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鵠輕輕的走了,揮了揮翅膀,送給周梅云一坨鳥屎。
周梅云一邊抹著那坨玩意兒,一邊罵罵咧咧咧說:“真是只缺德帶冒煙的傻鳥……”
轉過頭,就看見一眾人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老僧入定、古井無波的神色。
周梅云不由得有些尷尬了。他這才回想起來自己剛剛被嬸嬸當著這些朋友的面一通輸出,不僅如此,連帶他叔父都一起顏面有失。
有點社死了啊……
周梅云摸了摸鼻子,尬笑著沒話找話:“這個……見笑,見笑,哈哈,哈哈哈哈。”
于是幾個人跟著一起尬笑:“哈哈,哈哈哈哈。”
笑完之后,八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著實是不知道說什么比較好了。
周梅云倒是有話說,但他這人自尊心極強,偏偏嬸嬸罵他的話全都在理,他又反駁不得,因而實在是有些沒臉沒皮的,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
周梅云不肯說話,其他幾個人也就不敢走,就這樣在原地互相尬著,大眼瞪小眼。
這也不怪李明晨等人如此。說到底剛剛發生的都是周家的家事,他們縱然與周梅云有些交情,人家的家事總是不便提及的。就連柳欣言祝玄英兩個最笨的家伙也看得出來,恩公臉上火辣辣的。也難怪,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被嬸嬸一頓呵斥,別說是對三十歲的爺們兒,對十三歲的少年都是很丟臉面的事。
然而不說家事,又有什么事可以說呢?
此件事了,這邊廂剩下的事就只有散伙了——散伙這件事可就萬萬不能提了。
要知道在九環山時,虱虎獸送了他們一大包的禮呢!
任何牽扯到利益的事情都要慎之又慎,千百年來,多少英雄豪杰最終是因為利益分道揚鑣的?這個道理,幾個家伙在江湖上摸爬滾打多年,哪里還不省得。
尤其是這些人中,還夾著一個李明晨。李明晨既不欠誰的命,也沒有一定要留下來參與后面的行動的理由,但人家憑著一股義氣就是來了。現在你周梅云發達了,若是對人家一毛不拔,莫非人家該你的么?
這種事一碼歸一碼,人家腦袋都別在褲腰帶上了,你若不意思意思,是不是就太不夠意思了?
其實李明晨本人倒是無所謂。他來涌泉莊,純是因為一腔熱血,聽說這里每夜有人口走失,就興沖沖的來除害。后面參與營救,也是同樣的心思。只是他雖然不太在乎什么謝禮不謝禮的,但這時候走了,誰知道會不會有人傳出“周家大郎不夠義氣”的傳聞?
那秦真元三兄弟存的也是一般的心思。別看秦真元與李明晨這幾日來交情頗為深厚,但人心隔著肚皮,他們三兄弟參與營救,這是報恩公的情,天經地義,他們若是一走了之,雖然容易,無形之中卻成了表率。到那時李明晨很可能也得跟著一起走,兩手空空而回。
他們三兄弟高風亮節,人家李明晨難道還能貪圖錢財?
萬一這人懷恨在心,回去隨便一傳,恩公的名聲、恩公叔父的名聲,不就全毀了么?
幾個家伙都垂著頭,不肯吭聲,心里盤算著些有的沒的。
然而就現在這種情況……
于是場面一時就尷尬起來,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沉默之中。大家都在等周梅云說話。
這樣沉默下去終究不是個事。
周梅云其實只是愣了一下,他很快就意識到這些人如此神情,其實都是在等著自己發話。他人雖生得丑陋了些,心思卻算得上通透,片刻就明白了這些人神色古怪的原因正是那包財貨。
他清了清嗓子:“咳,諸位兄弟,此間事了,咱們即刻就要分別,此后天各一方,有緣再會。依我看,這一包財貨,咱們如今便分了它罷!”
喻超白順勢就站出來,再次一抱拳:“諸位救命之恩,我與拙荊無以為報,日后若有用得著的,刀山火海!”這些話他是第二次說了,順暢無比,周梅云既然提了一嘴,自己作為被營救的當事人,怎么也得有點表示。
還在拙荊……小譚哼了一聲,卻沒有多說什么。
終于等來了。
幾個人神色一振,各自推辭一番,最終“卻之不恭”。
不等周梅云發話,白狼屁顛屁顛的抱著比他人還大點的包裹一溜小跑,宛如是包袱下生了一雙小短腿。
周梅云跳出來一把解開,里邊露出的東西著實令眾人吃了一驚。
這里邊最大的一卷東西捆作一團,看上去與草皮的顏色別無二致,看不出是個什么東西。
柳欣言的性子有些孟浪,他率先走過去就來解這卷捆起來的東西,對這東西流露出極大的興趣。
包裹中其余的東西,倒都是尋常兵刃法器的模樣,其中倒是有一件折刀,最為精美,放在其中極為奪目,李明晨的眼神即刻就被其吸引住了。
李明晨一把撲了上去,抱著一把鑲滿就細碎寶鉆的折刀愛不釋手:“老云,這把刀你給我得了!”
這是一把“那木林”。所謂南木林,其實是唐古坨王庭的一處“明卡”(意為園林)。這處那木林,雖然風景優美,但真正出名卻是靠了李明晨手中的這一把“那木林”折刀。這種折刀與“拉孜”齊名,乃是唐古坨王庭內最負盛名的幾種寶刀之一。因為其制作工藝的復雜,嚴重制約了產能,經由匠人之手打造出的每一把刀都不盡相同。
與其說這是一把武器,不如用藝術品來形容更為貼切。
唐古坨王庭乃是軍事帝國,國內的達官顯貴幾乎都是赳赳武夫,以寶刀為配飾是他們的傳統文化。也因此,李明晨手里的這一把“那木林”,比之當初索朗杰布手中的那把“拉孜”,價值上還要更高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這把刀在即使在虱虎獸的饋贈之中,也是最為漂亮奪目的一件。李明晨愛不釋手的撫摸著刀柄,其上一行銘文輕輕的摩擦著他的手心——刻了銘文的那木林,自然也就是出自匠造大師,價格更為不菲。用得上這么一把刀的,在唐古坨王庭內不說權勢滔天,步入最頂層的核心應當是沒有問題的了。
然而除卻象征身份之外,對于這把刀的贊美也就言盡于此了。
這把“那木林”寶刀既非法器,也非武器,僅僅只是一把尚未開鋒的裝飾品,只能用來擺放在閣樓中彰顯身份罷了。這唐古坨人擺刀,就如夏人掛中堂,不能說其沒有價值,然而除了觀賞價值之外就毫無價值了。
李明晨故意選了這么一把刀,對于走江湖的他來說,非但無用,反而但是可能招來旁人覬覦,別的不說,隴右道至今做主的可還是唐古坨人!
李明晨蘊藏的心思,不言自明。
周梅云看了他兩眼,有心說些什么,話到嘴邊,卻終究說不出口。
喻超白沖李明晨一抱拳:“李兄弟高義,今日方才見識了。來日若能相見,說不得要與李兄弟痛飲達旦。”
李明晨哈哈一笑:“好說,好說。”
那邊廂周梅云已經拿起了一柄寶劍遞與祝玄英:“祝兄弟,我記得你是使劍的。我于法器兵刃一道,并沒有見識,不妨你來試試這口劍如何?”
祝玄英原本想要推辭,轉念一想,自己若是不守,只怕李兄弟的刀也得還回去,何苦做這惡人?一念至此,也不推辭,大大方方的就接過了這口劍。
祝玄英顯然是愛劍之人,甫一捉住劍柄,立刻喜上眉梢:“好好好,這口劍的劍柄竟還打入了‘清心咒’,我一握住,腦海中一片清明,這定是一口神劍!”
這話說得就頗為內行了。耍劍最多的還是江湖中的草莽英豪,這些人比不得劍南道的巴山劍池,白衣飄飄,縱劍千里,他們拿著劍是與人正面械斗的,因而這“清心咒”的作用也就不言而喻。試想,若是持劍之人被人圍攻,旁人殺紅了眼喪失了理智,他卻仍舊還保留著清明、能夠冷靜應對,勝算、生機自然又要大上幾分。
祝玄英眉梢帶喜,一面說著,一面就鼓搗起自己的這口劍,嘴里不住的發出贊嘆:“哈哈,這劍也有銘文……哦,這把劍有名字,叫‘蜂刺’……怎么叫這么個名兒?”
周梅云倒也不是小氣之人,笑吟吟地說:“你若喜歡,拿去便是。咱們日后尚有親近處,些許玩意兒,值當什么?”
祝玄英大喜,連忙點頭如搗蒜,根本沒帶回絕的。秦真元看得手癢癢,好懸沒忍住就一巴掌就呼上去:咋咋乎乎的,成什么樣子?
祝玄英愛劍成癡,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師兄神色有變。他正自擺弄著,比劃著劍勢,突然“刷”的一下,這口劍的劍刃突然整個沒了,手中就只余下光禿禿一個劍柄。
劍呢?祝玄英一時有些呆滯,連忙運轉元氣揮了兩揮,“刷”的一聲,一道全由元氣組成的氣刃突兀的伸出,白蒙蒙的,與李明晨的秘技“圓月舞”頗有相似之處。只是以這道氣刃伸出時的迅捷,若是他前面正站著人,只怕早就被洞穿了。
祝玄英一愣,隨即狂喜:“哈哈,哈哈,果然如蜂刺!好一個蜂刺!”
就聽一旁的柳欣言咆哮道:“祝師弟!!”
祝玄英連忙回頭一看,就見一個龐大的武將虛影,其下一頭怪頭怪腦的坐騎上插滿了密密麻麻的針,看上去真如刺猬也似。那些針幾乎細不可查,一根根細如牛毛,若非透著陽光吞吐著寒芒,肉眼絕對難以發現。
柳欣言火大的很:“你干的好事!這么危險的東西你對著恩公放!”
秦真元氣得半死,趕緊上前一巴掌呼到祝玄英頭上:“你啊你啊……”
祝玄英自知做錯了事,一臉訕笑,不敢多說什么了。
周梅云畏畏縮縮的從這武將背后探出頭來,形似烏龜探頭出殼:“小祝啊,咱們熟歸熟,該有的尊重還是要有的……”
小譚咳了一下,連忙上前一步:“好了好了,些許小事,哪里值當計較許多?依我說,這口劍的威力還是不錯的……”
這句話原本是想要岔開話題,不料這姑娘本就是大大咧咧的性子,這時候又怕幾個人吵起來,急切之下,話就說成了這樣。
她這番話剛一出口,喻超白立刻知道要完。周梅云那是什么性格?又自卑又自尊,這些事情分得最是清楚,哪里有不計較的道理?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周梅云立刻看了她一眼,想說點什么,強行忍住了。
喻超白只覺一陣頭大。周梅云有些火氣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這話的內容本身無礙,但人家周梅云才是苦主,你小譚有什么資格代表別人說沒事?這樣講話,縱然是好心,只怕也要被人當成陰陽怪氣了。
喻超白心中哀嘆:這姑娘還是個沒眼力見的。都已經沖突過一次了,還這樣行事……
周梅云剛剛看她那一眼,分明就是有些牢騷,只是不好說出口。
恰恰正是這一眼,好死不死的被小譚看進了眼里。
這姑娘原本頗為機敏,此時卻仿佛完全沒發現氣氛不對,還在繼續說:“這把劍若是對敵,主打一個出其不意……”
他輕輕拉了小譚一把:“你別說了。”
不料小譚輕輕的一甩他的手,回過頭瞪了他一眼,氣鼓鼓的閉了嘴,一言不發,只盯著喻超白看。
喻超白知道她情緒不對,連忙把她往一邊拉,小譚掙了幾下,終究還是勉強任由他拉著走了。