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國神游 ！
    那輪彎彎的明月往東邊沉去。
    這是冬至第二天凌晨，月影東去，轉(zhuǎn)到下半夜時分。月光游移，寒風(fēng)輕拂，院中花影隨之起伏，樹影亦婆娑起舞。可惜，枝頭鮮花和嫩葉均已落盡，剩下干枯枝條，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戚少商站在一大叢枯枝旁邊，雙眉緊皺，眺望那間燈火通明的屋子。
    屋里有人，窗紙卻未映出人影。屋中人的名字不說則已，一說出來，將引發(fā)無窮無盡的麻煩，因為汴梁城中，上至蔡元長，下至蔡追貓，都在找這個人。倘若他走漏了風(fēng)聲，神侯府以后永無寧日。
    即便消息封鎖得密不透風(fēng)，仍可能遇到官兵搜查，高手半夜入府查探。
    除了蘇夢枕，誰能鬧出這么大一場戲？他的生死，與其他人的權(quán)勢富貴息息相關(guān)。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他，無數(shù)人想把他弄到手。他卻成功逃離天泉山，沖過嚴(yán)密布防的水路，抵達(dá)神侯府門前。
    戚少商迎出門時，心里出現(xiàn)數(shù)不清的問題。
    那時，蘇夢枕并非獨(dú)自來到府外。事實上，他已奄奄一息，甚至失去了走路的力氣，被“不老峒主”顏鶴發(fā)負(fù)在身后。他們后面，跟著一名詭異的黑衣人。黑衣人一肩扛一人，并很自覺地進(jìn)行介紹，說肩上這兩位是六分半堂的兩大干將。
    戚少商眼睛看著黑衣人，手里提著一名俘虜，口中與蘇夢枕說話，兀自滿頭霧水。他應(yīng)該是全城最了解內(nèi)情的人，卻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何他們帶來的不是白愁飛手下，而是六分半堂的堂主？
    他滿腹疑云，不顧風(fēng)度地問長問短，終于弄清楚幕后內(nèi)情。他要蘇夢枕好生休息，自己卻不肯去睡，堅持在外等待。他知道，這件事遠(yuǎn)遠(yuǎn)沒到完結(jié)的時候。那名黑衣女子出來之后，他們可以深入地談一談。
    于是，蘇夜一出房門，馬上就看到了他。
    這個世界沒有五湖龍王，卻有連云寨中的□□。戚少商被顧惜朝暗算，斷臂逃亡，狼狽不堪，最終依靠藏在青龍劍劍柄里的證據(jù)，反將皇帝一軍，摘去叛賊之名。待塵埃落定，他來到京城，代替鐵游夏，與另外三位名捕共同辦案。
    此時，他一洗逃亡時的狼狽情態(tài)，身著白衣，腰佩寶劍，容貌三分清俊，三分軒昂，三分沉郁，還有一份落拓不羈。在他身上，書生的文雅與俠客的豪雄完美結(jié)合，創(chuàng)造出獨(dú)一無二的氣質(zhì)，令人眼前一亮。
    他曾失去左臂，后來四大名捕之首無情親自動手，為他制作了一只假手。這只手極為精細(xì)逼真，觀之與真手無異，亦可完成抓握、拿取等動作。倘若他力道運(yùn)用得當(dāng)，還能用它摘下臘梅的一片花瓣。
    她看他一眼，看那叢枝條一眼，緩步走下石階，負(fù)手仰望夜空，似是要吁盡胸中郁結(jié)，長長嘆了一聲。
    縱觀京城內(nèi)外，有能力且有可能愿意庇護(hù)蘇夢枕的，一是神侯府，二是發(fā)夢二黨。因此，在金風(fēng)細(xì)雨樓通往神侯府的路上，出現(xiàn)了任勞、任怨，出現(xiàn)了“瞎王子”馬克白、“金錢鞭”歸當(dāng)，還出現(xiàn)了鄧蒼生、任鬼神。
    第一批表面服從白愁飛，暗地里以討好蔡京為己任。第二批的確忠于白愁飛，怎奈武功不濟(jì)，只好半路埋伏打探消息。第三批，則是狄飛驚不甘寂寞，派出來瞧瞧正在發(fā)生什么事，有什么便宜可撿的總堂高手。
    任氏兄弟和四十二人一起，橫尸于天泉湖中。馬、歸兩人是江湖上的小角色，任誰辦事，都不會把機(jī)密要務(wù)告訴這種人，所以她直接殺人滅口，繞了一小段路，把尸體丟進(jìn)某戶人家的后園。
    戶主第二天如何驚叫，如何報官，都與她無關(guān)了。
    鄧、任則是難得一見的肥羊。她將蘇夢枕扔給顏鶴發(fā)，經(jīng)過半番激戰(zhàn)，總算順利擒下兩人。一行五人像逃荒的饑民般，匆匆進(jìn)了神侯府。府里能說上話的人只有戚少商，再就是被無情留在京城的四個童兒。即使如此，她到了這里，也隱隱有了放心的感覺。
    月下，戚少商面露詫異，大踏步走向她，打量著她的裝扮，笑問道：“姑娘生的這么美，換了別人，一天理妝三次仍覺不足。你怎會反其道而行之，非要把自己打扮成老人？”
    蘇夜一動不動，淡淡道：“你不明白？”
    戚少商道：“當(dāng)然不明白。”
    蘇夜道：“因為我以后要做的事，最好別和蘇夢枕拉上關(guān)系，最好別讓人知道我的身份。唉，我真的很后悔，不該為了一時之氣，威脅白愁飛和天下第七。”
    方才她摘下面具，除去燒掉一半的假發(fā)，取出一個新的發(fā)套粘在頭上。這一摘，連見慣世間美貌女子，時常流連汴梁花柳地的戚少商，都驚艷到無以復(fù)加。
    她的美麗超凡脫俗，看久了，竟覺虛無縹緲，不像俗世中的美女，而像江南明秀的湖山。戚少商覺得，她不戴首飾是對的，萬一戴了，反而是她裝飾了它們。他所見的那些青樓頭牌姑娘、江湖世家俠女，論容貌還可跟她比一比，論氣質(zhì)則此生難及。
    她戴上那頂花白假發(fā)，姿容竟不稍減，直到用面具罩住臉，才止住了旁人的目光。
    現(xiàn)在她是一個模糊黑影，全身上下，只有那頂斗笠不是黑色，也把注意力吸引到她腦袋附近。不知為什么，她背負(fù)雙手，仰望蒼穹的模樣，讓戚少商心里沒來由發(fā)涼。
    他鬼使神差地轉(zhuǎn)換話題，問道：“蘇公子已歇下了？”
    蘇夜點(diǎn)頭道：“是，他睡著了。顏峒主不肯離開，之前搬來的被褥，就是給他鋪在地上的。蘇公子身邊……好歹得有個忠心的人。”
    戚少商笑道：“蘇公子果真氣宇不凡，在這樣的一個夜晚，竟也睡得著。”
    蘇夜終于微露笑容。但這笑容掩藏在面具后面，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瞬即逝。她說：“他受傷中毒，疲病交加，需要沉睡一晚上。再說，擔(dān)心到夙夜難寐，也改變不了白愁飛炸塌象牙塔的事實。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何必想那么多。”
    她頓了一下，又微笑道：“他不睡的話，我有一百種方法讓他睡。”
    她身后的屋子里，有蘇夢枕和顏鶴發(fā)，有鄧蒼生和任鬼神。鄧、任被她從頸后擊暈，以重手法封住穴道。倘若無人幫忙解開，他們少說得睡上一兩天。再加上戚少商人在神侯府，等候甜山傳來的消息，讓她勉強(qiáng)可以放心。
    月光依舊清明，一輪彎月嵌在天空，仿佛月牙形的銀片。黑影立在階下不動，越來越像真實的影子。她出神望著月亮，面具對著明月，反射出慘白顏色。
    “你要去做什么？你應(yīng)該告訴我，”戚少商忽然說，且越說越快，“我必須得知道你去了哪里，否則蘇公子醒來，我……”
    蘇夜哈哈笑道：“你沒法向他交代？你不必交代任何事情，因為我和他并不熟悉。你放心好了，我出門走一趟就回來。蘇夢枕臨睡前，請我聯(lián)系楊無邪。我去找他，帶他到這里，與他的公子團(tuán)聚。”
    戚少商緩緩道：“你是蘇夢枕伏下的一支奇兵？”
    “我不是。”
    “那么，別人派你來，救蘇夢枕于危難之中？”
    “也不是。”
    戚少商輕輕說：“你所做的一切，均出于個人意愿，前無救兵后無援軍，所以你怕了？”
    他初見她，只注意到昏迷的兩名俘虜，等她拿下面具，又震驚于她的容貌，這時站到她身邊，離她很近很近，才察覺她身上籠罩著一團(tuán)巨大的恐懼。她正在害怕，而且害怕僅是表象，其下壓抑著駭人的情緒，不知何時會爆發(fā)。
    他以為這句話像一道閃電，能在這神秘女子心里留下深深的印痕。但蘇夜只笑了一下，說：“我有個關(guān)于你的疑問。”
    戚少商看不見她的眼睛，卻知道她正盯著自己。他身處她的目光當(dāng)中，仿佛被當(dāng)場看透了，看穿了，忽地好一陣不自在，淡淡道：“請講。”
    蘇夜問道：“你應(yīng)下諸葛小花的邀請，替六扇門辦一些疑難案件，追捕棘手的惡徒兇犯。這是權(quán)宜之計，還是你心灰意冷，決定做個捕快以了殘生，從此以后，四大名捕變成五個人？”
    戚少商冷哼一聲，“我自然不會多留，以后去哪里，做什么，我仍未想清楚。”
    蘇夜幽然道：“你說我害怕，說得不錯。我一直像是在做夢，想走又不敢。如今我是孤立無援，分身乏術(shù)，不知該相信誰，也不能帶著病重之人四處行走。我能信任你嗎？說不定我回來一看，蘇夢枕已不見了。”
    戚少商冷笑道：“你若不信我，為啥說這么多？你無非想激我一激，讓我為蘇夢枕出力。”
    話一出口，他立即有些后悔。蘇夜卻不以為意，平靜地說：“這都是我肺腑之言，沒一句用來激你。不過，你不認(rèn)識我，當(dāng)然可能誤會。”
    她語氣很輕柔，亦很平和。她向他解釋，卻不在乎他的想法。她的恐懼全部來自蘇夢枕，并非戚少商，所以他幫不了她。
    戚少商心里沒來由地，升起一抹酸楚的嫉妒。他驀然想起很久之前，他也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但她不要他了，嫁進(jìn)了赫連侯府，嫁給了未來的赫連將軍。蘇夜因蘇夢枕而害怕，那他呢？誰來掛念擔(dān)憂他，為他勇往直前？
    他斟酌著苦笑道：“以前有一段日子，我也……我也恨不得是在做夢。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去吧，只要我戚少商活著，蘇夢枕絕不會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