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邊,那軍官面色數變,終于下了決心,喝道:“兒郎們,出絕招罷!”說著已有人推出十數個木桶來,都有半人來高,透著腥臭之氣,甚為沖人,推桶士兵雖然不敢有所怠慢,卻也都面色厭惡,將頭別向一邊。太陰臉色一沉,怒喝道:“好膽的狗賊!”竟似已動了真怒。那軍官此時已經喝道:“放血!”那些士兵答應一聲,同時拔刀將桶頭砍開,用力摔向太陰勾陳兩人,桶中液體濺出,烏黑惡臭,又有些腥紅之色,竟似是獸血模樣。只聽那軍官大笑道:“一百只黑狗,一百頭白羊放出來的血,再加上娘兒們的東西,不信廢不了你這妖道!”太陰勾陳兩人齊聲叱道:“放肆!”說著法寶揮動,只見劍光閃耀,金芒飛舞,在空中守得若天降湯池一般,那些污血那里潑得進來?盡被反激回來,反將周圍正蠢蠢欲動的黑水士卒潑了一頭一身,一個個都忙不迭的在叫罵甩衣。混亂當中,太陰冷笑道:“無知鼠輩,道爺們修的是太平*,可不是那些三腳貓的邪門外道!”…此時,也正是蕭聞霜在遠方嘆出“中計啦”三字的時候。長矢越空飛來,隨后,有弓弦聲響!那箭,來得竟比聲音更快!血飛濺,人狂嗥,帶著意外,驚恐和憤怒!“是誰?!”驚問者有兩人,兩人已被釘在了一處,那自至少二百步外飛來的長箭,竟把握住了那根本沒法以語言來形容當如何把握的角度,只發一箭,便將太陰與勾陳的右手盡數射穿,將兩人釘在一處!血飛濺,劇痛的手沒法發力,吳鉤劍與七寶金蓮都已飛在了空中!“呔…回來!”急怒攻心,兩人同時以左手捏訣施法,要將飛起有尺來高的寶貝招回手中,而以兩人將各自法寶修煉鑄煅近十年的心血,這原也只是一瞬間的事。那箭,卻連一瞬間也未用!尖嘯聲再度響起,而與方才一樣,在這聲音可以被聽到時,長箭已至,不偏不倚的刺在七寶金蓮的蓮蕊上,撞著它碰上吳鉤劍,飛向一邊。“嘩!”的一聲,卻是那指揮軍官忽然展現出了遠較方才為優的身法,一掠而起,順手將抄著的半桶殘血一翻,盡數潑在了兩件法寶之上,頓時聽得嘶嘶有聲,青煙亂起,竟若潑在什么燒的通紅的鐵塊上一樣!與那一潑同時,太陰勾陳齊聲慘呼,神色忽然委頓!那軍官冷笑一聲,道:“失了法寶,二位怕是沒方才威風了吧?”將手一揮,喝道:“要活口!”只聽的士兵們轟然答應,一涌而上,頓時將兩人淹沒進人群當中!云沖波臉色大變,失聲道:“聞霜,不好,咱們是不是…”說著已想站起,卻忽地覺得肩頭如負五岳,竟連站起來也不能,兩腿一軟,便又跌回椅上。按著他的,自然是蕭聞霜,她面色十分難看,按住云沖波肩頭的右手猶在輕輕顫抖,說出的話卻是斬釘截鐵,無半點動搖。“不行,咱們不能出去啊,公子…”“聞霜…”大惑不解的云沖波,想要開口詢問,卻發現自己已連說話也不能夠,蕭聞霜的右手,在限制他行動的同時,也已將他的聲音壓制。(為什么…)深知蕭聞霜一向對忠心耿耿,更不覺得她會是貪生怕死的人,云沖波還想試著用眼神和她交流,卻忽然肩頭一震,沉靜下來。他已明白。很多時候,明白并不會帶來快樂,但,他已明白。一瞬間,他似進入了蕭聞霜一直封閉的內心,似是看著了那些被蕭聞霜默默藏在心底的東西。并非不想出手去救那兩名同門,也不是怕了那藏身于二百步外的箭手,此刻的蕭聞霜,完全有自信也有決心去面對任何沒有將第八級突破的強敵,但,她卻對別人沒有信心。當,在遠方潛伏著一名能在二百步外將兩名高手的手掌一齊射穿的箭手時,蕭聞霜便沒有任何信心去將云沖波保護,為此,她便只能忍耐。咬碎牙關,讓血默默流在心底的忍耐…(我真沒用…)頹然的低著頭,云沖波忽然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沮喪。(說到底,我還是一塊廢物,一塊派不上用場的廢物…)可,同時,他卻也有著隱隱的憤怒,回蕩心底。(這些東西,你為什么總要埋伏在心里面,總不肯說出來呢?就算你當面埋怨我是一個沒用的人,也好過這個樣子一個人悶著,我難道,連被你當面看不起的資格都沒有嗎?)(這個樣子的我,算什么不死者,算什么太平道的希望所系啊…)蕭聞霜有否察覺到云沖波心底的吶喊,并不得而知,至少,表面上看來,全神貫注于碼頭上戰事的她根本就無暇來注意云沖波的心緒有何波動。隨著戰局的漸趨結束,蕭聞霜的臉色也漸轉冷漠,漸漸變得沒有了表情,當戰斗終于結束,當被砍得如血葫蘆般,也不知是死是活的太陰勾陳兩人被捆作五馬攢蹄,塞進兩只麻袋時,她更是緩緩的自椅上立起,微微的搖著頭。“走罷,公子。”“這個地方,已經不可能南下了…”微微的一頓之后,云沖波已明白到蕭聞霜的意思:似這樣大費手腳的的埋伏,當然不只是為了對付兩人,寧可多付出數十條性命的代價亦要留下活口,自然是另有圖謀,而,無論那圖謀是什么,今日的事情卻總是要保密才好。中原繁華之地另說,而在這只手遮天的邊苦絕地,又只有一條水路可以南下,完顏家究竟會怎么做…簡直已沒必要去想了。約莫一個時辰后,當港口邊的哭喊聲錯第響起,當焚船的煙火在天空中泛起的時候,云沖波一行人已經悄悄的收拾好了行裝,自前日入鎮的山路離開了吳起鎮。花勝榮自然是不會讓兩人這樣跑掉,那女子“小音”卻也追隨三人而行。起初,兩人回去將港口事情說與他們知道時,花勝榮大呼小叫自不必提,小音聽得兩人到底不能南下,大為失望,眼角眉稍間盡是憾意,嘴上卻是一句說話也無,只是輕輕的道:“奴家到底福薄,沒這么簡單回得家鄉。倒連累了兩位。”說得云沖波反有些不大好意思,蕭聞霜卻不與她面子,只“哼”了一聲,便自她身側擦過,自去收拾行李了。離鎮路上,蕭聞霜始終是不發一言,面若寒霜,便連云沖波竟也找不到話與她說,只是時時想將手中那兩個包袱與蕭聞霜肩上最重那包袱相換,蕭聞霜只不予他,云沖波沒奈何下,只好由她,卻見小音提了最小一個包袱猶有些不支之態,與心不忍,一手接過了。花勝榮撇撇嘴,卻不敢說話。直至四人走離吳起甚遠,攀上了一處高地,停腳暫歇時,蕭聞霜方將肩上包袱卸下,轉回身來,默默目注吳起,良久之后,忽地身子一震,竟有一滴清淚自眼角迸出!她臨崖而立,又是背對三人,自是沒人注意,蕭聞霜功力微運,頓時將那滴淚水逼得干了,方深深呼吸數口,將心神平定之后,雙手抱拳,高舉過頂,向著吳起,深深一揖!自當日荒山上太平古洞一役來,這已是蕭聞霜第二次默視著旁人的犧牲而不采取任何行動,對她而言,這便是一種難以忍耐的屈辱,而當在此之外,還要加上十拿九穩的計劃大出意外,加上至少又要耽誤數月時光方能南下時,蕭聞霜,一向也是心如冰清的蕭聞霜,她便漸漸不能自制。那一瞬間,迎著自山下的峽谷中旋轉而上的急風,蕭聞霜忽然做出了一個決定,一個在日后曾讓她付出無數代價,更曾令她嘗到何謂“后悔”的決定。(不要再有第三次了,永遠也不要再有第三次了…我必須讓自己變強!按照真人指過的方向,我該可以的…如果…如果不死者始終沒法覺醒的話,就讓我來擔起保護太平道的任務罷!)是時,蕭聞霜卻不知道,就在他的身后,默默的注視著她,云沖波的心里充滿了自責與痛苦。(沒有,都是我的沒用,才會讓你這樣啊,聞霜…我,我也只是你的一件包袱,一件你沒法放下,又太過沉重的包袱,我,我這個廢物…)手中猶挽著小音充滿感激的放在自己手中的小包,再看著蕭聞霜堅決不肯予他的最大兩個包裹,云沖波卻忽然想起了當初在長白雪谷中的經歷:那一次,雖然驚險和莫明其妙,他卻曾擁有過從未有過的自豪乃至自尊,在那一次,他曾是幾個人中“最有用”的一個,也曾經完成了“最重要”的工作,還曾經把敵方“最強”的人結果。但,那些東西,卻都不是對著蕭聞霜的。(真的,想一想,如果那時侯聞霜在的話,一定不會讓我去做那些危險的事情,一定會把我保護的很好,可是,可是…)恨恨著,云沖波突然感到了生命中從未體味過的屈辱,那一瞬間,他猛得做出了一個決定,一個要到多年以后,他回過頭來,方才知道這到底意味著什么的決定。(我是不死者啊!我…我一定有辦法變強的,我一定可以的,我必須變強,我不能再這樣當聞霜的累贅了,我…我要保護她,我一定要比她更強!)帝少景十一年二月廿四,蕭聞霜于金州吳起鎮外向天設誓,決心讓自己成為不下于張南巾的強者來守護太平道,決心永遠也不要在敵人的面前逃避,同日,云沖波發憤于心,決意要成為不再需要蕭聞霜照顧和保護的強者。是時,兩人分別為十九歲及二十歲,雖然聰明和強,但,只是剛剛站在了“弱冠”這東西邊上的兩人,都并沒有真正明白到何謂“成人之世界”這東西,也正是因此,他們的誓言,便是發自于心的真誠,而,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們更曾不止一次的矛盾于自己的誓言,和咬緊牙關著去付出各種代價,來將自己的誓言實踐。直至…太平記 第九卷 結</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