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一天一夜的不懈趕路,25團兩支突圍部隊終于在徐州的碾莊一帶會合。大病未愈的楊龍菲沒能想到,此時這片地處徐州西部,名不見經傳的小鎮,十年后竟然會成為國共兩黨一決雌雄的主戰場之一。
謝大成領頭的一營先二營和三營四個小時到達碾莊,目前落腳的村莊叫王集鄉,村子里的老百姓大都已經遷走。據說,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準備在以徐州為中心的津浦及隴海鐵路地區,和日本華北方面軍司令官寺內壽一展開一場大規模軍事戰役,雙方計劃投入總兵力接近八十萬人,估計又是一場惡仗。
等到副團長張山等人趕到碾莊時,已是接近晌午了。當兩支突圍部隊會師后,雙方均表現出巨大的喜悅,幾乎所有戰士都相繼擁抱在了一起。張山沖上來一拳就搗在了謝大成的胸口:“娘的,你小子還活著呢?!”
謝大成得意地說道:“這話說的,你老張活著我能死了嗎?行啊你小子,還硬是讓你帶著隊伍沖出來啦,老子還以為見不到你狗日的呢……唉,廢話少說,老子的快慢機呢?現在該物歸原主了吧?”
張山不屑地從腰間把出那把精致的駁殼槍遞到謝大成手里:“嘁,誰稀罕你這破槍,老子也就是順帶著用用罷了。要說順手,老子這馬牌櫓子不知道比你這盒子炮強多少呢!”
“你他媽少得了便宜還賣乖……”謝大成滿意地用手心擦拭著自己的愛槍,笑罵道。
“喂,我說,怎么沒見咱團長?團長人呢?”張山將帽檐拉歪,四處打量著。
謝大成把張山等人領到一副擔架旁,上面依舊蒙著那張獸皮褥子。張山一看就慌了,他甚至是用一種責備的口氣問道:“這怎么回事?”
“沒啥事兒,這不病了嘛,估計又睡著啦……”謝大成趕忙解釋道。
“都快三天了燒還沒退?你小子是干什么吃的?”張山瞪著謝大成狠道。
“你這話怎么說的?老子又不是神仙,你也不想想這一路上都什么環境,凈是些鳥不拉屎的地方。說句不好聽的,團長能撐到現在還沒出問題,已經是燒高香啦,你當這還是咱師部的野戰醫院呢?想什么呢?”謝大成不滿地嚷道。
張山火了,他有些不講道理地看著謝大成這個半吊子的家伙,心說團長染上這病原本就賴這小子照看不周,這下倒好,說他兩句還不愿意了。還敢接過話茬兒頂回來,看來這小子是欠揍了,不趁此機會教訓他一下以后更沒法管啦。
“你小子還敢頂嘴,皮又癢了是吧?”張山威脅道。
“咳,我說老張,你他媽吃*了是吧?幾天沒見你行市見漲啊!敢揍老子?我謝大成這輩子除了我爹娘打過罵過,就連團長也只是沒事的時候踢上幾腳,你小子算那根蔥,給你臉了是吧?你他媽跟我尥什么蹶子?想找架打就直說,別他媽拿團長當幌子,充什么好人?”
“我看你狗日的欠揍!反正現在也沒日本人可打了,老子正他媽手癢呢,敢不敢找塊空地練練?”張山的一再挑釁讓一旁站著的二營長錢里遠和三營長曹光感到哭笑不得,心說這倆人是他媽有病怎么著?剛才見面的時候還又是捶胸又是寒暄的,這才多大一會兒就要拳腳相見了?
錢里遠在心里罵道:估計這倆人就是閑的,要真有這功夫,還不如跑回南京多宰幾個小鬼子實在呢。意見歸意見,但錢里遠和曹光并沒有要上前勸架的意思。有道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兩人非但不準備勸架,還大有在一旁冷眼觀戰之意。按照北平話說,是他媽典型的起哄架秧子的主兒。說是這么說,不過曹光和錢里遠還真想看看這倆伙計究竟誰的功夫更高人一籌。
謝大成也不含糊,他冷笑著便開始解下自己的武裝帶:“練就練,怕你就不是我娘養的……”
錢里遠正準備充當起裁判的角色,結果不料被從熟睡中驚醒的楊龍菲一頓臭罵:“吵什么吵?跟他娘的驢叫槽似的,都給老子滾!”
就這樣,這場一觸即發的戰斗還未開始便半路夭折。謝大成見狀趕忙苦著臉叫屈:“團長,老張他吃飽了撐的,一來就糟踐我……”
楊龍菲沒好臉地打斷了他的喊冤,嚷道:“我聽見啦,吵吵吵,老子瞇一會兒都不得安生!張山,你小子難得當回一把手還當出毛病來啦?一上來就挑事兒?話說三句就嚷嚷著揍這個踹那個,你小子成精了是吧?”
張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道:“團長,我這不擔心你嗎?怕你出什么事兒……”
楊龍菲一梗脖子,發現謝大成那小子正站在一旁幸災樂禍地壞笑著,氣便不打一處來:“你小子樂什么呀?吃了蜜蜂屎啦?光他娘的看別人笑話,自己屁股多臟看不見?我說你小子哪兒學的這么些陰陽怪氣的鳥話?平時不說幾句夾槍帶棒的怪話就睡不著是不是?”
“團長,這您不能怨我,我原來也不這么說話。怪就怪有人影響我,尤其是曹光這小子,這兔崽子沒事兒就愛撂幾句片兒湯話擠兌別人,我這一來二去不就學會了嗎?說到底也不全是我的責任……”謝大成趕忙往外扣屎盆子。
曹光一聽這話差點兒沒從地上跳起來,原本保持中立的他立馬改換到了副團長張山的陣營中,毫不客氣地回罵道:“嗨,我說謝大成,你小子真不是個東西!怎么跟他媽瘋狗似的逮誰咬誰?我他媽招你惹你了,你就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我看就該讓老張把你當螞蟻似的捏死,省得你沒事兒四處發瘋咬人……”
謝大成把住話柄就不松口,他一副陰謀得逞的樣子向楊龍菲控訴道:“你聽,團長,這小子嘴里的雜碎比誰的都多,就是他沒事兒甩幾句出來影響了我,這小子就是個害群之馬!”
楊龍菲使足力氣制止了幾人的爭吵:“行啦,都給老子閉嘴!哪那么多說頭一天到晚的……不夠老子煩的!張山,我問你,下一步咱們去哪兒?”
“團長,您問我去哪兒?您是團長,您說去哪兒就去哪兒,哪用得著問我?”張山苦笑道。
“你少給我戴高帽,突圍前老子正暈著呢。不是你定的說是突圍后在徐州會合嗎?你既然想到了這兒,那肯定想過再往后的走法,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楊龍菲喝道。
張山真是個直腸子,他完全沒聽出來楊龍菲的話外之音。老實說,當他得知張山親自制定的突圍路線和會合地點后,這小子的真實身份就引起了楊龍菲的懷疑。突圍前一天的晚上,楊龍菲得到的命令是從北上渡江,一次將部隊拉到滁州休整。張山負責指揮的陣地是團部中樞,就算司令部或是總隊的傳令兵跑來傳達口頭命令,也不至于在同一個時間里選擇兩個突圍方向。除非是隊伍根本沒有接到過長官部命令,完全就是在毫無章法的情況下隨機突圍。
楊龍菲清楚地記得在戰役打響前,自己曾孤身一人前往“紫軒茶館”時,那位名叫崔志成的諜報員提供給自己的突圍目標是在山東,而徐州恰恰又是南京開赴山東境內的必經之路。楊龍菲不由得從心底里產生一個疑問,張山的突圍目標為什么和自己得到的密令有著驚人的相似?難道這只是個巧合,是自己想多了?
張山開門見山地說道:“團長,那我就直說啦。我建議咱們最好別去摻合眼下的麻煩,咱們繞道去山東怎么樣?過了徐州再走個七八十里路就是棗莊啦,我聽說濟南那邊也有不少鬼子。反正咱現在是天高皇帝遠,到哪兒不是打鬼子?您說呢?”
此話一出,除謝大成那個榆木腦袋外,楊龍菲、曹光、錢里遠三人都多少有些驚諤。還沒等張山把話說完,曹光和錢里遠兩個“明白人”就互相看了看對方,似乎在通過各自詫異的眼神來傳達無聲的交流。沒想到張山這小子的花花腸子還不少呢,看來二處那邊對他有可能是共產黨身份的懷疑并非空穴來風。
事情明擺著的嘛,徐州本地就有咱自己現成的隊伍,要說最好的去處那肯定就是去投奔第五戰區李長官啦。可這小子卻劍走偏鋒,放棄投奔近在咫尺的自家隊伍,非要建議團長帶隊去山東打鬼子。那他媽具體是塊什么地方?沒人說得清,整個25團沒有一個戰士是山東籍的。至于盤踞在那片地界的隊伍可就多了去啦:有第五戰區副司令長官韓復榘手下的第三集團軍;有剛從工農紅軍改編成八路軍的115師;有時任日本駐華北方面軍參謀長山下奉文中將率領的駐濟南第五軍;還有地方上那些魚肉鄉里、惡貫滿盈的偽軍和各個山頭的土匪組織。
這么一個魚龍混雜的大熔爐,誰知道張山那小子是哪一頭的?要說投奔山東的國軍那純屬扯淡,張山這小子還不至于干這種脫褲子放屁的事兒。可要說是去投靠鬼子偽軍也沒那可能,不然早在南京城破的時候這小子干嘛去了,還非得大老遠跑去山東當叛徒?至于山上當土匪就更不可能了,凈是些嘯聚山林的土包子,一群剛聽到槍響就惦記開溜的烏合之眾,還不夠丟人的呢。
這樣一來,思路就明顯清晰起來。張山這個兔崽子,十有八九是個共產黨!不然他那么上趕著要跳到那口魚龍混雜的雜燴鍋干啥?總不會是去看西洋景的吧?
錢里遠和曹光的判斷和楊龍菲基本一致,老實說,自己以前從沒懷疑過張山這小子的身份。全團像謝大成等人都是當年和他一塊起家的老伙計,中原大戰時被人從死人堆里扒出來的,在羅店戰役中犧牲的前任團參謀長劉寶全也不例外,俗稱“老25團”。可這些人里面唯獨張山是個例外,這小子屬于半路出家的和尚,資格在那兒擺著呢。按理說就是讓他從普通戰士干起都不過分,可這小子自從被劃到25團以后幾乎一年一個臺階,從營長、團參謀長、副團長可以說是扶搖直上,中間沒受過什么挫折。
一開始楊龍菲以為這小子是靠走后門進來的,就沒把他當回事,好幾次還準備把他擠兌走。可之后幾仗下來,楊龍菲發現張山這家伙倒不像是他眼里那種靠裙帶關系混飯吃,一聽到槍響就嚇得尿褲子的軟蛋。相反,這小子還挺敢玩命,戰斗剛打響就開始搶主攻任務,有一回還親自帶著戰士放*包。羅店一役,這小子的胸口挨了兩發機槍彈,彈頭距離心臟只有三公分,差點兒沒救過來,在醫院躺了不到兩個月就又歸隊參戰,這點讓楊龍菲由衷地佩服。
他曾讓前任參謀長劉寶全去查閱了下張山的履歷,事后得知,這小子是湖北黃安縣人,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家庭。但可疑的是,自1927年11月后,這小子的履歷就成了一片空白,直到1935年10月以后才恢復正常。這八年里他干什么去啦?躺在家里睡大覺還是跑到哪個不知名的窯子里當上了幾年的大茶壺?
楊龍菲對那幾年發生的大事記得很清楚,按照1935年10月這個時間推算,當時的中共紅一方面軍已經結束長征進駐陜北了。至于張山會不會是在這個時間段奉高層的命令混進中央軍,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有一點基本可以落實,那就是張山這小子的身份絕對是共產黨!而且入黨時間比楊龍菲本人還要早很多。準確來說,楊龍菲歸根究底還屬于是被策反的軍官。
眼看團長楊龍菲死死地盯著自己,張山頓時心里有些發毛:“團長,我就是個建議,關鍵還得看您。您要是不同意,就權當我沒說。至于去哪兒,由您來定,我肯定服從。”
楊龍菲并不打算就此揭發張山的*身份,相反,他表現出了一種平淡的心態看著對方,這都是經過長期一線作戰后所養成的喜怒不形于色的職業素質。老話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對于這個結果楊龍菲并不隱晦,誰讓他本身也是一個共產黨呢。
“沒關系,有主見就是好的。我不早就跟你說了嗎?你該有自己的主意。這樣吧,就按照你的想法來。傳我命令,全團原地休息半小時,然后朝棗莊方向急行軍。我現在病著,部隊指揮權交由張副團長監管,誰有意見現在就提出來,不要等隊伍開拔后再說些用不著的廢話。”楊龍菲臉色慘白,有氣無力地說道。
謝大成督了張山一眼后問道:“團長,我有點兒不明白您的意思。就是……沒事兒咱去棗莊干啥?那又沒鬼子。咱去投奔眼前的自家隊伍多好,保不齊明天就能跟小鬼子干上,咱也好報仇不是?”
“原因你問張副團長,他現在是全團的最高指戰員,我現在就是個病號。但有一點,不論什么原因,都必須服從命令,明白嗎?”楊龍菲微閉雙眼輕聲回答道。
謝大成撇撇嘴說:“得,當我沒問。要是他告訴我說是去看西洋景的,那咱也得去不是?有您這話就成啦!”他將身子面向張山,口氣酸酸地:“張團長,剛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啦,您大人有大量,多包涵吧。既然團長發話,我也沒啥好說的了。一營是咱們團老家啦,我沒別的意思,就盼著您別把我們帶到溝里去……”
“大成,你也用不著給我甩這片湯話惡心我,咱們兄弟都是過了命的,我張山再不濟也不至于害你們吧?放心,只要我還活著,就是前邊有溝,我也肯定是趴那兒讓你們先踩過去。”張山微笑著以示誠意。
……
張合倚靠在一處墻根前,翹著二郎腿悠哉悠哉地吸著香煙。他的身份是八路軍115師344旅預備1團團長,江西萍鄉蘆溪縣人氏。張合本是個耐不住寂寞的家伙,恰逢1928年4月底起義部隊在井岡山會師,他順手從家里抄起一把菜刀就跟幾個同鄉一起上了山,是個不折不扣的“紅小鬼”,資歷在新改編成為的八路軍戰斗序列中絕對排得上號,是旅長徐海東手里的愛將。
和楊龍菲一樣,這也是一個喜歡惹事兒的家伙,性格桀驁不馴,做事喜歡橫沖直撞,有時根本不計后果,尤其是跟新到任的政委胡德泉很不對付,正式搭班子還不到一星期,兩人已經起了兩三回沖突了。據說這個新到的政委之前是干情報工作的,酸秀才一個,估計連槍都沒摸過,在張合眼里是個不折不扣的“混子”。
在胡德泉到任前,團里的政治思想工作一直是由張合代為處理,這下好了,新政委一到,他落了個渾身輕松,閑下來的時間也多了。況且近來無仗可打,自己平時沒事兒的時候就坐在太陽底下抽支煙,或是關起門盤腿坐在炕上小酌幾杯,如果能再來盤油炸花生米就更好了。
他一根煙還沒抽完,政委胡德泉就又來找他做匯報了。張合今天心情不錯,翹著二郎腿哼著信天游小調。他心情好的時候是不會跟文人一般見識的,相反,他還會裝成一副極有耐心的模樣去聽對方那如同演講般的匯報內容。
“老張,我剛接到內線傳來的消息,中央軍25團已經進入徐州境內,我估計下一步方向就會朝咱們這兒來,我打算帶偵察排到棗莊去迎迎。畢竟人家是遠道而來,又剛結束完一場惡仗,這也能顯示出咱們對人家的尊重。”
張合表情夸張地看著胡德泉,用力地點了點頭道:“沒錯,沒錯,還是政委考慮問題周全。你的請示我批準啦,你就帶著咱團直屬偵察排去吧。至于這段時間的政治工作就由我來替胡政委代理,你就放心地帶著隊伍去吧。”
胡德泉微笑著點點頭:“好,那就麻煩你啦,多受累,我估計天黑之前應該能趕回來。那你歇著,我現在去集合隊伍……”
張合一臉壞笑地看著轉身離開的胡德泉:“好好好,政委客氣啦,慢走!”
偵察排集中到臨棗地區的一處公路線上呈扇形排開,這里層峰疊巒,視野開闊,周邊十公里以內幾乎沒有草木遮擋,有利于觀察敵情,對胡德泉而言是處絕佳的接應場所。同時,這也是一片極不利于展開作戰的山坳,對于幾乎沒有作戰經驗的政委胡德泉來說,一旦在這里爆發戰斗,確實會令他感到措手不及。
老話說“怕什么來什么”,偵察排剛剛占領公路線的一處高地,西北方向就開來了一長排車隊。這是一支由12輛日本軍用94式卡車組成的進軍隊伍,車隊最前方由兩輛側三輪摩托車開路,挎斗處可架著一挺輕機槍,沒有步行人員。卡車隊伍在公路線上長驅直往,如入無人之境。
這片山坳總體呈葫蘆口狀,易于設伏。坐在第一輛卡車副駕駛位置的日軍少佐很快便做出反應,他把腦袋伸出窗口嚷道:“喂,向兩翼射擊!”其用意是想通過機槍掃射來試探兩翼高坡是否存在敵情。
坐在挎斗內的日軍機槍手領命開火,一名朝左一名向右向兩翼制高點實施火力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