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卷著路邊的塵埃呼嘯,吹進(jìn)李蔓的眼里,一時酸澀不已,悶熱的空氣宛如勒在脖頸上的繩,越勒越緊。
李蔓頓住腳步,裴江說:“剛才我看你媽在院子里乘涼,過去想講兩句話就怎么都叫不醒人,現(xiàn)在在醫(yī)院做檢查,你媽是不是生什么病了?瘦得肉都沒了,這段時間看著就不對勁。”
李蔓手心出了層薄汗,薄唇微張,“是不是普通的休克,或者過度勞累?”
“不是不是!醫(yī)生在搶救!”
云層愈來愈低,壓迫死天地間最后一絲亮光,整個黃昏頃刻陷入狂風(fēng)驟雨的前奏中,仿佛有千斤重的石頭壓住李蔓的雙腳,麻木的痛感從腳底竄到腦門,李蔓腦袋一時空白。
裴江聽不到回應(yīng),以為電話線路斷了,“小蔓?小蔓?聽的到嗎?”
那粒沙子磨著她的眼睛,李蔓抿唇抬頭吸了一下鼻子,回答道:“我現(xiàn)在回來,要是她醒了,告訴她我快來了。”
掛斷電話的一瞬間李蔓有些無所適從,她就站在那里,甚至不知道下一秒該干什么。
一時之間,前段時間的種種都涌現(xiàn)在腦海里,她一直催促的婚姻,愈發(fā)緩慢疲憊的身影,難以琢磨的行蹤,還有,什么旅行,謊話連篇。
李蔓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開始騙她的,她不明白,上次醫(yī)生不是說都好了嗎,不是說都好了嗎。
她最討厭黃美鳳這一點,總是以為自己在做對的事情,對她好的事情,不管是從前因為李建忠出軌還是后來離婚后難以維持的生活,她心里的苦,怨,恨,都一同往肚子里咽,她不會告訴李蔓,媽媽很難受媽媽很累,她只會說媽媽很好,為了你什么苦都能吃。
可李蔓都懂,因為什么都懂,所以她一直按照她所期望的軌道走。
沙子硌得眼睛酸疼,李蔓淺淺吸了口氣,快步回家,他給裴鄴坤打電話,沒人接,李蔓無法等他回應(yīng)后再去處理,她想立刻回江州。這個時刻回江州的飛機(jī)票已經(jīng)沒了,李蔓買了最近一班回江州的高鐵票。
她發(fā)短信給裴鄴坤,大概意思是媽生病了,她回去,如果看到了給她回個電話。
她沒收拾行李,拿上證件和皮夾轉(zhuǎn)身就下樓攔車。
不知何時開始下雨,豆大的雨滴砸下來,一滴一滴,漸漸打濕晾在陽臺的衣服,衣服被風(fēng)一齊吹到右邊,衣架刮過晾衣架,咯吱咯吱的響。
出租車師傅和李蔓搭話,她望著窗外充耳不聞,窗戶上布滿雨滴,外面的世界模糊不清,天好像一瞬間清涼了,幾絲冷風(fēng)從窗戶縫隙里灌入,李蔓微微一顫。
班次是晚間八點十五分的,李蔓坐在候車站里,人來人往,人聲喧鬧,可她覺得安靜極了,她垂眸看著手里的手機(jī),她害怕裴江來電話,卻又期待他來電話,她想聽到人沒事,虛驚一場,類似這種話。
隔了許久李蔓才想起要和學(xué)校那邊請個假,她撥通徐蕎的電話,檢票口正好開始檢票,李蔓隨著人群依次進(jìn)站。
乘務(wù)員站在車廂門口微笑歡迎。
“歡迎乘坐明和號G156次列車。”
李蔓:“徐蕎,明天幫我請個假,我家里有點事,大概這一個星期都不能來......”
......
天黑的像潑了墨一樣,雨滴濃稠。
雨點打下來的瞬間一伙人匆匆忙忙抖出雨衣套上,隨后繼續(xù)量軌距撿垃圾。
陸北趴的腰酸背痛,直起腰扭了扭,弄了滿臉的雨,他抹了把問道:“坤哥,你那考試成績什么時候出來?和嫂子什么時候辦酒席?”
“等兩月吧,酒席擱在年底辦。”
“桐城這里辦不辦?”
“不了,就老家擺個酒。”
“這里酒店也辦一場唄,兄弟們都想吃頓好的。”
裴鄴坤往前挪了點,測量下一個,“回去我問問她。”
陸北坐在邊上休息,“我最近老腰疼,真怕有什么毛病。”
裴鄴坤壓低雨衣帽檐笑了聲,“有病就去看,別到老了才去,到時候后悔都來不及,平常有空多鍛煉鍛煉,除了吃就是睡。”
“每天都四五公里還不鍛煉?”
“這只是鍛煉腳力,別的地也整整,別回頭找了媳婦,人掀開你衣服一看只有一塊腹肌。”biquge.biz
陸北仰躺在石子道上,雨嘩啦啦的灑在他臉上,“還是躺著舒服,哪怕淋雨。”
“別偷懶,趕緊起來干活。”
陸北不動,忽然一個雷點,陸北打了個激靈跳起來。
“嚇?biāo)廊耍〗裉爝@閃電怎么那么閃。”
“閃個屁。”
路邊的燈亮光幽幽,遠(yuǎn)處的群山隱沒在疾風(fēng)驟雨中,雨天沒有繁星與皎月,一切看起來寂靜極了,腳下的石子碰撞到一塊摩擦出聲,前些天防護(hù)欄兩邊的樹枝修剪過,這會倒不顯得張牙舞爪了。
弄了一個小時,裴鄴坤蹲的腿麻,站起身動了動腿,掏出手機(jī)看時間,正巧看到李蔓的電話和短信,他眉頭一皺,立刻回?fù)苓^去。
不遠(yuǎn)處的高架上一輛列車飛速前進(jìn),里頭的光照亮這段路,但很快消失,天地間又恢復(fù)了寧靜。
......
李蔓坐在窗邊,窗外的景色她看不見,只是接連不斷的電閃雷鳴,玻璃上倒映著車廂的一切,她側(cè)頭看著。
右邊的座位坐了一家三口,小女孩只有五六歲,在列車上跑來跑去,叫著吵著,很活潑。
李蔓在玻璃的反射里看到女孩的父親抱起她,眼睛里都是疼愛,問道:“等會見到爺爺奶奶了開心嗎?”
女孩大聲應(yīng)答:“開心!還有舅舅,舅舅說給我紅包!”
“貪心鬼!想要紅包的話不能亂跑了,更不能大聲說話,我們要做個文明禮貌的人,這樣舅舅才會給你獎勵。”
女孩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月牙。
李蔓忽然蹙眉,她捂住嘴,一陣惡心反胃,邊上的老婆婆問道:“小姑娘沒事吧?要馬夾袋嗎?”
李蔓擺擺手,這股反胃很快消失,“謝謝,我沒事。”
桌上手機(jī)亮,李蔓剛觸到,突然一到雷劈向后面的那節(jié)車廂,窗外火星四濺,車?yán)锏娜思娂娤蚝蟀屯?br/>
“怎么回事?不會出事吧?”
“太恐怖了!”
后面那節(jié)車廂里人紛紛尖叫,一時炸開了鍋,乘務(wù)員快步趕過去,李蔓回過頭接電話。
裴鄴坤說:“媽怎么了?”
“我不知道......可能......你明天回來一趟吧。”
裴鄴坤一愣,“你在說什么呢,怎么可能,不好好的嗎?”
李蔓聲音有些抖,“是我不好。”
列車急速前進(jìn),后面吵吵囔囔,李蔓偏頭看向窗外,閃電一個比一個亮,接連不斷,就像是無數(shù)的閃光燈。
“傻瓜,你在自責(zé)什么,媽會沒事的,你已經(jīng)在車上了?”
“剛坐了一個小時。”
“哪輛班次?”
李蔓從包里拿出車票,“G156,我大約十二點多到。”
“大半夜的,自己小心,到了記得給我電話,我等會就買票,買最近的一班回去。”
“好——”
猛然間列車急剎車,砰的一聲巨響,李蔓往前一磕,手機(jī)直線甩出去,燈啪啪啪的一瞬間全黑了,一時之間天旋地轉(zhuǎn),上面的行李咚咚的都滾落下來。
“鄴坤......”
摔落在外的手機(jī)一亮隨后黑屏。
李蔓還沒反應(yīng)過來整個人已經(jīng)顛倒,車廂像是在墜落,她后背撞到鋼鐵之類的東西,鉆心的一陣痛,整個人上下?lián)u晃顛簸,震得人心臟都快跳出嗓子眼。
坐她邊上的老婆婆壓著李蔓一起滾落,老人家眼睛翻白,喉嚨口就卡著一口氣,李蔓借著閃電的光看見她即將撞上座椅,一把拉住她胳膊,可突然間車身一抖,老婆婆和她脫離開來,只聽見咚的一聲,李蔓看不清,又一個震動,李蔓摔到玻璃窗上,腦袋狠狠磕到邊角。
“媽媽!媽媽!”女孩哭得嘶聲力竭。
那位母親一把拉過孩子護(hù)在身下,緊皺的眉頭像是赴死的決心。
“救命啊!救命!”
一車廂的人都在吶喊尖叫。
李蔓拼命想抓住些什么,可動彈不得,只能仍由車廂翻滾墜落,她扣住小桌板,車廂又一個旋轉(zhuǎn),李蔓狠狠往下墜,上面的行李像是高山的滾石毫不留情的砸下來,堅硬的車轱轆砰的一聲砸在她腦袋上。
李蔓頭暈?zāi)垦#诎抵惺裁炊加|碰不到,血腥味漸漸彌漫開來,腦袋似欲要崩裂,渾身的骨頭像是被碾碎一般,李蔓連睜眼都覺得吃力,垂在一邊的手臂恰在扭曲畸形的鐵皮里。
四五個人從邊上滑落,把她壓在最里面,幾件大件行李翻天覆地的襲來,重重砸在他們身上。
她毫無知覺。
忽然間,所有人都靜了,淺淺的呼吸聲淹沒在滂沱大雨中。
她手指動了動,再無動靜。
黑沉沉的天像是要塌下來,暴雨猶如無數(shù)條鞭子,抽打著擠壓變形的車廂鐵皮,幾縷輕煙在斷裂的車廂中間冒出,大雨將其澆滅,但很快冒出新的,源源不斷,像是人們離開的象征。
......
裴鄴坤握著手機(jī)一愣,一聲巨響之后電話便忙音了,再打過去無法接通。
陸北跑來,“坤哥,這閃電太厲害了,這樣下去搞不好會出事情,回去吧。”
裴鄴坤抬頭望了眼天,命令回去,他一門心思都在李蔓身上,走得很慢,而電話一直打不通。
他忽然背脊一陣發(fā)麻,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雨越下越大,像斷了線的珍珠,水泥路上已經(jīng)積了一汪水,摸著黑道前進(jìn),鞋底早已濕透。
腳剛踏進(jìn)宿舍,隔壁一老師傅著急忙慌的趕來吼道:“出大事了!那列車追尾!撞了!”
裴鄴坤心口一震,腳底發(fā)冷,額角的雨水不斷滴落,他站的地方腳下積水,握緊的雙手手背青筋凸起,繃緊的雙頰因為咬緊牙而微微顫抖,他忽然不敢問了,那種不安的感覺猶如藤蔓絞住他的心,讓他窒息。
老師傅說:“就今晚八點多從這開往江州的高鐵,就在前面的十進(jìn)路,兩輛車追尾撞一起,那車廂都從高架上脫軌掉下去了。”
陸北也震住了,這可真不是一般的大事呀,車上幾百條人命呢!
陸北結(jié)巴道:“咋...咋會追尾?那邊情況怎么樣?”
老師傅對裴鄴坤說:“原因還在調(diào)查,上頭發(fā)命令要我們?nèi)口s過去救援!黃處長打不通你電話急的都罵人了!”
裴鄴坤雙目通紅,顫顫道:“車號多少?”
“G156和G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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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大家還記得溫州動車事故嗎。
還有十天,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