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姚師的第一次拜師夢可說是徹底破滅了。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姚師在醫學上或許算得上個強者,但論混黑道,姚師就遠遠比不上輔秉奎請來的黃毛了;再說,就算姚師能以一敵五以一敵六又如何?難不成真的與那些黃毛來一場火拼不成?所以,一當對方提出讓姚師遠走時,姚師根本不做考慮便同意了。之所以要多留三日,是因為姚師覺得這輔某人也太不仗義了,自己撈了昧心錢還不準別人說,更過分的是他竟拉起幾個潑皮來威脅人,于是姚慎就有了敗壞對方的念頭那看病學藝的理由只不過是姚師留下來的托辭,因為在姚師看來那農婦也只不過是個高血壓病人,而高血壓病只要是呆過內科的每年都要碰上幾個,那珠網膜下腔出血雖說稍微嚴重些,但癥狀被控制得好好的,就沒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了。當時姚慎根本就沒想到張老在治療這病時所開的方藥竟大出他意料。
《笑熬糨糊.天泉行》
大澤龍蛇,張嘯天應該屬于天泉縣的一條龍了。
天泉縣有著川舒湖這樣的大澤潤育,能有張老這樣的奇人或不足怪,但在一些窮鄉僻壤之地,也隱有一些不為世人所知的異士。
自從告別天泉的張老以來,姚慎乘車將天泉附近的十幾個縣市都轉了一遍,除了起始的一站有著明顯的目的性外,其他的都是心隨意至,沿路打聽,倒也探訪到幾位能人。比如鴻方縣大龍村的葉志達老先生不過是一個農民,但卻擅治燒傷燙傷;風木縣石壁村的游大軍老先生也是個農民,卻擅治療蛇傷;而志博縣城里一位退休的老教師對牙痛研究頗深;還有清河縣的一位赤腳醫生最擅治療骨折。
這幾位老頭的手段應該劃屬草醫范疇,有的是祖上傳下的手藝,有的則是自己摸索出來的東西,但不管是祖傳或是自創,都逃不脫保守二字,就是那退休教師也與開明無緣。中醫向有保守一說,在民間的草醫身上更是如此。
就說鴻方縣的葉志達老先生,他那治療燒傷病人的膏藥純粹是藥物根莖熬制而成,外表看來呈淡白色,就與藕粉經開水沖泡調治的模樣,但在臨床用起來效果竟是好得出奇。治療燒傷的膏藥洗液姚慎也見過,比如現在在臨床廣為運用的濕潤燙傷膏,外洗的如爐甘石洗劑,但這兩種藥僅限于淺度燒傷的病人,遇到深度燒傷病人時,因為膏藥類藥物不利于傷口處熱毒與水氣的散發而被現代燒傷所唾棄;但葉老就是怪,不管是深度還是淺度燒傷都去用他那粘粘的草藥膏涂上。姚慎曾就此事問過,那葉老頭笑道:“你說的東西我一點都不懂,在我看來,這燒傷燙傷主要就是這‘熱毒’和‘水氣’,只要能敗毒收水,這病就不怎么難了。”或許這老頭的話有些狂了,但姚慎在他那里呆了半個多月,親眼見到一深度燒傷并感染的病人在他手中得到控制。于是姚慎便好酒好肉的伺候老先生,在每次吃飯時更試圖把老先生灌醉,以期對方在酒醉只好“不小心”的透露出那膏藥之秘來。但那老頭子忒警醒,每次都把握在將醉未醉之間,這爐火純青的控制力把姚慎所有的企圖都破滅干凈。最后還是葉老說道:“以前有人曾出高價來收購我這方子我也沒賣,姚小哥就不用多費心思了。不過,看在你這半月里好酒好肉的份上,我就破例告訴你一樣主藥金櫻子根,其他的你可以由這上面推想。”金櫻子是中藥中的收澀藥,臨床多用于治療遺精止瀉,在姚慎想來,它的根除了收澀外更有敗火之功了,其他的藥多半不出此則,但中藥草藥的數目數以萬計,如要自己去推想試驗,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心癢之下,便想老先生再說說其他組成成分。老先生打著酒嗝道:“小伙子知足把,能告訴你一種主藥還是看在你是‘鬼眼王道’的份上。”
或許是南陸與徐梧相毗鄰,又或許是徐梧衛視的炒作實在太成功了,竟讓鄰省的小縣小村里的土醫都知道了姚慎的名字,但盡管是聲名如雷的鬼眼王道出馬,也僅能知獲一味主藥而已,其保守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或有人道,姚慎能舍得在章教授那里花上幾千元買西裝,到了小縣城卻變得小氣,只想憑著幾瓶酒幾塊肉就想有所斬獲,這未免有些太天真了。若真是如此,那就是諸位看官小瞧了姚慎。雖說姚慎對錢米著緊,但在拜師學藝上可不只是錢米二字便可的,尤其在這些比較傳統的老前輩面前,若是俗氣的拿出一大疊“紅翅膀”來做禮,或許會有一兩位貪圖財物便收了姚慎為徒,但可以肯定的說,這樣去拜師的姚慎絕對學不到最重要的東西,比如那位主藥。姚慎的方法也逃不出一個俗字,但在這稍顯落后與封閉的地區,與這些更傳統更保守的醫者交往,這應該是更符合傳統中的拜師禮儀方式在好酒好肉中蘊藏一個求道者的誠心。
對,是求道。
南陸的拜師行其實只是姚慎的一時之意,經過與章教授一會之后,對自己自視頗高的姚慎對天泉的張教授也沒多少指望,只希望能對方能給自己一點點啟發,但令姚慎所沒想到的是,張嘯天給自己的不僅僅是啟發,甚至還有些心靈撼動的感覺。
當日姚慎與輔秉奎談判完畢回到病房時,張老已診完脈正跟病人家屬輕聲交談著。
輔秉奎道:“看張伯這架勢,再過一會就要開方了。姚醫生,你也是學中醫的,趁著張老還沒處方,你也看看這個病人然后再開個方子出來嘛,等張老的方子出來了再比比看。你們是同道中人,應該是有很多共同見解的,趁這個機會可以多做溝通。哈哈。”
輔秉奎的笑容還是那么的富有親和力,姚慎卻有著吞了只蒼蠅般的感受。當時強抑著心頭不舒,走到病床邊看了病人,切了切脈象,然后與張老三人回到醫院的辦公室里坐下,這才笑著說道:“我是后生小輩,自然是不能跟張伯比的,輔老哥也是臨床多年的高手,本不需要我多說的。不過本著學習進步的心理,我這里放肆的談一點看法,有說得不周到的地方,希望兩位高手多做指點。”說完向張老笑笑以示僭越。而張老則揮揮手表示鼓勵,那張枯瘦的臉也露出了笑容,因為臉上皺紋多,看起來就象老槐樹綻開的樹皮,但卻給姚慎一種信賴的感覺。
當下姚慎振作精神道:“高血壓病在《中醫內科學》上辯為眩暈,究其原因,有肝陽上亢、氣血虧虛、腎精不足、痰濕中阻等。那農婦有高血壓病史十八年,此次發病又因與人爭吵所致,依我看來,這病當辯為肝陽上亢型;而在事實上,病人也確有肝脈(脈弦)、肝風(兩手發抖),另外還有肝陽上亢的癥狀頭痛,而肝開竅于目,肝陽上亢目精不明則見目紅痛而盲;其法其理已明,在治療上便可以選用平肝潛陽的天麻鉤藤飲加減,也可選用鎮肝熄風的鎮肝熄風湯,在藥物運用上可以選用活血止血的三七以及清肝明目的藥物刺蒺藜等。”說完后兩眼望著張老道:“張伯,你看我說得對嗎?”張老含笑點頭。
病人經服用湯藥后,次日診之,得知病人夜得暢汗,小便特多,8小時約達3000毫升,頭脹痛得罷,目珠脹痛亦止,目赤亦退,血壓竟然復常,已可看到模糊人影。姚慎便再未注意,只是一門心思的在天泉縣城里四處悠轉詢問,在水風井街尋得一個還算當道的門面,于是讓門面的主人幫忙找人粉刷一新,再購置了幾個大木柜,而自己則驅車去相隔百里外的市區里進了一批中草藥材。到十月十四日上午,姚慎找輛車將張老拉到店子來參觀。
張老頭對姚慎的舉動感到莫名其妙,道:“姚醫生莫非想在我們縣城里開個中醫診所?”
姚慎笑著點頭,道:“是準備開個診所,不過這診所的主人卻是您老。”
張嘯天皺眉道:“我?我不是說了已經不看病了嗎?這城里已經有個年輕有為的輔醫生,哪還需要我這快入土的老頭子來多事。”
“輔醫生確實是年輕有為敢走新路,但這也不能說明您老就沒用了是不?”張老頭心有定見,想在短時間去說服他接受自己的觀點恐怕不可能,于是姚慎干脆就順著他:“如果西醫能包打天下,他也就不用開著小車來接您會診了,是吧?當然醫生間是不應分高下的,一切應該以病人為主病人至上,但這也說明我們中醫還是有用的、還沒過時的,是吧張伯。”
張嘯天緩緩點頭。
“我們中醫講究的就是大醫精誠,張伯你看病是不錯,但對我們中醫的某些東西還沒吃透。”姚慎干脆就用上激將了。
張老自負對經典吃得頗深透,聽姚慎如此一說果然上當,道:“哦?不知道我哪里表現出不足了?”
姚慎稍顯遲疑,道:“我說了張伯莫怪。”待見張老點頭才道:“醫圣孫思邈道:‘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側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這話說的就是我們為醫者的基本原則。張伯本有著一身看病的好手藝,卻因怕被別人比下去了而歇業,這是不是有違于‘安神定志,無欲無求’了?要不張伯就是因為衣食無憂了便想享享清福,如是如此,這又是沒吃透‘先發大慈側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這句話,圖的是一人安樂。”
張老微一沉吟,道:“說得還有幾分道理。”
姚慎慷慨道:“我們為醫者追求名利但絕不應該看重名利,若張伯因為一個輔醫生而將自己研究一生的手藝拋掉,這未免有些著相了,想來張伯在夢里都會有幾分不甘心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張伯雖年近古稀,但為病人計,還是應當發揮余熱的。”
張嘯天終是老江湖,一下便明白了姚慎的意圖,當下邊微笑邊聆聽,待姚慎說完后才道:“小伙子腦袋蠻靈光的。”說完,張老起身從店里走出來,站在店門口上下打量。
姚慎心下惴惴,生恐張老不答應,道:“這門面我我已交了三年的費用了,只要張老同意出山,贏利與否都關系不大。”
張嘯天顯得有些猶疑的道:“小姚,這個這個。”
姚慎急道:“張伯有話就說吧,只要我能做得到,盡管吩咐。”
張嘯天慢吞吞的道:“這個,我在想這店子該掛個什么招牌。”
姚慎一怔,卻見張老哈哈的笑了出來。姚慎驚喜道:“張伯你答應了。”張嘯天摸摸頜下的山羊胡須,點頭。
姚慎也哈哈笑出聲來,道:“這店名嘛,就叫‘張氏醫館’就不錯,看病揀藥兼開館授徒,很好。”
張嘯天頜首,待姚慎將店里的一系列規劃說完后,道:“小姚你看病不錯,但對我們中醫的某些東西似乎還沒吃透。”姚慎還道張老又發了童心,道:“哦,張伯請指教。”張嘯天道:“三天前看的那個病人還記得吧,你知道我給她開的什么方?”姚慎有些奇怪:“難道不是天麻鉤藤飲?”張嘯天緩緩搖頭,道:“我開的是麻黃湯,《傷寒》中麻黃湯原方。”姚慎不信道:“麻黃湯?”張嘯天肯定道:“麻黃湯。”
有高血壓病史,其病原因是與人爭吵,西醫診斷是高血壓、珠網膜下腔出血等,臨床見頭痛眼痛目盲等證,任誰見了都會將之辯為肝陽上亢型眩暈或是中風,任誰都會以鎮肝潛肝為治則,但張老卻偏偏運用了八稈子打不著的麻黃湯,真是令人意外。自己在病人服藥的次日便已發覺不對了,但卻沒引起重視,病人的出汗與尿多自己卻將之當做運用西藥的結果,現在聽張老一說才省起,原來卻是麻黃湯的發汗利尿作用了。
要說麻黃湯是八稈子也打不著也不盡然。《傷寒》云:太陽病,頭痛,發熱,身疼,腰疼,骨節疼痛,惡風,無汗而喘者,麻黃湯主之。”臨證所見還有寒戰、輕喘,加上頭痛目痛,這還不是個太陽證?當日之所以犯如此明顯的錯誤,應該是受外界環境的影響所致,當日輔醫生帶著幾個黃毛來威脅以致于自己心噪氣浮,這幾天更是把心思花在如何對付他一事當然,中西之爭無處不在,自己鋤強不成,扶植一下中醫的勢力也是正事情若自己真的凝神靜氣的去看去辯就真的能將之歸于太陽病麻黃證?自己之所以會將之辯為眩暈與中風,還是受病史中的高血壓影響大,更何況有爭吵病史之所以會說十個人就有十個將之辯為肝陽上亢型高血壓,是因為《中醫內科學》里的分類已根深蒂固的植入自己頭腦中,在老師的教導里,高血壓就是中醫的眩暈
自怨自艾一番之后只得承認,就算是自己在狀態完好時也不能準確的開出麻黃湯來,定定神,姚慎問道:“張伯,這里可有什么講究嗎?”
張老摸摸山羊胡子,緩緩道:“《傷寒》里有這么一句:‘實則陽明,虛則太陰。’,在《內經》中也有一句:‘陰病治陽,陽病治陰。’,這個病人的表現確實是厥陰經的弦脈,但治療卻用麻黃湯,其道理就是如此;當然我們也可說是舍脈從證了。”
姚慎素喜用經典中的理論來與人啟發說教,在說的時候往往覺得簡單易懂,一旦輪到了自己,卻感覺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又似乎還有很多東西有欠通順。是的,一法通百法通一理通百理通,張老這治則一說開了就可以聯系其他的來解釋,比如‘實則陽明,虛則太陰。’,比如‘陰病治陽,陽病治陰。’,比如舍脈從證,又比如五行生克中的“金克木”之法,等等。但姚慎感覺總有那么一點東西在眼前閃現,似乎馬上可以抓住,又似乎遙不可及。
注:在五行中,肺屬金,肝屬木,金克木,在肝氣旺盛時可以通過治療肺而抑制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