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二十七年,三月春冷,黑黢黢的深宮內院,只聞得雨聲潺潺,及偶爾響起的春雷陣陣。
延禧宮內早已亂作一團,宮人們來來回回地忙碌著,臉上皆是焦躁與害怕之色。
“芳蘭姐姐!太醫呢?這都快一個時辰了,小主怕是要難產……“
芳蘭嘴唇發白卻沒有作答,聽著屋內小主一聲聲的哀嚎,神色越加驚疑不定。又是一聲悶雷,她打了個寒顫,這才低聲道:“太醫們不會來了。”
“小主腹中可是龍胎!他們怎么敢……”小宮女似是不敢相信。
芳蘭是知道內情的,她右手緊緊握拳,水蔥似的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半晌,她方松開了手,似是下定決心般地長出了一口氣。
“我去找皇上,如今只有那位,能救我們小主了。”
……
同樣的細雨纏綿,雷聲偶驚,承露宮內卻是另一番光景。
貴妃清和一早用過晚膳,此時正慵懶地斜倚在羅漢榻上,看著前些日子沒看完的半本詩集。
外頭忽然傳來了太監響亮的聲音——“皇上駕到!”
今夜下著雨,按說皇上不會特意來此。清和怔了怔,忽而想起一事。
她一邊起身往門口迎去,一邊問了身旁的大丫鬟一句:“延禧宮那位,是不是快生了?”
大丫鬟算了算日子:“是,應就是這兩日了。”
“那便是有人告狀去了,這是過來興師問罪的。”清和未及多說,就看見趙煜自雨中快步走入屋內。
“你!”趙煜冷著一張臉,漆黑深邃的眼中滿是怒意,甚至沒等清和請安,他就對著她揚起了手來。
清和下意識地側過臉,但等了片刻,這記耳光并未像預料中落到自己的臉上。
趙煜的手微微顫抖,他攤開的手掌緩緩握拳,最終仍是垂到了身邊。
清和穩了穩心神,依著規矩請了安,余光中瞥見趙煜身后的人群里果然有個熟悉的宮女身影,心中頓時了然。
“朕竟不知,朕這后宮已經姓佟了!”趙煜逼近清和,他的身上沾染著雨水的氣息,但臉上滿是厭惡的神色。
清和心顫,她稍稍后退一步,語氣上卻沒有軟上分毫。“皇上是來興師問罪了。”
趙煜不語,只是狠狠盯著她,那眼神似是能將她生吞活剝。
“求娘娘救救我家徐貴人吧!”屋內沉默了片刻,忽而有一人從后面撲到前頭來,正是清和方才瞥見的芳蘭。
芳蘭匍匐在地,鬢角的頭發黏膩膩的貼在臉上,神色倉皇。“求娘娘開恩,讓太醫去瞧一瞧我家小主吧!小主這胎實在是生不下來啊!”
清和冷冷瞪她一眼:“你不去太醫院,來本宮這兒做什么!”
芳蘭以額貼地,一時竟分不出滴在地上的是雨水還是冷汗。“太醫院的人忌憚著娘娘您的心思,沒有人肯去看小主……奴婢也是實在沒辦法了,這才去求了皇上。娘娘,奴婢求您了,您發發慈悲,若是再沒有人去,小主怕是要不好……”
她這戲倒是演得情真意切,清和鄙夷地冷哼了一聲。“本宮勸你說話慎重,太醫院非本宮管轄。”
芳蘭聞言,低聲啜泣了起來,仍跪著不住磕頭。
清和心中厭煩,再看趙煜還是那般冰冷暴戾的模樣,不禁苦笑了下。“皇上心中也認定臣妾有罪。”
趙煜緊擰著眉頭,仿佛不認識眼前的女子。“朕本不愿相信,可如今徐貴人快要難產而亡了,太醫院竟一個人都沒去!貴妃,朕與你相處多年,你何時變成了如此陰狠毒辣的性子?”
“陰狠?毒辣?”清和與他對視片刻,陡然笑出了聲,她如同魔障了一般,竟是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皇上!”清和步步后退,嬌艷的臉上滿是憋屈。“臣妾敢問一句,當年臣妾難產的時候,皇上在哪兒?”
“徐貴人在臣妾飲食中下藥,害臣妾差點瘋癲的時候,皇上又在哪兒?”
“她虛與委蛇,如何從一介宮女爬上您的龍床,您也忘了?”
趙煜神色微變,眼中的戾氣稍稍減了幾分。他凝視著清和:“你如今這么做,究竟是為了對朕的真心,還是為了復仇?”
清和靜靜回望著他,心中酸澀的情緒一波又一波地涌上心頭。
真心嗎?她有過。
初承寵的時候,她也曾真心希望,雖然她的夫君不能只是她的一心人,但也希望可以兩情相悅、琴瑟和鳴。
可是當她發現自己不過是他用來籠絡佟氏的籌碼時,她的真心就不值錢了。
她真的很想問問趙煜,如今做這副深情的樣子給誰看?
若是深情,她身處冷宮差點兒餓死的時候,他在做什么?她被人欺凌失掉所有尊嚴的時候,他又在做什么?
經歷過了那么多事,她還怎么敢再去愛眼前這個人?
清和回憶著種種過往,倏爾輕笑了下。“真心?君恩如水向東流,臣妾的真心,早就被皇上丟了。”
趙煜臉上也有些許沉痛之色,他嘆口氣,似乎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對清和是在意的,這分在意已經超過了他后宮的任何一個女子,可是為什么偏偏是她讓自己無從決斷?
“朕對你……”
芳蘭跪在一旁聽著二人的對話,見狀,咬咬牙硬著頭皮求道:“求娘娘憐恤!求娘娘憐恤!娘娘,小主也曾服侍過您,求您看在主仆一場的份上,救她腹中龍胎一命!”
清和一腳將她踹開:“笑話!打你們當年出了承露宮的門兒,就該料到這一日!”
“貴妃!”趙煜喝止了她,眼中有震驚有懷疑,也有難以決斷的猶豫。
頃刻,他閉上眼長嘆了一口氣,再睜眼時,仿佛已斂去了所有的情緒。“貴妃佟氏,嫉妒成性,冷漠無情,驕矜自傲,賜……酒。”
他身旁的太監立刻端了一壺酒上來,清和看著,心中一片死灰。“原來皇上早就準備好了。”
“你若是肯認錯,朕……”
話音未落,清和卻已經準備去取酒杯。她的大丫鬟大驚失色,立刻上前攔住。
“娘娘!”
清和卻看她一眼,搖了搖頭,揮開了她的阻攔。她笑著走上前去,為自己斟了一杯。
她的夫婿,如今要賜她毒酒。
十年相伴,何來真心?
她以為的夫婿,不也是旁人的枕邊人?
“哐當!”杯子落地。
清和跌坐在地上,聽著簾外雨潺潺,漸漸失了神。那年她入宮,好似也是這樣的雨,連綿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