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四人神色各異:馬伏波面色沉吟,似另有心事,趙非涯嘴邊始終帶有諷刺笑意,又似甚為佩服,花勝榮是一直便滿臉五體投地的樣子,卻又時時偷眼去看蕭聞霜,只蕭聞霜臉色最為難看,陰晴不定,嘴唇咬得緊緊的,又是不屑,又是憤恨,偏又極想保持住平日里那種心若冰清的氣勢,反顯著極為辛苦。忽聽娑娑聲響,云沖波竟巷內走了出來。一瞬間,四道目光已齊聚在他身上,只見他發亂衣散,身上猶還抹著酸臭難聞的菜葉泔水,神色疲憊之極,連身子也有些佝僂,端得是憔悴非常,昨夜還生龍活虎的一條好漢,竟似突然間老了數十歲一樣。只一雙眼中,卻還有火在燃燒。一言不發的,他與首先迎上的馬伏波輕輕擁抱一下,便直直的走向蕭聞霜?!皩Σ黄??!边@便是他自巷中走出后的第一句話,盯著蕭聞霜的眼睛,他說出了這三個字。(公子…)饒蕭聞霜聰明非常,一時卻也無言,只覺百感交集,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過,突然覺的眼眶微潤,猛然自省起來,玄功忽運,已將兩顆碧瑩收住,卻消之不去,在眼角結出了兩點閃著些湛藍光芒的冰冷,連忙又輕輕眨眼,將之擠的粉碎,方如若無其事般道:“公子這是說那里話…”卻到底再說不下去。一邊卻冷落了小音,只她也真沉得住氣,仍是立得輕輕款款,神色間若有若無的,并沒甚么能教人看清的表情。馬伏波雖不知蕭聞霜何人,也早瞧出云沖波與之關系非比尋常,便走過來,一時卻又不知該說什么,卻喜趙非涯已道:“兄弟,吾已備有房舍可歇,你…”看看馬伏波,續道:“還有這位先生?!庇窒蛐∫粜Φ溃骸澳阋踩グ伞!北憧粗▌贅s,卻不說話??蓱z花勝榮此刻身似篩糠,汗下如漿,一張臉由紅而青,由青而紫,由紫又黑,直已面若死灰,偏又連逃也不敢,只是眼巴巴的瞧著云沖波,卻連一句乞憐的話也不敢說。云沖波愣愣看了花勝榮一會,忽然道:“你為什么要騙我?”只聽“砰”的一聲,花勝榮居然已經撲倒地上,在抱著頭拼命的叫:“不要!賢侄,不要殺我啊…”居然全沒聽到云沖波在問什么。看著他,云沖波苦笑了一下,低聲道:“算了罷,大叔,別再裝了,你肯定知道我不會傷害你的。”“剛才,我突然明白你為什么良心從來都不會不安了,你其實從來都沒騙過人。”“凡是上當的人,都是自己先希望被騙的,是吧…”喃喃的嘆息著,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從花勝榮的身邊擦過,看也不看他的向前走去,兩名趙非涯的部下忙過來帶路,云沖波卻又忽然站住,也不回頭,只道:“大叔…你也來罷?!被▌贅s如蒙大赦,趕忙抹了把臉,一迭聲答應著快步追上去了。看著云沖波蹣跚而去,眾皆無語,冥冥中,卻似有人在笑?!@世上,最聾的是裝聾之人,最啞的是賣啞之輩,最瘋的是詐瘋之徒,而,最好騙的,則總是愿意被騙的人。是誰,這樣冷笑著在歷史邊上,把酒述說?可以看破的人,到底是未曾傷心過的世外智者,還是被傷透了心的塵世倦子?到底是拈花于臺下,只微笑不語的永恒看客,還是生旦凈未丑皆有其份,將百戲千折全都親歷的梨園名客?是誰?有誰?*目送云沖波遠去,馬伏波小音花勝榮皆快步追過,只蕭聞霜佇立不動,眼中閃過奇異的光芒。自剛才,趙非涯雙目如狼,卻一直盯在蕭聞霜的身上,竟似是對云沖波突然失去了興趣,此時忽然揚聲道:“來人哪!”兩名親兵應聲而出,趙非涯又道:“去告訴石副將,挑五十名兵,備輕甲,都要最好的馬!”說著看向蕭聞霜,果見她已看向這邊,神色微動。趙非涯馳然一笑,神色居然松馳的象個剛剛出浴的少年,道:“你用我的座騎好不好?”蕭聞霜沉吟一下,抱拳道:“將軍神目如電,在下佩服?!彼緛斫砸悦肿苑Q,但現在既現女兒身份,便不肯稱名,而道“在下”。趙非涯歪歪頭,看著蕭聞霜笑道:“夜來新敗,正當提升士氣,吾為主將,不便輕動,云兄弟心緒未平,更不合適,當然只有偏勞蕭…閣下?!眱扇艘粫r無語,就聽得腳步聲響,金革撞擊,卻是五十名精銳士兵已應令而來,趙非涯掃視諸人一眼,指向蕭聞霜,道:“這位是誰,告訴我?!蹦切┦勘词捖勊谎?,齊聲道:“吾等參見蕭將軍,將軍有令,萬死不辭!”趙非涯似甚滿意,向蕭聞霜笑道:“你只管差遣,便叫他們現在去死,也都一定從令?!笔捖勊肮笆值溃骸皩④娭诬娪蟹?,在下早已知道,軍中不可相戲,此言不必再出。”趙非涯愣一下,失笑道:“好,說的好?!本蛯⒆约鹤T牽過,親手付與蕭聞霜,道:“此馬性子烈的緊?!痹贌o一言。蕭聞霜翻身上馬,吩咐軍士們列陣隨行,趙非涯卻又忽道:“且住。”便走到馬前,將手中的金槊“橫江”遞向蕭聞霜,卻不說話。蕭聞霜不禁愣住了。那槊本掛在馬上,適才趙非涯交馬時自行取下,蕭聞霜亦知此非尋常之物,并不意外,反是此刻,饒她一向機敏過人,也不由得愣在那里。趙非涯淡淡一笑,口氣極為誠懇:“孤軍陷陣,猛將不敢輕為,此槊實乃神兵,便該用于此時?!笔捖勊齑饺鋭恿艘幌拢瑓s什么也沒說,右手接過橫江,左手猛一提韁,那馬長嘶一聲,向城門馳去,那五十名士兵看看趙非涯,見他微微點頭,便都將韁繩一抖,只聽得馬蹄聲響若滾雷,向東門洶洶涌去。趙非涯面無表情,將雙手負在身后,盯著一路遠飏的滾滾煙塵,許久也不眨一下眼,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直待煙塵漸落,方慢聲道:“備馬,上城。”幾名一直垂手在側的手下急忙張羅,轉眼已牽過一匹壯馬,趙非涯翻身上馬,緩緩振韁,卻忽然古怪一笑。(女人一旦憤怒起來,還真是可怕,今天早上的項人,可是要吃一個大虧了…)是時,不過卯半之刻,浮云輕蕩,紅日光華遍灑天際,端得是個風清日和,出郊踏青的大好日子。*“你想告訴我說,對方五十一人踏營,全身而退,卻殺傷你們一百有余,連統軍的者惕蔑千夫長也被殺了,是么?”背面而立,金絡腦的聲音極為冷靜,連一絲怒意也無,唯其如此,正伏在下面的百夫長蒙力克卻就更為害怕,怕得連按在地上的雙手都在瑟瑟發抖。夜中退出城外之后,金絡腦將部隊集中:他自漠北南越金州而來,欲行大事,一路逢人便殺,遇村即屠,終于無聲無息的潛至宜禾城外,刺出這謀算已久的絕命一刀,卻不料功敗于垂成,竟被趙非涯于千鈞一發之際率兵逆襲,竟又將他迫出城外。金絡腦自幼知兵,所遇皆為明師,豈是尋常?雖因行事謹慎而遭趙蕭所算,卻不代表他心中沒有“中計”的考量和“反制”的準備,事實上,甫一出城,他心中已有腹稿,點清兵馬折損后便已布置,他此番南來攜七大千夫長及自轄親兵“怯薜軍”三百人,計是七千三百精兵,一路上幾無傷損,只有那夜伏擊黑水軍不能全功的意外之失,折了三百來人,夜來一番惡戰,又損了七百來人--倒有多一半是折在后來趙非涯軍的手里,尚有六千多人,便分兵四路,使者惕蔑,闊闊出,失吉禿突忽三名千夫長各引五百兵馬分屯宜禾東,西,南三門之外,一來是監視會否再有如趙非涯軍般的不速之客入城,二來也是不容宜禾守軍盡集北門。自己則盡領余軍下營北門,教士兵休息,自已細細察問各人夜來所見,只待對城中兵力心中有數,便要收拾軍馬,二打宜禾城--他此來實冒奇險,斷不能在此延耽,自己自然明白。兵將皆息,他卻徹夜未眠,先后詢過數十人,他已明白,脫脫所慮果然中鵠,自己正是上了對手的大當--他倒也不在乎。便安排事宜,只待軍馬回氣,就要依仗手中的優勢兵力強取宜禾:夜來一番激戰,他估算黑水軍至少傷亡過半,士氣當已盡潰,早已不放在眼中,只計算趙非涯一軍而已。卻誰料,兵馬未動,卻被他以為該當正是戰戰競競,汲心于如何繼續欺敵的宜禾守軍反刺一刀,更刺得狠毒之至:既將自己的軍心動搖,又使守城軍民的士氣大漲,縱然金絡腦一向深沉練達,也不由得心中火冒,十分躍躍,頗想將這正伏在地上不敢動彈的家伙直接擊殺。本來金絡腦分兵時已有布置:各路軍馬以火為號,飛騎傳迅,但蕭聞霜止引五十騎出戰,那者惕蔑素來自負勇力,匹馬前迎,結果三合即亡,所謂兵無將則亂,那蒙力克又非果決之人,竟然被蕭聞霜殺氣所攝,首先退入陣中,于是全軍皆亂,被蕭聞霜引軍殺透陣形,又倒沖而回,全軍退入城中,事實上,以當時情形而言,若不是蕭聞霜此來只為立威,不求殺敵,趙非涯猶對北門外項人大軍心懷顧忌,不敢動軍,東門外項人部隊極可能盡沒于此役,再無片馬能來面見金絡腦。沉吟一時,金絡腦終于下定決心,道:“脫脫?!币恢贝ね?,早已十分心急的脫脫答應一聲,便邁進帳來,金絡腦此時已轉回身,一雙眼亮似星光,看向帳外。“你且去,如此行事?!?“二叔?!痹谮w非涯為云沖波安排的靜室中,云沖波兩眼空洞的睜著,向后靠在床上,馬伏波弓著身,坐在床邊的一張大木椅上?!暗笨嗫嗟牡秃糁?,云沖波的臉上又閃過一陣抽搐,身子也顫抖了一下。“爹,三叔,四叔,五叔…他們,是不是完顏家的人殺的?”搖一搖頭,馬伏波啞著嗓子道:“你用不著知道。”“大哥有話,你不要想著為他們報仇,大將終歸陣前死,他們都很知足了。”“過好你的日子,才是大哥唯一的念頭。”“可是…”支持著從床上坐起,云沖波呆呆的看著墻壁,眼光煥散,一點神彩也沒有?!岸?,我怎么能忘掉,怎么能就這樣去過日子?”“我怎么能?”悲傷的聲音,當中充滿疲憊,云沖波無力的將頭垂下,雙手抱著頭,絕望的看著地面?!拔以趺茨馨?,二叔…”哽咽著,云沖波的眼中又有淚水*,不受控制的大滴落下,在泥土上積起一點一滴的小漾,馬伏波亦覺心酸,以手掩面,并不答話。過一會,馬伏波終是年長,硬撐著抹了一把臉,強作歡顏道:“其實沖波你也不賴的,我看這兩個女娃兒都很不錯,如果大哥見著,一定高興的緊…”卻又勾起云沖波心事,臉色更加慘白。卻也想起小音說話,方深深吸了口氣,才道:“二叔說笑了?!眳s是一點笑意也無。馬伏波又豈有心事戲謔這些兒女情事?只扯了一句,便說不上去,兩人又無語對坐,一片死寂當中,馬伏波卻忽然想到:“那個厲害的女娃兒剛才沒有跟來,卻不知到那里去了…”方省起:“另一個女娃兒可一個人坐好大一會了,莫冷著了她…”始想起要出去招呼一二,卻聽到腳步聲響,流星而來,也不先敲便推門而入,猶是一身血染輕甲,右手寶劍尚未入鞘,左手還提了一顆人頭,兩眼圓睜,盡是震驚不信之色。來者正是蕭聞霜,向馬伏波一抱拳,她道:“馬二…”卻猶豫了一下,方道:“馬將軍?!北懵牭萌古遢p響,一道身影自門外轉入,向馬伏波輕輕一福,道:“二叔?!痹鐡Q來蕭聞霜一道凌厲眼神--卻也嚇不著小音。招呼一聲,二女便同時看向云沖波,倒是誰也不理會誰,便連小音一向小心多禮的人也沒有問侯蕭聞霜一聲。猶豫了一下,蕭聞霜方道:“公子,這個城守的事情,你是不是不想再和黑水人摻乎了?”說著便將手中人頭舉起,道:“這是項人頭目之一,我剛才在東門外殺的?!庇值溃骸俺侵斜﹄m少,但集中于北東兩門,該守得住,公子既然累了,咱們就別再管這些爛事了?!?“城外的項人開始移動了?”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趙非涯微微沉吟,又細問了幾名,便將訊卒揮去,始轉回身,向內屋輕笑道:“你度的倒準呢?!敝宦犂镂蒉D出輕輕笑聲,正是小音,道:“此兵家正理,有何難測?!弊蕴炝疗穑髂蟽砷T外的項人開始起營,緩緩匯向東門,同時,亦有三百來人的精兵自北門外項人陣中分出,馳向東門,城上守軍依照趙非涯的命令,沒采取任何行動,只是靜靜觀望而已。“現在的西南兩門已經完全空出來了,項人主力大約四五千人仍然駐于北門,躍躍欲試,其余的部隊大約是一千五六百人的樣子,都在東門外面。”“沒有可靠的副將,就是這么頭痛吧?!闭f著很悠然的話,小音笑道:“如果對部下的能力有信心,本來應該分出一半左右的部隊在已被打破過一次,城防皆廢的東門外面,與北門主力呼應,同時攻城,將本就不敷使用的城守軍壓迫到一個極限,再設法尋找出可以突破的弱點,但現在,他卻只敢在東門配備上這樣的一點兵力,很明顯,他根本就沒寄希望于這一側,這種集中,只是怕了咱們蕭大姑娘的厲害,擔心被各個擊破而已。”說著,她的聲音忽轉低柔,變得輕輕巧巧,又極是溫柔?!霸蹅冓w將軍費這么大力氣想要收服云沖波,又示好蕭姑娘,是不是也是打的這個主意呢?”趙非涯冷哼一聲,卻道:“你有什么想法?”小音低笑道:“想法?我們女人家能有什么想法,不過是些見不得光的婦人心腸罷了。”趙非涯沉默許久,卻道:“想和我談條件?”聲音中居然隱現怒意。小音只一笑,正要說話,卻被趙非涯一語截斷,錚聲道:“我不是牧風,算計該做的事,我卻不一定做,自討苦吃的事,我也不一定不做?!甭暼玷F石,威煞之氣潛侵,小音頓時噎住,過一會,方苦笑道:“算我怕了你啦?!辈诺溃骸耙牢抑?,要將他們的互信拆開,絕非一日一事可行, 不妨先如此如此…”此時天光早亮,但兩人隔簾密議,門窗盡掩,室內幾無光亮,端得是十分黑暗的一處所在。</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