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很容易流鼻血。
太后為此一度非常憂心,因為我爺爺是白血病過世,她就怕我在血液上有什么遺傳病。
不過我爺爺屬于有害工種。
那時候人不懂,他在皮鞋廠,好像是油漆車間啊還是什么車間。
《東北一家人》里的老牛頭是一心為廠,那時候的人差不多都是這樣。
我聽來的有一個關于我爺爺的事跡是,廠里一個地方要起火了,冒了起來,我爺爺就一屁股坐了上去,也虧得是冬天,穿的厚,雖然受了點燒傷,也不嚴重。
他老人家五十多歲就去了。
說他是為建設新中國努力了一生也不為過,不過那個時候他這樣的人,也不是一個兩個,當年全國上下一條心,不知道發生過多少這樣的事情。
今天視頻的時候我問Q7在他爺爺那兒天天都干什么。
看電視嗎?他說沒有。
玩平板?他說也沒有。
我說你總不能天天逛吃喝拉撒睡,他說我要寫字啊要讀英語啊要學習啊……
不要聽他說的很多,英語他每天只用讀十五分鐘,寫字也就是每天一張,學習我不知道他爺爺奶奶會教多長時間,但想來也不會太長。
不過這個時候顯然是要鼓勵的。我就說你繼續加油,我和你爸爸的字都不好看,但你爺爺奶奶的字好看,你跟他們學,再過兩天,寫的比我和你爸爸都好看。
Q7說再寫下去好像就和日本人差不多了。
我說你錯了,不是我們和日本的文字差不多,而是日本的文字和我們的差不多,日本的文字是從中國的學去的。
他說為什么?
我說早年日本弱小,一直跟著中國學習,后來中國一個時期落后了,被日本反超,所以來欺負咱們。
所以落后就要挨打,一個國家是這樣,一個人也是這樣,你要是不努力沒本事,將來也會受欺負。
他想了想說,前兩天跟著他爺爺看電影頻道,里面的□□說,資本主義厲害是紙老虎,不厲害也是紙老虎,只要我們一條心,就能打敗他們。
我說對,但你還要有本事。
太后懷我艱難,用她的話說就是不懷孕,上醫院查了一切正常,但就是不懷孕。
后來好不容易懷了,又經常見紅,她就害怕了,怕我發育不好——那時候沒這個詞,她原話是怕缺胳膊少腿,以后可怎么辦啊,就不想要。
第一次被我爹攔著了,說萬一是個男孩呢?
第二次被找的熟人攔著了,說放心吧,沒有事。
第三次都躺到床上了,停電了……
是的,也就是那時候了,要是現在,我已經不知道上哪兒了。
聽起來有些傳奇是不是?但我真沒有胡說,因為這個,我小時候一直覺得自己天生神異,將來必定是要不一樣的。后來才知道,這其實也是一種幸存者偏差。當年對兒童安全非常忽略,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出現了意外,能活下來……其實都不容易。
經歷了這三波,太后也想開了,覺得是命中注定,該我過來,也就不再想不要我的事了。
我就這么出生了,生下來別的毛病沒有就喜歡流鼻血。
四歲那年還因為血小板減少住了一段時間的醫院。
然后那一次父母吵架,我不知道是被嚇的還是氣的,總之又流鼻血,流的滿臉是血——那時候針對流鼻血的辦法是仰頭,拿個紙團塞著,一般慢慢就凝固了,不過那一次沒塞住,那血就流的嘩嘩的。
我拉著太后,想著去找我奶奶告狀,一定讓我奶奶收拾我爹。
我以為我奶奶一定會罵我爹,但沒有。
我們在那邊住了一晚上,什么都沒有發生,甚至我奶奶都沒有對我多問一句……
那時候流行在廠里集資——很類似現在的P2P之類的,就是把錢給什么機構,然后弄個高利息。
我們家也給一個廠集資了,然后沒能要回來。
同時還借了一筆錢給我二姑,我二姑當時也沒能力還。
我奶奶就說——那你們集資的錢要不來不也就算了嗎?
意思大概是,別人的錢你們要不回來就算了,你二姑這個錢也是可以算了的。
她老人家還有一句名言:肉爛在鍋里。
說我奶奶多么壞當然不至于,但的確屁股是歪的,和很多老人一樣,就希望自己所有的兒女都生活好,哪個會哭訴她就心疼哪個,然后讓那個顯擺的來幫扶一把,至于這是不是傷害了那個顯擺的利益,當然是不考慮的。
我父母最初的一部分爭吵就來自這里,我們家的資產,很有一部分是這么流逝的。
我奶奶勤勞一生,一直到七十多歲,還給我大伯和三叔兩家七口人買菜做飯。
一輩子也很不容易,什么苦都吃了,最后我父親還走到了她前面,經歷了喪子之痛,的確是很不容易。
但做她的兒女、兒媳婦都不能說幸福。
她頗有幾個兒女,是擅長窩里斗的,而在她來看呢,則是家里人都不壞,就是運道不好。
這么看下來,我好像同我奶奶沒什么感情,好像她對我也并不多好。
但不是。
中國有一句俗話,親官難斷家務事,還有一句俗話,過日子,比樹葉都稠。
特別是一個大家族。
我奶奶的偏心是沒有辦法的,在遇到問題上,對我也是真冷漠。
但我們做了這些年祖孫,當然不只是這些。
我依然記得,中午的那頓飯,她一生勤勞,家里從來不會只炒兩個菜,總要三四個菜。
總是給我一大碗白白的米飯,配著各種菜肴,一直到現在,我都認為她做的飯是最好吃的。
我也依然還記得,有一次我嘀咕了一些事——都已經忘了是什么事了,但她很生氣,沒有做飯,后來又拉著我的手去吃了自立街的拉面。
我堂哥養了一條狼狗,經常對著我叫囂,每次我放學過去,都會沖過來,這個時候也是她拿著一把鐵锨擋著那條狗,讓我跑進屋里。
如果只看這些,她是一個很好的祖母。
很多年前,太后給她買了一個玉鐲子——太后出的錢,很多年后,這個玉鐲子出現在了我表姐的手上。
我見了忍不住問一句,她說,這次她生日,我那表姐給了她一百塊錢。
我沒有說話,因為在所有孫輩中,我是最早會在她生日的時候給她錢的,而且從來沒有只給過一百。
甚至就在我父親帶小三進家門前,我還一直在存錢,準備帶著她去一趟四川,再見一見我那位姨奶。
在我父親把小三帶進家門后,我就和他斷了往來,捎帶著,那邊的親戚也都斷了。
中間我結婚的時候,稍微聯系了一下,基本還是沒有來往。
一直到我父親病危,她看著我說,我一直想著再見你一面,現在好了,見上了。
這個年底,她去世了。
是愛?是恨?
是留戀?是抱怨?
要記得什么?又要遺忘什么?
讓誰來評價,我父親都有很多毛病。
他找小三也就罷了,還能讓小三進家門。
他身前把應該屬于我母親的錢都給了外人也就罷了,身后還給我留著諸多麻煩。
很多人都對我說,如果我爹是這樣,我看都不會看他,更不要說給他燒紙了。
但是在我的記憶里,也有他帶著我去喝寺門的胡辣湯、羊肉湯,也有他給我錢讓我去旅游,還有他帶著我去騎馬。
九十年代的時候,開封郊區,很偏僻的地方開了一個馬場,我忘了具體在哪兒,就記得騎摩托車也用了很長一段時間,馬場里的馬騎一個小時五十塊。樂文小說網
我還記得那馬根本跑不起來,不過也可以理解,真跑起來的,馬場里的也不敢隨便讓人騎了,我早先對騎馬很好奇,覺得會很瀟灑,真騎上去,就覺得顛的慌,騎了一會兒,就把韁繩丟了,頗有一種,隨你的便吧的意思,然后周圍人都對我叫,不敢這樣,絆著馬了!
馬場里的草很長,馬不聽話,騎起來并不舒服,但我的爸爸帶著我,做了一件很少人會帶孩子做的事情。
他早先說自己得了癌癥,我是不相信的,因為早在一年前,他和我家太后談離婚,談不好,還差點要打太后,那勁頭那嗓門,我當時雖然心下犯嘀咕,想的則還是——禍害遺千年,你這身體,我死了你都不會死。
但是竟然是真的。
15年的時候他又一次病危,我二姑小叔輪流給我打電話,我終于覺得也許要去看看了,去了。
和我上一次見他完全不一樣,一年時間,他好像老了二十歲,瘦的脫了形,我看一眼,就知道,這一次他沒有騙我。
但我真的寧肯他騙我,我寧肯他活著讓我惱恨,也不想他是這個樣子。
我突然就沒了力氣,小灰灰吵我,讓我繼續健身,讓我想想他早先是怎么欺負我們母女的——早年他有一次喝多了耍酒瘋打我,一路把我追到外面的公共女廁所,我躲在里面,他還從外面往里面丟石頭,直到其他人呵斥他才住手。
那時候我才上小學。
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
早先提起來就是咬牙切齒,想著我怎么會有一個這樣的爹,但在那一刻,突然又覺得那些讓我計較的事情,也不算什么了。
這世上,又哪里有單純的包子和單純的極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