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梅云看得明白了,小魚這家伙是故意的。
他故意提出不肯騎馬要走路,順便引出自己是護衛,隨后就好露上一手,把自己塞進后面的車隊里。這家伙還故意強調了兩次自己騎不來馬,所作所為,目的全都是為了這伙商賈放心。
果不其然,孫老頭果真安排他進了車隊里坐車。
那車隊是跟在騎馬的商賈、向導后面的,隊伍里邊都是這支商隊的護衛,也就是俗稱的“押鏢”的鏢師。喻超白一個人進了護衛隊,孫老頭一眾人最是巴不得,這樣他不但主動與周梅云和白狼分開,事事都被鏢師們監視;而且還深陷重圍,一旦有變,這伙鏢師想必也能拿下。
最重要的是,喻超白的確有點本事,遭遇了山賊,他在護衛隊里也能幫著點兒。
那孫老頭本來不太相信他們三個是跑單幫落了難的商人,現在就為了白嫖一個護衛,他也樂呵呵的答應捎幾人一程。不得不說,喻超白這家伙確實鬼精鬼精的,他算是把孫老吃得死死的。
喻超白坐在了車上,舒舒服服的一躺,嘴里興奮地說:“嘿嘿,俺嘎柱兒今兒算過了年啦!孫老爺親自請俺坐車,俺娘知道了,不定咋夸俺有出息哩!”
周圍的護衛們“嘩”一下發出友善的哄笑聲,有嘴碎的就來逗他:“嘎柱兒,你是叫嘠柱兒么?”
喻超白連連點頭:“誒,誒,俺是叫嘎柱兒,俺衙(方言,意思是爺)取的。衙不是個讀書人,他老明白事理哩,賤名好養活!俺幾個哥哥,全都沒養活,就俺一個活啦!老哥,你瞅瞅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這幫護衛也算是苦出身,有心善的,遞了一個水袋來:“嘎柱兒,你有些本事,這路子還長,你喝兩口酒,以后日子跟你這肚子一樣紅火!”
喻超白捧著水袋灌了兩口劣酒,嘴里不住道謝,順手就揪起衣襟來擦嘴——
啪。
昨夜懷里揣進的那本書就掉了出來。
“嘎柱兒懷里藏著書,還是個文化人吶!”嘴碎的那家伙似乎很愛熱鬧,又開始起哄了。
喻超白飛快的看了一眼:河洛。
河洛……河洛!!
喻超白這一驚著實非同小可,只是他應變也快,飛快將書揣好,擤了把鼻涕,順手抹在鞋尖上,開始了新一輪偽裝:“俺這看的是畫本哩,不是書——俺坐地沒念過書,一個字也認不得,往上倒騰八輩兒,俺家也沒出過讀書的人。”
“你都看話本了,還說那不是書?”遞酒的那名護衛笑了。
“畫本。上面全是畫,沒有字兒!”喻超白硬著頭皮強辯。
“沒有字,你能看得懂講的是啥?”護衛們又哄笑起來。
“讓他給大伙講一個唄!”又有一個家伙起哄。
“講一個!講一個!”護衛們七嘴八舌的鬧騰起來。他們的日子也是苦哈哈,賣命跑腿賺點辛苦錢,一不留神就得把命搭上。這時候有喻超白這么個樂子,那是難得的享受,哪里肯錯過?
淦,裝一手咋就這么難!
喻超白豁出去了,他決定他要搞定這幫家伙:“老哥們不信,俺給你們講講唄?就講前朝大齊有個太宗文皇帝,他家公侯萬代……”
人群笑得更歡快了,喻超白滿嘴胡說八道,該是大夏的,他說大齊;該是皇帝,他說人家公侯萬代;不多時他就順口胡謅到了李靖王生擒狴犴麥堅立阿,贏得譚公主的芳心,卻被奸臣周梅云暗害,滿門抄斬,留下一個孩兒大大有名,要來一手白狼反夏……
喻超白很賣力的亂編著,他現在給自己立的人設是一個沒讀過多少書卻有兩手把式的鄉下漢子,要時時維持人設就得費苦功。喻超白分析,這樣的漢子中氣足、沒多大見識,索性就一直扯著嗓子在胡謅,整個商隊里除了他講故事的聲音外,就只有時不時傳出的哄笑聲了。
事實上騎馬趕路是很費神的一件事,這支商隊平素也不過偶爾說說話,大多數時候都打著馬養神。今日是事有例外,遇到了喻超白這么個奇葩,才展露些笑容。孫老頭子一輩子摸爬滾打,人老成精,他也看得開,由著這嘎柱兒去。畢竟喻超白消耗了體力,他們商隊也就越安全,半路上撿來的人,防人之心不可無么。
喻超白胡謅的功夫,周梅云也沒閑著。這一幫商人的根腳,他已經打聽明白了。這些人其實也不是一個商隊的,他們是些小商人湊在一起組成的隊伍。大家兜里都有兩個,但若要說雇馬騾、租大車、請護衛,這就難為他們了。生在隴右道這么個鳥不拉屎的疙瘩,倒能算遍地都是機會,可有一條:要賺錢,得拼命。拼命這幫人是不怕的,但話又說回來,那些賺錢的大生意,他們是沒實力碰了,為了些許散碎銀兩,幾個人就與山賊土匪、遍地的精怪拼?不值當的。
因此,這幫人往往托了大商號的關系,交一筆銀子,請一個領隊的,一路走一路拉上同樣急于糊口的小商戶,規模總體上是越滾越大。無論是綠林好漢還是山野精怪,見了這般龐大的隊伍,也要掂量掂量。這也是沒了奈何,誰都知道若是有錢,這些問題都不成問題,可問題不就是大家都沒什么錢么?
待這些小商戶到了目的地,招呼一聲就可脫隊,這個時候,領隊的作用就凸顯出來了。
孫老拎著個木板子,在花名冊上加上了“李老八,孫笑川,馮土豆”三個名字,沖著周梅云一笑:“李老弟,你這家人‘馮土豆’,倒是有些意思。”
老頭子還是給喻超白留了點面子,沒直呼嘎柱兒。在外面混飯吃,關系不到,老頭子實在是不好意思就叫人家小名。
好么,現在我周英雄又做回李老八了,小魚這會兒大名馮土豆,小名嘎柱兒。孫笑川這名兒聽起來最有文化,就給了cosplay少東家的狼崽了。哎,下次得換個身份,我也當當孫笑川。
周梅云亂七八糟的想著,覺得有些哭笑不得,來回就這幾個名字反復倒騰。不過他腦子也不笨,連忙裝作愁眉苦臉的這么一捋胡子,臉上訕訕的:“這個,這個,見笑了,見笑了。”
領隊的孫老朝他擺了擺手,樂呵呵的打馬,一雙耳朵豎著聽,時不時跟著護衛們笑出聲。
喻超白一邊說著,耳朵忽然就一動:還真遇到馬匪了。
不過他沒有輕舉妄動,繼續說他的笑話。這些商人一路走來,想來早就有了應對的經驗,馬匪們見了這么大的一支隊伍,往往也不太愿意動手。
果然——
“哈哈……”伴隨著一陣張狂的大笑,黃沙中大量的人影現了身。這幫馬匪規模不小,分明的持著砍刀、馬槊等兵刃,一個個橫眉豎眼,主打的就是一手要錢不要命。有的膽大的,仗著手中兵刃的,干脆就截住了官道,冷冷的來看孫老頭子,那神色不服不忿的,嘴都要撇天上去了。
孫老連忙一揚手:“停——”
商隊頓時停下。
周梅云倒是還沒忘了他還在演戲,他脖子一縮,畏畏縮縮的就把頭一低,壓低了聲音說:“人還不少,看著高低沒個兩百人打不住。”
一旁刻意蓄了大胡子的年輕人低聲咒罵一句:“驢日的,又是強盜!老子掙那點錢,倒有不少是給他們賺的!”
白狼眼珠滴溜溜地轉,他現在演的是地主家的傻兒子,這與他的本性完全不符,容易演砸,索性就不說話了。
他不說話,那領頭的孫老卻是逃不過的。孫老也算懂事理,跟這些個人拼個什么?左右不過都是圖財。老頭子頗有幾分膽色,打馬上前,一拱手朗聲道:“陳當家的!”
為首的那個漢子咧嘴一笑:“孫老頭。”
看來常走這條路,這些人彼此之間也算認識了。
孫老朗聲說道:“當家的做得好買賣!咱們這些人可比不得當家的,左不過是賺些散碎銀兩糊口。煩請當家的讓一條路來,老頭子這里有些銀兩,就當是送當家的喝茶了。”
他身后的一個跟班立即就掏出疊銀票,鼓鼓囊囊的攥在手里,一溜小跑就給對面的漢子送了過去。
這銀票也是近三百年來才發明的東西,尋常人家是用不上的。
那陳當家的是個一臉橫肉的壯漢,耳朵都缺了半個,這種人顯然不是什么尋常好相與的人。他接了銀票,輕輕的一捏,就笑了起來。
笑了?孫老心中“咯噔”一下,知道事情要壞。
陳當家的笑得有點瘆人:“孫老頭子,按說咱們是老交情,可這年頭大家日子都不好過!半拉月前,老子的弟兄們在這條帶子上做買賣,遇著了一伙硬茬子,死傷了不少的好兄弟!喪葬、安家……里外里,這都要錢!今兒就算告訴你們一聲,這過路費,漲了!”
漲了?
“咋又漲了!”蓄著大胡子的年輕人低聲咒罵,“回回漲,這日子怎么過!”
商隊頓時一片騷動。
“嗨!”陳當家的顯然有些門道,怪眼一翻呵斥道,“你這里銀兩不夠!再取一千兩來!”
周梅云以前也是慣被敲詐的,對這種事天然就有反感。兼且他現在有了本事,底氣就足了,胡兒原、涌泉莊也都闖過,他還真不怕這些馬匪——再說他還惦記著喻超白出的主意呢。
于是他打馬上前,開始發話了:“陳當家的,咱們送與你的銀子,都是大伙集資的!這年頭,掙錢猶如針挑土,花錢是他媽的水推沙!請護衛,過路費,一路上人吃馬嚼,這都要銀子!咱們這生意做起來,夠困難了!”
他說著一拱手:“俗話說‘細水長流’,當家的你們收得狠了,咱們日后只好繞道走,大家都是買賣人,一錘子買賣不好做!這事情,還得請當家的給個方便。”
周梅云繞過領頭的孫老說話,其實有些壞了規矩。不過現下是外敵當頭,商隊里的護衛也開始戒備起來。
喻超白縮在后面的車隊里聽得直樂,大家都是買賣人,周梅云這廝說話還真好聽。
陳當家的瞇著眼來看周梅云,手就在下巴上摩挲。他得承認周梅云說得不錯,但隨即他就冷笑起來:“他娘的!這一片全是老子的弟兄,一個山頭的!你什么東西,也敢讓老子給面子!”
周梅云在胡兒原上遇著夏天一伙都敢血拼,哪里把一幫土匪放在眼里?
他公然不懼,眼睛一瞪,嘴里喝道:“我看你這幫土雞瓦狗是自尋死路!今兒一文錢也沒有,麻溜把路給大爺讓開還能容你活命,否則你的九斤半大爺要拿來當球踢!”
孫老頓時急了:“李老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