象先后面,給他松肩,一邊道:“微臣遵旨…”語氣拖得長長的,端是懈怠。帝象先哼一聲,也不睜,只是道:“對,對,就是那里,右手再加點勁…他媽的不要那么大勁,知道你會龍爪手!”頓一頓,方徐聲道:“你剛才在曹家那里,又裝傻使賴了吧?”敖開心嘻嘻笑道:“若不是兩位君子老師搭手,我剛才非教曹老九下不了臺不可。”帝象先哼道:“曹奉孝雖然力量不怎么,卻是當今天下有數的智者,沒來由撩他,不知你怎么想的…”卻聽敖開心笑道:“先撩者賤,我回他一手也不行么?”不覺愕然道:“他怎么敢去撩你?什么時候?”敖開心嘻笑道:“怎么沒撩?我兄弟九個,他兄弟也是九個,我行第九,他行也是第九…明明這就是沖我來的,若不給他些苦頭吃,日后人家豈不要說曹家老九強過敖家老九?”他一番歪理,聽的帝象先哭笑不得,咳嗽一聲,將他捏肩的手揮開,慢慢從椅上坐起,道:“認識你快十年了,就沒聽你正經過幾次…”敖開心渾不在意,笑道:“錯了,不是正經,該是正常,不正經的是無賴,我們瘋子那叫不正常…”帝象先也不理他,踱到桌邊自倒了杯茶,淺淺抿了一口,閉目品道:“嗯,倒真是好茶,謝家到底是老字號,畢竟不同凡響…”又嘆道:“可惜被你那樣喝了一杯,牛吃牡丹…”敖開心一咧嘴,正要接話,帝象先卻又道:“開心。”語氣已轉低沉。敖開心目光微微一瞬,道:“干什么?”帝象先卻又不開口,將茶杯放回桌上,踱了幾步,方才道:“天下大亂在即…武德王,到底是個什么態度?”聽他問起此事,敖開心神色也轉作認真,道:“你該知道的,我們敖家永遠都是一個態度,對太平道以及結合了太平道力量的世家全力壓制,但對其它的世家…只要他們證明了自己有凌駕于當前帝姓之上的力量,我們就會立刻轉彎。”舔舔嘴唇,他又道:“丘家也是。”帝象先哼道:“墻頭草,隨風倒…真不知為什么天下百姓就信你們是什么鳥圣人血脈…”他這話端是無禮,敖開心卻只嘻嘻笑道:“沒法子,聰明人總是少數…”頓一頓,卻道:“但,不管武德王是什么態度,趙非涯卻永遠都是敖開心的大哥。”他說話時神色極為認真,再無游戲之態,帝象先原是背對著他,聽得肩頭微微一震,道:“好,好兄弟…”說著轉身,道:“有這句話,我便夠啦!”他兩人都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漢,自不會有兒女之態,帝象先一句感嘆,緊接著就道:“一會兒我去拜訪謝叔源,你就不用去了,好生歇著,晚上不要亂跑,隨我去看個人。”敖開心翻翻白眼,道:“去大牢里面看人最是無趣,有什么好看的…你管不管晚飯?”帝象先冷笑道:“妄揣貴人心事,以為自己很聰明,啃過雞肋么…我再多管一頓夜宵。”敖開心精神一振,笑道:“好,就是你說的,探完人出來去啃綠柳居的素雞排,我把英正那小子也喊上…”說著一揚手,早晃晃悠悠出門去了。帝象先失笑一聲,親手將門掩上,沉思片刻,臉上已全沒了笑容,探手入懷,取出一個鐵盒來,輕輕打開,里面是塊竹簡,古舊之極,上面篆著幾個小字,已模糊到看不清了。</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