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書房里伺候的幾個婆子丫頭,自以為瞞下了這事,不成想早有那趕著巴結的婆子,和老太太身邊的謝媽媽說了。謝媽媽轉身當個笑話就告訴了老太太,老太太就說:
“你們私下里也沒少念叨我偏著三丫頭,你們瞧瞧,這怎怨我疼她,論年歲,三丫頭比大丫頭二丫頭小了整整兩年呢,就已經知道讓著大的了。論理說,大丫頭的出身可比三丫頭差一大截子呢,哪有她一個庶出的,攀扯嫡出的道理。這嫡庶有別是自古來的道理,若是論長者為先,可不早亂了套,你們老太爺上面還有個庶出的哥哥呢”
說著臉色一沉:
“就是三丫頭寬厚,自己攬在身上息事寧人,這事情有一也不能有二”
謝媽媽一怔,急忙躬身后退一步,心說這大姑娘真真不會看門眼高低,如今三姑娘那就是老太太最著緊的寶貝疙瘩,看的跟眼珠子一般無二,哪里容得人隨便就欺負了去,老太太掃了謝媽媽一眼道:
“姑娘家家的,每日里不是讀書,就是在房里做針線,閑了,也不過是和房里的丫頭婆子們逗個樂耍玩,若是性子不好,定是房里的丫頭婆子們暗地里攛掇的,指著主子爭了體面,她們好撈大好處。來貴家的,你去瞧瞧,尋個錯處,每人打幾板子,讓他們長長教訓,不必說的很明白,讓他們自己思量去”
謝媽媽雖是老太太跟前的管事婆子,但是男人卻是外院跟著老太爺的來貴,平常她是個有臉面的,眾人都稱呼一聲謝媽媽,老太太自是與別人不同。
這邊謝媽媽退出去,往東側院去了,這邊老太太卻嘆口氣道:
“雖三丫頭是個惜老憐貧的好孩子,可是這奴才們一求就恕了,也不成啊,在家時倒好,左右上面還有我這個祖母撐著,將來嫁到了別人家,還這樣寬泛,恐被拿起子沒王法的刁奴,變著法子欺負了去”
巧月哧一聲笑了:
“老太太您倒真真想得遠,三姑娘今年才十歲呢,就是議親,也是要過三四年才妥當,正經待到出門子,怎么也有五六年光景,哪里用得著這么早就愁這個”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道:
“若是平常小門小戶的,規矩不大,下人不多,人口簡單,我自是放心的,可咱們家的女孩子,別說嫡出的三丫頭,就是四丫頭那樣沒出身的,將來哪里會許給尋常人家,高門大戶里的媳婦,可不是容易當的,你呀不懂這些,當媳婦比不得在家做姑娘,這新媳婦若不嚴刑峻罰得一開頭就立好規矩,以后說話就沒份量了,眼前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在,瞧瞧咱們家大太太就知道了”
巧月自是不敢說主子的不是,只開口道:
“我瞧著老太太倒是能放心的,別看三姑娘小,瞧著她處置從小跟著她的丫頭就知道,是個心里有真章的”
說著話把小丫頭端上來的蓮瓣紋雞心小碗遞了過去:
“這是剛剛小廚房熬好的參湯,就是用老太太示下,舊年收起來的高麗參熬得的,您嘗嘗可好”
老太太接過去吃了兩口,遞還給她點點頭:
“倒是比平日里我吃的清甜,回頭照著這樣,每日給三丫頭送去一盅,吃的日子長了,將養身體最是好的”
巧蘭點頭,出去細細吩咐了下面的婆子,回身進來就見老太太大約乏了,懶懶的歪在炕上閉著眼睛養神呢,遂揮揮手,讓房里的小丫頭都下去,自己走過去,挑了床夾被蓋在老太太身上,拿過針線簸籮,坐在炕下的杌子上,就著窗戶外面透進來的光亮,打絡子。
五彩的絲線在蔥白的指頭間來回穿插,心里卻琢磨著些亂七八糟的閑事。要說三姑娘將來能讓人欺負了去,她卻是不信的,所謂三歲看老。就看這件事上,三姑娘就完全不像個小孩子家的行事,竟是張弛有度,滴水不漏,就是那再想挑事的,也尋不到頂點的錯處去。
倒不想這誤打誤撞的,巧蘭倒是得了個好主子。想到這里,巧月側頭掃了榻上的老太太一眼,雖不過五旬,兩鬢卻已斑駁,如今還好,過些年也不知道自己會在哪里呢,想著想著,心里不禁生出幾分空落落來。
再說那邊謝媽媽,出了老太太的院子,穿廊過巷奔著東側院就走了過來,立在廊下,謝媽媽想了想,邁開步向大太太那邊院子去了。
大太太住在東側院正房,也是一溜的五間屋子,中間堂屋正廳,兩側里屋各跨著兩間小耳房,盡頭各有一個月亮門,連著東西兩個跨院,西面是大老爺的妾氏住的院子,里面套著幾層小院落,東面本來該是大爺的院子。因老太爺愛惜,特特把前面的槐夢軒給了大爺,這西邊的院子就撥給了大姑娘和二姑娘安置,比起四姑娘哪里,倒敞亮的多。
她一進院子,早有大太太身邊的婆子迎了出來。小丫頭打起簾子,謝媽媽躬著身子進了西邊的屋子,西邊是平日里大太太小憩的地方,謝媽媽進來時,大太太正看著下面的一個小丫頭做針線。
謝媽媽蹲身一福:
“給大太太請安”
張氏忙道:
“謝媽媽不必如此多禮”
一邊招呼著丫頭給謝媽媽看座倒茶,心里不禁暗暗琢磨,這不晌不午的,這謝媽媽來她這里作甚。
謝媽媽謝了座,略吃了兩口茶,瞧了瞧下面小丫頭手里的活計,見是一件月白色錦緞的家常袍子,領口袖口都繡著精致的纏枝花邊,小丫頭哪里正盤扣子呢,遂伸頭過去道:
“這是大爺的衣裳吧,瞧著倒真細致”
大太太笑道:
“我這屋子里的丫頭可比不得老太太跟前的巧,一個個拙的不行,拿著針,跟舉著個棒槌似地,哪里出的來好活計,左右寶樹如今還沒成親,湊乎著在家穿著,外人也瞧不見,就是笑話了也不妨事的”
謝媽媽連忙可這勁兒的狠夸了一通大爺,眼瞅著大太太那眉梢眼角都帶著喜氣,才開口道:
“大姑娘二姑娘也是好的,就是怕底下的丫頭婆子們服侍的不周到了......”
謝媽媽話說半句留半句,大太太一怔,再要細問,謝媽媽站起來道:
“我這可是要回去了,來了這大會子光景,回頭老太太哪里見我不在,又以為我帶著頭躲懶呢”
說著福了一福退出去了,大太太客氣兩句,忙扯住奶娘低聲道:
“你快趕上去問問,到底有什么事,這平白無故的,她怎么會來咱們這里白坐了這大半天”
奶娘點點頭忙趕著追了出去。
這里謝媽媽不禁嘆了口氣,這大太太其實是個有心思的,就是命不大好,縱是心氣再高,攤上大老爺那么個男人,也生生磨得沒了。但是謝媽媽心里也明白的很,別瞧著現在謝家是二太太掌家,將來可不還得歸到大太太手里,這謝府歸到了也是長房的,與二房無干,自己兩口子將來勢必還要在謝府里求生計,這大太太是萬萬得罪不得的。
因存了這個心思,謝媽媽才掂量了一陣,直接把這個人情賣給了大太太,思量著,若是自己這樣直巴巴越過大太太,去管教大姑娘的房里人,自是給了大太太沒臉,這樣的傻事,她可不干。自己剛才說的模棱兩可的,就是度著自己這一出來,大太太必是會找個底細的人跟來問緣由,心里又吃不準,大太太到底聽沒聽出機鋒,故腳步特意放緩,走得比平常慢了許多。
剛過了一彎花墻,后面大太太房里的張媽媽就追了上來,謝媽媽輕輕勾了勾嘴角,暗暗松了口氣,笑呵呵的站住身形:
“敢是大太太哪里還有什么事忘了吩咐嗎,累您老這樣急巴巴的敢上來,遣個小丫頭來叫我回去不就得了”
張媽媽忙打疊起笑容道:
“倒也沒旁人的事”
瞅了瞅四下沒人,親熱的拉起謝媽媽的手,一個赤金的鐲子,悄悄套進了謝媽媽的手腕子里,低聲道:
“小物件罷了,不值什么,謝媽媽留著賞你家丫頭戴著玩吧”
謝媽媽悄悄抬了抬手腕子,沉甸甸的壓手,遂壓低聲音,把前日姑娘們學里的官司細細說了,張媽媽臉色黑一陣,白一陣的難看,謝媽媽瞧了瞧她道:
“如今誰不知道三姑娘是老太太的心頭肉,哪天想起八輩子里存著的好東西,都趕著折騰出來,給三姑娘用,舉凡吃的、喝的、住的、用的,那樣不十分的精致,恨不得把自己的體己,一股腦的都掏給了三姑娘才好,前兒個,還說要盡早的給三姑娘預備嫁妝呢,說是讓我們家那口子在外面掃聽著,有那好的物件玩器,多少錢不打緊,都弄回來先存著,省的等到姑娘出嫁時,抓不著好東西”
說著掩著嘴笑了兩聲:
“我們聽著都笑說,這三姑娘如今還小呢,倒是這么早就預備起嫁妝來了,老太太哪里卻不依,非要現在就預備著,真真是個沒法子的,我想著當年咱們家正經姑奶奶出門子的時候,老太太都不是這樣,怎的到了孫女身上,就變了個樣了呢,人都說隔輩兒親,果然是有道理的”
那邊張媽媽急忙奉承的說了幾句拜年話,什么三姑娘是咱謝家門里唯一嫡出的千金小姐,自然要金貴萬分,更別提姑娘的性子也好,摸樣也標志,聽說書念得也好,就是老太太陪送了座金山,也是應當的......啪啦啪啦說了一大車好話,才把謝媽媽送走了。
這邊扭身回了大太太屋里,斌退了下人,細細和大太太說了緣故,大太太一聽氣的身子直哆嗦,揚起手,啪一聲,就拍在炕幾上,手腕子上一只戴了大幾年的,老坑冰種的翡翠鐲子,應聲斷了個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