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四十八章 幾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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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張仲微活到二十多歲。自認(rèn)為受到的最大的委屈，便是過繼，雖說身為兒子，得無條件地服從父母的命令，但張梁和方氏連招呼都不打就把他送去大房的事，至今讓他耿耿于懷。他自過繼那日起，就暗暗下過決心，這輩子有兩件事，是他堅(jiān)決不會(huì)做的，第一件是不將自己的兒子過繼給別人，第二件就是不過繼別人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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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這會(huì)兒方氏讓他過繼張伯臨的兒子，可算是犯了他的大忌諱了，令他忘了孝道、也忘了恭順，怒氣沖沖道：“我和娘子都還年輕，又才生了頭胎，嬸娘就迫不及待要我過繼？這世上，沒兒子的人家多著呢，我就算一輩子生不出兒子，也絕不過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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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方氏從沒講過張仲微發(fā)怒的模樣，一時(shí)竟嚇住了，任嬸更是唬得不輕。躲到了樹后頭去。張仲微講完，還是察覺自己的態(tài)度不對(duì)，但由于他太過氣憤，因此并不想向方氏道歉，而是甩了袖子，拔腿就朝院子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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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方氏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竟站在院門口落起淚來。任嬸見張仲微走了，忙從樹后閃身出來，一面替方氏擦眼淚，一面勸她道：“二夫人莫要傷心，也莫要怪罪二少爺，他還年輕，談過繼的確早了些，你還是想法子與他納一房妾室，生個(gè)親兒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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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方氏指著張仲微的背影，哭道：“剛才你沒聽見？我講一句，他頂一句，到最后還沖我發(fā)起火來，我這兒子，真是白養(yǎ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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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任嬸笑道：“二夫人，男人的性子，你還不曉得？都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二少爺死活不肯納妾，只是因?yàn)樗€沒體會(huì)個(gè)中樂趣，只要你送一個(gè)與他，處上幾日。保準(zhǔn)他想離也離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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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方氏聽后，淚珠兒落得更多了，道：“我何嘗不曉得這個(gè)道理，只是家里的幾口人都養(yǎng)不活，哪來的錢買妾？難道把你賣了？”她提起“賣”字，突然來了想法：“不如把小墜子賣了去，得了錢，也不還債，只另挑個(gè)水靈的與仲微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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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任嬸平日里，沒少得小墜子的好處，這若把她賣了，她往后要上哪里撈外快去？于是趕忙勸方氏，稱賣了小墜子，會(huì)惹張梁生氣，又一再提醒方氏，張梁的巴掌和拳頭，還有小板凳，不是那么好惹的。她一路勸，一路嚇唬，把方氏朝回家的路上攙，又沒錢雇轎子。只能一步步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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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張仲微回到房中，猶自氣惱，疊聲喚人斟茶，連吃了三盞，才勉強(qiáng)壓住火氣。林依奇道：“誰人敢惹知縣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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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張仲微苦笑，將方氏讓他過繼張伯臨兒子之事，講與她聽。林依拍著懷里的女兒，道：“我還以為是勸你納妾呢，怎么變作了過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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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這回輪到張仲微奇怪：“確是提了納妾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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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林依將任嬸投誠(chéng)，反被青梅打了一掌的事告訴他，道：“這么多年了，任嬸真是一點(diǎn)兒沒變，見誰有錢就想攀，我這里打了她一掌，還不知她在嬸娘面前怎么編排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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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張仲微與任嬸同個(gè)屋檐下生活幾十年，對(duì)她的為人再了解不過，遂半是玩笑半是安慰道：“她這個(gè)人，你還不知道，就算你不打她，她也是要亂嚼舌根的，不在乎多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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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林依被他逗笑起來，又故意反逗回去，道：“讓我猜猜，看你這樣生氣，過繼的事肯定讓你推了，既然推了一樁，那另一樁定是答應(yīng)了？不知張知縣看中了哪家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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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張仲微走過去，將她推了推。擠到她身旁坐下，接過閨女來，不高興道：“我正煩悶?zāi)兀氵€有心思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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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林依語塞，他剛才的話，難道不是玩笑？這真是只許官兵放火，不許百姓點(diǎn)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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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張仲微摸著閨女仍舊皺巴巴的小臉，向林依道：“過繼的事，納妾的事，我都推了，我還沖嬸娘發(fā)了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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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張仲微這樣的性子發(fā)脾氣，可真是稀罕事，更何況是沖著方氏。林依驚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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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張仲微見她詫異，苦笑道：“我也沒料到會(huì)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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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到底是青梅竹馬的夫妻，林依對(duì)他的心事，還是了解幾分的，驚訝過后，輕聲問道：“若當(dāng)初讓你自己選擇，你不會(huì)愿意過繼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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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讓她沒想到的是，張仲微卻搖了搖頭，道：“我會(huì)選過繼，我不是無情無義的人，大伯無后。我給他當(dāng)兒子，是應(yīng)該的。我只是……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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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林依輕聲接道：“只是希望叔叔和嬸娘提前知會(huì)你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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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張仲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手抱著襁褓，一手?jǐn)埩肆忠赖难瑢⒛X袋埋進(jìn)她的脖子里去。過了一會(huì)兒，林依覺出脖子處有冰涼的淚水流過，忙撫上他的背，輕輕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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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方氏這一走，再?zèng)]上門鬧過，不知是被張仲微傷了心，還是琢磨與他買妾的事去了。林依兩口子都不愿納妾。正經(jīng)婆母也支持，因此根本不把方氏的鬧騰放在眼里，照常過他們的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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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日子一天天過去，林依越來越覺得自己帶孩子沒經(jīng)驗(yàn)，奶水也不怎么足，雖有楊嬸幫忙，仍舊手忙腳亂，于是與楊氏商量過后，決定雇一名奶娘來家。于是送了賞錢給牙儈，請(qǐng)她尋訪老實(shí)可靠，有經(jīng)驗(yàn)，奶水又足的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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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她們運(yùn)氣好，正巧牙儈這里就有一人推薦，這媳婦姓花，家里三個(gè)小子，兩口子養(yǎng)不活，于是最小的那個(gè)還沒滿月，她就給斷了奶，趁著奶水還充足，出來尋個(gè)奶娘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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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這花嫂子雖然家里負(fù)擔(dān)重，卻天生樂觀，整天樂呵呵，覺得只要肯吃苦，總會(huì)有一碗飯吃。林依喜歡她這性子，問答幾句，口齒清晰，干脆利落，叫她抱了孩子吃奶，姿勢(shì)正確，動(dòng)作嫻熟，于是就拍了板，留下她來，約好每個(gè)月兩貫錢，包吃住，每隔十天放一回假，一季一套新衣裳，若是干得好。另外加工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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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祥符縣的消費(fèi)沒有東京高，花嫂子對(duì)這待遇十分滿意，當(dāng)場(chǎng)就在雇傭契約上按了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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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有了花嫂子，林依輕松了一大截，安心坐起了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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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轉(zhuǎn)眼一個(gè)月過去，這段時(shí)間里，花嫂子念及孩子小，主動(dòng)放棄了休假，對(duì)她照顧得無微不至，贏得了張家所有人的贊許，林依出月子的頭一件事，就是給她漲了一百文工錢。花嫂子領(lǐng)了錢，想著又能給家里的幾個(gè)小子改善一頓伙食，心里很是感激，從此照顧起孩子來，更為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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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滿月這天，張仲微慎重其事，請(qǐng)卜卦的給閨女算了命，又翻看過黃歷，定下閨名張語，又有按排行的親昵稱呼張大娘。林依前世就是單名一個(gè)“語”字，聽了這名字，感覺格外親切，因此十分滿意；但那個(gè)“張大娘”，雖然她知道這樣的叫法，乃大宋的語言習(xí)慣，但還是怎么聽怎么覺得別扭，于是問張仲微：“能否換個(gè)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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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張仲微毫不猶豫道：“行，還可以叫張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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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林依猛拍額頭，朝床上倒去，慌得張仲微連忙撲過去，抱住她急問：“娘子，你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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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林依****道：“仲微，不知怎地，我一聽這兩個(gè)名字，頭就直犯暈乎，大概是犯沖？要不你給改一個(g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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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做娘的，與閨女的名字犯沖？這說法張仲微還是頭一回聽說，不禁覺得新奇，不過改個(gè)稱呼，也不是甚么大事，便想了一想，道：“那就取個(gè)小名喚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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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林依連連點(diǎn)頭稱好，于是兩口子又去翻黃歷，蒙著眼睛亂點(diǎn)書上的字，忙亂了好一陣子，最后決定指花為名，喚作玉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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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擺滿月酒這天，除了幾家親戚，東京城里的、祥符縣里的，許多鄉(xiāng)紳官員，攜妻上門道賀，連歐陽參政都賞了臉，帶著參政夫人親臨祥符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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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來客太多，擠滿了小小后衙，不得已，只好在仿照二房曾經(jīng)的做法，請(qǐng)男客們到酒樓坐席，將院子的空間留給女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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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滿月最重要的習(xí)俗，便是洗兒，賓客們匯聚一堂，在銀盆內(nèi)煎香湯，下洗兒果、彩錢、蔥蒜，再用數(shù)丈彩緞繞住銀盆，先請(qǐng)身份最高的參政夫人以金釵攪水，再由來賓將錢撒入盆中，謂之添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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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那些個(gè)張仲微的幕僚，或存心想通過林依巴結(jié)參政夫人的，紛紛抓了大把的錢朝盆內(nèi)投去，甚至還有投銀塊的，讓林依驚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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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楊氏悄聲與她道：“這是習(xí)俗，非是行賄。”林依便心安理得受了，待得洗兒結(jié)束，叫青梅和小扣子把盆端到后頭去數(sh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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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滿月酒擺了整整一天，第二日又單獨(dú)請(qǐng)二房吃了頓飯，可把林依累得夠嗆，第三日正準(zhǔn)備歇上一天，卻有流霞來報(bào)，稱時(shí)昆帶來了陜北行商夫婦，要與田氏對(duì)質(zhì)，楊氏請(qǐng)她一起去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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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由于陜北距祥符距離太遠(yuǎn)，這事兒都拖了一兩個(gè)月了，林依也很想知道結(jié)果，于是不顧勞累，扶了青梅的手，走到前面廳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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