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國神游 !
花晴洲左手托著一摞手巾,右手提著一把盛滿熱水的大銅壺,像個店小二似的,走進(jìn)了這間普普通通,甚至有些骯臟的客房。
他臉上本來帶著笑容,有種精神抖擻的意味,卻在進(jìn)門之時,看到滿地鮮血淋漓,血泊中赫然橫著一具無頭尸體。人頭滾落一旁,面部肌肉因恐懼而扭曲,頸中尚不斷噴出鮮血。它雙眼大睜,死不瞑目似的,死死瞪著他。
無論怎么看,這都是一場殘忍的兇殺案。兇手出手絕不容情,卻也沒讓死者承受多大痛苦。
花晴洲的笑容頓時僵住了,下意識望向蘇夜,只見他心心念念的“蘇姊姊”站在血泊旁,眉峰微蹙,秋水明眸眨都不眨,緊盯著那個人頭,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她很快回過神,嫣然笑道:“東西拿來啦?來,放到這張桌子上。”
蘇夜出神,并非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想起了過去種種刀光劍影,殘酷背叛。那時她沒多少經(jīng)驗,也不太懂事,辨認(rèn)不出臥底和內(nèi)奸,曾連續(xù)數(shù)次死里逃生。雖說她武功夠強,反應(yīng)也足夠快,最后均能險中求勝,手刃仇敵,但她辛辛苦苦培育的心腹親信,卻在這期間折損不少。
她將幫派當(dāng)公司來經(jīng)營,比其他勢力寬松的多,幾乎從不濫用私刑。即便幫眾背叛,給她帶來不少損失,她也至多用對方一命相抵,不會像江湖中某些高人那樣,殺一個人殺個兩三年,還津津樂道自己何等殘忍。
唐縱死在她手上,而非十二連環(huán)塢中,專門處理對付叛徒的“巳塢”,運氣已經(jīng)很好了。
花晴洲不知她心事,見她一笑,總算想起自己身在何處,連忙走過去,裝的若無其事,將手巾和水壺放在桌上。直到此時,他仍覺難以置信,無法將蘇夜和這血腥場面聯(lián)系到一起,將她認(rèn)定為一刀斷首的兇手。
蘇夜道了聲謝,伸手向下一抓。血中人頭被她凌空抓起,平平飛到她手上。她面不改色,提著人頭頭發(fā),輕輕甩出殘存血液。待血液流盡,她才用壺中熱水沖洗頭顱,將血跡沖洗干凈,再用手巾一層層包上。
她拎著這白色包裹,看了看,仍覺得不甚滿意。房間里恰好有個衣箱,被她一眼看見。她把箱子拿到手中,放進(jìn)包裹,好整以暇地指向窗外,道:“我們走吧。”
她進(jìn)門、關(guān)門、抽刀得手,只在須臾之間。唐縱剛知道她是五湖龍王,便送了性命。房中血氣沖天,慘不忍睹,卻沒驚動任何人。
花晴洲猶如身在夢中,像來時那樣,看著她越窗而過,躥進(jìn)客店后的小巷。他怔忡一下,也跟著竄了出去,同時問道:“要是尸體被人發(fā)現(xiàn),那怎么辦?”
“他們會報官,然后成為無頭懸案。”
此話語帶雙關(guān),尸體沒了頭,自然便是“無頭”懸案了。花晴洲畢竟年輕臉嫩,還意識不到她在說什么,兀自懵懵懂懂,跟著她走出這條小巷。
蘇夜理會不到他的心情,只能看見他滿臉茫然,夢游般地跟著自己走,不由笑道:“干什么?你被嚇著了么?也是我考慮不周,你前幾天才見到活剝?nèi)似ぃ厝淮笫荏@嚇,今日確實不該再帶你來。”
花晴洲忙道:“沒有,不會,這是沒有的事。”
蘇夜道:“不管怎么說,這次多虧了你幫忙。后續(xù)自然有人處理,你就不必?fù)?dān)心了。”
她確實不了解花晴洲,因為這話并沒能安慰他。他持續(xù)沉默著,緘口不言,隨她沒入汴梁街頭,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已離那家客店很遠(yuǎn)。但他全程都恍恍惚惚,壓根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在他心中,固然有著因死亡而生的震撼,但出手之人是蘇夜,便連那場面也不如何兇暴了。
他忽然問道:“你就不怕嗎?”
蘇夜笑道:“怕什么?是怕殺人,還是怕被殺?”
她含笑一看花晴洲,立刻又把這慘綠少年看的低下了頭。但她明白他想問什么,便耐心解釋道:“怕啊,怎么可能不怕。不過比起這些,我更怕人家殺上門來,我沒有能力抵抗,所以有時不得不先下手為強。久而久之,也就真的不再懼怕。”
花晴洲沒再說話,只低著頭,似在思考什么。兩人臨分手時,蘇夜再次道謝,并道:“替我問候花黨魁。過幾日,我會派人送去給你,和你那位趙師兄的謝禮。”
花晴洲很想說,他不要謝禮,只想問問有沒有和她再見面的機(jī)會。但是,就像世上許許多多情竇初開的少年人一樣,他一見她,就失去了勇氣,喏喏連聲道:“好。”
然后,他就只能看著她提著那裝人頭的箱子,消失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這才怏怏走回花宅。
蘇夜拎著箱子,一進(jìn)白樓,迎面撞上正在往外走的楊無邪。楊無邪身為金風(fēng)細(xì)雨樓總管,自然知道花晴洲拜訪,也知道她為何匆匆離開。但蘇夢枕曾說,不準(zhǔn)任何人跟蹤監(jiān)視她。若她不開口,也不準(zhǔn)任何人擅自插手幫忙。如今她這么快就回來,他心中已隱隱吃驚。
他本來要去見蘇夢枕,但一看箱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反而停住腳步,遲疑道:“這……”
蘇夜倒也干脆,直接將箱子托在手中,運功震開,露出里面白布裹著的東西。雖說她已經(jīng)做了處理,但血水淋漓不盡,從布巾中滲了出來,暈開淡淡血色。
楊無邪并未吃驚,只苦笑一聲,道:“姑娘下手可真夠快的,何不留個活口,到刑部也好說話。”
蘇夜要親手處置叛徒,才選擇揭露身份,讓他明白究竟是誰殺了他。但她一說出真相,立刻就得殺人滅口。如今面對楊無邪,她自然不能有什么說什么,便笑道:“留活口送到刑部,還得勞煩刑部的大人們費心捂住,不如就這樣吧。”
楊無邪追問道:“你確信此人便是真兇?”
“確信,但你別問我怎么知道的,”蘇夜說著,將箱子遞了過去,“你拿去處理一下,我回去寫封書信。你派人連首級帶書信一起送給朱刑總,我就不再親自跑一趟了。勞駕你告訴他們,此事到此為止,請他們見好就收吧。”
楊無邪盯著那人頭,似乎想說什么,轉(zhuǎn)念一想,又搖了搖頭,把箱子從她手上拿走,滿臉麻木地帶著它走出白樓,去玉塔與蘇夢枕見面。
蘇夜了結(jié)一樁心事,心情自然很好。她取來筆墨,詳細(xì)寫下唐縱的個人資料,背景履歷,在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以及十殿閻魔箭與死者腦后傷口的關(guān)系。
其實,他既然在那小客店里出現(xiàn),就代表背后之人有殺人滅口的心思。那么真將他送到朱月明那里,下場也是可想而知的。她既然知道結(jié)局如何,便不會為了走官方流程,而放棄親手誅殺叛徒的機(jī)會。
朱月明看完這封信,自然明白她想說什么,掌握了什么。倘若到了那時,他還不依不饒,試圖借此找她的麻煩。那蘇夢枕都不怕了,她還會怕嗎?
她出門一趟,匆匆殺了人回來,并未耽擱多少時間。當(dāng)日黃昏時分,她已做完那只藥枕,滿意地拍了拍,抱著它前去尋找蘇夢枕。
“這是給你的。”她道。
藥枕針線細(xì)密,無可挑剔,還刺繡了幾道花紋,散發(fā)著淡淡清香。人枕上去時,猶如枕在花草叢中,毫無普通藥材的苦澀藥氣。但它外形與普通枕頭有所不同,兩邊高,中間低,恰好能用邊緣托住脖子,最大限度減輕頸背負(fù)擔(dān)。
蘇夢枕看著它,神色高深莫測,居然有點像楊無邪,良久方道:“看起來有些奇怪。”
蘇夜大言不慚道:“這是東海最流行的款式。”
此話一出,蘇夢枕頓時咳嗽一聲,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又不能像少年時那樣,讓她去寫一百個大字,只好以沉默應(yīng)萬變。
蘇夜又道:“好吧,不逗你了。這是特制的藥枕,其中有不少稀罕草藥,也許能緩解半夜嗆咳。我知道,白天咳咳就算了,晚上咳到睡不著,最為難熬。”
蘇夢枕把那枕頭抱在手里,沒有道謝,只一臉平靜地收了下來。可他抱著枕頭,坐在那里,本身就有幾分溫暖之感。
蘇夜就站在他身邊,低頭看去,看到他淡杏色的衣袍流水般瀉下,垂在座椅旁邊,一動也不動。她忽然覺得,難以啟齒的事也不再困難了。
她道:“我還有件事得告訴你。”
蘇夢枕聲音沉靜如深潭,“什么事?”
“我留在你這兒過年,過年之后,我必須離開三個月。”
蘇夢枕微微一震,陡然抬眼看向她,目光深沉到了極處。若說以前是鬼火,那么現(xiàn)在就是幽冥中才有的火焰,能燒的人全身發(fā)寒。
他問道:“三個月?你以前便消失過三個月。但你父母不是已經(jīng)過世了,怎么還……”
蘇夜早已天不怕地不怕,一見他眼神,卻覺得有些心虛。她不肯低頭,無所畏懼地與他對視,淡淡道:“所以說,我消失不消失,與我父母無關(guān)。”
蘇夢枕皺眉,寒聲道:“你那時對我說,你是被你父母帶走了。難道這次并非如此?”
蘇夜第一次開啟洞天福地,狀況十分狼狽。玉佩給了她三天時間,強迫她進(jìn)去,時間一到,直接進(jìn)入副本世界。她不知所措,既不能將實情說出口,又不知該如何處理,足足焦慮了三天,然后就在自己臥室里,消失的無影無蹤。
等她輪回結(jié)束,重新回到主世界時,還是少年的蘇夢枕竟立刻發(fā)覺不對,沖了進(jìn)來,怒問她之前去了哪里。她還記得他眸中燃燒著擔(dān)憂,聲音中滿是怒氣,與平日的他判若兩人。就在那一刻,她當(dāng)真覺得,紅袖神尼與蘇夢枕,是她這一生僅有的兩個親人。
蘇夜心中五味雜陳,聲音卻一清如水,“師兄,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再問了。總之三個月后,我還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